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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江南春

        2021-09-18 15:53:04葉嘉
        南風(fēng)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本王永嘉王爺

        葉嘉

        那是一個(gè)未知的遠(yuǎn)方,那里有著未知的艱難,未卜的前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陪著一個(gè)人一路走下去,即使現(xiàn)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一)

        景和三年蘭秋望日,嶺南的丹荔由專人護(hù)著飛騎入了長安。

        謝行周命人將新鮮的果子送往未央宮,豈料數(shù)盞茶后竟見那提食籃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小太監(jiān)跪在階下汗如雨下,躊躇良久后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道:“奴才至未央宮時(shí),皇后娘娘正在午休,奴才知道不便打擾,本想將果子放下便走,可誰知前腳剛踏進(jìn)門檻,后腳便被攔了下來,來人道皇后娘娘近來火氣頗重,享不了這般燥熱的果子,強(qiáng)行留下也是糟蹋,奴才無法,只得將丹荔帶了回來?!?/p>

        小太監(jiān)本繃緊了皮肉,備著受一頓責(zé)罵,豈料回應(yīng)他的卻是長久的靜默以及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謝行周踏入未央宮時(shí)正值暮色四合時(shí)分,晏亦昭躺在榻上假寐,聽見腳步聲以為是來喚她進(jìn)晚膳的,于是便出聲道:“本宮沒有胃口,將膳食撤了吧!”

        按理來說,她的話音一落,腳步聲便該漸漸遠(yuǎn)去,可事實(shí)卻是不遠(yuǎn)反近,她的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倏然睜開了一雙美眸。

        謝行周行至榻邊時(shí),晏亦昭已經(jīng)坐了起來,她準(zhǔn)備下床給他行禮,他卻先一步扶住了她,讓她靠在了軟枕之上。

        “你我之間,不必在乎這些繁文縟節(jié)。”

        晏亦昭垂眸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后悄無聲息地將手自他的掌中緩緩抽出。

        “陛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謝行周靜默良久之后將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之上,晏亦昭見狀,眸中頓時(shí)閃出光彩,她抬眸看向謝行周,囁嚅了許久問道:“陛下可是答應(yīng)臣妾留下這孩子了?”

        謝行周無法忽略晏亦昭言語間透出的那絲欣喜之色,可他仍要忍住心中的酸楚開口勸道:“亦昭,你的身子受不住十月懷胎的辛累,更熬不過生子時(shí)的鬼門關(guān)口,我不要你以命換命,所以,我們好好送這孩子離開可好?”

        難言的驚痛之色自晏亦昭的眼中奪眶而出,她大口地喘著氣問道:“這便是陛下深思熟慮多日之后給出的答案嗎?”

        一顆豆大的淚珠自謝行周的眸中滾落下來,清雋矜貴的臉上亦露出掩不住的痛意。

        “這是你我的骨血,但凡能有旁的法子,我又豈會這般絕情?可是你該明白,縱使今日我已坐擁天下,卻仍有不可為之事,仍有不可全之愿吶!”

        晏亦昭的眼中盈著一片汪洋大海,謝行周知道此刻無論再說什么都是無謂的,只能選擇起身離去。

        然而就在他準(zhǔn)備拾步跨過門檻時(shí),身后傳來了一聲異響,他心底一驚,猛然回頭便見晏亦昭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地陷在了軟枕之中,纖瘦的玉臂無力地垂懸在榻邊……

        “請陛下恕臣斗膽直言,落胎之藥傷身甚重,依皇后娘娘如今的身子來看怕是受不住了,不如就讓皇后娘娘留下這孩子,若有幸平安誕下龍?zhí)?,再用珍藥補(bǔ)身,或許還有一二年的光景?!?/p>

        入耳的話越是明白,謝行周的心便越是難受,一盞茶后,他才像是認(rèn)命一般俯下身子,吻在了女子的耳際。

        銀針扎在晏亦昭的身上,強(qiáng)烈的刺痛感喚回了她的一絲清明,她隱隱約約聽見謝行周說不再迫她放棄腹中孩兒,她心中歡喜,想要睜眼看他,卻始終無能為力。

        在那片寂靜虛幻的天地中,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懸浮在空中,忽而向西,忽而向東,忽而便回到了十年之前……

        (二)

        謝朝自開國以來便行科舉之制選拔官僚人才,第二任謝帝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深知閨幃之中亦有巾幗人物,遂特許女子參加科舉考試,此后成為謝朝定制。

        元祐元年的殿試,名義上由皇帝謝行玄主持,可一個(gè)母妃已逝,年僅十一歲的孩子豈能左右朝堂政事?所有的兩榜進(jìn)士心里都萬分明了,自己光耀門楣的機(jī)會源于垂簾聽政的鄭太后,舊時(shí)的“天子門生”在他們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說與禮制聽的無謂之言!

        古來探花之名例屬進(jìn)士及第中年輕俊美之人,可到了謝朝之時(shí),此名被固定下來,只有取得殿試一甲第三名的人才能得到這一稱號。世人皆知科舉艱難,除卻天賦異稟之人,窮二三十年之力換登第之幸的也不在少數(shù),因此,謝朝立國一百二十余年,出過四十位探花,卻無一人可似前朝一般于瓊林宴上折花賦詩。

        這一年,晏亦昭的出現(xiàn)打破了此番僵局,使得探花使游園之美再度現(xiàn)于人間,更因如此,那一日的盛宴之上,但凡家有適齡女兒的顯貴人家,無不望著新晉探花的身影慨嘆一聲“可惜亦昭非男兒”!

        宴席過半之時(shí),晏亦昭注意到謝行玄在聽了一位小太監(jiān)的耳語之后頃刻變了臉色,在得到鄭太后的首肯之后便匆匆離去。是什么樣的急事能讓謝行玄在這形同“國宴”一般的場合選擇中途離開?晏亦昭百思不得其解。

        待到宴席散罷之后,晏亦昭尋了個(gè)機(jī)會將一枚細(xì)碎銀兩塞入了謝行玄近侍的腰間,那點(diǎn)錢本入了不那近侍的眼,可晏亦昭如今的身份擺在那里,未來可能有的前途也擺在那里,他不能不賣晏亦昭這個(gè)面子。

        原來,方才謝行玄一母同胞的弟弟謝行周突犯氣喘之癥,情勢危殆。

        “那九皇子現(xiàn)下情況可好?”

        “太醫(yī)救治及時(shí),現(xiàn)已轉(zhuǎn)危為安?!?/p>

        這是晏亦昭第一次聽見“謝行周”三個(gè)字,那時(shí),她只當(dāng)他是個(gè)體弱多病,年幼失怙的苦命皇子,從未料到往后的自己會與這人生出千般糾葛,萬般情仇!

        (三)

        當(dāng)元祐四年的冰月來臨之時(shí),晏亦昭在翰林編修的任上已滿三年,這幾度寒暑之間,她自問恪盡職守,行止無錯,因此,考滿過后是擢是黜,她的心里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長安落下初雪那日,晏亦昭奉鄭太后之命入了福壽宮,在一間偏殿之中,晏亦昭頗為意外地遇見了三位同年,因有旁人在側(cè),她們不敢隨意交談,但能闖過士林銓選的人又豈是泛泛之輩?不過交換了幾個(gè)眼神,她們便明白了自己此刻出現(xiàn)在這個(gè)地方的緣故。

        按照謝朝朝規(guī),皇子十一歲就藩,因正值幼沖之歲,并無足夠的能力處理軍政要事,因此常派寒族出身,便于中央控制的官吏擔(dān)任典簽一職來輔助藩王。

        數(shù)日前,謝行周得封永嘉郡的圣旨剛剛布下,今日鄭太后便將她們匆匆召來,若說不是為了選一位稱心合意之人隨謝行周就封,怕也無人相信。

        果然,一盞茶后,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在眾人的簇?fù)碇氯肓似睢?/p>

        “想必爾等已經(jīng)猜出本宮召見的緣由,那本宮也就不必多費(fèi)唇舌。九皇子非本宮所出,命他就藩乃迫于祖制的無奈之舉,于此情狀之下,本宮必要擇一心安之人隨行。諸位的才貌皆是女中翹楚,本宮權(quán)衡多日仍無法做下決斷,索性便將那選擇權(quán)交予爾等之手?!?/p>

        鄭太后的話音剛落,便有女官奉上一紫檀木盒,里頭裝著四張紙條,三“留”一“去”,全看天意。

        “典簽品階雖低,但實(shí)權(quán)甚重,‘簽帥之名并非虛言,且永嘉郡富庶安和,水秀山觀,誰人得去,必引羨意。然本宮知曉,爾等之中亦有不慕權(quán)勢,不愿背井離鄉(xiāng)之人,同為女子,本宮深知爾等以此身游走于宦海之中的艱難,故也不愿用強(qiáng)。抽簽之時(shí),這座偏殿之中只會剩下你們四人,本宮不管那幾支簽是如何游走的,只要到時(shí)有人拿著‘去簽來稟即可?!?/p>

        曳地的鳳服緩緩拂過門檻,沉重的雕花木門漸漸闔了上去,也將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拂去……

        一刻鐘后,四位身著官服的秀美女子自偏殿魚貫而出,暮時(shí)余霞成綺,三人逆光而去,一人迎霞而上。

        翌日,滿朝文武皆知,新任永嘉郡典簽為元祐元年的瓊林宴中,艷驚四座的探花使——晏亦昭!”

        (四)

        謝行周動身之時(shí),恰逢南方數(shù)郡鬧饑荒,導(dǎo)致大批流民四竄,為免發(fā)現(xiàn)意外,晏亦昭思慮再三之后決定棄陸路而行水路。

        可令晏亦昭沒有料到的是,謝行周自小長在中原之地,從未有過乘船遠(yuǎn)行的經(jīng)歷,大船開拔不過三日,謝行周便因暈船而臥床不起。

        “昨夜降了一場暴雪,寒氣又盛了起來,王爺體弱受不住,這才又發(fā)起了高熱?!彪S行的大夫搭著謝行周的腕間,恭敬地向晏亦昭解釋道。

        晏亦昭望著榻上那張憔悴的病容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而后拾步踏了出去,待她再回來時(shí),榻邊便多了一碗冒著熱氣的苦藥。

        當(dāng)晏亦昭將藥匙遞至謝行周的唇邊之時(shí),榻上的人卻突然偏過頭去,緩緩睜開了雙眸。

        那是晏亦昭二十年來見過最明亮的眼,即使染著病色,卻仍如天河之間的明星一般耀人。

        “王爺既然早已醒來,方才何故裝睡?”晏亦昭施然將藥匙放進(jìn)了玉碗內(nèi),望著謝行周那雙清明的眼睛緩聲問道。

        謝行周聞言不答,只是自行坐了起來,一臉戒備地回望著她。

        二人對視片刻之后,謝行周看見那近在咫尺的朱唇上下輕啟,一字一句地問:“王爺可是擔(dān)心下官在這藥里下毒?”

        謝行周抿緊唇往后微微退了一些,藏在錦被下的手交扣在一起,無聲地用力著。

        “你是那個(gè)女人派來監(jiān)視我的,我是不會相信你的?!?/p>

        晏亦昭看著眼前這個(gè)似懂非懂的孩子,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她確實(shí)要報(bào)鄭太后的知遇之恩,但她卻未必要事事都向鄭太后如實(shí)稟報(bào),日后鄭太后若起殺心,她也必定要權(quán)衡各方勢力之后再做決斷,因此,她與謝行周之間的敵友關(guān)系皆未可知。

        “王爺靈慧,下官佩服。但還請王爺日后注意言行,‘那個(gè)女人這四個(gè)字,下官不希望再次聽到,也不希望王爺對旁人這般說道?!?/p>

        謝行周聞言怔了怔,但很快便又恢復(fù)了警惕的神色。

        榻邊的藥已經(jīng)涼了下去,左右都是要再煎一碗了,晏亦昭也不再執(zhí)著,她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與謝行周無聲對峙,約莫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謝行周體內(nèi)的病氣再次迫了上來,他終于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陷在了高高疊起的軟枕中。

        新藥被人端了上來,晏亦昭坐在床邊親自給謝行周喂藥,不知謝行周在夢中遇見了何人,半碗藥下肚之后,他的眼角便濕潤開來,晏亦昭覺得他有些可憐,一時(shí)心軟伸手撫了撫他的背,結(jié)果他便翻進(jìn)了她的懷中,再也不肯松手,直至翌日晨分,晏亦昭方才得以脫身。

        冬日新晴,晏亦昭披著大氅立于船頭,一邊揉著發(fā)酸的手臂,一邊望著水天之際即將升起的金陽,心頭百感交集。

        那是一個(gè)未知的遠(yuǎn)方,那里有著未知的艱難,未卜的前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要陪著一個(gè)人一路走下去,即使現(xiàn)在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五)

        盡管謝行周已經(jīng)封王,但他仍是一個(gè)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因此宮學(xué)中的那些課業(yè)要一門不落地重新安排起來。

        在抵達(dá)永嘉郡的第七日,晏亦昭便將當(dāng)?shù)卮笕逭垇頌橹x行周講授經(jīng)史,可謝行周存心與晏亦昭作對,五日里總有三日是遲到的。

        一方之主的身份擺在那里,旁人自然不敢說些什么,可令謝行周不解的是,晏亦昭明明知曉他這般表現(xiàn),卻沒有出手干涉,于是,數(shù)日以來的重拳仿佛都打在了棉花上,令他忽然沒了作對的勁頭。

        這一日,當(dāng)謝行周慢悠悠地步入春一堂時(shí),他萬分訝然地看見,此刻本該在典簽府衙內(nèi)處理公文的晏亦昭竟坐在珠窗邊的矮榻上悠然點(diǎn)茶。

        晏亦昭聽見聲響抬眸瞧了過來,四目相對之間,謝行周雖面不改色,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方才有一絲囧然之感悄無聲息地劃過心頭。

        “下官參見王爺?!?/p>

        “免禮平身。晏大人公事繁忙,何故在此?”

        這一年,謝行周的身量只到晏亦昭的肩側(cè),為免逾矩,晏亦昭與他說話時(shí)總會稍彎腰身,與他平視。

        “王爺尊,下官卑,卑本不該犯尊,但下官身為典簽,負(fù)有規(guī)勸之責(zé),故而縱使犯上也不能止言?!?/p>

        “下官知道王爺舊時(shí)在宮學(xué)中一向尊師重道,如今這般表現(xiàn)不過是因?yàn)橄鹿僦???赏鯛斂稍脒^,為了氣下官這樣一個(gè)微不足道的人而讓世人以為王爺天生劣性是否值得?”

        謝行周聞言一怔,耳后頓時(shí)彷如烈火燎原一般漲紅起來。

        “下官知道王爺與陛下兄弟情深,王爺若不想讓陛下一世如傀儡般坐在那個(gè)位子上,就應(yīng)明白自己該當(dāng)何如!”

        “你為何要與本王說這些?”謝行周警惕又疑惑地望著晏亦昭問道。

        晏亦昭聞言彎起唇角緩聲回道:“下官是太后娘娘挑的人不假,但永嘉郡與長安之間山高水遠(yuǎn),長安中那雙操縱風(fēng)云的手或許控得住下官的人,卻未必控得住下官的心。王爺日后若有得勢之機(jī),下官未必不會如墻頭草般倒向王爺這一邊。”

        謝行周抬眸看向晏亦昭,定聲問:“你有二心?”

        晏亦昭聞言輕笑一聲答:“下官只生一心,但不妨心有二意?!?/p>

        ……

        此日過后,謝行周無論炎暑寒冬,再無晚至,而晏亦昭若得閑暇,便會來此作陪,

        點(diǎn)一盞北苑先春奉與謝行周,謝行周總是等她走后才去碰那鷓鴣盞,即使那時(shí)茶已涼透,他也會將它盡數(shù)飲盡。

        (六)

        元祐十年鶯時(shí),朝廷命晏亦昭還權(quán)的圣旨抵達(dá)永嘉,然而就在晏亦昭以為自己可以將背負(fù)了六年之久的重?fù)?dān)盡數(shù)卸下之時(shí),與永嘉郡相交的楚方郡起了叛亂,戰(zhàn)火隨后便綿延而至。

        叛軍以為永嘉地界素來祥和,因此城內(nèi)守軍必定弛于軍備,未至城下便揚(yáng)言十日之內(nèi)便能殺入永嘉。

        因?yàn)檐姍?quán)交接尚未完成,因此但凡涉及下達(dá)軍令之事,晏亦昭都必須在場。開戰(zhàn)前夜,謝行周召集軍中將領(lǐng)商討對策,春夜料峭,長燭懸亮,晏亦昭坐在一旁,看著正在輿圖前指點(diǎn)江山的清雋少年忽生歲月倥傯之感。

        待她回過神來之時(shí),眾將早已退下,大堂之上只余她與謝行周二人。

        “下官方才太過失態(tài),還請王爺恕罪。”晏亦昭說著便要起身給謝行周行禮,可謝行周卻輕按著她的肩頭讓她坐下,隨后伸手探上了她的額頭,滾燙的熱度令他毫不自覺地蹙緊了眉心,可額間的冰涼卻令晏亦昭生出一絲清明,她忍著倦怠之意微微抬眼,在觸到星眸中的一絲憂意之時(shí),月光照見她的靨邊浮過一絲一瞬即逝的笑意……

        因?yàn)殛桃嗾焉朴谖从昃I繆,始終勤于練兵,因此,十日過后,叛軍非但沒有攻入永嘉,反而損失近一半的兵力,倉皇西逃。

        那時(shí),晏亦昭的寒癥尚未痊愈,大夫囑咐不能出門吹風(fēng),而謝行周自修羅場上歸來,染得一身血污自也不便入她房中,于是二人便隔著雕花長廊遙遙相望,無聲慶賀他們再次相攜度過一場劫難。

        數(shù)月之后,叛軍覆滅的消息傳至永嘉,堵在謝行周與晏亦昭心頭的一塊大石徹底落下。

        “本王出資捐建的佛寺不日便要落成,不知晏大人可有興趣前去一觀?”謝行周一邊問,一邊落下一枚黑子。

        晏亦昭聞言自棋局中抬起眸子,頗為奇怪地答:“王爺知道下官不信神佛的。”

        “信與不信,不過在人心而已,若能借由那冥冥之物尋到一絲寄托,亦非壞事?!?/p>

        晏亦昭拈著白子思忖良久后答:“王爺既然這般說了,下官若是再拒便顯得太過不識抬舉。”

        “多謝晏大人賞臉,本王會派人備好出行事宜的?!毖粤T,謝行周又下一枚黑子,將晏亦昭所有退路堵盡。

        “王爺方才說那些,是為了讓下官分心嗎?”晏亦昭挑著秀眉看向謝行周。

        謝行周的眉眼間露著狡黠之色,好看的唇角更是彎著難掩的笑意,歡聲應(yīng)道:“晏大人棋藝過人,本王若不使些手腳,豈能得這全勝的局面?”

        少年并不戀戰(zhàn),贏過一局便心滿意足地離開,只留下晏亦昭一人,望著那盤被黑子圍盡的白棋陷入長久沉思,直至翌日天光微熹之時(shí)。

        (七)

        佛寺建在永嘉城外的高山之上,自王府至山腳需費(fèi)上半日時(shí)光,誰也沒有料到原本晴好的天氣會驟然變了臉色,一行人行至中途之上,永嘉開始落下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

        “王爺,這雪下得過急,待我們抵達(dá)山腳時(shí),山道上定然早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積雪,雪天路滑,若坐不得肩輿,王爺便得徒步上山,怕是多有不便之處?!?/p>

        謝行周幼時(shí)在雪地里出過意外,因此患上終生難愈的雪盲之癥,每至落雪的冬日便行止受阻。

        “晏大人,本王今日前去不只是為了參觀佛寺?!敝x行周長睫低垂,靜默良久后緩聲答道。

        晏亦昭聞言一怔,脫口而出:“那是為了何事?”可話音剛落,晏亦昭便猛然想起,今日乃是謝行周母妃的冥誕,因?yàn)猷嵦笾?,謝行玄與謝行周從不敢光明正大地為自己的生母操辦。

        “下官失言,還請王爺恕罪?!?/p>

        謝行周靜默良久后,淺嘆一聲回道:“不知者無罪?!?/p>

        皚皚雪道上,謝行周與晏亦昭相攜而行,謝行周的眼上蒙著晏亦昭的錦帕,卻聞不到一絲女子的馨香。

        “本王一直想問一問晏大人,隨本王南下永嘉的這些年里,可曾生過悔意?”

        晏亦昭聞言垂眸靜默片刻,再抬眼時(shí),唇邊泛過一絲淡淡笑意。

        “下官不想欺瞞王爺,身為女子,無人不愛那胭脂釵粉,云鬢花環(huán),下官確實(shí)失去很多,可待到夜深人靜之時(shí)回顧來路,下官便知自己得……遠(yuǎn)過于失?!?/p>

        謝行周笑著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忍不住出聲打趣道:“確實(shí),本王十三歲便知‘簽帥一怒,永嘉三震,想來世間少有女子能夠做到這般!”

        “王爺這是在夸贊下官,還是在暗罵下官擅權(quán)?”

        謝行周聞言止了笑意,頗為鄭重地回道:“本王感激晏大人這些年的殫精竭慮,若無晏大人盡心輔佐,本王得到的不會是現(xiàn)在的永嘉郡?!?/p>

        那一刻,晏亦昭彎著眉眼看向謝行周,有雪落入眼中,悄無聲息地融在她的淚里。

        “下官能得王爺這一席話,此生可算無憾?!?/p>

        ……

        二人行至半山腰時(shí)尋了一處涼亭歇腳,半盞茶后有一采藥的農(nóng)婦因體力不支暈倒在亭前,晏亦昭不忍見人活生生被凍死,便命隨從將人扶進(jìn)亭內(nèi)。

        可誰知那農(nóng)婦竟是當(dāng)初那叛軍頭目易容假扮的,在眾人毫無防備之時(shí),突然睜開眼睛,自懷中拔出匕首向謝行周飛刺而去……

        謝行周隔著錦帕隱約見到一抹寒光閃過,隨后便是利刃入體的聲音,他知道有人替自己擋了一刀,卻從未想到那人會是晏亦昭。

        直到眾人的驚呼聲響起,他才后知后覺地抱緊了昏倒在懷中的女子,痛到仿佛那一刀刺中的是他的心頭。

        晏亦昭昏迷了近十五日方才醒來,一睜眼,她便覺出了異樣。

        “此乃何處?”

        “回晏大人的話,這是王爺?shù)膶嫷?。?/p>

        晏亦昭聞言一怔,隨后便用手撐著床板想要起身,她身上的傷口并未愈合,婢女既不敢碰也不敢攔,只能大聲喚著殿外的守衛(wèi)去喚謝行周。

        重傷之人的行動自是緩慢不已,晏亦昭好不容易下了榻,便被聞訊趕來的謝行周一把抱了回去。

        “你這是要做什么?”謝行周忍不住急聲問道。

        男子眉眼間多日未眠的疲憊之意令晏亦昭感到心疼,她微微瞥過眼,垂著眸子緩聲答:“下官不能在此養(yǎng)傷,若是被人傳回長安,必遭群臣口誅筆伐?!?/p>

        “你不必?fù)?dān)心這些,如今能夠傳回長安的消息都是本王想讓它傳回的,本王不想讓太后知道的事情,她就連一絲風(fēng)都捕不到了。”

        晏亦昭沒有想到,昔日病弱無助的小皇子竟然如此迅速便長成了運(yùn)籌帷幄的強(qiáng)悍藩王,一時(shí)間心頭百感交集,久久說不出話來。

        謝行周明白她的心思,并未再多說些什么,只是扶著她緩緩躺了下去,一碗藥喂下,晏亦昭很快便又睡過去。

        (八)

        那日的匕首上浸著劇毒,謝行周用世間僅剩的一枚百靈丸為晏亦昭解了毒,可傷處距離心頭太近,即使痊愈之后,只要稍過操勞,晏亦昭便會感到心悸不已。

        晏亦昭不愿謝行周因此自責(zé),總是想方設(shè)法瞞著,直到有一日,她陪著謝行周徹夜不眠地商討應(yīng)對水患之策,因?yàn)殡y忍心悸之苦而猝然倒下時(shí),謝行周才發(fā)現(xiàn)她隱瞞了近一年的秘密。

        晏亦昭不知自己昏睡了幾日,只知道一睜開眼,便被謝行周擁入懷中。

        晏亦昭從未見過謝行周落淚,耳畔那隱忍壓抑的啜泣聲令晏亦昭心顫不已,連忙朝他發(fā)問:“王爺,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謝行周不答,只是將她抱得越發(fā)緊了起來。

        晏亦昭見狀自是心亂如麻,轉(zhuǎn)頭看向謝行周的近侍。

        那近侍微紅著眼,指了指自己的腰間,晏亦昭這才注意到,自己目光所及之處的人都纏著一條白色的腰帶,那是國喪時(shí)才要服的喪儀。

        晏亦昭頓時(shí)心頭狂跳,忍著極大的不適朝謝行周一字一句地問道:“可是……陛下?”

        謝行周緩了許久,才自她的肩頭抬起頭來,猩紅著眸子低聲答道:“皇兄……于十日前暴斃于勤政殿,年僅二十二歲!”

        “是太后下的手?”

        謝行周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個(gè)月后,我便會聯(lián)合諸王舉起‘除奸后,掃閹佞的旗幟揮師北上,你……會選擇站在我這一邊嗎?”

        “王爺自稱‘我?”晏亦昭怔然望著謝行周,如是問道。

        “我不問你當(dāng)日為何替我擋那一刀,你也不問我為何要帶你同去拜祭亡母,我想,我們之間的心意應(yīng)該是相通的!”

        纖秀的玉指微微蜷起,晏亦昭沉默良久后答道:“王爺誤會了,王爺若是遇刺受傷,朝廷必要拿下官問罪,下官這般做,多半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

        “你在騙我。”

        晏亦昭不敢看謝行周的眼睛,微微偏過頭,低垂著眸子答:“下官說的句句都是實(shí)話?!?/p>

        屋子里頓時(shí)安靜下來,謝行周深吸一口氣后出聲問道:“既然你不愿與我談私情,那我便與你論公事,永嘉與長安,你選哪一處?”

        “下官……可以哪兒都不選嗎?”有淚自晏亦昭的眼角無聲滑落,滴在謝行周的指尖,微涼一點(diǎn)。

        謝行周無法,只得趁晏亦昭心緒繁亂之時(shí)將淬了藥的銀針封入她的體內(nèi),片刻之后,晏亦昭便悄然闔上雙眸。

        謝行周抱著她,溫柔地吻在她的眉間。

        “你若哪兒都不選,便只能選擇離開,可太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的二意,斷然容不下你,所以,你只能留在我身邊?!?/p>

        (九)

        謝行周起兵之前,將晏亦昭安置在永嘉城外的佛寺中,可不過三個(gè)月,謝行周便在行軍途中收到了晏亦昭逃走的消息。

        “你說什么?五百精兵竟看不住一個(gè)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謝行周難以置信地向報(bào)信的人高聲喝道。

        來人很是委屈,囁嚅許久才壯著膽子出聲應(yīng)道:“我等確實(shí)無能,但還請王爺寬宥,畢竟那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我等與簽帥比力尚可,比智實(shí)在不如?!?/p>

        謝行周聞言更覺氣怒交加,他想親自去尋她,可眼前的戰(zhàn)事刻不容緩,他又實(shí)在抽不開身,無奈之下只能派人暗中尋訪她的蹤跡。

        元祐十三年,謝行周領(lǐng)兵攻入長安,鄭太后兵敗自焚,謝朝再換新主,改元景和。

        謝行周見到晏亦昭時(shí),她正在永嘉郡的一處偏僻山村里給一群七八歲的孩子講授《三字經(jīng)》,人雖著布衣荊釵,清減消瘦,卻仍透著掩不住的秀美風(fēng)華。

        “我從未想過你會隱在此處,這兩年來,必定受了好些苦楚。”

        “多謝陛下掛念,亦昭一切都好?!?/p>

        “如今朝廷大局已定,眾臣紛紛上書要求我早日冊立中宮皇后,你以為哪家女兒可擔(dān)此重任?”

        “擇后擇賢,自當(dāng)是清流書香人家最好?!?/p>

        “晏大人說得極是,我這有位人選,想請你幫我瞧上一瞧。”話音剛落,便有隨從遞上一幅卷軸,一位秀麗的美人徐徐出現(xiàn)在晏亦昭眼前,赫然便是她著女裝時(shí)的模樣。

        “你覺得這女子如何?”

        晏亦昭眼中爍著清淚,良久過后答道:“此女美則美矣,奈何出身寒微,無力母儀天下。”

        “出身寒微?我還是頭一回聽說能出三朝翰林的人家是寒微末族的!”

        “你……”晏亦昭猛然抬眸看向謝行周,在那久違的星眸里,她陡然明了,謝行周這些年為了尋她,必定將她的身世也查得一清二楚。

        其實(shí),晏亦昭本姓上官,出身河?xùn)|望族,晏亦昭十歲那年,父祖卷入黨爭之中,全族敗落,株連九族。

        謝行周母家與上官家族世代相交,不忍見其斷子絕孫,竭力斡旋,最終用瞞天過海之術(shù)將晏亦昭與其幼弟救出大牢,養(yǎng)在一戶晏姓人家。

        盡管晏亦昭的幼弟于八歲那年不幸因氣喘之故病逝,但晏亦昭始終感懷舊日恩情,在得知鄭太后準(zhǔn)備派人去監(jiān)視謝行周時(shí)生出了守護(hù)之心,世上鮮有人知,元祐四年冰月里的那一日,她拿去回稟的“去”簽是她從旁人那里換來的。

        “我不相信,你我朝夕相處的那些年里,你為我所作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報(bào)恩?!?/p>

        “那又如何,陛下通經(jīng)明史,可曾見過哪一朝的帝后年歲相差逾十歲?陛下初登大寶,沒有必要為此惹群臣非議!”

        “我不懼那些庸腐之輩,若要立后,我只要你?!?/p>

        “可若我已天不假年,陛下又當(dāng)如何?”晏亦昭早年為謝行周治理永嘉便耗費(fèi)了極大的心力,后來為謝行周擋刀受傷之后心疾愈重,這兩年又無珍藥補(bǔ)身,身子早已虧敗至窮途末境。

        謝行周聞言,頓時(shí)濕紅了眼眸,他快步上前將晏亦昭擁入懷中,附在她的耳旁輕聲道:“若是那般,我便更得立你為后,三年也好,五年也罷,我必竭盡全力彌補(bǔ)?!?/p>

        那是謝行周一生中等過最漫長的回答,但慶幸的是,他最終得到了祈盼已久的答案。

        (終)

        景和九年鶯時(shí),謝行周牽著一個(gè)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緩緩步入春一堂。

        “這是父皇舊日讀書的地方,那時(shí)你的母后得閑便會來陪父皇,然后坐在那張矮榻上點(diǎn)茶,你的母后從不知道,父皇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自經(jīng)書中抬起眼來,偷偷看向珠窗那一側(cè)?!?/p>

        “父皇為何要偷看?”四歲的孩子好奇地問道。

        謝行周聞言彎起嘴角淡笑回道:“因?yàn)槟愕哪负笊脴O美,就算常年穿著男子的官服,也掩不住那耀人的明艷光華?!?/p>

        謝懷昭從未見過自己的母后,因?yàn)樗錾?,便是晏亦昭離世之時(shí),但自謝行周的形容之中,他自小便對晏亦昭的模樣有了一個(gè)大致的輪廓。

        直到謝行周百年之后,謝懷昭才在謝行周的陪葬品中見到一幅舊畫,那畫上的女子秀美絕倫,氣質(zhì)出眾,他的皇后走到他身邊,看著畫上的美人好奇地問道:“此乃何人?”

        謝懷昭靜默良久后,才緩聲答道:“這是你我的母后,是值得父皇敬慕一生的女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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