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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蹄窩紀事(短篇小說)

        2021-09-22 02:20:21馬金蓮
        作品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白燕村部媳婦兒

        馬金蓮

        年后一上班白燕就替換一位姓李的同事到牛蹄窩擔任扶貧干部。白燕平時愛打扮,下鄉(xiāng)前李同事提醒她,牛蹄窩偏僻,條件比較落后,下去的話最好拾掇得簡單干練點兒。白燕有些想當然地認為,現(xiàn)在的公路不都村村通了嗎,牛蹄窩能差到哪兒去呢,她腳蹬高跟鞋,披一件大紅風衣就跟上第一書記下鄉(xiāng)了。

        小車跑了四十多分鐘就到了。一路也沒怎么顛簸。白燕下車時心里暗笑李同事夸張,這牛蹄窩也不咋地偏僻嘛,前十年她常下鄉(xiāng),也去過一些偏僻的地方,那才叫真艱苦呢,有些路面陡峭得能把人的腸子從嘴里給顛出來。

        下車后先進村部,村干部已經(jīng)在等著了。也有幾個老百姓,可能閑著沒事干,遠遠地站著瞧熱鬧。

        短暫碰頭后,就各自忙起來了。其他隊員早去過各自分包的貧困戶,白燕是新?lián)Q的,所以她得第一時間把自己的五戶人家走訪一遍。進去先得把扶貧卡換過來,取下前頭的舊卡,把寫有白燕信息的新卡貼到扶貧信息欄里。

        前四戶人家都挺順,人都在家,簡單交流后,白燕想辦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老百姓早就已經(jīng)知道這個幫扶他們的單位是個窮單位,帶不來啥大的項目,也沒多少錢分給扶貧戶,來了也是被工作逼的,所以他們的態(tài)度也都不遠不近,你來了,他們沒多激動,你走了,他們也不會十分挽留。

        走向第五戶人家的時候,白燕才發(fā)現(xiàn)李同事沒騙自己,她的高跟鞋不適合腳下的路。這是一條從村道分岔,通往另一個山溝溝去的小路。

        站在小路口上,帶路的楊會計指了指,說,路盡頭就是,一戶人家,獨戶。

        他收了腳步,犯懶不想走了。

        白燕走了兩步,差點栽了個跟頭。她踉蹌著站穩(wěn),再仔細打量這段路。是土路,又窄,又陡,初春解凍了,路面的土明顯酥軟,她穿的是錐狀細跟鞋,踏上去鞋跟就往土里鉆,拔出來帶起一層潮土。這種鞋跟,也就靠一個點起主要支撐作用,現(xiàn)在路陡,每一步下去找不到這個可靠的點,像踩在了海綿上。白燕一面在心里后悔,一面偷偷看后面,還好楊會計沒有看她走路,蹲在路畔抽煙去了。她一咬牙,彎下腰,一只手抓住路邊的衰草,另一只手在路上支撐,像只四蹄動物一樣,一步一步往上爬。樣子要多狼狽她不敢想。對于她這種講究形象的精致女人,她今兒真是被逼急了,豁出去了。其實脫了鞋襪光腳可能會更好一點,可打死她都不愿那么做。

        這條路夠長的。等她爬出頭,出了一身汗??偹銐虻竭@戶人家的門口了。她直起腰喘氣,左右查看,還好還好,四下靜悄悄的,還真只有一戶人家。大門緊閉著,看不見一個人影。也就是說,她方才像動物一樣四肢爬行的狼狽相沒人看到。

        這就是白燕的第五戶扶貧戶了。戶主是個女的,名叫咸翠花。白燕拍門,沒人應聲。一推,發(fā)現(xiàn)兩扇木門被一根鐵鏈子拴著。沒上鎖,鏈子套了個圈兒。她能解開,但沒解,既然人家掛了鏈子,說明家里沒人,她不能貿(mào)然進去。想不到這么不湊巧,看來下次來還得往這兒跑一趟。

        大門口立著一把鐵锨。白燕拄上它,一步一步返程。有工具輔助,她算是比較順利地下了坡。但這一趟確實夠嗆,晚上到家白燕先泡腳,一邊按摩一邊吸涼氣,腳疼點不要緊,可惜一雙新皮鞋了,這一趟把后跟拔松動了,就是在平地上也沒法穿了,算是廢了。

        隔天再下鄉(xiāng)的時候,白燕換上了平底鞋。是當下流行的白色小平板,又輕便又顯瘦,還有內(nèi)增高作用。她腳本來小,這一穿越發(fā)顯得高挑精練,加上她身材一直保持著苗條,五十歲的人了,還顯得像個年輕人。

        有了充分的準備,白燕就身心輕松,在路上就做好了打算,這次一下去她要直奔最后一家扶貧戶。先把基礎(chǔ)工作打扎實,后面就順手了。

        車剛到村部門口,聽見村唐支書在罵人,一邊罵,一邊往門里走。

        村部小院四周是鐵圍欄,白燕看見圍欄外一個人抱著肚子,邁著遲遲疑疑的步子,往前走,走幾步,又怕,后退,退幾步,畏畏縮縮地觀察著不遠處的唐支書。見唐支書沒回頭看,他又膽大了,趕上前幾步。這樣反復了幾次,靠近了村部大門,手不抱肚子了,抱住了鐵大門,咣咣地搖,嘴里說,锨锨,你們偷了我家锨锨!

        白燕看出來了,那是個不太正常的人。殘疾人。是精神上有問題的那種。這種情況在農(nóng)村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精神上的殘疾人一般分兩種,要么不愛穿衣裳,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去人多處裸奔,要么就相反,多多地穿衣裳,有多少穿多少,恨不能把自己捂得風都透不進去。眼前的這個人,是后一種情況。

        白燕掃了一眼,就轉(zhuǎn)身走向黨員活動室。她還是向楊會計要一下咸翠花家的電話吧,先打電話確認一下再去,萬一這陣子她家又沒人呢,自己不得又空跑一趟。

        大門咣咣響,那個人在使勁磕撞。

        唐支書火氣上來了,把頭伸出黨員活動室的門,喊,你耍啥瘋哩你個超六子,給你說了,我不知道!沒人見你家的破鐵锨,你咋偏就不信哩!再鬧我可就不客氣了??!

        唐支書本來長著一張黑臉,發(fā)起脾氣來顯得有點駭人。

        白燕一看這氣氛不適合在室內(nèi)打電話,就繞過唐支書向門外走。

        大門咣地又一聲響。這回動靜大。唐支書迎著聲響跑出去,罵聲高了八度,超六子,你不想活了咋的?去,把你媽喊來!她要再不好好拾掇拾掇你,我就取消了你的低保!一個超子,一天吃著低保,你還吃上勁兒了你!我把低保一取消,你喝風巴屁去!

        門口被稱為超六子的男子轉(zhuǎn)身就跑,跑出十來步,扭過身看,發(fā)現(xiàn)唐支書沒有追,他不跑了,又一步一步往回來倒,倒到鐵欄桿上,身子貼著鏤空欄桿窺探著,嘴里在嘟嘟囔囔地爭辯。他吐字不清楚,加上方言很重,白燕要完全聽明白他在說什么是困難的。就聽他反復咕噥著锨锨,锨锨,你們偷了我家锨锨——

        唐支書忽然吼:還把你個超子沒治了?。織顣?,你給派出所打電話,把這狗日的一銬子給銬了去!

        楊會計笑呵呵跑出門,喊:哎喲喲,我說六子啊,你就不要添亂了成嗎?我們這里忙得很——你啥丟了?锨锨?我們可都是干部,誰偷你一把鐵锨做啥?

        白燕心頭一亮,想到了前天自己拄著下坡的那把鐵锨,當時拄回來順手就給靠在了村部大門墩子的拐角里。她趕忙跑過去看。鐵锨還在那兒。白燕舉著鐵锨喊,是不是這個?這是我從咸翠花家門口拿的。

        這一喊驚動了屋里的人,都跑出來看。楊會計接過去看了看,說還真不是咱村部的锨——六子,這是你家锨,快拿走,再不要潑煩人了!

        叫六子的男人猶猶豫豫往前湊,不敢讓身子靠近,遠遠伸出一只手來夠鐵锨把。

        楊會計上了年歲,不跟他耍笑,真把鐵锨遞給他。

        六子一把抓住鐵锨把,就往后退,自認為退到了安全的位置,站住了卻不走,說,你們偷了我家锨锨,還不認賬,要不我家锨锨能自個長腿跑到這達來?

        哎,你看這個超子!唐支書被氣笑了,笑嘻嘻地罵,還纏得不行!鐵锨尋見了你不拿上快走,還要干啥?真想吃派出所的銬子?

        白燕知道村干部對百姓都這么個樣子,尤其是對一個頭腦不清楚還糾纏不休的殘疾人,大罵,兇吼,嚇唬,等等,也算情理之中的事。但鐵锨是她拿來的,她有義務(wù)把情況說明一下。就趕緊站出去,說六子是吧,對不起啊,你家鐵锨是我拿的。前兒我穿了高跟鞋,下坡吃力,就拿你家的鐵锨用了一下。你看害得你到處找,我給你道歉吧。

        唐支書抽一口煙,說道啥歉嘛,白干部你不要理了,一個超子嘛,你道歉他也聽不懂。

        六子定在了原地,瞅著白燕看,一對眼睛瞪得圓溜溜的,那看相,只有一個字能形容,饞。饞得好像一個餓昏了頭的人,在看一塊剛出鍋的熱饃。

        白燕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男人看。她經(jīng)受男人目光的檢閱和考驗,太多太多了。從少女時代就招惹得男生們追著看,長大談婚論嫁時,更是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即便是到了如今,快要變成老太婆的年紀,她的魅力還是殘留著,把她放在同齡婦女當中,總是最能吸引異性目光留戀的那一個。就因為她長得好看,到哪兒都會花朵吸引蜂蝶一樣招男人注目。

        她和頭一個男人的婚姻在打打鬧鬧中持續(xù)了幾十年,終究是離了。那男人總是疑心她會給他戴一頂有顏色的帽子。最后發(fā)展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她要是和哪個男人多說幾句話,他知道了都會不高興,就要變著法地鬧一場。

        可以說白燕這個女人是經(jīng)歷過男人的目光反復淬煉的。百煉成鋼,她早就對異性的目光沒什么感覺了。年輕那會兒還真是喜歡那種被目光包圍、追逐、艷羨、傾慕,總之是眾星捧月的感覺,很能滿足內(nèi)心深處的虛榮?,F(xiàn)在呢,也算千帆過盡,經(jīng)歷了,跋涉了,個中的滋味也嘗盡了,是到了洗盡鉛華回歸本真的年歲了。她看開了,也就淡然了,再看男人湊上來的各種示好、撩撥、試探,甚至貼上來動手動腳,她不是敬而遠之,就是冷冷地躲避。

        現(xiàn)實經(jīng)歷早就告訴她一個真理,因為你的外表長相而給你獻殷勤的男人,沒有幾個是真心想和你結(jié)婚,對你的一輩子承擔責任的,他們只是想偷腥,占一點婚姻之外的便宜,一口半口,吃到嘴里了,轉(zhuǎn)眼就是男人間吹噓夸耀的談資,吃不到的,哪怕擦著邊兒舔上一舌頭,也會把你描述成妖精。反正女人長得好看,有時候真不是好事。這話只有真正長得美的女人才有資格說,也只有這樣的女人才有機會感受其中的荒謬滋味。

        白燕目光平靜,神情自然,不慌不忙地接受了這個叫六子的傻男人的注視。她的內(nèi)心和外表一樣平靜,她在心里冷冷地笑,天下老鴰一般黑,這世上的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貨色,就連個傻子也沒能例外。

        傻子是真傻子。他的臃腫的衣著,明顯比別人僵硬固執(zhí)的表情,亂蓬蓬的比一般人大出半個號的腦袋,都在顯示著他的不正常。

        他用僵直的目光打量白燕。他不像白燕這輩子遇上過的所有男人。男人們看好看的女人,是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從外到里,從里到外,邊邊角角,明處暗處,他們都敢給你回味一遍。目光看不見的,也能用想象進行補充。他們的目光里有火,有光,有欲望,有藏在暗處的臟。尤其代表女性特征的關(guān)鍵部位,會被反復地重點地摩挲、掂量、咀嚼、回味。總之男人的目光,白燕見識過,領(lǐng)教過。有時候會無所謂,有時候會反感,更多的時候,是保持警惕,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在這些目光里淪陷,以至于萬劫不復。

        白燕發(fā)現(xiàn)眼前叫六子的這個傻男人,他的目光有一點不一樣。盯住她看了這一陣,他的目光沒有拐彎,一直直勾勾的,是受了驚嚇,還是被人狠狠地撞了一樣,也沒有迂回、游離、盤算和更多的難以猜測。他完全以一個傻子的直白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漂亮女人。

        白燕在他的瞳孔里始終是全身的,直立的,外在的。

        白燕忽然想笑。傻子也欣賞美,也知道她長得好看,所以也被她的美給驚呆了?

        六子,你個超子啊——哪有這么看人家女干部的?你花癡病犯了不是?

        唐支書打破了沉默。他不知何時跨出大門,站在了六子身邊。

        說完他自顧自地哈哈大笑,同時抬腳踢了六子一腳。

        六子捂住屁股后退,看來這一腳踢得重,他疼得齜牙。

        六子也是男人嘛。男人見了漂亮女人,多看幾眼很正常嘛,說明我們六子不超嘛——第一書記也插進來開玩笑。

        說得其他扶貧干部跟著笑。

        看得出這個六子他們早就熟識了。

        他超?唐支書剛開始有些生氣,現(xiàn)在沒氣了,用戲耍的目光瞅著六子,說,你們不要看他是個超子,這超子可靈著呢,尤其見了好看的女人,他鼻子眼比狗還靈,這不,找鐵锨呢,聞著味兒,找上白干部了,他聞得出白干部是資深美女!

        白燕站著聽,沒笑,也沒惱,心里當然有點不舒服,她覺得唐支書這話有點過分,挖苦一個傻子,還順帶著給她也來了一刷子。什么意思?美女就美女,還加個修飾限定成分,資深,說白了不就是老嗎,雖然五十歲的人了,有時候也自嘲是老太太了,可真要親耳從別人嘴里聽到這個意思,還是叫人覺得生氣的。再說那個“聞”字,用在這里明顯含有色情意味,可用在一個傻子身上,還算厚道嗎?

        她對這個唐支書一開始就沒有好感,現(xiàn)在感覺更不好了。

        六子退遠了,但目光還在看白燕,呆呆的。好像白燕是他失散了幾十年的親人,現(xiàn)在忽然重逢了,他不敢相信,他需要一個心理緩沖的過程讓自己適應。

        哈哈,你們看六子那眼神,確認一下,確認一下哎,我敢肯定,這是真愛!六子遇上真愛了!這傻男人要開竅了!

        是白燕的同事小毛在喊,他也是個愛開玩笑的年輕人。

        六子,六子,來,過來,給我們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這個女人了?看上就快說啊,我們給你當媒!這白燕可是專門下來扶貧的干部,專扶你這種沒媳婦的光棍漢!

        唐支書一邊說,一邊給六子招手,同時用笑嘻嘻的目光把大家看了一圈兒。那神情里,有不加掩飾的戲謔。

        大家都是比六子正常的聰明人,自然沒人聽不懂唐支書這是在開玩笑。所以聰明人全都很聰明地大笑起來。

        六子也跟著笑。別人哈哈笑,他一個人嘿嘿笑。他嘿嘿嘿,嘿嘿嘿,笑的時候,還不停地看著白燕。

        白燕沒笑。她聽見笑聲交織,又分開,分成了兩層,像扯開的兩張皮,聰明的人們是一張,傻六子是另一張。

        六子,這媳婦你到底要不要???看上的話就抓緊,下手慢一點就沒了。咱牛蹄窩打光棍的可不止你一個!馬明、劉亮、二虎子他們可都排隊等著搶白干部哩!

        是楊會計,他湊過來笑嘻嘻說。

        我得回家問我媽!

        六子忽然蹦出來一句。說完轉(zhuǎn)身就跑,鐵锨被他拖在身后。剛跑了幾步,锨頭磕在路畔的一塊石柱子上,咣一聲巨響。他踉蹌了一下,抓穩(wěn)鐵锨再次跑起來,顯得十分倉皇,好像屁股后面有十萬大軍在追殺。

        真是個超六子啊——唐支書、楊會計同時感嘆。

        大家一起暢懷大笑。

        白燕也忍不住笑了。

        扶貧生活其實挺枯燥的,入戶,摸底,溝通,填表,尤其各種表格,填得人頭昏眼花手腕子發(fā)軟。在這單調(diào)當中,也偶爾會泛起一點輕松的浪花,其中一個就是講笑話。下鄉(xiāng)和回城的路上,大家輪流講著和村干部、村民打交道的經(jīng)歷或聽來的各種好笑的段子。

        這天回城的途中,第一書記提起了六子。說白燕你可得小心了,別叫六子給纏上,他可是很難纏的。去年小李答應他春節(jié)慰問時多給他一袋面,結(jié)果面不夠就沒能兌現(xiàn),他就天天來找小李,堵在大門口不走,說小李欠他一袋面,為這點事鬧了兩個月。超子認死理,腦子不會拐彎,認準的事,非得要個結(jié)果。

        白燕笑了,說你們胡說啥哩,我這年齡都能當他媽了。

        第一書記醒悟過來一樣壞笑,說防患于未然嘛,你可別真在這窮山溝里遇個第二春。

        第一書記年歲比白燕大,白燕也就不好懟他,由著他沒高沒低地胡開玩笑。

        同事小毛跟著湊趣,說,笑話也有現(xiàn)實版,我媳婦他們扶貧的村上,還真有兩個光棍跑來找扶貧干部反映情況,說既然公家要從根本上扶他們這個貧,那就幫他們找一個對象,讓他們也過過正常人的日子。女兒親找不上,二婚也成,只要是個女的,他們就不嫌棄。

        這又把一車人惹得哄然大笑。

        進入三月份,全市對扶貧工作加大巡查力度,白燕他們不敢懈怠,天天往鄉(xiāng)下跑。為了節(jié)省油錢,大家五個人合拼一輛越野小汽車,中午飯就在鄉(xiāng)下吃,村部離鄉(xiāng)街道遠,只能在村部設(shè)了個小灶,由白燕給大家做午飯。好在午飯簡單,蒸一鍋米飯,再炒一個菜就能湊合了。

        牛蹄窩產(chǎn)土豆,隨便找一戶人家,就能買到又大又好的土豆,價錢只是城里的一半。

        這天白燕正在炒洋芋菜,身后有腳步響,唰——唰——唰——腳步是提著氣踩出來的,好像來人想靠近,又害怕,在再三的猶豫中,一點一點往前蹭。

        臨時小灶設(shè)在村部最邊上的小辦公室,干部們就在隔壁黨員活動室填表,門敞開著,能聞到風送過來的他們吐出的香煙味,和時不時響起來的說笑聲。

        這時候白燕就會有一點恍惚,好像時間發(fā)生了奇特的錯位,她又回到了一個過去的時間段,隔壁是她的家人們,這村部的大院子是一個大家庭,她是主婦,她在熱火朝天地為一家人操持一頓午飯。

        鄉(xiāng)村的日子,一走進村子就能感受到一種寧靜,即便在村部里待著,也能明顯感到這兒和城里的不一樣。牛蹄窩四面都是山,除了偶爾有農(nóng)用車或者摩托車開進村來,發(fā)出的聲響也不是城里的那種噪音。奔奔車蹦蹦蹦響,摩托車嗚一聲叫,在寂靜的氣氛中,竟然有一點好聽。打破了全村的靜,但不是破壞性的,反而增添了別樣的生活氣息。

        白燕發(fā)現(xiàn)用寧靜的心態(tài)來看待身處的環(huán)境,心情會好不少。在城里,在家中,一直壓抑的心情,慢慢敞開了一道縫兒,她有一點喜歡上了這樣的日子。人真是奇怪,時間要退回去哪怕十年,她都不會有這種感受。她是真正的城里人,以前只要被分配下鄉(xiāng),就愁得不行,到鄉(xiāng)里轉(zhuǎn)一圈就匆匆往回跑。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會喜歡上在鄉(xiāng)村環(huán)境里停留的生活,雖然這只是短暫的。

        她用鐵鍋鏟慢慢翻攪切成條狀的土豆絲,一面有些享受地聆聽著土豆在熱油里噼噼啪啪爆響,爆出含著清甜的香味,一面慢慢地抬起頭,看身后的門。門口多出來一個人,正一點一點往門口挨,眼巴巴望著她看。

        是六子。白燕笑了,六子啊,你咋來了?快進來,我正打算去你家走訪哩,你媽好著嗎?

        說著她把門開大,騰出門口,做出邀請六子進門的姿勢。

        六子明顯被這正式嚴肅的邀請給嚇著了,他這輩子可能都沒被人這樣認真對待過。

        他毫無征兆地嘿嘿一笑,笑聲還沒斷,他松開抓著門框的手,轉(zhuǎn)身就跑。他跑起來真快,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野物,正冒著槍林彈雨往山林里逃竄。

        白燕被逗得大笑起來。前半輩子的歲月里,偷看過她的男人,能站滿這村部的院子吧,還沒有哪一位用過這么有趣的方式。

        第二天是周末,在家休息了兩天。周一再去上班,白燕計劃去一趟咸翠花家。她還沒出發(fā),院子里多了一群婦女,是來報名參加家政服務(wù)培訓的。第一書記喊白燕幫忙登記。這一耽誤,今天又去不成咸翠花家了。白燕心里著急。

        扶貧小組全由第一書記指揮,統(tǒng)一聽他分配干活,除了這些,另外每個人還得干好各自分包的五戶人家。五戶人家都住哪兒,人口情況、收入、主要產(chǎn)業(yè)等,都得熟練掌握。白燕已經(jīng)掌握了屬于自己的五戶人家,戶主姓名,家庭成員,都干什么——這些情況要記住,還要和真人對上號。更重要的是,得讓農(nóng)戶把扶貧干部也認得出,記得住。

        萬一巡查組來了,抽中了某戶人家,就會當場問,你家扶貧干部是誰,叫啥名字,一個月入戶幾次,和你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了嗎?

        老百姓有能記住的,有些記不住。尤其個別人,故意刁難,就算你每周都去,在他家炕頭上坐了,天也聊了,但他事到臨頭偏給你裝傻,一問三不知,搖頭說沒記住,沒認下,沒來過。

        這就爛面了!扶貧大會上,領(lǐng)導這么強調(diào)。那你的責任就大了,問題就嚴重了,真要撞到槍口上,誰也救不了你。

        白燕想起這些,心頭有一點焦灼,她至今跟咸翠花沒碰過面,只知道她六十一歲,一個人拉扯著一個傻兒子馮六子,靠幾畝地度日。這兩年政策好了,娘兒兩個吃上了低保,六子還領(lǐng)著殘疾人救助,日子湊合著能過,要說脫貧致富,還是有困難的。

        表冊上登記和村干部講的,終究是二手信息,白燕得親自去看一下,把咸翠花認下,也叫她把自己給認下。

        白燕給婦女們登記,一人填一張表,同時她粗略地看幾眼,從事家政服務(wù)的人員,要符合一些標準,至少要耳聰目明,腳手健全,年齡適合,因為上頭說培訓后要根據(jù)培訓效果和受訓人員意向,推薦她們進城去上班,給城里人做家政服務(wù)?,F(xiàn)在家政服務(wù)可吃香呢,聽說大城市的金牌月嫂一個月收入能上萬呢。城里老年人沒兒女照顧,等著雇保姆的大有人在。所以這種培訓既是初步普遍的,也是有選拔目的的。

        白燕把沒成年的小女孩和上了年歲的老婦人,全擋在外頭。其余家庭婦女,只要來她就全給報上名。她覺得只要能來就挺好的,至少讓她們學學家務(wù)咋處理,飯菜咋做,娃娃老人咋照顧,也是有實際意義的。

        一個老年女人站到了白燕面前。白燕看看就搖頭,說,阿姨,你這個年歲,就不學這些了吧,沒啥用處,你看你都是需要兒女來照顧的年齡了。

        女人有六十多歲了吧,一雙手伸出來,像老鐵耙子一樣蜷曲著,鬢邊露出的頭發(fā)白了大半。這樣的歲數(shù)和身體狀況,真不適合培訓學習了。

        婦女不說話,先咧開嘴笑了,伸手抓住白燕的手,老耙子捏得白燕手疼。婦女的笑容有些熟悉,白燕感覺在哪里見過。

        白燕正疑惑呢,婦女忽然從身后拽出一個人來,往桌子跟前搡,說我的六子,硬是把我拉來了,說大隊部來了個女子,給他當媳婦兒來了,他叫我這個當媽的來看媳婦兒。他說的就是你?

        老婆子嗓門大,說得一大群人都扭頭來看這邊。

        六子被從身后拉扯出來,他居然干凈多了,明顯是被打扮了一番,以前臃腫的衣褲減少了大半,頭發(fā)也沾上水梳順溜了,臉和脖子也明顯洗過。

        他的神情也跟換了個人一樣,垂著頭,一副很是害羞不敢看人的樣子。但是又實在想看白燕,斜扭著頭瞄一眼,又趕緊低下頭去。兩只手緊緊拽著他媽的后衣襟,將他媽一個勁兒往前推。

        白燕知道這婦女是何人了,她是咸翠花。

        你看你看——咸翠花的肚子靠住桌子,粗聲大嗓地給白燕笑,你看呀,他把你吃在心里了,這幾天睡里夢里的嘴上都掛著你,今兒硬要我親眼來看上一看。

        她還真的盯住白燕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副婆婆幫兒子檢閱未來媳婦的神情。

        白燕哭笑不得。這娘倆還真有意思得很,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嗎?

        看見了白燕眼睛里的遲疑,咸翠花的手松開了,語氣里有了一點歉意,白干部,你不要多心,我六子瓜著哩,旁人耍笑的話,他就當真了。說完轉(zhuǎn)過身去,六子,跟媽回家,你媳婦兒媽看了,好得很,你看她忙工作哩,咱就不打擾了好嗎?

        六子還真聽話,乖乖由他媽牽著手,娘兒兩個擠出人群走了。

        婦女們嘰嘰喳喳笑成一片,都在笑六子娘兒兩個,同時有目光來看白燕。

        六子看上了一個女人,真成奇事了,這么多年,六子就沒看上過誰呀。一個女人笑著嚷嚷。

        楊會計抬起頭,說六子頭不好,眼神毒著哩,就你們這些歪瓜裂棗的,他看得上才怪呢。就一個個的不要惦記六子了,回去把你們各家的男人看好就成了。

        女人們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看這老說的,好像六子成了香料包包了!我們還饞上他了!

        一個潑辣開朗的婦女說,說完還沖大家伙擠眉弄眼地笑。

        白燕和她們不熟,就不好加入進去,她繼續(xù)給她們報名。

        吃午飯的時候,小李看一眼大門口,說白姐,你的六子,在外頭守你哩,還沒走。

        白燕甩筷子給他額頭敲一下,說,少胡說,啥我的六子,人家六子啥時節(jié)成我的了?

        第一書記笑,說,還真別說,那超子真惦記上你了。你看,這大中午的,一直站在那里,飯也不知道回去吃??磥韾矍榈牧α渴莻ゴ蟮?。

        白燕探頭望,村部的鐵藝墻外,還真站著個身影。

        她噔噔噔跑過去,說六子,六子,進來跟我們一搭吃飯吧,我今兒正好菜炒多了。

        六子本來垂著頭,聽到白燕的聲音就抬起頭來看,只看了一眼,轉(zhuǎn)身跑了,跑得跟風一樣快。

        白燕苦笑,還真是個傻子啊,好像人家會吃了他。

        第二天白燕去咸翠花家。大門開著,她怕有狗沖出來,先試著拉住兩個門環(huán),再探頭朝里頭喊,有人嗎,有人嗎?房門沒動靜,大門口忽然冒出來一個人。白燕嚇得心亂跳,忙拉住門環(huán)合上門。合上,她又推開,合上的那一刻她看清了,悄沒聲兒冒出來的,是六子。

        你咋跟鬼一樣?沒聲音就出現(xiàn)了?白燕笑著嚷,你一個大男人家,這樣子可怪嚇人的啊。

        六子又變回鼓鼓囊囊的打扮了,昨天脫下的那些衣裳全都穿回到了身上,好像這些都是他的財富,他需要穿戴起來隨時給世人炫耀自己的富有。

        白燕仔細打量他,已經(jīng)回春時節(jié)了,他穿了毛衫、汗衫、夾克,外頭還套個舊羽絨服。腿上不知道套了多少條褲子,兩條腿又肥腫又僵直。

        難道頭腦不適合的人,不是怕熱就是怕冷?還是穿得多更有安全感?

        白燕細瞅他的臉,他也正在看白燕,目光對撞上,六子做賊被人逮住了一樣,迅速低下頭,嘿嘿一笑,轉(zhuǎn)身往屋里跑去,嘴里喊著媽——媽——我媳婦兒——我媳婦兒來了!

        咸翠花出來了,沖六子搖手,去去去,我的瓜兒子,再不敢胡說,人家是城里來的干部,啥你媳婦兒,叫唐支書聽著就麻煩了!咱娘兒的低保救濟就給你取消了。

        白燕閃眼打量這個家,土院子,兩間房,看來是最早開始危房改造時蓋起來的,也僅僅是按照當時的驗收標準蓋起來了,不像別人家,在這個基礎(chǔ)上又做了補充,要么換成棕紅色琉璃瓦,接了前檐,或干脆裝上玻璃走廊,又透亮又防風遮雨,塵土也進不來,弄出了很大的氣派。

        眼前這兩間房還是最粗的土紅瓦,門簾窗簾是最廉價的那種化纖料子。傻兒寡母,日子也只能過到這個份兒上吧。白燕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等進了屋,果然一切都很簡陋,擺設(shè)、被褥、生活用具都是半舊的,看不出有什么值錢的家當。

        咸翠花遠比以前走訪過的四戶人家熱情,拉白燕坐在炕邊上,倒來一杯水,拉開抽匣翻找,說明明記得還有一撮子茶葉的,這咋就尋不見了呢?是不是六子你偷吃了呀?

        六子站在門口,兩只手插在口袋里,緊緊抱著肚子,嘿嘿嘿嘿嘿嘿地一個勁兒笑,邊笑邊躲躲閃閃地拿目光瞄白燕。

        白燕趕緊搶過那一杯熱水來,說,我不喝茶,從不喝茶的。

        咸翠花看著白燕喝白水,她可能還是覺得白水慢待了人,一個勁兒歉笑著。

        日子過得咋么個?

        白燕端著水,眼睛看著熱氣上浮,在杯口形成水滴,問咸翠花。

        就這么個樣子。咸翠花很健談,拍拍炕沿,說,你也都看著了嘛,前頭來過的一個男干部也問過,我咋說哩,我就實話實說,肚子能吃飽,餓不著,要說再有啥奔頭兒嘛,沒啥奔頭了!我命苦,就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還瓜著哩嘛,二十九歲的人了,還瓜成這個模樣子,給說個媳婦,給老馮家生個一兒半女,都是不能了。我啊,只能活著一天,我就好好照看他一天,不叫他餓著,凍著,受罪。我愁的是,有一天這世上沒有我了,他咋辦?他靠誰哩?那就真的要遭大罪了。這就是我的個墓里愁啊。

        白燕跟著唏噓。這情況確實讓人沒一點辦法。如果只是窮的問題,扶貧小組還能給幫點忙,可眼前這現(xiàn)狀,好像還真沒法幫。家里只有兩口人,一個老了,一個殘疾,一般來說六十多歲的母親肯定是要走在兒子前頭的,她一走,這瓜兒子還真就無依無靠了。

        白燕想了想,想到了精神病醫(yī)院,還有養(yǎng)老院。真到了那一天,六子可以進這些地方。她還沒說出這個主意,六子嘿嘿嘿笑起來了,一邊笑,一邊邁著小碎步往她跟前湊,兩只手并攏,捧著一個玻璃杯子,杯子里滿滿倒了一杯水,他歪著頭,臉上的笑怪怪的,說喝茶,媳婦兒,喝茶,茶葉,我的茶葉!

        白燕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兩只手又大又臟,玻璃杯子也臟兮兮的,不知道糊了一層什么,看上去油膩膩的。

        咸翠花笑了,哎呀,我六子給你泡的茶,他叫你喝茶哩!

        她的語氣剎那間變得十分歡快,好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忽然做成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她深為兒子自豪。

        茶葉,茶葉,我藏在襪子里,我媽她……她找不到——六子一邊念叨,一邊熱切地笑,白燕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離自己這樣近,一對眼睛瞪得圓碌碌的,似乎身體里繃著一股勁,勁使得太大,連眼睛也繃大了一圈,瞳孔里也努著一股勁。水面上浮著一層白沫,白沫里有淺綠色葉子,看來果然是茶葉。

        我的個瓜兒呀——咸翠花笑起來,我就說嘛,家里明明還有一點茶葉的嘛,是你藏起來了!白干部你看看,他把茶葉藏起來,去年李干部來了也沒往出拿,你來了他才舍得拿出來!我這瓜兒呀,還真把你當媳婦兒了!

        媳婦兒,喝茶——六子好像受到了某種鼓舞,手里的杯子再次伸進幾寸。他身上有一股味,十分不好聞,直沖鼻子。

        白燕趔開兩步,又不好太明顯,就也笑了,指指桌子上,說我剛喝過了。

        喝嘛——喝嘛——六子一邊點著頭,一邊把杯子舉高,邀功一樣,身子再次靠近。

        白燕悄然后退,保持著一步距離。

        六子兩只手顫抖起來,可能是杯子里剛倒的開水燙手,他捧不住了,忽然就晃了一下,手里的杯子一歪,一股水濺落出來,潑在了白燕胸口。

        哎呀——你呀——咸翠花叫?;琶淞松蟻?,一把拉開六子,顧不得拿毛巾,直接扎著兩只手給白燕擦胸脯。

        白燕跳開腳,抖抖胸口衣裳,好在潑的水不多,她只感到一點點熱。她不想再多逗留,一邊打招呼,一邊退出了咸翠花的家門。

        她現(xiàn)在穿小白鞋,下陡坡的時候一溜小跑就下去了。

        身后咸翠花的大嗓門在喊,前一句是在挽留白燕,后一句已經(jīng)是在數(shù)落她兒子了,東一句西一句的,她一個人就亂成一團,聽不清個頭緒。

        扶貧的日子一忙起來就沒個頭兒,大家每天早晨坐上第一書記的車,到了村上就各種忙碌,有時候填表,不填表的時候就入戶,田間地頭常去,養(yǎng)殖大棚里也去。白燕的五戶人家,她常去四戶,慢慢記住了每一戶家中的詳細情況。即便不看資料,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幾戶人家也都記住了她這個扶貧干部。

        只有山后的咸翠花家,白燕再沒去過。太遠了,她懶得走那一程路,也有點不太想進那個家門。好在咸翠花好說話,有事的話白燕打電話給她,一叫她就跑到村部來了。來了白燕就不會讓她空手回,一桶油,一袋面,要么一袋洗衣液、一瓶洗手液,只要身邊還有扶貧的物資,就想辦法送一點叫她拿上。

        別看咸翠花是個婦女,行事為人比一般男人都爽快,心里也明白,給了東西從不張揚,順手拿上就走,沒東西的話也不纏磨,空手離開也高高興興的。和這么個女人打交道,其實挺順心的。后來扶貧結(jié)束離開牛蹄窩的時候,白燕才驀然明白自己有意識地躲著的,不是那個路遠又相對貧窮的家,也不是怕咸翠花什么,她是不想見六子,受不了他的傻熱情。

        農(nóng)歷六月天氣熱起來,牛蹄窩變得風景怡人。遠處山頭上退耕還林后的草木完全綠起來,近處的莊稼在拔節(jié),開花的,散葉的,掛果的,各種綠葉和紅花,把牛蹄窩打扮得像個青春勃發(fā)的俏媳婦兒。

        白燕有空兒就坐在村部院子里幾棵梨樹下,看風吹樹上的葉子。梨還小,青果子先藏在葉叢里,長著長著,就藏不住了,只要來一點點風,它們就從葉片下探出頭來張望。

        白燕喜歡看??葱∏嗬嫦窈⒆拥男∧槂?,窺探她,她也捕捉它們。如果真有一個梨兒,因為風大,藏不住,露出了臉,被她的目光逮個正著,她就瞅著它微笑,有一種淡淡的幸福一樣的感覺,在心里流動。陽光落在臉上,也落在梨上。她慢慢閉上眼,享受陽光的暖。暖把每一個毛孔給喚醒了,曬酥了,它們張大口吸收著這種暖。暖匯成一股,往心里匯集。胸腔越來越滿,心卻越來越空。多年以來,她心里一直有個窟窿,是空的,大到?jīng)]有邊沿,只是她平時很少冷靜下來去面對。人活著,每一天可干的事其實挺多的,穿衣打扮,做飯洗涮,上班忙工作,下班逛街跳廣場舞,只要有意不想讓自己閑下來,就閑不下來。只有身子不停地忙碌,心才不會空得難受,才不會去想那些不想面對的事。

        牛蹄窩的陽光,究竟是給了她力量,還是像水流一樣流進幽深之處,融化了她內(nèi)心深藏的冰塊,加深了她內(nèi)心的傷感?反正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坦然地大膽地直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

        她其實一直都活得不幸福。雖然長得好看,走到哪兒都能吸引一堆的男人目光,但真正落實到婚姻當中,落實到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的家常日子里頭,外貌的優(yōu)勢沒給她帶來多少幸福,相反,加劇了她婚姻和情感的失敗。想來真是很有諷刺意味啊?,F(xiàn)在的這個丈夫不是原配,是四十五歲的時候走到一起的。孩子拉扯大了,出去工作了,她一個人過得孤單,架不住這個男人的追求,就再次結(jié)婚了。她回味幾樁婚姻帶給她的內(nèi)容,真是幸福的婚姻都一個樣,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連不幸也各有各的滋味。現(xiàn)在把這些不幸攤開曬在陽光下,舊事就發(fā)酵起來,發(fā)出酸的苦的澀的味道。

        女人這一輩子啊,究竟怎么樣才算是幸福?是男人給了幸福,還是自己活出了幸福?這命題太宏大,她很少往深處想,她是學理科的,這輩子腦子里總是實實在在的數(shù)據(jù),可這輩子的幾段婚姻和感情,又讓她不得不思考理科之外的比較虛無的東西。

        真是奇特,多年來在城里忙忙碌碌,從來不知道一個叫牛蹄窩的陽光會曬暖她心里的冰,讓她有了淚意。

        有聲音在墻外響。不大,也不連續(xù)。過一會唰唰地響,過一會兒,又唰唰地響。白燕順著聲音慢慢看過去,什么也沒有。中午的陽光正烈,把村部的水泥院子曬出一片白光。再往前看,是村部的鐵藝墻,黑色鏤空花墻上也落著零零散散的陽光。陽光被黑鐵吸收了,密密麻麻的鏤花空格間,灑進陽光來,黑白相襯,那細碎的光分外亮。村莊一片寂靜。都在正午的炎熱下休息了。

        唰——那個聲音又響。白燕把目光定在一處,靜靜等待。有兩三分鐘吧,一張臉鬼鬼祟祟露了出來。臉下的身子躲在一根松樹后面,臉一點點試著往前探,定定地往白燕的方向看。

        白燕不動,裝作在發(fā)呆。瞇縫起眼睛,看清楚了,是六子,牛蹄窩的殘疾人超六子。

        六子總是笑嘻嘻的。白燕印象里見到的總是一張傻笑的臉?,F(xiàn)在他沒笑,那張臉有些嚴肅似的,繃著,五官都給拉展了,顯出一抹奇異的陌生來。這陌生幫助他糾正了面部一直存在的扭曲——那是一個腦子不正常的人慣有的輕微扭曲。此刻的他顯得說不出的莊重,很莊重地望著白燕看。

        白燕對上了他的目光。村部墻外和院內(nèi)梨樹的距離,有二十幾步,對于目光來說這樣的距離有些渺遠,白燕不能確定六子在看自己呢,還是沒看。白燕和各種各樣的男人打過交道,從來沒有和傻子近距離對視過。她不知道傻子在用什么樣的目光打量自己,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六子的眼珠子不動,對視了好一會兒,他還是不動。那好像不是一個人的眼珠子,而是什么別的動物的瞳孔,它們石化了,生命活力被固定在某一時刻,它們有些悲涼地醒著,在等待什么。

        白燕想落淚。不為自己,也不為一個傻子,為一種難以捕捉難以言說的東西。沒有男人用這樣的目光注視過自己。從來沒有。白燕慢慢閉上眼,把頭扭過來,向著太陽。此刻的陽光是有些毒的,含了什么腐蝕性液體一樣,潑在臉上,有種火辣辣的灼燙。她這輩子,她這具比一般女人具備魅惑優(yōu)勢的身軀,她這副姣好的五官,真不知道被多少男性的目光注視過,遠觀,近窺,斜望,偷看,那些各色各樣的目光,內(nèi)涵各異,有單純的,有復雜的,更有腥汪汪浮著欲望的油花的,但真的從來不曾出現(xiàn)過這樣一對眼睛。它們是固執(zhí)的。固執(zhí)而表里如一。沒有白燕慣見的必有企圖,男人對女人的欲望,因為傻。傻到不能和正常人歸類,反而成就了這獨有的純粹。他是愛慕白燕的。那注視的目光深處,沒有更復雜的東西,只是簡單的愛慕,像很小的孩子在深情地注視自己的生身之母。

        白燕一點點張開眼,讓就要溢出眼皮的水倒灌,重新返回眼眶。她起身,踏著滿地陽光走回屋子。

        白燕和六子之間有了秘密。這秘密持續(xù)了一夏。只要不是周末,天氣晴好,不入戶不去田間地頭的日子,午飯后白燕會到梨樹下坐一會兒,斜靠著樹,臉向著陽光,讓高處的陽光透過樹葉和青梨的間隙,落在她臉上。

        伏天日頭毒,不怕把美女曬黑了啊——有人跟她開玩笑。

        白燕一笑,不怕,曬日頭補鈣哩,更健康。

        白燕曬日頭時會看到六子。六子每次都把身子藏在松樹背后,頭探出來,做賊一樣望著這邊看。

        傻子的定力是驚人的。有時候白燕好奇,他應該是蹲著的吧,大熱的日頭下一蹲半個鐘頭,他累不累?不會中暑的吧。所以最熱的那幾天,有一天她沒出去。在室內(nèi)小沙發(fā)上瞇了會兒。終究不放心,中途偷偷從窗口看,六子還在,還以那樣的姿勢藏在松樹下,頭探出來望望,又收回去,又探出來。太遠,白燕看不見他的眼,他眼里是什么表情她不知道,可以看得出他很焦灼,好像身上有刺,讓他坐臥不寧。他在艱難地扭動著。

        已經(jīng)過了平時曬日頭的時長,平時白燕曬一會返回屋,樹下的六子也就悄悄離去了。今天他遲遲不走。

        白燕懶懶的,不想出去,不想見到六子,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昨夜她跟丈夫吵架了,吵得很激烈。兩個人像各自喝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雞血,身體深處有了力量,亢奮得不行,沖著對方大吼大叫一番后,才不那么熱血沸騰了。

        她現(xiàn)在滿嘴都是后悔的味道,打個嗝泛上來的也是后悔。不該吵架,不該吵那么兇。半路夫妻,本來關(guān)系就脆弱得像一張劣質(zhì)的衛(wèi)生紙,不拉不扥也已經(jīng)千瘡百孔能透風雨,哪里還禁得起這么撕扯揉捏呢。

        她不能再離了。有這么個丈夫在,她在大家眼里就是正常女人,沒是沒非地過日子。一旦離了,各種麻煩就又會找上門來。年齡大了,真沒精力面對那些了。

        她把心里的氣撒在了六子頭上。她改變了正午的約定。漫長夏季一直持續(xù)下來的約定,就這么被她單方面打破。

        她想,就這么終止吧。從此以后,不要再留戀牛蹄窩的陽光。

        她在這里的日子畢竟不會太長,生活里的各種煩惱還是得去面對。

        她想好了,不能像過去一樣,吵架后就冷戰(zhàn),把戰(zhàn)線拉成半月甚至長達一個多月。她得修復。裂痕多大也得試著去修補。這就是生活,生活的味道,有多少委屈和不甘心,日子過著過著,也就吞咽了,消化了,融入血肉,成為生命組成的那一部分。

        是你天天在這兒害人???怪不得這樹半個身子都斜了——原來是你靠著壓的!你個超六子想干啥?天天偷看我們干啥?謀著偷村上的啥東西哩嗎?

        唐支書的吵嚷把午休的干部全吵出門,聚到院里看熱鬧。

        唐支書擰著超六子的耳朵,把他扯進門來。

        六子齜著牙,斜著半邊臉,非哭非笑地趔趄著步子,隨著唐支書的步子,他的身子被拖進鐵大門來。

        說,究竟想偷啥?

        唐支書喝問。

        六子捂住了耳朵,身子沒裝滿的面口袋一樣出溜在地上,蜷成一團嘿嘿嘿地笑。

        是盯上那一樹梨兒了吧?還小哩,吃不成!楊會計過來打岔,伸手拉起六子,在他屁股上踢一腳,呵,還不快回去!等著挨打嗎!

        六子摸摸屁股,臉皺成很小的一團,不甘心一樣,想說什么,楊會計兩只手搡著,一直把他推出門去。

        他兩只手扳住鐵門,死活不走,嘴里說媳婦兒,我看我的媳婦兒。

        這是我們辦公的地方,哪有你媳婦兒?你再胡纏我喊咸翠花來,把你娘兒兩個的低保都給取消了。一天吃飽了沒事干,閑得卵子疼。

        唐支書又罵上了。

        楊會計趕緊又踢踢六子。

        第一書記笑了,說你想叫人家白干部給你當媳婦兒,你就得好好表現(xiàn)嘛,你不能干擾她上班對不對?你這樣像條癩皮狗一樣,你媳婦可不高興了啊。

        六子松開了手,站直了身子看第一書記。

        第一書記一看有效果了,笑嘻嘻摸摸六子的頭,說,看看,你這頭發(fā)長得跟長毛狗一樣,還臟得很!再聞聞你身上,還有臭味!你這樣子咋追人家白干部哩?你看她香噴噴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一朵花兒真能插在你這堆狗糞上?

        他語重心長起來,說,你得爭氣啊,把自己給拾掇利索了,像一堆好狗糞了,你再叫人白干部給你當媳婦兒嘛。

        六子被繞呆了。他分明不明白什么狗糞啊鮮花。他摸摸頭,偷偷掃一眼人群里的白燕,壓低嗓門問第一書記,我媳婦兒,真不高興我來這兒???

        第一書記很嚴肅地點頭,太對了,你回家里乖乖坐著去,再不要來騷擾,等她把這貧扶完了,就去你家里,給你當一輩子的媳婦兒,給你填炕做飯,洗衣裳掃家里,還給你媽生個大胖孫子,保證把你超子就美死了。

        說完他自己先大笑起來。

        惹得大家都笑。

        白燕沒笑,轉(zhuǎn)身進了屋。

        六子不知道嘀咕了一串什么,邊嘀咕邊扭頭走了。

        這以后他再沒出現(xiàn)過。

        入秋后,風高了,吹在臉上很容易就讓皮膚缺水,白燕再沒去梨樹下發(fā)過呆。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她也沒怎么在意。有一天唐支書自己倒是受不了了,念叨說超六子咋有日子沒來了?這倒怪了,以前狗日的可是天天泡在村部門口,要救濟,要低保,賣傻相,湊熱鬧,打不走,罵不走,這一陣咋不見他人影子了!

        楊會計說對啊,兩三個月了吧,沒見他來。白干部,你包咸翠花家,他家啥動向?

        白燕不好接話,因為她這段時間也沒聯(lián)系過那對母子。其他四戶人家沒少去,只有咸翠花家路遠,又偏僻,娘兒兩個既然不來找麻煩,她也就偷懶了。

        白燕打通咸翠花的手機。她還沒來得及問,咸翠花搶在前頭說多謝你啊白干部。

        白燕一頭霧水,這咋還反過來謝上了?不會是在說反話吧,譏諷她這段時間偷懶沒去人家里走動?

        咸翠花快人快語,笑呵呵的,說,白干部啊,你對我六子好,我心里有數(shù)哩,你有時間來我家里吃飯吧,玉米飽了,趁著鮮,我煮棒子給你吃。你不知道,這幾個月可把我憋壞了,我說想去看看你,可我六子死活不讓我去,他不去,我也不能去。他說我娘兒兩個好好在家里過日子,不要去村部丟人現(xiàn)眼,主要是不要給你現(xiàn)眼。你說,我的瓜兒子這不是開竅了嗎?

        白燕慢慢回想咸翠花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想了一個下午,明白了是那天第一書記的話起了作用。六子當真了。他不僅戒了常來村部賣呆的老習慣,連咸翠花也不讓來了。他還真有意思。一個正常人這么做的話,倒沒什么問題,可是他一個傻子,他咋就有決心這么要求自己了?他是不是并沒有傻透,還是有一點頭腦的?不管咋說,這都是好事。一個傻子常來人多處晃悠,總歸不是好事。尤其上頭來檢查的時候,就怕這種人忽然冒出來鬧騰一下子,誰的臉上都不好看,唐支書最煩的就是這個。她算是幫他們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

        白燕覺得心煩,好好地想這些做啥?一個傻子的事,能拿來讓自己心煩意亂嗎?她不想了。

        每天有填不完的表,開不完的大會小會,又跟進一個惠民項目的落實,來來去去奔走在城市和牛蹄窩之間,分心的事夠多的,她很快就把六子和咸翠花母子給忘了。就連第一書記也很少拿那個傻子來開白燕的玩笑了。

        年終總結(jié)大會上領(lǐng)導宣讀了明年的扶貧安排,翻過年他們單位還包牛蹄窩,白燕被換掉了,替她的是另外一個男同事。白燕的日子又恢復成了單純的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從這以后她再沒去過牛蹄窩。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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