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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 意

        2021-09-22 11:13:42
        海燕 2021年10期

        文 隋 言

        六點多,太陽像一只懷孕的母貓,蹲伏于樓房的一角。晨風綿柔,像小奶狗纏著褲腳不放。

        不疾不徐,有一只曲子輕輕滑來。

        她推著自行車,放緩腳步:哦,這曲調好像是《秋意》。

        如常,從春到秋,啾,啾,鳥叫的聲音,婉轉中透出凄涼。想想,那些小精靈被圈在籠子里,能不寒寒凄凄悲悲切切?這個花鳥市場,炫彩著紫陌街,且成其繞不過去的背景。

        紫陌街右側,一株蒼然如昨的老柳樹,她將自行車倚靠于此。鳥的囀鳴被生生淹沒,拋去遠處剛剛刷過的車流聲,她再一次分辨:沒錯,是那首曲子。她如此熟悉。她想:年齡大些的,超過六十歲,誰不知道呢?好聽啊,可又誰不會唱兩句?我就會。

        左一眼,右一眼,她清亮的目光黏附其上,仿若被無限陌生的影像輕輕覆蓋。這影像有氣息,有體相,有色彩,有溫度。尋常,且又蒼郁孤寂。他的深棕色的胡琴,他的平搭搭破了邊沿的藍帽子,他的清癯癯的刀條臉,他的灰突突褪了色的衣服。他袖口上的一圈黑色斑駁的汗泥,泛著潤滋滋的油光。他腳邊一只古董樣舊制的鋁飯盒,散發(fā)出銹跡老套之氣息,像只灰色受傷的呆鳥,靜靜地匍匐于地。

        這人長了一個塌鼻子,看著,咋這么累,窮相。她想。

        她瞅了一眼,再瞅一眼。冷硬不和的氛圍。平日,她不這么看人,她怕給人家瞅毛嘍。兩名穿著透露的女孩,嘁嘁喳喳,像兩朵彩云飄然而至,沒有幾秒鐘,將僵持了一段時間的某種東西打破,慢慢沉墜,靜靜地炫落。

        天呀,我都快餓抽了。女孩驚乍、嬌氣、夸張。

        吃香菜嗎?

        討厭死了。

        辣椒油?

        臉上長痘咋辦呢?

        這個嬌氣。她想。

        永久牌,黑漆快掉沒了,這臺進入淘汰邊緣的自行車后座上,她擺放一張高粱秸穿成的蓋簾,用細繩纏了兩道,固定好。她戴上薄如紙張的膠皮手套,攤開煎餅,輕撲邊角,舀了一勺拌有蔥花的土豆絲,捏一撮香菜碎末,撒于上面。卷起,中間成筒狀,兩頭有棱角。

        插圖:李雨薇

        無形且張揚,冷漠且平和。瞬間,那種陌生的東西,無忌,快捷,若飄漾,若糾纏,再次將她緊緊包裹起來。她很少被情緒左右,這回確實有些不淡定了。她認定,那種陌生無形的東西,與自己無聲地對峙,倔強而不屈服。她知道,那里面有他清癯的刀削臉,破扇子似的大手,黑面老北京布鞋,甚或他茫然的眼神,專注的神情,與唇邊微黃稀疏的短髭。她確實有這種不可抗拒的感覺,卻死心不承認是他為之帶來。他僅僅是一個陌生人而已:黑矮,蒼郁,偏瘦,塌鼻梁,會拉胡琴,穿著暗舊,也老套,還有那么一絲酸溜溜的汗臭。她想,每天多了去了,那些陌生的男人與女人,從身邊,像魚一樣穿梭而過,像一種不舍時光無休止流動的影子。而這兒,突然冒出來一個又老又窮酸的男人,就改變一切了嗎?她不排斥這種簡單陌生的東西,也無從談及討厭與不安。她疑惑起來:為何愿意接納,且?guī)в心挠H近感?

        她被這種陌生且熟悉的氣息包裹,抑或敏感,抑或無法排斥,很大程度上緣于二人年齡相仿??赡埽€有那把胡琴,那首《秋意》的曲子。

        如常,人們每每談起緣分,真有這回事?信嗎?她想。

        琴師拉著的曲子戛然而止。

        哦,我占你地盤了。他說:我馬上走。他瞟了她一眼,右手快速地扭了扭弦軸,左手豎起胡弦,與琴桿基本保持平衡。他右手把胡琴輕輕放倒,左手先著地,慢慢爬起來。

        左手先著地,這一個動作,加之右手握琴桿這一動作,她斷定,生活中,琴師就是一個左撇子。她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說法,都說左撇子聰明,情商高,有藝術細胞。

        你是蝦米炒雞爪,蜷腿帶彎腰,老天拔地的,往起拱啥呀?我又沒花錢買攤位號,這里不賣攤位號。她說:你給我封的地盤?

        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到來,干擾了別人。她說得沒錯,那個不是攤位的攤位,不歸她專有。

        不好意思,我拉曲煩著你了。

        琴師吞咽了一口唾液,給了她另外一個回應。

        你拉曲子又不是專門給我聽。她說:你又不是在那里賣唱敲破鑼,煩著我了。即使賣唱,又礙我啥事呢?我能管了自己,管不了別人。她斜睨著琴師。她瞧見他的喉結很大,吞咽時,上下滾動如此明顯。

        那我還坐這兒,你不煩就行!

        琴師撲撲手,目光中有份懇切。

        這又不是我的一畝三分地,你把它坐穿了算你能耐。我賣卷餅,你拉小曲兒,馬與牛,整不到一塊去。

        她的話語里隱藏著些微的不耐煩,像一枚荊棘。

        那我就坐這兒了?琴師的目光凝結不動,充溢著詢問與試探,停頓了幾秒鐘:我怕別人煩我,我得知道,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

        每天六點半,她準時出現于紫陌街。后來,琴師比她還早,五點就來了。

        琴師拉經典曲子比較多,而她,會唱不少評劇片段。她還告訴琴師,她年輕時,還是一名評劇演員呢,演過多場戲,什么《秦香蓮》《花為媒》,她數出來一串串。他聽她這么一說,心里暖烘烘的,眼神明亮起來,哎呀,你還是名角吧?那你怎么賣起了卷餅?她來了興致,自嘲自己是天亮喜鵲叫,喳喳個沒完,就說,我是朽木不可為柱,爛泥扶不上墻。我當過演員不假,可我沒那么大的造化,總感覺沒多大出息,就不長進了,改行進工廠了。后來廠子黃了,就跑火車皮做小販了。過六十歲了,撲騰不動了,就成站街一族,打個小吆喝,賣卷餅了。

        他嘟囔了一句:哦,白瞎你這個人了。

        沒過兩天,她就與琴師熟絡了,但總是她先開口,他應答,算是有問必答,不多言多嘴。

        會拉曲子的都是大師啊,還是叫你大師吧。

        不敢當。

        琴師用一條有些臟的藍手絹,擦拭了一下琴軸,也不看她,說道:我搭眼一瞅,你就不簡單。

        叫你大名我怕折壽,你年齡比我大,得了,叫你大師吧!她的目光溢滿真誠:你天天讓我免費聽曲,我這回賺著了。

        我想知道你姓甚名誰。他微笑,靜靜看著她。

        那有啥呀!這也不像沒結婚就生孩子,怕丟人,我也沒啥隱私。她提高嗓門,嘴忙手也忙,不忘了為顧客打卷餅:木子李,大名李小芳,還有人叫我李趕腳,天天馬不停蹄,跑街賣卷餅。

        紫陌街沒人管嗎?琴師突然問,聲音不大,像刻意壓低了嗓子:我看這里有賣水果的,有嘣爆米花的,還有賣狗皮膏藥的,那幾個算卦的人,那臉比我還黑。

        加上你,拉曲的錢大師。她愣怔地瞅了琴師一眼,轉著身子向遠處望望,像是思考一個很敏感很嚴肅的話題,隨后開起玩笑:還有我,賣卷餅的老女人,土埋大半截的李小芳。

        玩笑歸玩笑。她告訴他,紫陌街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條街。這里當然有人管了。她說,有個人負責紫陌街,那人長得五大三粗,體胖,豬腰子臉,幽默,愛開玩笑,心眼好使,人熱情,沒脾氣。我們都抓住他這個性格了。這一片,是他的轄區(qū),我們叫他“片長”。

        大師,我說話是不是跑偏了,怎么剎不住車了呢?

        她的臉上籠上一層憂郁的神色。

        琴師的淺笑掛在嘴角。

        你的笑讓人瞄不著香臭。她語帶譏諷,她揣度著琴師的問話:你擔心被執(zhí)法?

        琴師試試琴弦,拉了兩下,放下來,斜覷了她一眼。他向遠處望望,像是尋找一個物件,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許是都有吧。他右手握緊琴軸,左手拉弦,曲子彎溜溜流淌出來。她側耳聽了聽,這也不是《秋意》?。壳傧壹涌斓墓?jié)奏,他再次斜覷了她一眼。她有些毛,你看著我是什么意思?她想。但她沒說。他斜睨了她兩眼,他沒想得那么復雜,或者,壓根他就沒想什么。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可能是,陶醉中的不經意而已。許是她距離更近一些。她揣測,他有心事。她還認定,老男人的心事藏得深,五斗帶半斤。不過,也有膚淺的時候,像錐子裝進麻袋,遲早扎出來。有心事的男人,氣息里帶著內斂與晦暗。她懂得男人,她有些不懂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目光像冰涼的問號,豐富,飽滿,帶有一絲苦澀。她注解了多個選項。

        她盯視了他幾秒鐘,心想:他超然無我地拉曲子,確實有藝術家的范兒。

        每天,六點半,她立好自行車,賣她的卷餅。

        每天,四點半,他坐在那里,開始拉他的曲子。

        時間都去哪兒了?時間是不是順著云彩飄走了?有一天,琴師問她:今天初幾了?她告訴他:初八,再有一個多月就中秋節(jié)了。他應答了一聲,隨后嘟嚕了一句:時間真是個好東西。她愣怔地瞅了他一眼:這個人咋地了?今天不太正常啊。

        算起來,琴師坐在這里,已經四十多天了。

        天漸漸涼了,身上不再黏糊糊了。

        想起那天,他就想笑。

        我知道你賣卷餅時心不在焉,那天,冷不丁看見一個男人,還很酸臭的老家伙,坐在那里,你說實話,是不是挺不高興?是不是挺惡心?琴師用指甲挖了一下牙花子,呸地一口吐了出去:我是怕你們女人小心眼,尤其是你這種老女人。

        你挺逗,守著一個女人,不是很丑的女人,眼皮不撩,凡心不亂,挺有定力啊。她嘻嘻笑,將土豆絲攤在餅上:我知道一些,紫陌街有不少人,說你是搞藝術的。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先別管活得咋樣,好像都挺高傲,架子大。她問他:用“高傲”這個詞,對嗎?

        你觀察得挺細呀?他笑笑:那你看我高傲嗎?我有理由高傲嗎?你不也搞過藝術嗎?你高傲嗎?這個年齡了,還賣卷餅,我就沒看出你哪兒高傲。

        她的心里一熱,眼淚要涌出來,馬上,她又控制住自己,硬硬地,壓了回去。

        我不都說了嗎?我唱不了戲,我也搞不了藝術,后來,不就跑出來了嗎?但我,還是有那種感覺,若不,你一拉胡琴,我隔二里遠就聽到了。

        是我錯了,遇到我拉琴,還把你給攪了。

        問題是,別人攪我,我動不了心呢。

        琴師瞅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看看胡琴,抬頭,望望遠方,目光拉回來,又瞅了她一眼。

        她不想讓他誤解,似是沒話找話:左撇子都能拉胡琴,還能搞藝術。

        琴師淡淡一笑:你這是歪理邪說,我這德行搞不了藝術。

        呦,你挺瞧不起自己呀。

        我看呢,就你能瞧得起我。

        腳后跟扎刺,離心挺遠呢,想聽聽你身上的事兒,這么長時間了,你捂得挺嚴實,也不說呀!

        我七十五歲了,老婆小我兩歲,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他掏出一張紙,擦擦眼角:知道什么叫命嗎?就是你想這么活著,偏偏走的是另外一條毛毛道。我已離家四十五年,我兒子三歲我就出來了,那時還大幫哄沒有聯產承包呢。

        遇見個女老板,被騙了,然后那人消失了,你對那人有感情了,最后念念不忘,就不愿意回家了。她搶過話頭,連著片地說:進工地扛不了沙子,想做焊工又不會,老了,啥也干不動了。干脆,拉二胡,糊弄洋鬼子。她捂嘴哈哈大笑:我是上樹摘果子,專挑大個兒來,你的故事我給你編完了。

        你說出了一部分。他說:還有一部分你不知道。

        這些就很狗血,還有?她說:四十五年,你一個人在外面逛蕩?

        琴師本不想說,耐不住她磨嘰,他告訴她,結婚不到兩年,縣里民間藝術團下到他的家鄉(xiāng)巡演,他是評劇《鳳陽情》的男主演。他的精彩演出博得掌聲,他老婆不高興了,她不喜歡這種掌聲?;丶遗c他理論,說你與那個女人為什么眉來眼去?哭得眼淚像下雨似的。你還抱她一下,你背后親她了嗎?他解釋,那是演戲。演戲就得抱女人?你看誰演戲抱女人了?你看阿慶嫂,胡傳魁那么感激她救命之恩,也沒抱抱她呀。他討厭老婆胡亂聯系。

        哦,你演過評劇?

        這回遇到同行了吧!

        她點點頭,臉燥熱起來。

        哦,你老婆相當狗血。

        我不怨她。

        她怨你呀。

        我兒子開個破三輪車,拉著幾個人去串門,十年前,正月十七,為了省過路費,怕城里交警抓住罰款,過江,走冰面,遇到事故,連帶我的那個娘兒們,還有孫子,都沒了。

        秋的影子不長,一晃,就要沒了。

        那天,兩人正聊著,她的那個男人,一遍遍給她打電話,說你這個騷女人,干嗎這么絕情?你領著男人跑了,把我一腳踹了,你是不是得下地獄遭大刑?

        她的那個男人開著小型貨車,起早去農村抓馬抓牛,當街屠宰,上午賣肉,下午就與左鄰右舍打麻將。那里遠離市中心,背靠那座著名的彩虹橋,有不少平房,住戶較雜,閑人好找。有段時間,邪門,有人專偷女士內褲,于是,哄嚷說她男人有重大嫌疑。她男人不服,拿著殺牛刀要找人理論,她拼了命攔擋。她的男人暴打了她,說你們女人丟東西,為什么往我身上栽贓陷害?有人罵她男人真不是東西,女人內褲丟了之事說不清,回家找自己女人發(fā)泄。

        這次,她要出遠門,還得千般解釋,那座城市有人給我打電話,說看見我兒子了,在工地干活兒呢,我去找兒子。男人破口大罵,養(yǎng)漢精,糊弄誰呀?等讓我抓住了扒你皮。她說,你再罵我,我就真的不回來了。男人哇的一聲哭了,我能殺牛宰馬那陣,你怎么不踹了我呢?看我截肢了,不能殺馬給你往回揣銀子了,你就把我甩了。她哄勸,哪是那么回事?你竟胡想,我是那種人嗎?男人哭得更傷心了,說她不回來,他就整根繩吊死得了,活著比死難受。

        她沒轍。她認定自己福淺,自己出趟門都鬧心巴拉呀,懷里像揣個小兔子,沒個安穩(wěn)時候。瞬間,她悲從心生,一股酸澀伴隨著委屈,不可抗拒地洶涌而來。她遏制,攔截,阻擋。她轉移,消解,分化,試圖將其徹底掩埋。她失敗了。她的想法綿軟得無力掙扎。她正束手就擒。她趕緊掩飾,將臉扭向窗外。她輕抹兩行清淚,認定這都是她的宿命。

        黃昏,火車路過一個小鎮(zhèn),一座座平房從眼前掠過,與家那邊的平房極其相像,那上方正輕籠一層淡淡的薄煙。

        她與自己的男人是半路夫妻,她的兒子與她男人水火不容。她兒子看不慣那個男人,說瞧不起他。殺牛宰馬看不慣,說話的語調看不慣,走路的姿勢更看不慣,像只螃蟹。一搭眼,就能分辨出他是個屠夫。屠夫的力量都用在眼睛與手上,叫眼疾手快。說那個男人身上,沒有一塊肉招人稀罕,尤其那眼睛,兇光暴露,偏偏你喜歡。她罵了兒子,你媽給你找個爹錯了?不為你,我能找他嗎?兒子怕氣到她,馬上緩和,媽你沒錯,那個人也沒錯,是我錯了。她嘆息:你這還不是正話反說,怪罪你媽不該找這個人嗎!

        她正努力忘記那些過往,她的內心正升騰起一股不可述說的親近感。轉瞬,她的這種感覺開始一點點被蠶食。她問自己,有家的感覺不好嗎?沒家的感覺好嗎?很快,她的心壁被涂抹成彩色,那些亂糟糟的想法,像一群狒狒在擁戴它們的王座,吵鬧不止。

        火車在加速,十幾分鐘的時間,遠處的小山丘撲面而來。山脊彎曲的弧線,如同非洲草原上追逐瞪羚的獵豹。夜色正闌。走出站臺,一輪滿月,銀羽似的光芒正靜靜地炫落。她記得有人說過,隨著人流,就能走出出站口,不會走丟。她走進售票室,買了一張返程的車票。這么晚了,她舍不得花幾十塊錢住旅店,她打算在火車站里的候車室蹲上一宿。也就十幾個小時,打個盹,一迷糊,天就亮了,就能見到那個人了。她想。她再次想,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啊。她從第一次接到電話開始,這個想法就占據了她的內心。她的期盼隨著火車出發(fā)前的一聲長鳴,變得更加明晰與急迫。

        大娘,我在站前廣場。女人溫甜的一聲稱呼,像那次電話一樣,沒有差別:您老人家大老遠來,真不容易。

        姑娘,我兒子在哪兒?

        女人笑笑:大娘,不遠,在工地。

        姑娘,你帶我去見他。

        女人哈哈笑了:您老人家健忘。

        健忘?哦,我想起來了。她猶疑地看了看女人:在這兒給你?

        是真錢吧?

        你看大娘能騙人嗎?

        大娘是明白人。

        她隨著女人穿過一條寬闊的馬路。女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女人說:你在這兒把錢給我吧,你兒子離這兒不遠。

        下了出租車,女人告訴她,她很快就能見到兒子了。

        她站在那條胡同入口。她看見女人的腳步輕快沉穩(wěn),突然于幾十米遠處停下,回過頭來,微笑,向她擺手,像告別的姿勢。她想:女人的笑確實好看,還有兩顆虎牙呢。她隔遠瞧見,女人的拎包顏色好似淺淡了,由黃變白。她想: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吧?她看見女人拐進一座房子里。

        她等她。

        她有些累了,坐在馬路牙子上,忽然間,開始心緒不寧,像內心扎滿銳利的荊棘。

        這姑娘說得對啊。我兒子是二十七歲,走的時候的確穿著一件藍夾克。我兒子一米七五的個頭,臉有些胖。我兒子是離家出走的呀,是前年秋天呀。她的目光盯緊那條胡同,不遺漏任何來往之人:這姑娘多好,不能騙我吧?

        女人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她的不寧像一次謠言開始蔓延。

        她站起,撲撲身上的塵土,順著胡同走過去。

        她來往于胡同多次。

        她不明白,胡同里的房子,怎么都是一個模樣?那座房子像玩了一次迷藏,突然不見了。

        多好的姑娘啊,甜甜的笑。她的心慌作一團:這姑娘怎么會是騙子?

        她忘記自己是怎么來到站前廣場了。她坐在那個萬年紅依舊盛開的花壇旁,她想哭,心口如一塊沉重的頑石橫壓在那里,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四圍撒上一層淡淡的粉色。那一池萬年紅,洋溢著晚秋最后的風情與嫵媚,炫耀著自己的一份矜持與魅惑。

        她摘下花壇旁一朵孤零已結籽的車前子,托于掌上,像親昵散發(fā)奶香的嬰兒。突然,她的臉由紅變白,嘴唇顫抖,聚攏手指,將其捻斷,揉壓,撕碎,拋向空中。她沒能接住翩翩墜落的碎末。她伸出的雙掌,在空中,依舊保持著托舉的姿態(tài),像凝固僵硬的雕塑。

        她雙手捂住臉面,嚶嚶地啜泣起來。壓抑、憤懣、無助、絕望,像蚊蟲發(fā)現獵物旋繞時的飛鳴,像切開一個道德與謊言的缺口,像一池圍堵許久喑啞不響的暗流。被兩塊巨石夾緊無法暢快地流動,像一只驚魂的小鹿,無法躲避猛獸嗜血的偷襲,像一場凜寒而不知歸期的大雪,無休無止地飄落。

        她包圍于夕陽那抹最后的余暉里。她抱于胸前,生怕別人搶走一樣,攏緊手里那個小包裹。她目視著來往于車站的人流,她發(fā)現有個年輕男子從廣場那邊來,向進站口走去。她忽地站起身,小跑著跟了過去。她迎在前面,她叫了一聲兒子。男子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我認錯人了。她磕磕巴巴,急切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孩子,別把我當作一個瘋婆子。

        哦,對不起。男子的笑溫和寧靜:大娘,我沒那么想,你真認錯人了。

        她目送著年輕男子的背影。

        男子一腳跨進門里,慢慢轉回身,回頭望了她一眼:驚異、憐憫、祝愿、疑忌,許是都有吧。

        她的心驟然慌亂起來。

        她有些激動,似是獲得一次滿足與快意。

        我兒子是個倔強的人,他打小就有一副犟脾氣??伤莻€孝順孩子,左鄰右舍都這樣夸他。我不同意他開出租車,他愛車,他不該開車。他再也不回來了嗎?不會。他不會那么做。他是個聰明的人,他不會留下媽媽不管。想想,挺氣人,他真有些讓人不理解。我見到他,就想打他一巴掌。我不能狠勁兒打他,說句心里話,我能舍得嗎?我就是說說罷了。

        她想奔過去與年輕男子說上幾句,對,一股腦兒地說出來,沒有一絲保留與遮掩:我兒子就像你這么高,像你這么壯實,像你這樣的臉型,像你這么走路……他前年就走了,我是她母親,我來找他。你看看,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嗎?

        男子淹沒于人流中。

        她癡癡地向里面張望了一眼。

        她的腿微微地顫抖起來,綿軟無力。

        她一點點蹲下去,像一只黑陶罐的陷落,繼而,頹然坐下去。

        她捂緊面頰,清淚再次無聲地奔涌出來。

        別難過了,老李。琴師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火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開了。

        她將手慢慢挪開。

        這是誰在說話?她仔細分辨著來自身后的聲音,閃念之間,她的臉頰燥熱:我不是在做夢吧?

        她扭過頭去,燈光下更顯清瘦的他,靜靜地看著她。

        你是錢大師。她說:你怎么也來這里了?

        別想那么多了,錢被騙走了,只要活著,我們還能掙。他說:我坐了另一趟火車,隨后攆著你到這里來,說句心里話,確實怕你一個人在外不容易。

        我……她雙臂摟緊他的大腿,哭出聲來:我想……

        我們還得活著,生活注定我們還得活著。

        他輕輕搬開她的胳膊,扶她起來。

        回程的火車上,起初,她眼淚多,話少。而琴師話多,故事多,像個話簍子。她知道,他在想著法消融她心中的塊壘。中途,她說:我喜歡聽你用胡琴拉出的《秋意》,知道為什么嗎?他愣怔,搖搖頭。她說:《秋意》有滄桑感,豎笛、鋼琴都演奏不出那種味道。你的胡琴,怎么說呢,就像那三九天的蘿卜,讓人動心。我,一個老女人,被征服了。

        她加重了語氣,就像涂抹上一層色彩,炫耀了“你”與“胡琴”不可替代的連帶關系。

        琴師有種羞澀感,摸摸下顎,不自然地笑了。接著,假裝深沉,故意逗她:哦,不易啊,我遇見了行家。

        她嘆息一聲,我是守著駱駝不說牛,竟挑硬貨,不能總說卷餅吧?若不,你還不得說我,滿嘴全是蔥花味兒。

        琴師明白,她先前的藝術感覺還在。

        她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靜靜地看著車窗外,十幾秒后,轉過頭來,隨后又補充了一句:別聽我閑掰,我是騎上老驢去看戲,愣裝老戲迷,別笑話我就行。

        琴師知道,她的心境轉變回來了。

        下車了,他們的影子在街上燈光的晃動下,時而拉長,時而縮小,玄幻而迷離。

        午夜,每天這個時候,從出站口開始,連著站前廣場,紫陌街都會涌入剛剛下車的人流。出租車扎堆,忙于接這趟火車下來的乘客。

        打車吧。琴師說:你累了。

        你回去吧。她說:走夜路,我不害怕。

        我送你回去。他說:我糊涂了,我不該提起打車這件事。

        她的兒子是開出租車離家的,她討厭出租車這個字眼。他怕提起出租車,再次勾起她的不快。

        我想告訴你,別把我說的話當真。

        她突然停下來,站在那株松樹成就的黑影里。他在前面,與她不到兩步的距離,聽見她說起這些話,也停了下來。

        我有分寸,這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說拆就散了。他知道,她說的是有人對他們認真多玩笑少的那些話。他說:我不是那種人。

        別總是忘不了《秋意》了,差不多,我都能用胡琴拉曲了。你說過,時間是個好東西。我覺得,“遺忘”也是個好東西。

        她突然轉移了話題。

        琴師似是開了一個玩笑:那就用時間把遺忘埋葬吧。

        她“哦”了一聲,點點頭。

        我送你回家吧。他說:我們一起走。

        這么晚了,大街上,一位胡琴大師與一個賣卷餅的老女人在一起,多不般配呀。她說:別讓紫陌街的人胡扯,變成敲打我們。

        我以后不拉《秋意》了。他說:我該換一個地方了。

        你說什么?換一個地方?怎么回事?她拔高了聲音:我有些聽不懂。

        沒什么,紫陌街太熟悉了,再找個地方,人總得有新鮮感吧?他輕松地化解了她的疑問,催促她:再過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她不知道,十天前,他查出了肝癌,已是晚期,生命已進入倒計時,生命的燭燃即將熄滅。事實上,琴師想說,他想換一個人人不想去的地方,許是有所顧慮,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他不想讓她胡猜亂想,某一天,不遠吧,她終究會知道這句話包含的一切。

        琴師還是堅持送她,直到距離她家很近的地方。

        她看見他轉身離開那個胡同,微駝矮瘦的背影模糊成一團暗影。

        天真的快亮了。他想。

        秋天快要離開了。她想。

        深夜,偶爾聽得見大車駛過的聲音,有一絲沁涼的晚風于胡同里飄漾。

        命里有你!換個地方是什么地方呢?距離紫陌街遠嗎?是啊,我的命里有你!你就是一個存在,無法擺脫的存在。善緣?不錯,是善緣!

        她走進當院,停下,抬頭望望如洗的夜空,與明亮閃爍的星辰,仿若《秋意》的曲調,變換一種形式,穿空而來。

        她的鼻子一酸,淚目了。

        恍然如夢,順著夜下一座座房舍標記下的城區(qū)規(guī)劃脈絡,她情不自禁地向遠處的紫陌街瞭望了一眼,仿若再次看見琴師,如往日一般,坐在那里拉琴的身影。

        每天,她把自行車立在老柳樹下,都會呆呆地站在那里冥想:換一個地方?他去了哪里呢?

        她的內心有了一絲怨懟與焦躁。

        初冬的一天,她剛來到紫陌街,一個女孩來到她身邊,問她:你是李小芳阿姨吧?女孩說她是一名護士,她受琴師委托,轉給她一個包裹。

        一把胡琴,一個存折,一張紙條。琴師說:胡琴做個紀念。存折里有兩萬塊錢,家人不在了,自己沒用處了,留給你,但不要多想。還說,別為被騙想不開,活著比啥都好。

        轉天,她把兩萬塊錢通過官方,捐給了兒童福利院。

        買卷餅吧!

        每天早晨,靜下來時,她總感覺琴師就坐在身邊,拉著《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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