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歸根結(jié)底,她追逐的,不過是一直以來他留給自己的念想,和離開時的腳印罷了。
一、大朗、二郎,把他給我撲倒
八月最酷熱的盛夏,林頑撩起額頭間的碎發(fā)將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抹掉。拐彎走過街角那家熟識的奶茶店時,竟意外看見陸勛坐在里面,他懷中抱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三四歲模樣,卻一副小大人似的做派沖著陸勛奶聲奶氣地教育著:“臭東西!讓你老老實實在家里做家務(wù)把床單換掉把碗洗干凈等媽媽回家?,F(xiàn)在好啦!她肯定找到更好的男人不要咱倆啦,你這么不老實,我怕連后媽都找不到啦!”
林頑快速又別扭地轉(zhuǎn)過身徑直走去對面的店子里,隨手點了份甜品便找了窗子邊的位置坐下,從玻璃窗內(nèi)像個偷窺者一般注視著對面店鋪中這對父女,緩緩平復(fù)著自己因驚慌失措而加速跳動的心。
陸勛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真是不敢相信,揣著一腔孤勇想要浪跡四方的你,也會有一天如此輕易地與世界和解,融入平凡又安寧的歲月。只是,這樣的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快樂嗎?而你浪跡天涯的那些年,到底有幾次是想過我的呢?
林頑挖了一口甜瓜味的奶昔,抿在嘴里細細品味起來。奶油的甜膩與甜瓜的清新美妙的融合,讓林頑不由地想起十六歲那年,自己第一次在鎮(zhèn)子的果田間遇見陸勛時的畫面。
彼時正值七月甜瓜成熟的季節(jié)。陸勛也還是個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頭小子,不知是偷了誰家的甜瓜,揣在懷中路也不看地朝著林頑撞了個滿懷,他少年體健,自然是沒大要緊。倒是林頑,圓滾滾的身子被撞得向后連退了三步,才徹頭徹腦栽了個跟頭,和甜瓜一起滾落了一地。
“喂!你沒長眼睛呀!”林頑一手揉著自己被摔疼的屁股,一手按著跌在土地上的腦袋瓜,朝著陸勛就嚷了起來。
反倒是陸勛急匆匆也不顧摔疼的她,撿著散落一地的瓜對著林頑敷衍道:“大姐對不起,我無意的,你快點起來吧,那戶人家有狼狗,追過來可不得了!”
陸勛話音還未落,三只狼狗的叫聲就從不遠處傳了過來,聽著叫聲越來越近,陸勛反而顧不得地上的甜瓜了,拉起林頑就一起朝著大道跑起來。
林頑被他拽的云里霧里,跟著跑了幾步回頭一看,竟發(fā)現(xiàn)追逐他們的狗竟是自己家的。她硬生生甩開陸勛的手,對著自己家的狼狗就指揮道:“大朗、二郎,把他給我撲倒!”
角色顛倒,陸勛被大朗和二郎撲在地下狼狽的要命,倒是林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圓圓的臉蛋上擠出來了一副雙下巴。她鼻息里冷哼出一口氣,朝著陸勛兇巴巴地嚷道:“偷瓜賊,你剛剛管誰叫大姐呢?!”
二、考出去,才能看看外面更豐富的世界
林頑從小都是鎮(zhèn)子上性子最烈的小丫頭,可也是最不記仇的那一個。彷如就跟她胖乎乎的身材一樣,看著圓實則軟。
既然已經(jīng)借著大朗二郎的勢將陸勛懲罰了一番,偷瓜的事情她便也不再計較。倒是往后幾日跟著父親去參加隔壁老陸爺爺家的葬禮時又遇見陸勛,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陸爺爺家的小孫子。奶奶去世才從老遠的城市跑回來。林爸爸見兩人相識,便囑咐林頑多陪陪陸勛。林頑本以為陸勛也是因為家中喪事而心情沉重,可實則陸勛這不過是第三次見爺爺奶奶,頭兩次還是嬰兒時期,他自己都沒半點印象。所以并沒多大感情。爺爺家人又多,天天哭哭啼啼惹得陸勛心煩,反而借著林頑的由頭,天天賴在她家里不走。一來二去,兩個人倒是熟絡(luò)起來。什么掏鳥窩捉田雞呀,撈魚撈螺的事兒帶著陸勛沒少干。
兩個人玩累了,陸勛就賴在林頑家的后院里坐著,等著她盛綠豆湯給自己,冰了的綠豆湯里半點糖都不放,單嘗綠豆原有的醇厚香,也足足夠解渴了。
盛夏天,林頑家比不得陸勛在大城市里天天吹空調(diào)吃冷飲。她只有一把破風扇線路還不夠長。怕他細皮嫩肉的受不住熱,林頑就拿出竹扇子來讓他自己扇。晌午后的日光濃烈得刺眼,陸勛給自己扇一扇,便舉過去給林頑扇。竹扇子吹出來的熱風帶著“沙沙”的漫長感。林頑倒沒覺得煩悶,抬起腳又拿來了切好的蜜瓜和櫻桃。拿起一塊吃到嘴巴里,對著陸勛道:“別扇啊,熱乎乎的,趕緊吃瓜吧。可甜了!”
陸勛也不理會她,繼續(xù)扇著扇子,停頓了好些時候,才開口對著林頑問道:“林頑,你有想過考什么大學嗎?”
“???”這問題林頑其實從前并沒怎么思索過,看多數(shù)人都是念了初中就去讀個技術(shù)學校,再或者直接不讀書了跟著家里人務(wù)農(nóng)。像她這種女孩子,念高中的都不怎么多,大學?她連大學有什么學校都不知道呢。
“我爸爸以前很不愛回來,爺爺從小就不喜歡他念書,他考出去以后,爺爺就再也沒怎么管過,這次跟著我爸回來,也才知道為什么他一直都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爺爺一輩子都在這里務(wù)農(nóng),爸爸想接他出去他也不肯走。反過頭來罵他不孝,我聽著挺不是滋味的。林頑啊,雖然山野生活自然又愜意,但你可要好好學習,考出去,也才能看看外面更豐富的世界?!标憚渍f這些話的時候,瞳孔望向院子里的葡萄藤,可目光又仿佛早就穿過了葡萄藤,飛向了遙遠又湛藍的天空。
十六歲的林頑其實并不是很清楚陸勛話里的含義,只是看著他那幽深的眸,覺得他看向的遠方,一定廣闊而富饒,帶有無窮無盡她從未見識過的事物。
于是,她狠狠對著他點了點頭。鄭重地答復(fù)了他一句:“好?!?/p>
三、這是林嘉溪,我女朋友
錄取通知書拿到時,其實林頑早就和陸勛斷了聯(lián)系。自打從陸勛離開小鎮(zhèn)以后,她也沒有留下任何他的聯(lián)系方式,他只告訴林頑春節(jié)他會再回來找她,可事實上,兩年下來,他一次都沒回來過。
盡管林頑的大學是按照當時陸勛說自己要考的那所填下來的,但林頑自己其實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還能見到他了。
偶爾想起陸勛,也覺得是自己求學路上的引路人,望著滿是繁星的夜空,映入腦海的仍是他當初藏了宇宙般的眸,只剩唏噓。
倒也沒有想過會在入學的第一天就遇見了他。
各個社團為了納新在新生報道那天將操場圍滿,人滿為患的熱鬧景象倒頗有林頑從前去逛廟會的架勢??删褪沁@樣洶涌的人潮間,林頑第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的陸勛。他個頭高了許多,膚色似乎比兩年前要白亮不少。似乎是有感知到被人盯著,陸勛也忽然朝著林頑的方向看了過來,目光交接,雷光火石。
兩個人神色交匯,誰也沒有先瞥過眸,就互相直勾勾的盯著對方。
只是林頑還來不及張口,陸勛身后就竄出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她神采飛揚,笑起來小虎牙襯在酒窩邊上似一壺佳釀。
陸勛本能地收回眼神和女生離開。而林頑卻茫然地站在原地,只覺得心臟撲通撲通加速跳后驟然停了下來。也不知為何,心尖就好像有蚊蟲輕輕啄了一個包,不知是癢還是痛。
也是啊,這兩年里她因為刻苦學習臉上已經(jīng)掛上了金絲邊眼鏡,就連長長的馬尾辮都剪成了小蘑菇頭。而原本一受熱就不停冒汗的小胖墩,也在這兩年不知不覺之間竟瘦成了個小麻桿。人海之中,她的變化那樣大,卻也絲毫沒有一點可以值得被記住的亮點,他又怎么可能會認出她來?
林頑苦笑著搖了搖頭,正準備走,肩膀卻突然被輕輕拍了一下。
“林頑?”
回眸間,便再一次對上陸勛那雙誠澈的雙眼。
“你、你不是剛剛已經(jīng)走掉了?”林頑的心似乎瞬間又生機滿滿,跳動地鏗鏘有力起來。
“真的是你?你變化也太大了,我真是有點不敢相信,你竟然跟我考了同一所大學!”陸勛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興奮,惹得林頑卻忽然羞怯起來,原本是因為他才報考了這所學校的自己,此刻竟緊張地絲毫不敢多說一句。
“聽說這所學校很好,所以就報了。我分數(shù)一般,運氣好,沒被滑檔?!绷诸B說這話的時候含蓄地低下了頭,她知道他肯定一直都成績優(yōu)異,考上這所學校不過是因為有他想要追求的專業(yè)而已,不似她,需要旁人好幾倍的努力才能拼了命的擠進去。
可惜還沒說幾句,剛剛的女孩子就已經(jīng)拎著奶茶走了過來,戳開一杯奶茶自己吸了一口,然后舉起來遞給陸勛,親昵地朝著他撒嬌。
“我先幫你嘗了嘗味道好不好,嘻,還不錯!快點喝吧,多加冰了!”
陸勛抿著唇一臉寵溺地接過對方的奶茶,轉(zhuǎn)頭又大方地朝著林頑介紹道:“這是林嘉溪,我女朋友?!?/p>
林頑不由咽了口口水,別扭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林頑,陸勛爺爺家的鄰居的……鄰居的鄰居……”
女生突然就被林頑這古怪的自我介紹逗笑,開朗的性格讓林頑自嘆不如:“哈哈哈,好可愛呀你,我們都姓林,以前八成是本家。都在一個學校,以后要常約?。∧阕∧奶査奚針??”
四、你沒從前那么話多了
得知和林嘉溪在一座宿舍樓以后,林頑其實是有意躲著她的??闪旨蜗獩]意識,成日纏著她問陸勛小時候的事。
原本形同陌路的人生重新交軌,卻從二人游成了三人行。
林頑覺得別扭,趕巧學校操場后面的空地建了一塊生態(tài)園招勤工儉學的學生去務(wù)農(nóng),便去應(yīng)征了。原本招的是農(nóng)科院的學生來講解種苗種植來培育蔬菜提供給學校食堂的活,卻架不住林頑是專業(yè)的種菜好手了,農(nóng)科院的學生沒一個比她實操經(jīng)驗強,這活倒真就接在了她身上。
她原本是為了躲著林嘉溪和陸勛,卻反倒被多嘴的舍友笑話她是鄉(xiāng)下考上來的,不適合學習就適合種地。
林嘉溪去宿舍找林頑的時候正巧聽到這閑言碎語,她性格活潑又仗義,上前便去為林頑討說法,對方也不是吃素的,不僅不認為自己有錯,還嘲笑著林嘉溪道:“你把人家當好姐妹,別到頭來幫人家做嫁衣把對象都拱手相讓了。天天拽著電燈泡去約會,還真是一點不設(shè)防呢。缺根筋?!?/p>
那時候的林嘉溪氣鼓鼓地將這些話原封不動地訴苦給陸勛,完全沒想過這世上還有一個成語叫做“一語成讖”。
而陸勛,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的心里忽然就顛簸一陣,心跳不紊。他耐著性子哄著林嘉溪,晚飯后將林嘉溪送回自習室,卻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生態(tài)園里。
九月末的晚風不溫不燥,秋蟬卻仍然在高樹上肆意蹄叫。林頑彎著腰在土地里除著草又上農(nóng)藥,累得滿頭大汗站起身,竟看到不知道已經(jīng)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的陸勛,一時心慌,驚得手里的小鋤頭都差點掉下來。
“你是有意在躲著我們嗎?”
兩兩相望間,陸勛率先開了口。
“你胡言亂語什么呢啊……怎么突然跑到這里來了?”面對他的貿(mào)然出現(xiàn),她心底生怯又生歡,有些欲蓋彌彰的東西反而莫名的強烈。
不過,陸勛也不愿把話說明白,反而弄得彼此都尷尬,抿了下唇,從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丟給林頑。道:“你們女孩子之間,就是嘴碎事多?!?/p>
林頑不再接話,擰開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倒讓陸勛想起來暑假那年她喝起綠豆湯的架勢,恨不能一口吞個缸一樣,生猛的不像是個女孩子。
那時候他也真的把她當成哥們兒似的野小子看待,可現(xiàn)在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反而不敢如當年那般。林頑不拘小節(jié),一邊喝水一邊往土地旁邊坐下來,靜靜聽著蟬鳴看天空一點點掛上星星滿滿,冷不丁冒出一句:“城市里的星星沒有那么明亮啊。”
陸勛愣了一下,也突然脫口而出道:“你沒有從前那么話多了?!?/p>
她忽然就觸動了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只覺得鼻頭有點泛酸,想開口質(zhì)問他這兩年來為什么一次都沒回去過,又自覺自己似乎根本沒有什么質(zhì)問的資格。于是只淡淡說道:“話少一點不好嗎?這樣更能更聽清楚夏日里的蟲鳴聲?!?/p>
的確,除去蟬的啼叫聲,似乎此刻的安靜連飛蟲扇著翅膀的聲音似乎也清晰地傳入耳邊。陸勛本能地坐到了林頑身邊,靜了好一會,緩緩對她說道:“這兩年的寒暑假我都在惡補英語,報了雅思,也考過了,又總覺得這樣出國好像欠了點什么,就想著念完大學再出去。沒時間回去,沒想到兩年沒見,你的變化卻那么大?!?/p>
他像是在解釋她心底未開口的疑惑與埋怨,卻又像是簡單的和她填充著兩年間彼此殘缺的空白。林頑像是在聽,又像是沒在聽,只看見有蚊子在他白凈的腳踝處停下來,她想起他從前最怕蟲咬,她卻總是拉著他跑到田里,玩完一通他總是被蟲子咬的渾身疙瘩,就像此刻,蚊子吸飽了血笨拙地揮著翅膀心滿意足飛走,他的腳踝處卻多出一顆粉紅的小痘痘。
于是,她心里的漣漪又開始層層波瀾。
五、夏天結(jié)束了
后來,陸勛有空就都會來生態(tài)園找林頑。兩個人聊山河聊星辰,聊學業(yè)聊夢想,卻又十分默契地對某些關(guān)于男女之間的事情全都閉口不提。
夏天過去前,林頑找到了一株驅(qū)蚊的草,結(jié)合著書里的知識與農(nóng)林院里教授的點撥,一頭扎進去實驗室去搞草本雜交制種。冬去春來,林頑在實驗室和生態(tài)園兩頭跑,終于培育出一種驅(qū)蚊的植物。
春暖花開,在林頑的精心培育下,成功在土壤里砸根發(fā)芽,抽出一根細嫩的黃芽。
夏日降臨時,陸勛請林頑在學校食堂吃飯,簡單的吃飯是假,實則也是為了道別。今年學校交換生名額的消息下來時,林頑其實就知道陸勛要趕在這次走了,并且很可能不單單作為交換生,而是長期在國外求學甚至留洋。
林頑知道他為了這次機會努力了很久,于是將自己早早就做好的一個非常蹩腳的香囊送給他當?shù)绖e的禮物。
“也沒什么好送你留個念,聽說國外的蚊子很大只,一口咬下去要腫好大一個包。你把這個戴上,應(yīng)該會有一點用吧?!彼f的云淡風輕,仿佛離別對于她而言已經(jīng)習以為常,而陸勛對于她來說,也早就無關(guān)痛癢。
只是她心底還是有一些小小的慶幸吧,起碼能趕在他離開前,能用自己親自研發(fā)培育出來的驅(qū)蟲草為他做一份稱不上禮物的東西。
陸勛正要接林頑遞過來的香囊,就見林嘉溪不知何時突然從食堂門口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林頑手里的香囊,緊皺著眉頭朝著林頑瞪過去。眼睛里像燃了火一樣,她櫻桃般紅潤的小嘴里喘著氣,咬牙切齒的像是他們背著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陸勛,你什么意思?你去做交換生的事情為什么不告訴我,你要瞞著我多久?!”說著,林嘉溪又低頭注視著自己剛剛從林頑手里搶來的香囊。抬眉望向林頑,道:“以前別人說讓我防著點你我還沒留心,呵,怎么,你們兩個是背著我就私相授受起來了?還是說你也準備偷偷飛出國跟著陸勛雙宿雙飛?迫不及待就交換起來信物了?林頑,你真是好不要臉!”林嘉溪的火來的突然,抓起手里的香囊就朝著窗外丟了下去。林頑下意識地站起身趴像窗邊張望,可食堂后面那窗外的廢墟早就被封了門好久,不單隔著樓層她看不見,更是沖下去找也都根本進不去那里。
“林嘉溪,你胡鬧什么???”一向溫和好脾氣的陸勛看著林頑如此緊張的反映,生氣地朝著林嘉溪吼了過去,和林嘉溪在一起那么久,陸勛其實早就知道她嬌慣,又愛無理取鬧,可也是頭一次看她如此怒不可歇的不講理。
雖然他有預(yù)感她知道這件事以后會大鬧一場,想省去麻煩等著林嘉溪自己知道,卻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景下連帶著林頑都一起波及到。可此刻,想要息事寧人的離開卻演變成了不能太平的戰(zhàn)火。
林嘉溪性子急,眼眶迅速紅了起來,拿起陸勛面前的水杯就朝著陸勛潑了一臉,她原本還想潑林頑,未了林頑卻先拉住了她:“嘉溪,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林嘉溪朝著林頑看過去,不屑地冷笑出一聲:“林頑,你自己聽聽你這話,惡心人嗎?我早就知道你們兩個經(jīng)常私下里見面了,一直忍著等你們自己開口,卻非要在這裝模作樣立無辜人設(shè)?你們能裝,我可裝不下去!林頑,你大大方方承認了能怎么樣?何必裝什么清白無辜呢?”
林頑的瞳孔驟然放大一圈。
心中像是剎那間穿過一支槍,捅穿她原本就薄弱的內(nèi)臟。
是啊,她剛剛說的話,現(xiàn)在回想一下,自己也覺得做作極了啊。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哪里來的勇氣,林頑腦子一熱,竟鬼使神差地對著林嘉溪就冒出一句:“好,我承認了,你又能怎么樣呢?”
說罷,竟大膽地甩開林嘉溪的手,連一句道別都沒留,大步離開了食堂。
離開食堂以后林頑一個人在生態(tài)園待了很久,她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和植物在一起,不需要說話,總之它們始終陪著她。
午后的太陽日漸毒辣,林頑卻呆呆的,絲毫感覺不到熱。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突然那么沖動的說出來那句話,可是又不知道為什么,當自己說完以后,竟有一種松了好大一口氣的舒爽。就像是某些被束縛著的東西找到了出口,一瞬間蜂擁而出,暢快地將一直被捆綁住的自己解救。
林頑好像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她如此拼搏到這里的緣由,哪里是什么想要去奔騰到更廣闊的天空,她從來都不是,也不想當那個展翅的雄鷹啊,歸根結(jié)底,她追逐的,不過是一直以來他留給自己的念想,和離開時的腳印罷了。
只是,再相逢時,她卻早就被甩到了他身后,已經(jīng)看不到的位置。
傍晚之后,林頑帶著手電筒躡手躡腳地溜到食堂后面的廢墟大門,那鐵門都生了銹,看來是太久無人問津。林頑從小在鄉(xiāng)下野慣了,翻墻爬樹這些對她來說實在不在話下??墒氰F門看起來有兩米多高,她搭了很多磚瓦塊在下面,也還是費了好大得勁才翻過去。
林頑對準了林嘉溪將香囊丟下來的窗口位置,找了近三個小時竟還是一無所獲。初夏的雷雨來的猝不及防,一聲雷鳴惹得林頑腳一崴,硬生生朝著一地凹凸不平的泥瓦片栽了下去。
雷聲響了半天,始終卻都沒滴落雨點。林頑的胳膊和小腿還有側(cè)臉都被蹭破了皮,疼得火燒火燎,天色越來越暗,她也不得不爬起身往回走。
回到宿舍樓下,雨點這才滴滴答答從天而降,落在林頑臉上時,正好刮過她蹭破的地方,蟄得她鼻子瞬間酸了起來,她抬頭看了看天,眼眶忽然就濕了。
這場雨下完,天就要徹底熱起來了吧?
可是,她怎么覺得,從這一刻開始,夏天徹底結(jié)束了。
六、遲來的道歉
之后的一周,宿舍樓傳的沸沸揚揚的消息就是林嘉溪分手了。從陸勛出國后,林嘉溪在宿舍哭天喊地了整整一個月有余。有八卦說是陸勛出國分手是必然,也有多嘴的硬生生說是林頑插足。更有好事者為林嘉溪打抱不平,跑到林頑的宿舍里堵林頑,非要幫著林嘉溪討一個說法。
林頑從來不為自己解釋,被逼急了也會仰起頭朝著對方厲聲反問一句:“她自己留不住的人,以為罵罵我那人就會重新回到她身邊了?神經(jīng)病吧!”
她似乎漸漸又恢復(fù)起兒時那張牙舞爪不肯吃虧的性格了,話少又內(nèi)斂的人設(shè)從此坍塌,可所有閑言碎語林頑卻都充耳不聞。
日子久了,這些茶余飯后的話題也都被新的八卦淡去,而林嘉溪,也在新的一年里慢慢恢復(fù)如初,身邊多了新的男生。
只有林頑,忙完了生態(tài)園的事物以后,在實驗室與教學樓里兩邊跑,自己的專業(yè)提前修滿了學分,就跑去農(nóng)科院里蹭課聽講堂,硬生生在畢業(yè)前修滿了雙學位,并保送了本校農(nóng)科院里的研究生。她跟著導(dǎo)師閑不下來,把自己活成了拼命三娘的模樣。
研究生還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跟了好幾個項目取得了業(yè)內(nèi)非常優(yōu)異的成績。
產(chǎn)業(yè)網(wǎng)新聞將她的科研項目采訪播報出去時,林頑并沒想過已經(jīng)畢業(yè)多年的林嘉溪會回到母校來找上自己。
她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笑起來依然是如初見是那個耀眼的美人。
“林頑,好久不見了。我知道你忙,可是,抽空跟我喝杯奶茶的時間總有吧?”
彼時的林頑比當初更加清瘦,一個簡單的高馬尾扎得隨意,套著白大褂和林嘉溪走在路上,形象實在違和。
“其實,我從畢業(yè)那年,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對你道歉的?!绷旨蜗灵_自己手里早就買好的奶茶,這一次,她沒有嘗,遞給林頑喝。
林頑接過去,兩個人似乎都想起當年大學入學時,她們初次相逢時,有陸勛在的畫面。
“我那時候,接受不了陸勛說分手,甚至在他走了以后還造謠是因為你才導(dǎo)致我們分開。其實現(xiàn)在想想,特別幼稚。我知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但是那時候,可能我那樣子做才會讓自己好受一些吧。只是,無形之中傷害了你很多?!?/p>
一縷清風吹過,五月天的空氣充斥著熟悉的溫柔,時光匆匆,林頑也不似從前一般凡事充當啞巴,對著林嘉溪,反而落落大方起來。
“你是說別人背后對我說三道四的傷害嗎?傷害值為零。沒什么好道歉的。而且,也的確是我有問題,年輕的時候瞻前顧后猶猶豫豫,搞不懂自己心意,反而破壞了別人的生活。只是,我沒有你大度,我心里清楚,別人是情侶就該保持距離,但是仗著知道陸勛是個不會為誰停留下來的人,還沒有分寸地從來不回避。其實很多時候想一想,你說我的那些話,都挺有道理?!?/p>
林頑口渴,對著奶茶吸了三大口,將一大杯一飲而盡。一旁的林嘉溪看的目瞪口呆。倒是林頑,匝吧了下嘴,品了品味蕾中殘留的奶茶余香,草莓味,酸酸甜甜。
好喝是好喝的,不過,大概是夏天要來了的緣故,她還是更懷念小時候的甜瓜和綠豆沙。
“所以,林頑,你一直都喜歡陸勛嗎?”
道別前,林嘉溪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親耳聽到林頑的承認。她心里不是沒答案,可當林頑毫無怯懦地正視著她的眼睛,點著頭答道:“你敢信嗎?如果不是那年考上大學遇見你和陸勛,我也不知道自己其實早就已經(jīng)喜歡他了??上У赖赂凶屛覊褐?,私心又讓我湊近。最后猶猶豫豫,把局面搞得怪尷尬。還好他走了,不然收場肯定都不自在?!?/p>
七、夏天降臨時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不一定不會回來???”
這是林嘉溪離開前留給林頑的最后一句話。林頑記得當時她只是沖著林嘉溪笑了笑,但事實上,這句話讓林頑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很多個日夜,明明知道即便是回來有些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卻依然讓林頑在午夜夢回時,心跳加速,怦然一緊。
她原比自己想象里還要喜歡他。
研究院里的同學們都紛紛有了著落,就連導(dǎo)師都開始為了林頑的單身發(fā)愁。她沉迷于工作,幾次被強行拉著去認識新男生卻都跟人家聊一些云里霧里的專業(yè)知識。
就在大家覺得林頑要孤獨終老時,一場去上海的植物科研報告會后,勞模林頑卻回來請了婚假要去領(lǐng)證。
那場展結(jié)束的酒會上,林頑自己也沒想過會遇見陸勛,他西裝革履,紳士儒雅。暗藍色的西裝外套上面扣的不是胸針而是一掛舊巴巴的香囊。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林頑原本是和人閑聊,聽到的時候自己還跟著笑,一回身卻差點撞在了那胸膛前的香囊上。眼熟的針法與驅(qū)蟲草特有的淡薄草味,林頑猛地抬頭,迎來陸勛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林頑女士,別來無恙?”
她的香檳險些灑了,緊張讓她后退兩步,不適應(yīng)高跟鞋的她腳踝一歪,他卻先手一步摟住了她的腰。
“這次要是摔跤了,大朗二郎可不在,我看誰還幫你撐腰?!闭{(diào)笑間,他將她扶穩(wěn)。眉宇間的英氣讓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為了最早一刻的見到你?!?/p>
其實并不是沒有機會留在國外,只是面臨選擇前,林嘉溪將自己見林頑時對話的錄音發(fā)給了陸勛。林嘉溪和陸勛是一起念雅思的同學,小公主興致,喜歡就要得到。追的他不放,他為了避免影響學習,便潦草答應(yīng)她交往,倒是這丫頭開始奮筆疾書地跟他一起考了大學留下來,的確讓陸勛心里感動了一把。
不過,兩人的人生軌跡本來就不同。林嘉溪是因為考不上大學才想辦法出國混文憑,現(xiàn)在考上了,自然想留在家里繼續(xù)當公主。可她留不住陸勛,也從沒想過兩個人的以后。倒是最后大家鬧得不歡而散,她也才慢慢想通,也與從前蠻橫無理的自己和解。幫林頑這件事,一來是想要彌補當年的錯誤,二來,也是想看看,陸勛這樣的男人,是否也會為了誰停駐。
于是,實驗的結(jié)果就是,他真的回來了,為了林頑。
八、她從未覺得煩悶,因為有他在身旁
林頑是稀里糊涂地跟陸勛領(lǐng)證的,走出民政局以后她都始終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只記得他潦草的交代中,告訴自己那天在食堂離開以后,他就學著小時候林頑教的方法爬了墻,將香囊找了回來。
她被從前沖擊得一時腦熱,冷靜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就這樣被他騙到手。
婚姻生活其實挺影響她的工作,從前她鉆研起來不吃不喝不睡,現(xiàn)在突然結(jié)了婚,很多科研進度都無形的被耽誤。尤其是,林頑沒頭沒腦地懷了孕,工作耽誤得便更嚴重了。那時候陸勛更是忙,自己開的公司和工作室兩頭張羅。林頑看著他忙自己卻大著肚子,脾氣跟著就越來越大。養(yǎng)胎那段日子,林頑沒事就胡思亂想,反復(fù)分析和陸勛兩個人是否合適,分析自己到底是暗戀自己想象中里的陸勛還是真的愛他這個人。甚至有時情緒高昂起來,還跟著就商議起是否需要離婚。
陸勛嘴上答應(yīng)她等孩子生下來都聽她的,實際上卻快速運轉(zhuǎn)起公司又停了工作室,安心陪著她生了寶寶調(diào)理她的身子。
寶寶一天天大起來,林頑自己又舍不得了。
她舍不得家庭又舍不掉工作,陸勛反而逐漸演化成了全職奶爸。
林頑想著想著,自己的桌前就被響指敲了幾聲。
小奶音也跟著從耳邊掠過:“媽媽!你躲在這里,是不是真想跟爸爸離婚!爸爸已經(jīng)把家里打掃干凈了,還做了你愛吃的梅菜扣肉,你難道真的不在考慮下嘛!哭哭!”
林頑看著周遭座位上客人們傳過來的眼神,連忙起身捂住自家寶貝的嘴巴:“小祖宗,別說啦,回家回家!”
拉著陸勛走出甜品店,林頑的臉色都是又青又紅的尷尬,她白著陸勛:“我就是想出來溜一圈,你干嘛要跟寶寶說我離家出走?陸勛,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顛倒黑白有一手呢?天天就教三兩歲的小孩堂而皇之公共場合說這些,你也不嫌丟人!”
“媽媽,你這次去出差那么久,都忘了我馬上要四歲了嗎!媽媽,你是不是真的不愛爸爸,也不愛我啦,嗚嗚!”
“陸勛!我告訴你,你以后再敢給寶寶瞎教,我真跟你離婚!”
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將一家三口的背影拖長。歲月柔柔的淌,似乎有些回答也未必需要錙銖必較。晚風中似乎吹過青草的香,和林頑記憶里總是愉快的夏日一樣。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她從未覺得煩悶,因為,有他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