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錚
十年來,張居易任勞任怨、謹小慎微,贏得了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的一致鄙夷。自從升任辦公室副主任的那天起,領(lǐng)導(dǎo)們便前所未有地深深感到此人不敷大用。有感于領(lǐng)導(dǎo)的卓見,同事們也并未前來祝賀,仿佛任命公示上的“張居易”和自己單位的這位只是重名。此舉讓張居易的妻子通過對比樓上樓下的鄰居,大罵張居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瘋掉了,主任也是你這種癩皮狗可以當(dāng)?shù)拿??她問。是副主任,張居易強調(diào)。
作為副主任,張居易不過是單位里的“贅瘤”罷了,所有完不成的任務(wù)都推在他頭上,每當(dāng)因失誤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時候,領(lǐng)導(dǎo)都要找他談話,希望他能勇敢面對。張居易因為膽怯而放棄申辯,充分發(fā)揮文筆優(yōu)美的長處,短短的檢討燦若銀霞。領(lǐng)導(dǎo)閱后誠懇批復(fù)道,檢討本應(yīng)簡潔沉痛,切勿堆砌辭藻,希望居易同志面對錯誤,能真正紅臉出汗,深刻剖析自身問題,擺正立場。
直到被免去副主任職務(wù),張居易才徹底松了一口氣。妻子雙手一拍,哈,牛皮吹爆了吧,窩囊廢!
張居易豁達大度、皮糙肉厚,妻子和同事們譏諷的利箭射在他身上,立馬變作柔嫩的稻稈彎折于地。只要一副撲克在手,其他全都“去他媽的吧!”張居易從不組織牌局,也不參與別人組織的牌局,他每天只是在家自己打。自己和自己打牌需要高超的智力和自動人格分裂的技能,對此張居易一竅不通,但也正因為一竅不通,反而增加了玩牌的樂趣,他是善于遺忘的大師。而且,十有八九,他是在“算命”。對于“算命”,張居易可以說是無師自通,易經(jīng)八卦推背圖什么的他是從來不肯習(xí)學(xué)的,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論,自然,說“一套”著實有點兒過分,實際上不是“一套”,而是差不多千套萬套,每一次玩牌,他都能創(chuàng)造出一套新理論來。那么,每次他都能玩得津津有味、樂此不疲,也就不足為怪了。長久這么下去,妻子也開始見怪不怪起來,每次走過他身邊,只不過咧咧嘴,說聲:“窩囊廢!”近兩年來,甚至“窩囊廢”兩字也懶得說了。張居易便更加快樂起來。
對于“張居易”這個名字,有必要做一些注釋。當(dāng)初他父親張遼一是希望獨生子能成為大人物的,就像“張居正”一般銳意改革、青史留名;不濟,也要做個“白居易”那樣的逍遙派大詩人。所以“張居易”這個名號算是“張居正”和“白居易”的復(fù)合體,進可攻,退可守,總之,是要光宗耀祖。
但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兒那么容易成為大人物?鼎鼎大名帶給張居易的,一是上司的暗中警惕;二是同事們的嗤之以鼻。慢慢地,張居易本人,也把父親的遠大期望拋之腦后,如果不是嫌麻煩,他真是要改個名字了。他覺得,就算阿貓阿狗,也比這個名字來得實惠——自己單位的“李厄茍”,不就因為名字叫著親切,左右逢源么?領(lǐng)導(dǎo)是最喜歡帶著厄茍出去的,尤其是去見生人,“厄茍!厄茍!”那么一叫,哈哈大笑間任何障壁都破除凈盡。
最看不起張居易的,就是這位李厄茍。其實李厄茍本名“李乾坤”,“厄茍”是小名?!扒ぁ彪m大,但不知為什么,竟然敵不過“厄茍”,終于被一筆抹殺。
周一剛上班,看張居易盯著電腦發(fā)呆,李厄茍便鬼頭鬼腦地慢慢蹭過來,猛地對著張居易的耳朵大叫一聲:“白居易!”張居易一哆嗦,厭惡地閉上了眼睛。對于李厄茍這些陳舊不堪的白癡把戲,張居易早已惡心透頂,他攥緊拳頭閉緊嘴巴,嚴防自己朝著李厄茍嘻嘻訕笑的狗臉吐痰。
“白居易,犯病了是怎么的?”李厄茍猶不知足,好哥們一般拍拍張居易的肩膀。
張居易一言不發(fā),拿起茶杯,往飲水室走去。
“詩人都這樣?”李厄茍不解地朝同事們問道。
張居易準備涮茶杯,但他看了看,又停住了。茶杯幾乎被大茶葉子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由于天氣炎熱,經(jīng)過周末雙休的發(fā)酵,鼓脹脹的葉子邊緣已經(jīng)開始長毛,乍一看活像微型蕾絲花邊??粗枞~,低頭聞了聞氣味,張居易若有所思。
琢磨了一會兒,張居易猛一拍腦門兒,捧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璞D(zhuǎn)身往回走?!芭?!”張居易只顧轉(zhuǎn)頭,忘記了自己的位置,狠狠撞在衛(wèi)生間門框上。張居易腦袋里“嗡”的一聲,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他駝著脊背一動不敢動。稍后,仿佛被 入了一根細鐵釘,張居易腦袋深處傳來尖利的咬嚙。
“嘿嘿嘿嗬……”一個女人尖峭怪異的笑聲緊隨“鐵釘”突然扎入張居易的腦仁。
張居易又一哆嗦。
坐在辦公室里,張居易不斷撫摸著左額頭上快速脹大的“角”,期期艾艾地呻吟著。同事們?nèi)齼蓛傻刈哌^來探查,張居易“哎哎”連聲,并不解釋。幸好這時“一枝花”彭艷掌中擎著電動剃須刀搖過來,替張居易說明了緣由,一邊說,還一邊捂嘴笑著。于是,大家都抖著雙肩跟著嘻嘻顫笑起來,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張居易身上,是沒有什么稀奇之處的。大家訕笑著、譏諷著,回到自己的座位。彭艷又搖搖地出門去。
毫無疑問,張居易以自己崢嶸的頭角為代價,給大家本周的工作開了一個快樂之頭,所有的抱怨都變成了快活的揶揄,沉悶、板結(jié)成團的空氣像被子彈鉆入的熟透蘋果,轟然爆裂。
張居易輕輕擦拭著迸濺到自己腮幫上的碎末,雙手把住脖頸,使勁兒往后仰腦袋,緩解頸部不適。他打開抽屜,把茶杯塞進一個空抽屜,幸好他還有一個空抽屜。他眼望電腦屏幕,裝出在工作的模樣,直到聽見隔壁領(lǐng)導(dǎo)開窗戶的聲音。他離領(lǐng)導(dǎo)這么近,有時候真是有一種特殊的便利,既然把這么好的位置安排給他,大家都要求他“機靈一點,有什么響動匯報匯報!”而他也不負眾望,總是把領(lǐng)導(dǎo)的動向及時傳達給大家。大家也沒有辜負他的辛勤付出,及時把他的超額勞動匯報給了領(lǐng)導(dǎo)。
這一次,張居易什么也沒說,微風(fēng)一般飄出了辦公室。
敲敲開著的門。領(lǐng)導(dǎo)正在沖茶,背對著張居易說:“進來!”
“咦!怎么啦這是?”領(lǐng)導(dǎo)一抬頭就瞅見了張居易額頭上的大包。
張居易摸著疙瘩,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扭扭捏捏地說明了情況,并表示需要請個假,出去治療一下:“腦袋里像有根針扎著,使勁往里扎……”
“用腦過度!這是用腦過度哇!小海他們跟我說了,說你工作太辛勞,本職工作不忘干好,還時時刻刻關(guān)照著我這邊的動靜,真是難為你了!工作調(diào)動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年輕人嘛,有的是機會,好好干,早晚比我強啊!”領(lǐng)導(dǎo)說。
“多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張居易尷尬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大包上都見了汗。
“去吧!好好治療,需要給醫(yī)院那邊打招呼,你就給我說。需要人送你過去嗎?”領(lǐng)導(dǎo)拍拍張居易的肩膀,親切地問。
“不用不用,謝謝領(lǐng)導(dǎo)!謝……”張居易搖著手急忙退了出去。
剛下過一場雨,街上空氣潮濕,散布著淡淡的煙霧。張居易佇立在從辦公樓窗口能看到的公交站牌前,等來了一輛去人民醫(yī)院的公交,他把早已摸好的兩個硬幣塞進投幣口。這個點人已不多,多數(shù)是老年人,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兩排座位上,雖然還有很多空座位,但張居易并沒有坐。當(dāng)一位禿頂老頭兒扯扯張居易的衣袖,示意他可以坐下來的時候,張居易擺擺手:“謝謝!一站地,馬上下去?!闭f話之間,車已靠站,張居易邁步走下,左耳朵還來得及聽到一位老太太的抱怨:“現(xiàn)在的年輕人吶,一步也不肯走,嘖嘖!”
“娘的!誰都敢……”張居易暗罵道。
公交車開走了。
不過張居易很快重新高興起來,當(dāng)握著茶杯在盥洗池邊沉思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從今天開始,徹底解放自己。他用了個很大的字眼,解放,說明這次他真是下了極大決心,不弄個魚死網(wǎng)破是絕不罷手的了。
所以,方才出辦公室的時候,面對李厄茍“喔喲,罷工不成么”的奚落,張居易轉(zhuǎn)過身,一本正經(jīng)惡毒地說道:“罷你娘個頭!”李厄茍立刻僵住了。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張居易已經(jīng)“噔噔噔”下了樓梯。李厄茍跑出來,趴在欄桿上威脅道:“好小子,你他媽等著!”張居易頭也不回:“隨時等著你個龜兒子!”
想著李厄茍那張鐵青的狗屎臉,張居易忍不住笑出了聲。
張居易右拐,沿著一條夾道往南緩步前行,所有的思慮都被摒諸腦后,十年來,他從未如此輕松過,他幾乎忘記了一切,只是這么毫無意識地走下去。
……隔著數(shù)層人墻傳來叫罵聲,聽不到了,只剩下外緣的嘁嚓聲:一個女人在拼命抽打她差點被車撞倒、死里逃生的小兒子,小孩子匍匐躲避;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忽然向身邊的男子罵出一句臟話,青年男子微笑著默默無語;街角有一個書攤,一位老人向攤主詢問手里的書賣價多少;沿著南路走找到一家書店,厚薄不均的舊書參差重疊堆積成山……
張居易忽然定住身形,猛抬頭,已經(jīng)到了要找的地方了。
高樓大廈像迅速裂殖的癌細胞,沿著整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瘋長,它們把一整片一整片的平房連根拔起;植入水泥樁基的利爪,牢牢盤踞了每一塊風(fēng)水寶地,而“風(fēng)水寶地”,無疑又讓它們的威勢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最后,整座城市僅剩下張居易面前的這一片破敗的二層小樓,在鋼鐵巨獸的環(huán)伺下瑟縮發(fā)抖,把張居易帶引得也搖搖晃晃起來,走一步趔趄兩步,活像醉酒的二漢。
一個院落一個院落仔細掃視過去,張居易心里有點兒發(fā)毛,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有兩個院落門敞開著,走進去之后。院子也就簸箕大小,并排走三個人都費勁,古舊的水泥地面生滿黑苔,貯滿年深日久的瘋相。正房隔成小間,透過窗玻璃看,里面黑洞洞的。陰溝里潺潺流著活水,張居易沿著露天樓梯爬上二樓,抓著搖擺的扶手爬到一半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二樓有人說話。一股股沾著肥皂泡的污水沿著樓梯面漫過來,在拐角處淌下去,流入陰溝。污水匯成的小溪沖刷著幾塊墊腳磚,張居易踩著墊腳磚走進二樓大廳。
大廳比下面寬敞多了。有一個老頭兒正飛舞著拖把在沖洗木地板,老太太對老頭兒的激情表示擔(dān)憂:“慢著,老胳膊老腿的!”老頭兒嘴里“嚯嚯”有聲,干得更起勁了,精瘦的胳膊仿佛焊在了拖把上,旋轉(zhuǎn)自如。老太太抬頭看見張居易:“租房?”張居易答應(yīng)著,站在了大廳門口,薄薄的溪流在鞋底附近打著旋兒。
老頭兒聽到來了人,終于頓住拖把,抹一把額頭的汗水,回頭招呼張居易。
“都是好房子,干凈、便利!”老頭兒殷勤地領(lǐng)著張居易,一一打開每個臥室的門。
“最適合一家三口,您幾位?。俊崩项^兒問,盯著張居易的額頭著實看了兩眼。
“就我自己?!睆埦右兹魺o其事地說。
“哦,那有點浪費?!崩项^兒惋惜地說。
確實,都是兩間一居,一個人住,確實是浪費。張居易站在門口,琢磨著,猶豫著,地方倒真是好地方,光照充足,干干凈凈。
“結(jié)婚了沒小伙子?”老太太在背后問。
“結(jié)了。”張居易說。
“那好啊,小兩口住這兒,多好!”老太太歡喜地說。
“妻子在老家?!睆埦右捉忉尅?/p>
“哦哦,那可惜了?!崩项^兒嘆息道。
張居易開始往外走,老頭兒繼續(xù)舞弄拖把。
“不喝口水再走么客人?”老太太說。
“不了,謝謝!”張居易已經(jīng)開始下樓梯。
隔得不遠,胡同口那里,有位老太婆在湊風(fēng)涼。看張居易東張西望的樣子,問:“小哥,是租房子的?”
張居易頓住腳步:“嗯?”
“隨我來!”老太婆搖搖地在前頭帶路,往胡同里走去。
“遠嗎?”張居易在后面問。
“很近!”老太婆并不回頭,健步如飛。
走了將近半公里,張居易實在是泄了氣,正待要走,老太婆說:“到了!”
左拐,是一座大門框,并沒有門。往里走一箭之地,是一座小一號的大門,敞開著。繞過掩門墻往右拐一個彎,出現(xiàn)了一棟半新不舊的古怪二層小樓,積木一般高高低低連成一大片。還真是別有一番洞天,張居易在心里感嘆著。
正房抱廈下的陰涼里,支著一張窄窄的竹床,一個老翁正半臥在那里乘涼,手握蒲扇慢悠悠地扇著??吹綇埦右鬃哌M來并不招呼,似乎來客太多,而談成者少,早已厭倦,所以干脆來個視而不見。張居易入鄉(xiāng)隨俗,也裝作沒有看見老翁,隨老太婆四處看著房子。這里活像個碉堡,轉(zhuǎn)一圈,四處布滿窗戶,蜂窩般密密麻麻住滿房客。只不過,這些房客暫時還存在于老太婆吹出的氣泡里,據(jù)說這個時間點都去上班了:“到晚上,可熱鬧了!”
張居易搖搖頭:“背陰!”
“有朝陽的!”老太婆大聲說,引著張居易上二樓。
果然,二樓還有不少房間,迷宮一般四通八達。這房子是怎么建的?張居易暗地琢磨著。拐角處的一間屋子里,床上躺著一位胖姑娘,千指觀音一般擎著手機飛速撥弄。門口一個稍瘦、扎高辮的姑娘在臨鏡梳妝。高辮姑娘從鏡子里看到張居易,斜著眼珠伸腳把門踢上了。
樓道盡頭有一間公用廁所,臭氣不斷從大敞的門口撲出來。
不錯,此處光照確實充足得很,進了屋,仿佛螃蟹被趕進了蒸籠。張居易似乎看到靠窗的空氣在燃燒,彎彎曲曲地抖動。腋下和臀部有汗珠以可感知的速度涌溢出來。他轉(zhuǎn)了個圈,滿意地點點頭,問老婆子租金。老婆子說什么租金不租金的,每月給個兩百,也就夠了。張居易在心里咂摸著,這個破地方,也要兩百?!
“不錯不錯,很好啊……”張居易一邊贊嘆著,一邊出了“蒸籠”。
“那小哥,你看著定哪一間?”老婆子問。
“不忙不忙,”張居易擺擺手說,“今天先看看,還沒到租的時候。”
“嗯嗯,隨時過來。房租好商量,兩百不行,一百八也湊合!”老婆子爽快地說。
院子里,不知何時高辮姑娘已經(jīng)下樓來,湊著水管在接水洗臉。她抬頭看了一眼張居易,便又低頭洗起來。張居易盯著她上下翻飛的辮子愣了一愣。
“這附近上班的姑娘、小伙子們,都在我這里住,沒別的,你老姨這里安全又便宜,別處再也沒有更好的地方了!”一邊隨著張居易往外走,老太婆一邊絮絮叨叨地自賣自夸。
“對對對……”張居易隨聲附和著,慢慢走遠了。
站在街角,張居易撥通了一個租房電話。
五分鐘左右,遠遠走來一位粗手大腳、紫臉膛的大姐,走近前來,問張居易:“弟弟,是你要租房子?”
“對啊,就這里嗎?”張居易指指貼租房電話的那扇門。
“這里都租出去了。還有兩間,可以跟我去看看?!贝蠼阏f。
于是兩個人開始走。
“眉頭怎么弄的,弟弟?”大姐盯著張居易的腦袋,關(guān)切地問。
“哦,沒,沒怎么……”張居易摸著額角的疙瘩,尷尬地笑笑。
“一會兒去衛(wèi)生室,拿點藥膏抹抹,感染了就麻煩了!”大姐說。
“會的會的?!睆埦右状饝?yīng)著。
房子不錯,非常干凈,前后兩間,自帶小衛(wèi)生間。
“三百元一月,按季度交;水費每月十元,有單獨的電表……”大姐解釋著。
“成交!”張居易拍了板。
“那,要不今天先交個定金?”大姐問。
“明天吧!明天連房租一塊兒交,今天沒帶錢?!睆埦右着呐目诖?/p>
“好,明天給我打電話就行,弟弟!”看著正走出胡同的張居易,大姐叮囑道。
“沒問題沒問題?!睆埦右讛[擺手。
晚上回家,妻子看到張居易額頭上的一團玫紅,走過來扳著他的脖子,用手掌猛擦:“咋弄的?到哪兒找小姐去了?”
“去去去!”張居易推開妻子,揉著差點兒被擦破的額頭:“哪來的錢找小姐!”
“你們男人都鬼得很,辦正事沒錢,干壞事,沒錢也能屙出錢來!”妻子憤憤地說。
但張居易充耳不聞,人已經(jīng)穩(wěn)居飯桌一角,埋頭開始狂吃起來。
“給我找個新杯子,明天上班帶著。”睡覺之前,張居易吩咐妻子。
“那個茶杯呢?”妻子問。
“打碎了!”張居易不耐煩地說。
“你就是有糟蹋東西的天賦,人家都往回拿東西,你倒好,變著戲法把家里東西都搞出去丟掉!”妻子奚落道。
“去去去!”張居易已經(jīng)懶得和妻子爭吵了。
第二天上班,李厄茍并未找張居易的麻煩,他不認識張居易了。張居易原本還想打個哈哈,現(xiàn)在李厄茍既然對他視而不見,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煩。于是,他也看不見李厄茍了。
真是奇怪也哉!不光李厄茍,辦公室里的人都不再認識他,仿佛張居易一夜之間變成了陌生人。不過,就算是陌生人,也會引起大家的好奇心,過來打聽打聽才是,但大家卻對他這個“陌生人”毫無好奇。張居易一屁股蹲在椅子里,仰面朝天,看著天花板琢磨,莫非是哪路神仙趁他不注意,給他套上了一件隱身衣?
“一枝花”彭艷掐著腰扭過來,一撅臀,坐在張居易辦公桌上。
彭艷翻閱著張居易辦公桌上的文件,揀出幾份領(lǐng)導(dǎo)批示過的,仔細看著。
張居易坐直,伸手去摸彭艷的大腿。
“你這人!”彭艷驚得跳了起來,眼睛瞪得溜圓,一把打開張居易的手。
張居易臊得滿臉通紅。
“無賴!”彭艷丟下文件,扭著屁股走去。
“臭流氓!”她又大聲加上一句。
同事們立馬陷入歡樂的海洋。
張居易也笑了:“娘的!就會捉弄老爹,龜兒子們!”
中午,張居易去出租屋交了房租。房主大姐十分滿意,說交得很及時,上午剛有人給她打電話,是原來租住此屋的一對小夫妻的同事,聽說此屋不錯,趕著要來看看。她說真不巧,剛剛租出去,那邊還一個勁兒打聽有沒有交上房租。
“弟弟,你今天要不來,明天我就只好租給他們了!”大姐補充道。
“那是那是,您請您請!”張居易笑容滿面,一邊把替換下來的舊鎖遞給房主大姐,一邊送她離開。
張居易把窗戶和門都打開,掃了一遍地,該擦拭的地方擦了一遍,收拾好床鋪。這些都弄完,他便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只茶杯來,茶杯里塞滿了長滿白毛的茶葉,也就是周一上午他想倒掉而沒有倒掉的舊茶根。這只茶杯,就是他跟妻子說的,是已經(jīng)打碎了的那一只。
不知道的,會以為這是一只香爐。
張居易鄭重其事地把茶杯擺在床鋪正中。床是兩米乘兩米二的大床,床板平整,鋪著綠色軍用絲綿床墊。別說,茶杯擺在上面,還有模有樣的。
把門窗全都關(guān)得嚴嚴實實,張居易鎖上門離開了。
整整一個月,張居易再也沒有來過,他似乎已經(jīng)把租房子的事情忘掉了,照常工作,繼續(xù)日復(fù)一日、毫無感情色彩的辦公室生涯。其間,只有妻子詢問過張居易關(guān)于一千五百塊錢的事情,她懷疑是張居易偷錢去干壞事了。
“你才偷錢干壞事!老子是那樣的人嗎?”張居易義憤填膺,激烈地反駁道。
“那錢去哪兒了?”妻子追問。
“嗬!老天!查查你的淘寶支付寶微信紅包轉(zhuǎn)賬,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堆敗家玩意兒,去看看樓下垃圾桶里的快遞包裝紙!錢哪兒去了?你說錢哪兒去了!”張居易把撲克牌一摔,大吼道。
撲克牌在桌子上爆起半人高,來了個“天女散花”。
“沒拿就沒拿吧,問問怎么了?看你那熊樣!”妻子笑了。
張居易十分嚴肅地瞪著妻子。
“趕緊,把這些破玩意兒收拾起來,少給老娘耍威風(fēng)!有威風(fēng)外面耍去!”妻子皺著眉頭,去廚房里了。
直到第四十天左右的一天中午,張居易才又去了出租屋。房門打開,撲面一股腐茶的清香。張居易鎖上門,瞇縫著眼睛,鼴鼠般順著這股香氣鉆進了里間。一睜眼,果然,床鋪上已經(jīng)拱起蚊帳大小一座暗青色的“茶山”。
“茶山”朦朦朧朧、意蘊無限。
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床鋪中心的那只茶杯。那里顏色最重,接近于紫黑色,尤其是茶杯外沿,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是絕對看不出來這是一只茶杯的,簡直活像一只睡熟的黑貓,閉上眼睛仔細聽一聽,似乎還能聽到細細的“呼?!甭?。毫無疑問,這座“茶山”已經(jīng)有了生命,如此迅速的生長就是一種證明。
張居易欣喜若狂,看來錢沒有白偷,他的推理第一次被證明不是無稽之談,而是有著堅實邏輯支撐的奇思妙想。他立馬行動,三下五除二脫了個精赤條條,泥鰍一般鉆進“茶山”。他平躺在“茶山”底層,望著頭頂?shù)嗌拿造F,呼吸著腐爛的清香之氣,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平靜,就像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借助“茶山”之力,他逐漸把腦中的雜念抽除,反復(fù)練習(xí)著“遺忘”的藝術(shù)。
至此以后,每天午睡一小時,成了張居易的“修道”時間,從“茶山”里爬出來之后,他洗個冷水澡,穿上衣服回去上班。
張居易遺忘的事情越來越多,在同事和妻子眼里,他似乎是正朝著“白癡”的康莊大道策馬疾馳。尤其是對李厄茍,以前張居易是裝作不認識,如今卻是真的忘記了。
有好幾次,他甚至忘了回家的路,不斷打聽著才找到家門。
“茶山”并未隨著張居易的折騰消減下去,而是繼續(xù)生長,兩個月后,已經(jīng)把整個里間占滿。
昨天,房主大姐打電話給張居易,說是到了交房租的時間了,第二天準時上門去拿,請張居易做好準備。張居易早已經(jīng)忘記房子是租的,經(jīng)此提醒,才恍然記起。
站在門外,張居易仔細辨認著房主大姐的臉龐。他只依稀還記得一個大概影像,保險起見,他找到撥號記錄,翻到三個月前,當(dāng)面撥通了對方的電話?!霸谀愕男纳?,自由地飛翔……”從房主大姐挎包里突然傳出的歌聲嚇了張居易一跳。
送走房主大姐,張居易打開門,進了屋。
點上一支煙,張居易倚著桌子靠窗站著,他在琢磨,這次怎么把妻子糊弄過去。透過窗玻璃,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發(fā)狂的臉……
突然,這張臉變成了真的。
“哐!”
門被一腳踹開。
張居易一哆嗦,煙棒掉在地上,他急忙往里屋跑。
妻子兇神惡煞一般沖進來,手里抄著一根棍子,趕著張居易進了里屋。
“啪!”
“嗷!”
張居易的胯骨上已經(jīng)挨了一棍。
妻子的左手閃電般抓向張居易的耳朵。
可惜這一把沒有抓牢,妻子眼睜睜地看張居易卜楞著腦袋一個猛子扎入“茶山”,魚一般逃入自己再也無法接近的灰黑色的毛絨海洋深處。
張居易初時還有些恐懼,但看到妻子無法破壁而入,便在那里搖頭擺尾地嬉戲,仿佛從未有過的暢快。隔著一面鏡子,妻子看到張居易迅速收縮,很快便由一條丈八大漢收縮成豌豆大小,但他的五官并未隨著縮小而模糊,而是帶著一股從未見過的壞笑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
仿佛正在被雨淋濕,“茶山”開始坍縮?!坝辍痹较略酱?,“茶山”逐漸收縮回茶杯里,在茶杯口凝結(jié)成一片堅硬的封蓋。透過逐漸變得透明的茶杯,妻子還可以看到張居易游來游去的模樣。
最后,毫無辦法的妻子只好退掉房子,把茶杯連同里面的張居易裝進塑料袋,罐頭一般提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