李文博
韓愈古文“勢”說
李文博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韓愈古文向以雄肆酣放、奇崛突兀著稱,這種特征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在的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這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或可籠統(tǒng)地稱之為氣勢。因為“氣”“勢”有別,如以“勢”觀文,韓文則顯示出了奇、厚、高三個方面的特征。韓愈分別依靠文章開頭劈空而來的出人不意、行文之中的蓄斂轉(zhuǎn)折以及深植其中的儒家道義給讀者造成一種強烈的沖擊力量,這種力量感統(tǒng)一了韓愈古文奇、厚、高的特征,可以稱之為有“勢”。
韓愈古文;勢;奇;厚;高
韓愈古文(下文簡稱“韓文”)一向以雄肆酣放、奇崛突兀著稱。例如:韓門弟子皇甫湜稱韓文“豪曲快字,凌紙怪發(fā),鯨鏗春麗,驚耀天下”[1]34;李漢在為韓愈整理文集之后,于序中稱韓文“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躍……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謂雄偉不賞”[1]36;李翱在《祭吏部韓侍郎文》中譽其“開合怪駭,驅(qū)濤涌云”[1]28。后世如此類稱贊韓文的例子不勝枚舉?①。韓文的這種特征表現(xiàn)出其內(nèi)在的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這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或可籠統(tǒng)地稱之為氣勢。然“氣”“勢”義雖相近,甚至“原是一孔所出”[2]84,存在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不過仍有較大的不同,故而在文藝批評中,“氣”“勢”雖常有連用,以表達一種雄健、遒壯的力量感,如“文之雄健,全在氣勢”[3]6369,但更多的時候是“氣”自“氣”、“勢”自“勢”,二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如“氣以成勢,勢以御氣,勢可見而氣不可見,故欲得勢,必先培養(yǎng)其氣。氣能流暢,則勢自合拍”[2]84,“取勢必先煉氣”[3]3342,“氣不充,不能作勢”[4],“氣積勢盛”[5]等。由此可以看出,“氣”和“勢”是兩個有所區(qū)別的概念,“氣”是形成“勢”的基礎(chǔ),“氣足氣盛”則以成“勢”?!皻狻碧N積在內(nèi),“勢”顯露于外,“勢”將作品中蘊含的“氣”外化為某種可見或半可見的形態(tài)。單純從語義上看,“勢”似乎與“態(tài)”“姿”頗有相近之處,但從語言實踐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勢”特別強調(diào)力量。
在《漢語大字典》中,“勢”共9個義項,其本義為“盛力”。許慎《說文解字》中無“勢”字,徐鉉增列為“新附字”,并解釋為“盛力,權(quán)也”[6]。徐鉉的這一解釋可以在先秦典籍中得到廣泛印證。《國語·吳語》:“請王厲士,以奮其朋勢。”[7]在這里,“勢”指的是“力量”?!渡袝ぞ悺罚骸盁o依勢作威?!盵8]《管子·法法》:“人君之所以為君者,勢也,故人君失勢,則臣制之矣。”[9]此處,“勢”強調(diào)的是權(quán)勢。權(quán)勢當然離不開強力,因此徐鉉解釋的“盛力”乃“勢”之最基礎(chǔ)、最核心的意義,甚至有人把“勢”直接等同于“力”,如:“勢者,詩之力也。如物有勢,即無往不克。”[10]?②
前文說過,在文藝領(lǐng)域,諸多論者以為“勢”形成的基礎(chǔ)是“氣”。韓愈是一個積極主張養(yǎng)氣的古文作家,他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必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③后人將韓愈的話總結(jié)為四字成語“氣盛言宜”。由于韓愈不僅在古文理論中,更在古文創(chuàng)作中重視“氣盛”,故在韓文中,其盛氣的流動、凝聚皆表現(xiàn)出一種強有力的“勢”,所以韓文亦被后人以“勢”著眼進行評論,如吳曾祺稱韓文“氣盛勢厚”[3]6596,賴山陽稱韓文“文字有勢”[11]35,錢基博則稱韓文“勢雄”“勢峻”“勢逸”“真有尺幅千里之勢”[12]等。
在以上的幾條評論中,除“文字有勢”一條外,其余幾條都將“勢”與其他詞語結(jié)合來形容韓文。這是因為“勢”雖然是有力的表現(xiàn),但并非是簡單的力的重復(fù)和疊加,正如“美要依靠體積和安排”[13]一樣,勢既需要力的積蓄,也需要力的調(diào)停和布置,才能最終形成不同的姿態(tài)。如《孫子·勢》云:“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zhuǎn)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14]圓石需要從他處運轉(zhuǎn)至極其有利的位置——千仞之山。這一過程中,擁有圓石表明具備了“力”,但此時的“力”尚不具備打擊能力,將圓石運轉(zhuǎn)至千仞之山則是布置力量,運轉(zhuǎn)過程結(jié)束則強大的俯沖之勢就宣告完成,“力”對外界的影響才得以完成。圓石之“勢”所外現(xiàn)的姿態(tài)是高、險,而內(nèi)蘊的則是強大的威懾力量。
對韓文來說,既有“盛氣”作基礎(chǔ),又常常表現(xiàn)出不同的姿態(tài)來,若做以概括,則“奇”“厚”“高”最能將韓文的內(nèi)在之“力”與外現(xiàn)之“姿(態(tài))”完美統(tǒng)一。
劉大櫆說:“文貴奇……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盵3]4110–4111在詩文中,“奇”可以體現(xiàn)在題旨、字句、布局等諸多方面,而能給讀者以強大沖擊之感以形成“勢”的“奇”,尤在布局。從文章布局上看,開篇最容易出奇,因此有識者皆重視開頭起筆。
吳沆云:“首句要如黥(疑應(yīng)作‘鯨’)鯢拔浪,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盵15]沈德潛云:“起手貴突兀。”[16]唐彪《讀書作文譜·文章諸要》提出:“文章得勢有二:有得勢在馭題者……有得勢在謀篇者……通篇之綱領(lǐng)在首一段,首段得勢則通篇皆佳。每段之筋節(jié)在首一句,首句得勢則一段皆佳?!盵3]3501吳沆“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是意識到詩文開頭能夠決定全篇的發(fā)展趨向,沈德潛“起手貴突?!笔窃趶娬{(diào)詩文第一句需要對讀者造成強烈的沖擊,唐彪則從“得勢”的角度論述了第一句(段)對整篇文章的統(tǒng)帥意義。
古人強調(diào)詩文開頭的突兀、有力,無疑是意識到行文猶如臨陣,起勢奇峻則可形成破竹之力,使得作品在一開始即具有勁健的力量并形成朝一定方向發(fā)展的態(tài)勢。
韓愈是一位特別重視文章開首一句(段)的作家,他常常把第一句(段)寫得想落天外、出人意料,在讀者展卷的一霎就有橫空而來的感受。如《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送孟東野序》《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送鄭尚書序》《贈崔復(fù)州序》《送廖道士序》《送浮屠文暢師序》《送高閑上人序》《平淮西碑》《南海神廟碑》《孔戣墓志》《考功員外盧君墓銘》《應(yīng)科目時與人書》《上宰相書》《答崔立之書》《原鬼》《祭太湖神文》《伯夷頌》等文之開首,皆令后人的稱奇。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是一篇僅百余字的短文。董邵南由于郁郁不得志,要到河北藩鎮(zhèn)尋找出路,而河北諸鎮(zhèn)又不奉命于朝廷,韓愈此文似送實留,并不愿董生到河北去。這樣的命意,文章開首一句實難下筆。韓文以“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落筆,不稱今之河北,而稱古之燕趙,不稱有爵位之人,而稱不得志之士,使讀者立刻想到《史記》中所載荊軻、高漸離等慕義強仁之人,使得文章一下子進入一種古勁蒼茫而又高亢的境界。吳楚材、吳調(diào)侯批曰:“兀然而起,以士風(fēng)立論,奇?!盵17]更為奇特的是,稱頌過“感慨悲歌”之古人后,韓文立即轉(zhuǎn)向敘述董生的遭遇,所以黃仁黼說“劈首突起一句,下文不接,最為奇橫”[18],并把這篇文章編在“起筆不平”條下。相傳姚鼐非常喜歡這個開頭,“姚姬傳先生每誦此句,必數(shù)易其氣而始成聲”[19]?④,由此可以想見此句的魅力。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以“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開首,沈德潛在句后夾批:“憑空作奇語?!盵11]76金圣嘆批曰:“憑空以冀北馬空起?!盵20]401林紓曰:“一起便突兀?!盵21]215“憑空”“陡然”“突兀”皆形容開首一句的突然不測。突然不測便是奇,劉大櫆曰:“于起滅、轉(zhuǎn)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便是奇氣?!盵3]4111此句以伯樂來比喻河陽節(jié)度使烏重胤的廣攬人才,不僅“奇”在突然,亦“奇”在意象。此句不僅“奇”在意象,亦“奇”在字句:“一”字凸顯迅捷,“空”字突出力量,不說千里馬空,而直說“馬群遂空”,席卷之勢便沛然而生。烏重胤對人才的拳拳求取之心,由這開首一句便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了。
《送廖道士序》是寫給在衡山學(xué)道的郴州人廖道士的一篇送序。文章開頭寫道:“五岳于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shù),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蹦戇^衡山之高峻,接下來寫郴州氣之清淑、物之神美,然后再引申出此靈地之中必然能夠孕育出“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然而“吾又未見也”,原因則是“迷惑溺沒于佛老之學(xué)”。這篇文章粗略看去,開筆之后很長一段好像與廖道士無關(guān),只寫衡山、郴州的人杰地靈,用字213個。從提到廖師開始,只用了61個字便戛然結(jié)束。在寫廖師的61字中,只淡淡地寫其“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并未把衡山、郴州孕育出的“魁奇”之士許與廖師,而是以半否定的方式提出寥師“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耶”?這樣的文字布局大有頭重腳輕之嫌,然而這正是韓文神通大力之處。前文把“勢”造夠,讓廖師以為贊美衡山、郴州是為贊美自己作鋪墊,而后文卻閃轉(zhuǎn)騰挪,又輕輕化解了廖師的期待。這樣的開頭,金圣嘆說:“胸中愛廖,只是怪其為道士……看他卻不直說,卻忽然劈插一衡山最靈,又劈插一郴州最郁積?!盵20]411并在第一句后夾批:“劈插而起?!盵20]411沈德潛批曰:“劈空而起。”[11]92賴山陽曰:“突然而來,倏然而止?!盵11]92可見此文的開篇確實給讀者造成了一種強烈的沖擊,這樣的效果,在金圣嘆看來,“是通身氣力寫得”的結(jié)果。劉大櫆的評語“此文如黑云漫空,疾風(fēng)迅雷,甚雨驟至,電光閃閃,頃刻凈掃陰霾,皎然日出。文境奇絕”[22]1033,也意在強調(diào)文章前半部分的力量之大。
韓文最為人盛稱者為《平淮西碑》,此文旨在頌揚皇帝在平叛中“獨斷”的重要作用,故其首句曰:“天以唐克肖其德。”接著敘述歷代天子的祖功宗德,認為叛亂得以平定的首要因素是天意眷顧。這是立意高峻的開頭,“在突兀中,有一種奇峻拔起的景象”[23],故而林紓曰:“起手‘天以唐克肖其德’,直欲嘔出心肝。想其構(gòu)思時,必千回百轉(zhuǎn),吐棄一切,方得此語?!盵21]303賴山陽禁不住稱贊:“看他開口喝起一‘天’字,次一‘唐’字,趁勢敘出,何等眼孔,何等手腕。”[11]107
由于“每爭起句”[19]210,常常“起手勁拔古峭”[11]128,使得韓文形成一種獨特的風(fēng)格。王葆心《古文詞通義·文家格法之分析》云:“文之起法有二:一、特起法。一、配說法。魏善伯謂韓文入手多特起,故雄奇有力。歐文入手多配說,故逶迤不窮?!盵3]7565姚范論韓愈贈序文時也說:“宋人作序……惟昌黎不然,辟頭涌來,是其雄才獨出處?!盵1]1199由此可見,開首一句(段)的奇兀凸顯是韓文的重要特征之一,造成了韓文“勢奇”的風(fēng)貌?⑤。
如果說韓文奇兀之開頭,較易造成一種出乎讀者意料的雄奇,使得文章呈現(xiàn)奇峻之勢的話,那么行文之中韓愈又善使蓄斂抑遏、轉(zhuǎn)折開闔之法,使得文章整體上顯得端凝厚重、奧衍宏深,有一種沉雄之力,此可稱之為“勢厚”。批評家們早就注意到詩文寫作中蓄斂抑遏的重要?!额伿霞矣?xùn)》:“凡為文章,猶人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盵24]?⑥
韓文善于蓄斂以厚勢,林紓發(fā)明最多?!洞河X齋論文》云:“文之雄健,全在氣勢。氣不王,則讀者固索然;勢不蓄,則讀之亦易盡。故深于文者,必斂氣而蓄勢……蘇明允《上歐陽內(nèi)翰書》稱昌黎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鱉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此真知所謂氣勢,亦真知昌黎之文能斂氣而蓄勢者矣。”[3]6369又云:“不深究昌黎之文者,亦謂氣蓋一世。然昌黎之氣直也,而用心則曲,關(guān)鎖埋伏處尤曲,即所謂‘勢壯而能息’者?!盵3]6383《文微》云:“昌黎文,行氣妙能蓄縮?!盵3]6549《韓柳文研究法》評《馬說》《獲麟解》云:“篇幅雖短,而伸縮蓄泄,實具長篇之勢?!盵3]6444
《送浮屠文暢師序》是韓文中的名篇。韓愈受柳宗元的托請為僧人撰寫贈序,但他是高調(diào)排佛崇儒之人,故而難于下筆。但韓愈卻敢于對佛家子弟宣揚儒家禮義,甚至有將浮屠比作禽獸的嫌疑。但出人意料的是,文暢并非文盲,卻不以之為忤,這就是緣于韓文的斂抑功夫。林紓對此篇的分析極為精彩,故全引如下:
《送浮屠文暢師序》,直是當面指斥佛教為夷狄禽獸,而文暢通文字,卻不以為忤者,此昌黎文字遏抑蔽掩之妙也。文中著眼在一“傳”字,傳者,傳道也。圣人之道有傳,而佛教亦未嘗無傳。然昌黎偏不以“傳”字許他,言外似謂有所傳之道,即是人,無所傳之道,即是夷狄禽獸。命意如此,行文實不如此。觀他文中提筆,言“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是渾淪說話,不辨儒佛。言下分出圣人立教,于是禽獸夷狄與人始分形而立。說到浮屠,孰為孰傳,此圖窮匕見,逼人甚矣。而頂筆卻推開浮屠,但論禽獸。言禽獸不知道,故易罹害;人知道,故獲安居而粒食。此時仍引浮屠同為人類,見得前此禽獸二字,不是罵他。顧所以異于禽獸者,能親圣人也。知其所自,即是醒他,溯源于圣人。若不知所自,仍禽獸耳。斥他不知,又將“不知”二字解脫,不是其人之罪。累擒累縱,一毫不肯放松,然后明出正告之意,仍不失儒者身份,令人百讀不厭。[3]6458–6459
林紓的分析,指出了韓愈講話的大膽與小心:大膽在敢于在文暢面前大談圣人之道,圣人之功;小心之處在處處斂抑,步步為文暢留余地,指明文暢目前的處境或是屬于不知之“惑”,或是屬于“不能即之新”之“弱”,然而在留余地的同時又隱含了淪為“夷狄禽獸”的危險,真可謂于抑遏蔽掩中透出鋒芒與氣焰。
轉(zhuǎn)折亦是增厚文勢的手段。雖說“文章勝處全在于轉(zhuǎn)”[3]4158不免夸張,但要想使文勢厚重,則必然需要多轉(zhuǎn),正如黃河九曲盤洄以蓄噴薄之勢。尤其是短文,更需要多轉(zhuǎn)以耐人咀嚼。呂留良所說“短文貴長勢,在轉(zhuǎn)換有不窮之氣”“短文無變換,則窘于邊幅”[3]3357等,即是強調(diào)了短文中更需要適當、巧妙的轉(zhuǎn)折。
韓愈古文善于轉(zhuǎn)折,評家們多有指出。如金圣嘆評《后十九日復(fù)上書》:“氣最條達,筆最曲折。他人條達者最難曲折,曲折者不復(fù)條達矣?!盵20]377黃庭堅常常以《原道》為例,教導(dǎo)后學(xué)為文之命意曲折。特別是韓文中的短篇,張裕釗說:“昌黎諸短篇,遒古而波折自曲,簡峻而規(guī)摹自宏,最有法度,而轉(zhuǎn)換變化處更多?!盵26]1708茲以《獲麟解》為例,試析韓文之善轉(zhuǎn)以厚勢。
《獲麟解》僅180余字,在如此小的篇幅之中,韓文運用4次轉(zhuǎn)折,使得文勢瀠洄反復(fù),雖是“尺水興波”,卻可“與江河比大”。第一段寫麟為靈物,第二、三段轉(zhuǎn)到這樣的靈物由于“為形也不類”,故而“不可知其為麟也”,既然大家不知,則“謂之不祥也亦宜”。第四段再轉(zhuǎn),麟的出現(xiàn)是伴隨著圣人在位的,圣人能知麟,故而又不能說麟為“不祥”。第五段繼續(xù)翻轉(zhuǎn),假如麟不待圣人而出,那么,被視為不祥之物就無足為怪了。整篇文章語氣平和,并無一句激憤之語,但作者通過轉(zhuǎn)換變化,把人才屢被埋沒的沉痛和憂憤寫得深沉凝厚,正如林紓所說:“雖是掃興語,正是極不平語。通篇并未嘗罵人,直是罵煞。”[21]24謝枋得、茅坤、金圣嘆、林云銘、何焯、過珙、沈德潛、吳楚材等諸多評家都注意到了此文“轉(zhuǎn)”的妙處?⑦。來裕恂《漢文典·文章典·文法》中有“轉(zhuǎn)法”之論,其中“翻轉(zhuǎn)”“急轉(zhuǎn)”“層轉(zhuǎn)”皆以韓文為例,由此亦可見后人對韓文善轉(zhuǎn)的認識?⑧。
在古文寫作中,往往以頓挫和轉(zhuǎn)折相配合以實現(xiàn)文勢在停蓄之中又含飛動振起之勢,韓文中亦不乏典型,茲以《與孟簡尚書書》為例。
孟簡是一位虔誠事佛的士大夫,韓愈由潮州刺史改移袁州刺史時路過吉州,收到孟簡來信,詢問其是否事佛(因韓愈在潮州與大顛和尚交往)。由于韓愈終其一生從未動搖過辟佛老之主張,故而這封回信仍然借機推尊孔孟、黜排佛老。韓文在前半部分澄清妄傳自己信佛的謠言,并表示堅信釋氏并不能降人禍福之后,開始解釋自己尊孟的理由,他從孟子辟楊、墨談起,“楊墨行,正道廢……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壞。后之學(xué)者無所尋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禍出于楊、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按照一般的發(fā)展,緊接著該寫孟子辟楊、墨之功了。而韓文卻有意頓挫,抑制一下即將高揚的崇儒尊孟,出人意外地寫道:“孟子雖賢圣,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緊接著再用逆筆來頂,曰:“然賴其言,而今學(xué)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jīng)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闊如也?”高步瀛稱贊這一段韓文“極力頓挫,極力翻騰,故以下轉(zhuǎn)出孟子之功,分外有力。此善用頓筆者也”[26]1336。
呂留良說:“取勢必先煉氣,煉氣必先明理……但向文法中求勢,那可得?”[3]3342意思是說,“勢”的形成,不能單靠語言形式上的調(diào)停布置,更要從文章的內(nèi)容義理中去探求。
韓愈一生為文,堅守儒家圣道,“周情孔思,千態(tài)萬貌,卒澤于道德仁義”[1]36,而且韓愈每每將古道、古文、古圣賢人作為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和與現(xiàn)實斗爭的武器,這樣的思想追求溶浸于韓愈古文,使其在內(nèi)蘊上具有高古的特征,從文勢的角度來說,由思想義理之正大而使得作者敢于登高睥睨,從而使文章顯得“勢高”。
攘辟佛老之害和感慨人才難遇是韓文的兩大主題,這兩類文章最能凸顯韓文的“勢高”。
《原道》一文,韓愈舍棄精微義理的辨析,單從人倫日用上著意。為排老氏,區(qū)分出儒家“道德”與老子“道德”之別,一為“天下之公言”,一為“一人之私言”,為排佛氏,分別出“夷狄之法”與“先王之教”,“先王之教”教人“將以有為”,“夷狄之法”教人“滅其天?!薄_@樣的比較,立刻使得儒、老、佛之高下立判,而那些習(xí)聞佛老學(xué)說之人,顯然就屬于“好怪”“自小”之人。由于儒家仁義禮法相較于佛老的絕對正確,后文之“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的改造方法便成為一種不得不如此的自然之勢。
韓文中凡是崇儒衛(wèi)道之言,無不將古圣賢人覷定拿住,發(fā)其功之偉、道之尊,同時又將佛老之徒貶為“禽獸”,這也是韓文“勢高”的表現(xiàn)?!杜c孟簡尚書書》把佛法之害比于楊、墨,佛教盛行,則“幾何其不為禽獸也”。《送浮屠文暢師序》從文暢“喜文章”開始,進而推說文暢心慕儒家“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再從“民之初生”談起,把人類能夠“安居而暇食,優(yōu)游以生死,與禽獸異”的優(yōu)越歸功于儒家仁義之道、禮樂之教,然后委婉地批評文暢“寧可不知所自邪”?更為痛快淋漓的是《論佛骨表》,該文處處將佛教與先王之法對舉,一為夷狄,一為中國,即使佛祖仍在,“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shè),賜衣一襲,衛(wèi)而出之于境,不令惑眾也”。所以對所謂佛骨,應(yīng)當“投諸水火,永絕根本”。
韓愈之所以將佛老與儒家判做勢不兩立的陣營,跟他心中崇高的儒家理想有關(guān)。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使韓愈自覺儒家高出一籌,在行文中將自己置于高于二氏之平臺上成為一種自然而然的表現(xiàn),關(guān)于這種“勢高”的表現(xiàn),黃宗羲說得很有意味:“作文不可倒卻架子。為二氏之文,須如堂上之人,分別堂下臧否?!盵27]
如果說為二氏之文,以堂上自居尚可以視作理所當然的話,那么干謁權(quán)貴、希求薦拔的文章要想高自標置,實現(xiàn)“勢高”則是不容易的?!稇?yīng)科目時與人書》是貞元八年(792年)韓愈舉進士后,應(yīng)博學(xué)宏詞科試求人舉薦的干謁信。文中把自己比作“非常鱗凡介”的怪物,由于不能“自致乎水”,故而需要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zhuǎn)之”。但是,韓愈一面乞求薦引,一面高傲地宣稱:“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比绻玫接辛φ叩陌z,是命運使然,得不到哀憐,亦是命運使然,知道一切在命運而主動請求薦引,仍是命運使然。倔強如此,傲岸如此。曾國藩評此文曰:“干澤文字如是,乃為軒昂?!盵28]205錢基博評曰:“劃然軒昂。”[29]88軒昂,即高峻,高峻源于韓愈善于自占地步,如錢基博所說:“未為人占地步,先自己占地步……干請之中,不失兀傲之意?!盵29]88–89
《上宰相書》一入手便從儒家大義“君子能長育人材”談起,給宰執(zhí)者戴上高帽。再論己之所負:“所讀皆圣人之書……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轉(zhuǎn)而又論宰執(zhí)之責:“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苯又宰允銎渲荆骸皩W(xué)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積二十年?!币黄芍]文,由于援古陳義,反復(fù)用“古之君子”“古之人”相引陳說,便“直作一篇相臣育才論,不特本身占地磊落光明,并令舉世揚眉,激昂鼓舞”[22]964?!逗筘ゾ湃諒?fù)上書》則幾乎整篇都在談周公與賢才的關(guān)系,暗指時相“不宜默默而已”。吳楚材、吳調(diào)侯的評語“氣杰神旺,骨勁格高”[17]356即是從內(nèi)容義理上看出了此文的“高”處。
又如《進學(xué)解》,茅坤評“正正之旗,堂堂之陣”是從文義上講,金圣嘆評“雄奇高渾”是從文勢上講。韓愈此時本來處于閑職,地位不高,但他憑借“先生之業(yè)”“先生之于儒”“先生之于文”“先生之于為人”等四個方面的功績,敢于自負其能、高自標置,要“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于既倒”,使文章有排山倒海、沖決一切之勢。
曾國藩常常能夠體會到韓文立腳之高,經(jīng)常有“奴視”“下視”“傲?!薄白载摗薄鞍度弧敝惖脑u語,這都和韓文“勢高”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奇、厚、高雖然是不同的姿態(tài),卻并不是可以截然分離的三種風(fēng)格指向,它們統(tǒng)一于韓文的力量感。這種存在于文章之中的力量感,可以用一個“勢”字表示。曾國藩評韓文,常注意到韓文“勢”之所在,其評《考功員外盧君墓銘》“大歷初”句:“以下得勢矣?!盵28]210評《烏氏廟碑銘》:“最善取勢?!盵28]212評《魏博節(jié)度使沂國公先廟碑銘》:“起最得勢。”[28]212評《平淮西碑》“又況一二臣同”節(jié):“通首得勢在此?!盵28]215評《正議大夫尚書左丞孔公墓志銘》:“通首得勢在前半,敘去官事。前半得勢又在首句。”[31]217
不過,后人在評論韓文的時候,更多的是將“勢”字進行修飾和具體描述,以追求更為明確的表述。如金圣嘆評《應(yīng)科目時與人書》:“中間卻果有無數(shù)曲折,而其勢愈直?!盵20]390評《祭田橫墓文》:“真有天崩海立之勢?!盵20]419何焯評《上宰相書》:“此中真有海涵地負之勢。”[25]548評《鱷魚文》:“有千層萬疊之勢?!盵25]592姚范評《上宰相書》:“觀其馳驟反復(fù)之勢,亦見才力過人處?!盵1]1179張裕釗評《張中丞傳后序》:“極盤郁跌宕之勢?!盵19]166在韓文評論中,與“勢”字結(jié)合的還有“勁”“遒勁”“峻邁”“峻急”“雄直”“雄闊”“奇縱”“奇宕”“躡云乘風(fēng)”“縱橫跌宕”“往來向背”“震炫耳目”“蒼茫不盡”“軒昂突起”等力感、動感十足的詞語。
“勢”表現(xiàn)了力的強、弱、大、小關(guān)系,強、大則有“勢”,弱、小則無“勢”。“強”和“大”的形成,既靠力本身,又靠力的位置。韓愈終其一生追求古道,嗜好古辭,養(yǎng)其盛氣,是在培養(yǎng)“力”,將這種“力”表現(xiàn)在古文中,需要安排“力”的空間位置,謀劃“發(fā)力”的時間和次序,將“力”進行符合邏輯和情感需要的布置,從而運“力”成“勢”。奇、厚、高的特征就是韓文運力成勢的結(jié)果。開首以奇句奪目,出人意料以成奇勢,使讀者一見而驚,不敢棄去。行文之中的斂抑頓挫、轉(zhuǎn)折層疊,猶如武術(shù)中之太極,形成韓文的盤郁深沉,以成厚勢。將力植根于儒家之道,又借儒家古道在現(xiàn)實禮法秩序中的位置以強化其效果,乃“地步高則局段高”[3]1290,以成高勢。
奇、厚、高,綜合起來說就是前人曾反復(fù)提到的諸如本文開篇所引之語。其實這不僅是韓文的總體特征,同時也是韓愈人格特征的表現(xiàn),是作者主觀精神與現(xiàn)實世界交融的產(chǎn)物,表現(xiàn)出了文與人的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在現(xiàn)實生活中,韓愈頻有奇險之行,如華山投書、冒死薦佛骨、從裴度平淮西出奇襲之計、孤身入說強藩等。韓愈亦懂得退斂厚勢,如婉拒修史,不輕易著書反佛,讀書則“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等。在與他人甚至皇帝的交往中,韓愈敢于自高其論,憑借儒家之道和自己的文才,高視闊步,旁若無人。所以說,奇、厚、高的特征在韓愈的為人行事中也有較為鮮明的體現(xiàn)。朱志榮說:“作品整體必須體現(xiàn)生命活力,才能有勢。僵死的作品無法體現(xiàn)出勢,而勢更強化了作品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是宇宙精神和主體生命精神的統(tǒng)一,是作品中運動的態(tài)勢和勁健力量的統(tǒng)一。”[30]以這句話來理解韓文中的“勢”,筆者以為是非常恰當?shù)摹?/p>
① 如《舊唐書·韓愈傳》稱韓文有“經(jīng)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新唐書·韓愈傳》稱韓文“橫騖別驅(qū),汪洋大肆”,蘇洵稱韓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zhuǎn),魚鱉蛟龍,萬怪惶惑”,姚鉉《唐文粹序》稱韓文“超卓群流,獨高遂古”,魏禧稱韓文“如崇山大海,孕育靈怪”,等等。
② 類似的還有虞翻注《周易·坤》“地勢坤”句“勢,力也”,高誘注《淮南子·修務(wù)》“各有其自然之勢”句“勢,力也”等。
③ 本文所引韓文皆據(jù)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中華書局2010年版),不再一一注明。
④ 姚鼐非常重視古文的朗讀,曾說:“大抵學(xué)古文者,必要放聲疾讀,又緩讀,只久之自悟。若但能默看,即終身作外行也。”
⑤ 韓文之奇亦表現(xiàn)在文中意象的奇特詼詭,遣詞造句的怪奇獨特等,但本文主要討論的是對韓文之“勢”影響較大的“奇”,故只選擇開頭起筆之“奇”來論述。
⑥ 類似的還有曾國藩:“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宜縮多而伸少?!薄扼銏@詩話》:“斂之欲其深且醇,縱之欲其雄而肆,揚之則高渾,抑之則厚重?!?/p>
⑦ 參見吳孟復(fù)、蔣立甫主編《古文辭類纂評注》上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頁,高海夫編《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昌黎文鈔》(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0―523頁。
⑧ 參見來裕恂《漢文典》(《歷代文話》第9冊第8559―85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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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21)04–0097–08
2021-01-24
李文博(1978―),男,河南焦作人,講師,博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