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重山
去年五月的某一天,作家朋友攜家眷前來。晚飯過后,我想帶他們到哪里散散步,遠一點的地方,是不方便去的。近一點的,又嫌人多太吵。突然眼前一亮,何不到紫云山上轉(zhuǎn)轉(zhuǎn)?
紫云山,就在古鎮(zhèn)石碼南部。它,不高,海拔僅有208米。這樣的高度,在崇山峻嶺橫亙的山區(qū)人看來,也許只能算阻隔道路交通的“山丘”“蟻穴”了。與他們眼里的那種嶙峋險峻,聳入云天,巍峨壯觀的大山一比,紫云山在氣勢上似乎太小兒科了。但有一點,那些峻嶺高山反倒要艷羨了,那就是紫云山站對了位置——位于九龍江出??冢胶O噙B,近可聞江之奔騰咆哮,遠可看海之波瀾無定,盡覽漳州、廈門等周邊城市的旖旎風光。這種擁江抱海兩相宜的位置,當屬稀缺席位。也許它的體量不夠大,但它引領(lǐng)虎甲山、騎龍山、鳳山、麟山等山體,自成一個完整的裙帶山系,像一尊佛站在那里,默看滄海桑田,靜聽濤聲遠去。老樹、奇石、幽泉、古廟……大山所有的特征,它哪樣缺了?僅廟宇叫得上名字的就有紫云巖、紅滾廟、清惠宮、觀海寺、鳳山岳廟,還有趙樸初親自題匾的古林巖。巖,即是寺。清光緒《漳州府志》云:“寺院之有山水者,漳俗稱為巖”。觀海寺,顧名思義,是為紫云山可眺望茫茫大海潮汐起落的佐證。鳳山岳廟為道教宮廟,主祀五岳大帝,配祀“道、佛、儒”三教之神。一座廟,把三教整合在一起,在其他大山里并不多見。神,也講究精簡機構(gòu)、合署辦公嗎?三教之廟,又很和諧,香煙氤氳,不見慍怒之氣。要是在往日,可想上山朝拜、休閑、健身、觀景、娛樂、度假的游客定不在少數(shù)。紫云山,真可謂“山不高而林茂,廟不大而神靈”。
也是天假其便,那晚我們上山的時候,恰逢因新冠疫情防控要求封山禁止游客聚集的指令剛剛解禁不久,進山的道路上幾無行人。整座紫云山,空蕩蕩的就我們幾個人。
夜色撩人,真好。夜空,被分成了兩半,山的上空是深藍色的,而另一半因城市燈火的輝映而呈現(xiàn)出淺灰或土黃色。它們?nèi)珵橐粚颖§F所籠罩,朦朦朧朧的,挾裹著細如塵埃的雨絲,在昏黃路燈的光暈里泛著針眼大的反光,一刻不停地落下來,飄飄灑灑,如夢如幻。山的盛大身體,裝下寂靜,裝下空。我們的腳步下去,便有啪嗒啪嗒的回響。山巔在潮濕的輕紗里像飛天的少女露出了崢嶸。樹木、藤蔓、野草、山花,隱隱約約的,而又真實、簡單地在那里,于靜謐中透出幾分溫馨,如闊別相逢的友情。
我們來到“燦坤閣”廣場,雖未能登樓,但燈火將“燦坤閣”裝飾得富麗堂皇,有如瓊樓玉宇一般。“光明閣”上則有一個可容納一桌酒席大的瞭望亭,站在上面,俯瞰古城石碼,萬家燈火在雨絲風片的夜幕里如星星閃閃爍爍,好像離我們很近,又很遠。忽然有一股清香襲來,淡淡的,夾著泥土和草木的濕氣,頓覺神清氣爽。原來是路邊一叢山茶花,花開如雪,婉約在枝頭密葉間。我們?nèi)滩蛔惤砑毿崞饋?,也不知道這身臭皮囊是否褻瀆了花神?逛到紫云巖,這是一座建于宋代的佛廟,是紫云山上年代最為久遠的寺廟,奉祀三寶佛、觀音大士。它原名石壁巖,后因巖外空中常凝聚紫云而更名為紫云巖。明代御史沈源、二甲進士盧琦、進士高寬、拔貢高文升、都察院檢校盧春魁諸古人皆于此讀書成名。明萬歷年間國子監(jiān)祭酒蔣孟育《登紫云巖》詩云:“攀巖躡屐印苔蕪,徑昃行危倩衲扶。閣礙樹干云正接,林深人語鳥猶呼。”署名高坑半邨老人在《游紫云禪寺感懷》一詩里也寫道:“紫氣東來映日紅,云橫鷲嶺聚祥光。古寺書聲人何在,風景依稀似舊年?!惫糯}南地處荒蠻,如雷貫耳婦孺皆知的名人罕至,能留下一些文人墨客的足跡,全憑自身魅力。
我們踱到紫云古剎山門前“練功廣場”,突見一樹,樹叉夾石,友少木森很是訝異。我說,此是日本侵華戰(zhàn)爭的鐵證。史料記載,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日本飛機轟炸石碼時碎石亂飛嵌入樹干,形成此一奇景。此樹不死,可稱“樹堅強”。少木森開玩笑地說,咱們今晚也是愛國主義教育之旅啊。
因是夜晚,紫云巖“古榕伴月”“廳房虎洞”“金雞啄石”“甘泉取水”“山形佳域”“山道美景”等幾處自然景觀及鄭成功抗清之大寨、二寨遺址,石牛、石鱉群、仙人床諸多奇形狀石景,不得見了。
我們一路向西,步屟探幽,小徑隨心。來到“桃園三結(jié)義”石雕前,這是近幾年地方政府花重金打造的一批人造景觀之一。要是在往日夜晚,車前燈一照,便會驚擾到在黑暗的角落里像聊齋一樣偎依擁吻的情侶。但今晚上一個影子也沒有,只有像粉塵一樣的雨絲,紛紛揚揚,落在我們的身上,不濕,倒顯出了幾分冷色調(diào)的詩意。我想吟幾句古詩,竟然渾然忘機,端直說了一句:今晚,人都到哪里去了?
忽聞蛙聲如鼓吹雷動,響成一片。我們幾乎同時駐足,邁不開腳步了。蛙潮?是的!是我們久違的蛙潮,正從密布雜草和藤蔓的墻后毫無保留地獻出來。
我頓感驚喜和意外。原以為青蛙們已被農(nóng)藥趕盡殺絕,被鋼筋水泥扼殺,被城市的霓虹和汽笛擠出了生存空間。哪曾想到,它們都會聚在這里——上山打游擊來了,在山里繁衍子孫,積蓄力量,一有機會便噴涌而出,狠刷了存在感。
“蛙聲經(jīng)雨壯,熒點避風稀。”想是這場潤物細無聲的毛毛雨,勾起了蛙們休眠已久的鄉(xiāng)野記憶,它們要藉此引吭高歌了。我們傾耳細聽,它們先是“嗷嗷嗷嗷嗷”連續(xù)大叫一陣,繼而是“咕咕呱呱”持續(xù)不斷的低唱,然后就是響成一片的大合唱。似乎有一個蛙王在里面揮動著指揮棒,控制著每聲部的音色、音量,使它們的合唱與周遭環(huán)境同頻共振、和諧共生。它們的和聲,剔除了人世的紛擾,清澈純凈,宛如天籟從遙遠的虛空飄然而至,在山谷中縈繞回蕩。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我們幾個人不自覺地各自掏出了手機,凝神靜氣,躡手躡腳靠近“桃園三結(jié)義”那堵石雕墻,錄音,再錄音。蛙們好像懂得要為悅己者唱一樣,更帶勁了,一個個大鳴大放,你方唱罷我登場。錄音一次,嫌短了,嫌少了,怕漏了哪個音節(jié),怕辜負了如此良辰美景妙梵音。于是,二錄音,三錄音,不忍離去。
“何處最添詩客興,黃昏煙雨亂蛙聲?!蔽覀兎路鹬蒙硗苈曉忈尩淖匀幻艽a里,被物化了,在霧罩云遮此起彼伏的蛙潮里,濾盡世間俗事、俗物、俗人,有出世的覺醒和放下的輕松。我想此地若立一石碑,上書“洗心”二字,最為相宜。
少木森在永安的大山里待過21年,可謂苦修了七千八百九十九個晝夜,與青蛙們情緣非淺。每每談起它們,少木森必兩眼放光,滔滔不絕。他能從蛙聲里分辨出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呵呵,信不?他說,今晚至少有三種蛙在鳴叫:一種是澤陸蛙,一種是青蛙(蛙類的一種,我們往往將蛙類籠統(tǒng)地稱為青蛙,其實是誤讀。)一種是沼水蛙。閩地最多的虎紋蛙,缺席了晚上的音樂盛宴。他說,虎紋蛙就是我們閩南人俗稱的水雞、田雞,鳴聲如犬。青蛙的個頭比虎紋蛙略小一些,表皮比虎紋蛙要綠得多,呈黃綠、深綠或者是灰綠色,表皮也比較光滑、有較規(guī)則的斑點,不像虎紋蛙膚棱間散布小疣粒和不規(guī)則的斑紋。鳴叫聲也不同,用擬聲比喻,我們通常會說虎紋蛙鳴聲如犬,青蛙鳴聲似鈴。沼水蛙個頭與虎紋蛙相近,只略瘦長些,叫聲也相近,也被說成“鳴聲如犬”。但是,沼水蛙的“狗叫聲”是一聲一頓的,嗷的一聲后,停一會兒又嗷一聲,均勻續(xù)斷著;而虎紋蛙是“嗷嗷嗷嗷嗷”連續(xù)叫一陣,爾后停歇一會兒,再“嗷嗷嗷嗷嗷”叫起來,如此反復(fù)地叫。
仔細一聽,果然如此。像我這種在鋼筋水泥森林里生活得太久的農(nóng)村人,已幾十年沒有聞到稻花香了,哪敢再奢望什么“聽取蛙聲一片”?更哪能分辨蛙聲——這純屬奢侈的享受。
在童年的記憶中,我只知道“水雞”,夜雨時在田埂河畔大聲鳴叫,三節(jié)的手電筒一照,便是它們的死期。用網(wǎng)或手罩住,輕易得手。捉回家后,去內(nèi)臟,剁成幾塊,加蒜頭、姜絲煮一碗清湯,或加點面線,呲溜溜吃下去,就想著當皇帝。還有一種拇指頭大小的小青蛙,綠的、紅的、黃的、雜色的,條紋清晰,煞是可愛。它們就是澤陸蛙,往往躲在禾苗、水稻、番薯葉下吃蟲蛾。誘捕它們的手段簡單而殘忍。先抓一只小青蛙,活活撕下一截小腿,用線綁住,這便是餌。一端用一根細小的柔竹竿系住,像釣竿一樣伸進稻叢或番薯葉里,微微上下抖動,這些小傻瓜以為是蠕動的蟲子,張口就來,緊咬不放,落到頑童自制的塑料袋里,才后悔太過善良,一腔熱血喂了雞鴨。
沼水蛙,俗稱粘蛙?假裝不認識。想起鼻涕,一點兒不可愛。
虎皮蛙?不姓虎。倒是想起大唐皇帝李世民曾寫過的那只蛙,很有虎威和霸王之氣?!蔼氉吶缁⑿危鵁煒湎吗B(yǎng)心精。春來唯君先開口,卻無魚鱉敢作聲?!蔽蚁肴粲鲞@么大個的蛙,是放生還是抓來下酒?這個年頭很糾結(jié)。
日子過得很快。紫云山與友一別,一晃又是一年了。
“嗷——嗷嗷——嗷嗷嗷”“咕咕——呱呱”……晚上風清月朗,紫云山上的蛙們是否依然在鳴唱?自在,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