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喜
你問我死后會去哪里有沒有人愛你。
——題記
楔子·絕響
大雪掩埋了整個S城。
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劃破了凌晨四點的寂靜,同時響起的還有警笛聲。被驚醒的居民紛紛開燈從窗戶往外看,然而除了茫茫白雪,什么都看不見。
下墜過程絲毫不像電視劇里演的慢鏡頭,會給你超長待機時間去回想自己的一生——愛的,恨的,怨的,在意的。
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了雪地里,那是生命最后的絕響。
起初連痛也感覺不到,又怎么去感受那些毫不重要的情緒?
他這一生并不順遂。聽母親說,算命先生曾說他命里總有貴人相助,這倒沒錯,這短暫的一生連大的病痛也不曾有過。
這一切在他二十八歲的年紀戛然而止。
大雪紛紛揚揚,警車、救護車陸續(xù)到位,有人貼心地給躺在雪地里的他拿來大棉衣蓋著。
可是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溫暖了。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泥土。
——那是我離你最近的一次。
壹·關(guān)于阮尋
阮尋覺得可能自己撞邪了。他的車子連續(xù)三次在同一個地方爆胎,且都在胎皮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細小的鋼針。這是一件讓人不愉快的事。
所以他報了警,沒想到出警人是阿贊。
這個年輕人頂著兩個烏青的眼圈,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說是出警,卻連制服也沒穿。不過在S城這個小城市,穿不穿無所謂。
阿贊用腳踢了踢癟了的輪胎,打個哈欠:“這點兒小事,報啥警?”
“這都第三次了。”阮尋很無奈。
阿贊打開后備廂,搬出工具箱,這是打算自己上手了。阮尋最不喜歡干這些活,跟根柱子一樣站在一邊。
“你幾天沒睡覺了?。坑写蟀缸??”他看著這個年輕警察的后腦勺,頭發(fā)糾結(jié)成團不說,竟然還幾根白發(fā),他忍住沒伸手去拔。
“有大案才好呢,應(yīng)付那幫阿叔、阿嫂的三角關(guān)系夠讓老子幾天睡不了覺了!”阿贊三兩下把輪胎卸下來,弄了一身沙子,“你一大早去哪兒了?蹭了這么多泥沙?!?/p>
“昨晚幼兒園去海邊聚餐燒烤,開了我的車?!比顚ざ自谂赃呥f工具。
不過一會工夫,輪胎就換好了。
“下次別走這條路。這段時間這里不太平,有些小子專門等著逮人。等我忙完,就把那幫小子逮住松松筋骨!”阿贊交代完就走,走了幾步又忽然回頭,笑容滿面道,“阿尋,今晚我想吃小黃魚?!?/p>
阮尋連個“好”字都來不及說,就看著他開著車“嗚”的一聲飆走了,喂了他一嘴的尾氣。
阮尋晚上做了三菜一湯,包括香煎小黃魚、香酥排骨、雞蛋肉丸湯。他端坐在桌前等著,墻面的時鐘指針指向七點時,門便響了。阿贊一邊接電話一邊把鞋子往玄關(guān)一脫,大大咧咧坐下來,手也不洗,伸手就拈了一條小黃魚吃,連刺也不吐。
“失蹤四十八小時才來報案?腦子進水不啦!”他掛了電話,又喝了一碗湯,阮尋看著都覺得燙嘴,都才起鍋呢。
“什么?”阿贊忽然抬頭看了看阮尋,聲音壓低了些,“你先登記情況,我馬上回所里?!?/p>
阮尋十分敏銳地問:“怎么了?”
“一個孩子失蹤了,五歲?!卑①澫肓讼?,還是說了,“是蓓蕾班的,小朋友叫羅松松?!?/p>
阮尋愣住,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喃喃道:“周五……還在學校呢……”
阿贊嘆口氣,站起來:“但愿只是貪玩。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到孩子。到時候可能會叫你過去問話?!?/p>
阮尋沒說話,但臉色也不好看。他拿出飯盒給阿贊裝飯菜,將阿贊送到門口才說:“孩子是從什么時候失蹤的?”
“阿A講報案人是現(xiàn)在才報警,但孩子是周五晚上出門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說是以為孩子去了隔壁小區(qū)外婆家。”阿贊看他一臉不好,突然笑嘻嘻地說,“如果找不到,到時候還有你這狗鼻子呢?!?/p>
阮尋一愣,然后臉色一冷:“我又不是狗?!?/p>
雖說不是狗,阿贊卻還是伸手像摸狗一樣摸摸他的頭,大笑幾聲摔門走了。
S城正值入夏,剛下過一場雨,空氣里混合著泥土及月桂的花香,阿贊鬼始神差地停下車看看五樓的燈光,又看看座位旁的飯盒,微微一笑。
是什么時候和阮尋認識的呢?
大約是五年前吧。當時,身無分文的阮尋,穿得跟個乞丐似的,被人當成偷拍狂送到了派出所。問訊的人也是阿贊。他這個人爆脾氣,聽說是偷拍女生裙底風光,又看他衣著襤褸,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似的,看起來就不像個好人,都還沒問話,就先把他揍了一頓。揍完了再問,又把人揍了一頓,因為這人辯白偷拍狂另有其人,只要讓他用鼻子聞一聞就可以找到真犯人。
瞧瞧,哪有這么戲耍人的?
阿贊揍完了,看著鼻青臉腫的阮尋也不太好意思,勉為其難地讓他聞。
一個大男人像只狗一樣,湊到你身前嗅,怎么看都比較奇怪。可還就是神了奇了,真就讓他找著了。
沒想到第二天又在派出所門口看到了阮尋。
接連幾天,像只狗一樣待在門口,趕也趕不走,看起來也有些可憐。
于是他就招招手,帶阮尋去吃了一頓飯,理了個發(fā),居然還人模狗樣的。
他這個人少有戒心,只覺得人挺可憐,自己一人獨居多年,反正也有空房間,就讓人住進去了。同事讓他提防點兒,他懟道,老子是警察,怕個球呢。
后來才知道阮尋的學歷也高,性格更是謙和禮貌,經(jīng)他周旋,便在幼兒園找了份幼師工作,一工作就是五年。
但阮尋的過去始終是迷。
阿贊從不過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個人都有秘密。
貳·失蹤
五歲孩童失蹤,在當天就上了電視。一開始說孩子可能獨自進了山,于是救援隊組織了搜山,阮尋也參與其中??上б粺o所獲。后來又獲得線索,說孩子曾在海邊出現(xiàn),走訪一圈,又是白忙活一場。之后,案件正式成立專案組,阿贊牽頭,忙起來又是沒日沒夜。
一周后阮尋去送換洗衣服,見到阿贊差點兒沒認出來。他正被一男一女拉扯著,女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責備警察無用,男的嚷著要上電視臺說警察不辦事兒。
饒是阿贊這樣沒耐心的人,此時也只能由著他們鬧。
阮尋老遠就聞到了一股酒味,不由得皺起眉,遠遠地站住了。
等到同事們把阿贊解救出來,他才走過去。阿贊捏著被扯掉的一撮頭發(fā),有些憤憤地說:“阿尋,你真講義氣……”
阮尋捏著鼻子,一手把飯盒、衣物遞過去,離阿贊遠遠的。
他原本就鼻子靈,現(xiàn)在阿贊身上的味道真的挺一言難盡。阿贊卻難得有了捉弄的心思,長臂一攬就把阮尋抓過來,按著他的頭好一頓揉,幾天積壓的壓力頓感消失了不少,莫名就覺得難怪有人要養(yǎng)寵物呢,還真是挺解壓的。
那頭教訓過了那對夫婦,才讓他們離開。那個男人卻站住了,看了幾眼阮尋,忽然指著他:“你,我見過你……”
阮尋皺著眉頭,看著面前這個丑態(tài)百出的男人。
“你,就是你嘛。天天在我家門前轉(zhuǎn)悠的人就是你吧?我的孩子就是你帶走的吧?”
阿贊回頭看阮尋。
阮尋淡淡解釋:“羅先生,我是羅松松的班主任,我去您家里家訪過的?!?/p>
婦女也在旁邊拉扯,不好意思地陪笑:“阮老師對不起啊,他喝多了……”
“喝多了?”阮尋瞇瞇眼睛,轉(zhuǎn)過身對阿贊說道,“你之前不是說想叫我來問問孩子的事嗎?我今天特地來了一趟,關(guān)于孩子,我有點兒事情想說,和他父母有關(guān)?!?/p>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這對夫婦一眼:“松松身上一直有傷,我之所以家訪,也是因為這個……”
阿贊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案件會急轉(zhuǎn)直下。他陰沉著臉坐在辦公桌后,隔著玻璃看著小房子里那對夫婦在互相指責、謾罵,要不是是在派出所,還能打起來。后來他干脆連飯也沒吃,帶著阮尋開車去了羅松松的家。再回來時,兩個人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差來形容了。
饒是阿贊,經(jīng)手那么的案子,這次卻在走訪鄰居時,見識到了人性最大的惡。
“才五歲的孩子呀,大冬天的就讓孩子打著赤腳站在雪地里。”
“三歲的時候因為媽媽打麻將沒管他,一頭栽到了一樓,連醫(yī)院也沒有去?!?/p>
“爸爸回來后,就更沒好日子了?!?/p>
阿贊一腳踩了剎車,下了車,靠在車上煩躁地吸了一支煙,等煙味散了才回車。
阮尋看著他,關(guān)心地問:“你沒事吧?”
阿贊沉著臉沒說話,他一直看著窗外,半晌才淡淡地問:“這樣的人會不會連自己的孩子也殺?”
阮尋一愣,搖搖頭:“父母始終是父母,怎么會下這樣的狠手……阿贊,你是警察,這種話不應(yīng)該說。”
“一個五歲的孩子被暴打虐待,他該有多害怕……”
“所以……所以也許他只是躲起來了,不想讓我們大人找到他?!?/p>
阿贊笑笑:“才五歲。五歲的孩子,是那種,爸媽再打他,他也想拼命愛爸媽的年紀?!?/p>
阿贊啟動車子,朝前面布滿濃霧的大路駛?cè)ァ?/p>
夏天似乎姍姍來遲,已是六月間,晚風才微微有些躁熱。喝得醉熏熏的男人東倒西歪地朝家走,看著天邊滾滾的黑云,心想,又得有一場大雨了。
他靠著墻,摸出一包劣質(zhì)煙,卻發(fā)現(xiàn)打火機不見了。正在罵娘的時候,突然一束火送到了跟前。那微弱的火光后面,是一張好看的年輕的臉。
男人一愣,居然是白天見過的。
要說見過,男人覺得不是,又偏偏長得一樣??墒前兹绽锏哪莻€,斯文內(nèi)斂,看起來被冒犯了也不會怎么樣,所以他覺得娘里娘氣的。但這個,目光冷澈,嘴角微勾。他居然在笑,那種浮于皮膚表面的笑,實在讓人不寒而栗。
“你……”他的聲音居然有一絲顫抖,本能地想離這個年輕人遠一些。
“你見過地獄嗎?”年輕人的聲音很溫柔,然后他笑了。
也不知道哪個角落里傳來野貓廝殺的聲音,慘烈而瘆人。
叁·兇殺
月底有一部好電影上線,是阿贊最喜歡的航空影片,阮尋在早課期間用手機買了兩張電影票。
下午又有兩個家長來辦理休學。這已經(jīng)是最近幼兒園的常態(tài)了,都是因為羅松松失蹤案導致的連鎖反應(yīng)。幼兒園加強了警戒,也調(diào)來了輔警把控上學和放學的安全。
但這依然沒有緩解家長們的焦慮。
阮尋說服不了兩位家長,只好請來園長。
“前陣子新聞上不是說有人跑進學校傷害孩子嘛,你看現(xiàn)在咱們學校又有孩子失蹤了……”
“可不是。做父母的,萬一孩子有個什么……?!?/p>
阮尋無奈地看看園長,園長嘆了一口氣,只能點頭同意。
下午兩個中班就整合成了一個班,老師自然也就無需那么多。阮尋干脆就請了假,提前給阿贊打電話,說一起看電影,也就兩小時。
“你哪怕就是不看,也能在電影院睡兩小時?!?/p>
阿贊在那邊笑,答應(yīng)得爽快:“行。那我偷偷開溜?!?/p>
這是阮尋經(jīng)常對阿贊使用的招數(shù),每次知道阿贊焦頭爛額的時候,阮尋總能偷來兩個小時給他。
但是這次阿贊失約了。
那天,阮尋一個人坐在電影院,看著大屏幕上對他來講索然無味的劇情。
同一時間,阿贊在前往電影院的路上接到電話,猛打方向盤,按原路返回。
S城發(fā)生了兇殺案,是十年來第一樁。案子驚動了上頭。兇殺案的受害者和兒童失蹤案的孩子是父子關(guān)系,兩件案子有無關(guān)聯(lián),又得重新排查。
老實說,阿贊看到兇案現(xiàn)場時說不心驚是假的?,F(xiàn)場是受害者家中,夫妻長期分居,孩子失蹤后,妻子一直住在娘家,是因為要回家拿衣服才發(fā)現(xiàn)了丈夫受害,已死亡多日。尸檢結(jié)果很快出來,受害者四肢骨折,喉嚨被灌進了除草劑,五臟六腑都重度灼傷。
阿贊獨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著腳前方的白粉痕跡,仿佛看到受害者在掙扎,在求救。地板上有著指甲抓出的絲絲血痕,他走的時候應(yīng)該很痛苦,又怨恨。
他在看著什么呢?
阿贊后背忽然一涼。
他意識到,兇手就是坐在這里看著受害者慢慢咽氣的。
這是一起非常惡劣的兇殺案。
下午局里召開緊急會議,出席的還有上頭專門派下來的犯罪側(cè)寫專家。阿贊并不喜歡,他覺得查案嘛,摸著線索往死里查,罪犯總會有馬腳露出來的。所謂的側(cè)寫專家,憑著作案手法、現(xiàn)場布置、犯罪特征等勾畫出犯人的犯罪心態(tài),從而推斷出其性別、年齡,甚至是職業(yè)背景、外貌特征等。這不就和阮尋當初說能夠用鼻子聞到犯人一樣挺懸的嗎?
尤其是聽到他說兩起案件的犯人是同一個人的時候,阿贊哈哈地笑出來。
所有人都看向他。
阿贊有些挑畔地敲敲桌子:“怎么可能呢?一個是兒童失蹤案,另一個是兇殺案,僅僅因為受害者是父子關(guān)系,就推斷出兇手是同一個人?”
“從犯罪學上來講,孩子生還的可能性已經(jīng)低于百分之五十。”
阿贊一愣,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他站起來道:“你是哪里的狗屁專家?要你來,我還不如讓阿尋來!我們阿尋鼻子一問,說不定連犯人的味道都聞得出來!你在這里亂說一通,就得出兩起案子是同一個犯人的結(jié)論,其他啥也沒有?”
那人居然沒生氣,只是淡淡一笑:“同志,你先冷靜一下。我還沒說完呢。兇手的犯罪手法相當兇殘,而且頭腦十分冷靜,甚至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你們有兩次獲得孩子行蹤,但是都一無所獲,就足以說明這一點。犯人可能在幼時受過家庭虐待或曾被父母拋棄,因羅松松受到虐待而激發(fā)了殺人動機。性別傾向于男性。年紀大約在二十五到二十七歲,性格在外人看來謙和溫順,并且十分招小孩子喜歡,職業(yè)可能是老師或幼師。孩子和家長對這兩種身份是完全沒有戒心的?!?/p>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他。
阿贊怒視回去:“看老子干嗎?”
其他人又齊刷刷低頭。
有個不怕死的說:“阿贊,阿尋他……”
話沒說完,但所有人都秒懂。
阿贊也是。
“關(guān)阿尋什么事?照你們說,那全S城的老師都有嫌疑?性格好的人,老子上街一抓一大把……”
“阿贊,大家都在討論案情。你別代入私人感情成嗎?再說了,大家只是推測。再說了,對于阿尋,你又了解多少……”
話沒說完。
因為阿贊手一撐,躍過桌子,直接一拳放倒了對方。
阮尋是一天后才知道阿贊被停職的。他下班后回到家,看見滿地的煙頭,阿贊四仰八叉躺在沙發(fā)上睡大覺,啤酒空了四五瓶。正常情況下,這個時候阿贊是沒有時間回家的。
所以阮尋不用詢問,就猜到了什么。
阮尋什么也沒有說,給阿贊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對他來說,這樣反而好些,最起碼有時間睡覺了。
等湯的時候,阿贊靠在餐臺邊和阿尋聊天,邊拿起旁邊的電影海報看。
“阿尋,上次的電影好看嗎?”
阮尋看看阿贊指的影片,搖頭:“我沒看完。實在不好看。不過小禮物倒是挺精致的?!比顚ぶ钢笀蠹埳系娘w機模型照片,“我忘在學校了,下次給你帶過來?!?/p>
阿贊嘿嘿一笑:“那下次我陪你看你喜歡看的。不如就今天吧。”
阮尋看他一眼,笑了:“算了吧,這又不是第一次停你的職,你哪有閑下來過?”
這話說得……
阿贊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來,眼角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他看著阿尋忙碌的背影,手指有意無意地敲著桌面,然后問道:“阿尋,你老家是哪里???”
“江南那邊?!?/p>
“你不想家嗎?”
阮尋看他一眼,笑了笑:“我父母都不在老家了,只有一棟空房子。不過我奶奶還在?!?/p>
“阿尋,你還是太善良了,這樣容易讓人欺負?!卑①澫氲浇裉炀掷锏娜苏f的話,就氣得牙癢癢。
“不是有你在嗎?”阮尋朝他笑道,擺出最后一道菜,是他拿手的香煎小黃魚,但有些糊了。
一周后,孩子找到了。準確地說,是在有攝像頭的地方,看到了孩子的蹤影。孩子是獨自一人,出現(xiàn)在了海邊的小賣部,買了一瓶汽水。
通過監(jiān)控排查,孩子一直走向海邊,最后失去了蹤跡。
警察根據(jù)路線包抄尋找,最后在一處礁石下發(fā)現(xiàn)了孩子掉落的一只鞋和一個飛機玩具。鞋子上沾有少量血跡。經(jīng)過現(xiàn)場鑒定和現(xiàn)場還原,推斷出孩子可能是爬上礁石時,失足掉進海里。
生還的希望太小,大家只是希望能夠找到這個孩子的身體。那樣也叫孩子回家了。持續(xù)打撈三天,一無所獲。
案子可以結(jié)了。
阿贊呆呆地看著同事送過來的證物照片,帶血的鞋子,孩子最后出現(xiàn)的鏡頭截取,空的汽水瓶,掉落的飛機模型,心臟處冷風呼啦啦地吹過。
夏季結(jié)束了,下午便有秋雨來襲的陣勢。
肆·圈套
阮尋要離開S城的事情,發(fā)生在冬天。
阿贊雖然恢復了職位,局里卻沒有再讓他插手案子。阮尋自然是被當成嫌疑人接受過問詢,雖然最后解除了嫌疑。由于兇手沒再犯案,案子也變成了無頭案。
阮尋告訴阿贊,他已經(jīng)辭職,打算離開S城回家鄉(xiāng)。他想回去看看奶奶,想陪奶奶過年。
阿贊知道遲早有這一天的,所以他連挽留的話都沒有說。他又不會煮飯,所以只好請阮尋吃了最后一頓飯。在等排位的時候,阮尋去對面超市買煙,他看著阮尋走出超市,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孩跑過來,接著撞到他,他手里的水就這樣全倒在了阮尋的包上。
阿贊趕緊拍打,然后拉開拉鏈,想看看衣服是不是被打濕了,卻在那一刻僵住。
他木然抬起頭,看向向他走來的阮尋。冬日陽光灑在這個瘦削的年輕人的身上,阿贊卻覺得毫無暖意。
他心里一片冰涼。
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不過傾刻間地上便覆蓋了一層白雪。
夜深人靜,在一棟居民大樓里,卻傳來了腳步聲。
一層層拾階而上,然后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寒風呼嘯而來。
阮尋晃了晃身體,然后踏出步子,忽然笑了,聲音略有些沙啞:“啊,這個游戲結(jié)束得太快了。是不是,阿贊?”
他的身后,慢慢走出一直跟著他的阿贊。
“你果然沒有上車?!卑①澘粗谋秤?,覺得十分陌生。那個孩子真是無意撞到他,他拉開阮尋的行李包卻看到了小孩的衣服。幾乎不需要任何推斷。所以他先行離開,不久就看到阮尋從車站入口出來。他跟了他一天,以為沒被發(fā)現(xiàn),但是果然如側(cè)寫專家所說,他具有非常人的反偵查意識。
阮尋是故意的。
“你不也一直跟著我嗎?我本來還以為我可以順利把孩子帶走的?!比顚まD(zhuǎn)過身,看向他。
現(xiàn)在的阮尋,眉目不再謙和,笑容不再溫順。他眉目薄涼,斂去了所有的溫暖,冷冷地看著阿贊。
這不是阮尋……阿贊并不想承認。
“你可是警察呢。老鼠在你的窩里藏了那么久,才找到……”阮尋朝他走過來。
但下一秒,阮尋就站住了,因為阿贊拔出了槍對準他。
阮尋眼中閃過一絲情緒,很快又消失了。
他站住了沒再動。
“當初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如果你不跟著我,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開槍?!卑①澮е溃莶坏蒙锨八核檫@個人。
恨是真的,悔也是真的。
巴不得從不認識這么個人。
阮尋冷冷一笑,那種冷笑,像是寒冬臘月里的冰雪,讓人不由得一陣哆嗦。然后他慢慢地退后,阿贊看看他的身后,臉色微微一變。
“你想干什么?”
阮尋沒說話,但也沒有停下來,直到在天臺邊緣站定。耳邊是獵獵風聲,衣角翻飛,他取下眼鏡,一下便看不清阿贊了。
“阿贊。”阮尋站著,卻有些搖搖晃晃。
“阿贊?!彼趾傲艘淮文莻€名字。
面前那個男人的槍始終沒有移動半分,眼神偶有閃爍,但依然堅毅。那種凌厲的目光,阮尋見過一次,是有次抓搶劫犯的時候,那時候他腹部受傷,阮尋在醫(yī)院陪了他整整一個星期。這次沒有他,誰會陪著阿贊呢?
他嘆息了一聲。
“你為什么要……殺人……”
“他是人嗎?不過是垃圾而已?!?/p>
阿贊目瞪口呆。
“你是不是想說我變態(tài)?”阮尋反問。
“孩子在哪里?”阿贊沒理他,再次問道。
孩子啊……“孩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真的兩個字了。
“我沒見過我父親,我媽媽從來沒有提起過他。我五歲那年,很歡喜地跟媽媽去街上看表演。可是我忽然找不到她了。你知道的,我從小就聰明,有過人的記憶力。但我媽媽平時太忙了,根本注意不到我有什么優(yōu)點。所以我很快找到她了?!比顚ず鋈煌V拐f話。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像是穿過阿贊,穿過夜空,穿過時光。
記憶里,他才五歲,小小的他穿過擁擠的陌生人群。那時候他并不害怕。因為他聞得到媽媽的味道,他記得眼角閃過媽媽的身影。他永遠不會跟丟媽媽。
所以他輕易就在遠離人群的寂靜處看見了媽媽。
媽媽和一個男人站在一起。
“確定這次不會再跟上來了吧?”
“不會了,不會了。他……他正看得入迷呢。”
哦。原來媽媽并不是粗心大意。只是因為不想要他而已。原因是——我光是看著這個孩子就覺得厭惡。他也是那時才明白,不是世上所有媽媽都疼愛孩子。他只是她尋找自己的人生的絆腳石。
“可是媽媽為什么不喜歡我,我至今仍然不明白為什么……”
后來他被送到老家,由奶奶撫養(yǎng)。他將自己掩飾得弱小,溫順,所有人都可以欺負他。但那恰恰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方式。一直到他來了S城,認識了阿贊。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對不起,阿贊,五年前那天,我聞你的時候,聞到了媽媽的味道……我舍不得走?!?/p>
不僅是五歲,長大后,仍然向往媽媽的味道。
“阿贊,記住了,孩子在……還有,我不叫阮尋,我叫……”
風聲掩蓋了一切以及結(jié)局。
伍·墓碑
阿贊最近太忙了,從失蹤案和兇殺案結(jié)了后,他幾乎就沒有回過家——如果那還算是個家的話。曾經(jīng)他回去就有燈光,有煙火氣,有人拿著鍋鏟等在廚房問他今天吃什么。
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
阮尋走的時候,收拾了關(guān)于他的一切,干凈得他好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又是他預謀的。
他年底的時候,回了一趟老家,去看望老父親。那個曾經(jīng)動不動就向他和母親揮起拳頭和棍棒的父親老了,打不動了,罵不動了,但是也溫情不起來了。
他說過,他不追究阮尋從哪里來,因為每個人都有秘密。他的秘密是父親。
他的過去,從未對阮尋說起,阮尋也從未問起。他們就像旅途相遇的兩個清清白白的人,不問過往,不談未來,相伴著前行,忽然半路就失散了。
沒有一絲痕跡。
阮尋的葬禮是他親手辦的,簡單得只有他一個人出席。
阮尋沒有親人,唯一的親人只有他。
墓碑上寫的是阮尋的名字,他是有真名的,可是不重要了。他來這里,只是想做阮尋。
孩子最后也找到了,是在新開的游樂場的旋轉(zhuǎn)木馬旁,毫發(fā)無損,甚至干凈得過分。眼里沒有驚懼害怕,手里還抱著新出的限量版機器人。
孩子天真地問:“阮老師呢?他說還要帶我去坐飛機的?!?/p>
“但那個飛機玩具我很喜歡的,阮老師非要藏起來?!?/p>
被阮尋故意扔在了犯罪現(xiàn)場。
孩子五歲了,記得發(fā)生的一切。
周五他挨了打,還被打發(fā)出去買酒。在超市門外,遇到了剛好從海邊聚餐回來的阮老師。他很餓,阮老師給他買了很多吃的。他身上的傷,阮老師給他擦了藥。阮老師送他回家,他卻在樓下拉住了阮老師的手。他害怕走進那個家。他哭著求阮老師帶他走。
“松松,我們來玩一個捉迷藏的游戲吧?!?/p>
“你要學會自己藏起來,任何人都不能找到你。但是無論你在哪里,老師都會找到你。因為老師的鼻子特別靈。”
阮老師很溫柔。但他很少笑。
“老師肯定有難過的事情。我努力地逗他笑,他都不笑?!?/p>
阿贊坐在阮尋的墓前哭了一場。他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心痛不已。
其實一開始,阮尋就在說服自己,也許孩子想逃走,所以就算了,不要再找了。可是沒辦法,這個孩子還有父母,始終要被找到的。要是找到了,又還是要回到那樣的人身邊。
這種傷害不論持續(xù)到什么時候,孩子都沒有未來可言。
為什么呢?因為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你真傻啊?!卑①澱f。
羅松松被收養(yǎng)的那天,阿贊親自將他送過去。收養(yǎng)他的是一對年過四十的夫婦,知道羅松松的遭遇,所以收養(yǎng)后并不準備待在S城,而是打算遠走他鄉(xiāng)。
“我們會帶孩子回我們老家,在江南那邊。學校也給孩子聯(lián)系好了?!?/p>
江南嗎?阿贊心里一動。
他沒想過自己收留孩子,自己都沒結(jié)婚呢,也沒有阮尋有耐心。
往后幾年,阿贊的郵箱也會收到孩子發(fā)來的照片,照片上,孩子笑得絢爛無比。
阿贊偶爾會回信。
但是從2020年5月起,孩子再也沒有收到過阿贊的回信。
2020年4月,阿贊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時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