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妃來
如果我說天上真的會掉下餡餅,肯定有人說我的腦袋被驢踢了——不,應(yīng)該說被黃牛踢了——我們雷州半島沒有驢,盛產(chǎn)的是有著驢一般脾氣的黃牛,當(dāng)然也跟驢一樣會踢人——否則不會胡說八道的。
而如果連這個都不相信的話,你更不會相信,憑借一盤炒菠蘿飯便可以輕輕松松游歷首都北京。
但是,無論你信與不信,我確確實實到北京游覽了故宮、長城、頤和園、天壇等名勝,還帶回了一筆不菲的獎金。而我所做的,只是炒了一盤菠蘿飯而已。
這得從幾個月前說起。
那時我即將大學(xué)畢業(yè),大家都忙著找工作,要么就忙著備考。因為外婆的原因,我選擇回家鄉(xiāng)發(fā)展?;貋砟翘?,適逢家鄉(xiāng)籌辦一年一度的菠蘿節(jié),便報名參加了志愿服務(wù)隊。
今年的菠蘿節(jié)有點特別,一家北京餐飲公司獨家贊助了一個炒菠蘿飯比賽單元,通過現(xiàn)場海選出十名優(yōu)勝者到北京參加決賽。作為該單元服務(wù)志愿者的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主辦方負(fù)責(zé)人郭總拿到優(yōu)勝者名單時,流露出了非常失望的眼神。聽說所有選手炒的菠蘿飯的味道大同小異,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向就在幾步之遙的郭總走過去,說我可以炒一份味道不一樣的菠蘿飯。
就這樣,我的毛遂自薦讓我贏得了一個增補名額,上北京參加決賽。
其實在北京的決賽根本就是一個騙局。讓我們各炒一盤菠蘿飯,然后讓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先生逐個品嘗,這算哪門子決賽?
更大的騙局是,按比賽規(guī)則,決賽的前三名最高獎勵五千元,可我們十一人參加決賽,根本沒有評出前三名,而是直接獎勵每人一萬元。
準(zhǔn)備回程時,郭姐——郭總說更喜歡我叫她姐,我便冒昧改口了——找到我,說她的爺爺,也就是輪椅上的老先生非常喜歡我炒的菠蘿飯,問我可不可以多留幾天,只要每天傍晚為他炒一盤菠蘿飯,報酬是每天一千元,另有專人陪同逛北京各個名勝古跡。
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家多有錢,也不知道老先生為什么會這樣,但我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惜我?guī)サ拿刂谱袅喜欢?,要不然肯定會逗留多幾天的?/p>
回來的前一天,老先生讓我陪他吃飯,順便聊聊。
想不到,都吃了我的炒菠蘿飯那么多次,面對這份熱氣騰騰的炒菠蘿飯,老先生依舊像決賽那天聞到飯香時那么激動。真不明白,那天老先生為何一打開我炒的那份菠蘿飯的蓋子便激動不已,而當(dāng)他顫巍巍的拿起勺子吃一口飯時,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打轉(zhuǎn)的淚花。
老先生跟我談了很多,末了,問我跟菠蘿妹是什么關(guān)系,說跟菠蘿妹沒關(guān)系的人絕對炒不出這樣的菠蘿飯。
這算不了什么手藝,從小外婆就教我這樣炒菠蘿飯,但我外婆可不叫菠蘿妹哦。
之所以否認(rèn),是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會炒這樣的菠蘿飯的人肯定不在少數(shù),不能僅憑這點就認(rèn)定外婆是菠蘿妹,況且外婆如果叫菠蘿妹的話,二十多年了我怎么可能沒聽說過。
老先生沒有追問太多,只是掏出了一塊木雕,一塊我似曾相識的菠蘿木雕。我見過這塊菠蘿木雕,但在哪見過,什么時候見過的,全然沒了印象。
老先生把菠蘿木雕交給我,說這是他跟恩人菠蘿妹之間的信物,托我回家鄉(xiāng)幫忙尋找他的恩人,或者恩人的后人。
返回徐聞的途中,我一路回憶,企圖拂開塵埃尋找與菠蘿木雕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
當(dāng)回到村子,遠遠望見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張望的外婆時,我才如夢初醒——沒錯,外婆有過一塊一樣的木雕。依稀記得小時候曾從外婆的箱底翻出來玩過,后來被外婆用一小塊紅糖騙走,就再也沒有蹤跡了。
那天的晚飯,外婆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盤菠蘿飯,為我接風(fēng)洗塵。
外婆,你炒的菠蘿飯這么好吃,我叫你菠蘿妹好了。就著這熟悉卻百嘗不厭的味道,我跟外婆打趣道。
你這孩子,盡拿外婆開心,多大年紀(jì)了還菠蘿妹?叫菠蘿婆還差不多。話沒說完,外婆就放下勺子,揚起了手。
我趕緊把臉湊過去,停在外婆的手夠得著的地方,享受著外婆的刮鼻子帶來的一絲輕微卻滲透肺腑的暖流。
外婆,說真的,你年輕時是不是有人叫你菠蘿妹?我輕輕握住外婆的手,望著外婆,滿臉期待。
外婆愣了一會,避開了我的眼光。
我拿出了老先生的菠蘿木雕,說:一位老先生給了我這個,讓我?guī)兔φ乙晃唤凶觥安ぬ}妹”的恩人。
外婆默默無語,盯著菠蘿木雕,雖然神情看不出什么變化,但我知道,外婆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翻起了大江大浪。
過了一會兒,外婆緩緩起身,拄著拐杖,篤篤篤地回到臥室,拿來另一塊菠蘿木雕,遞給了我。兩塊木雕拼合起來,是一個完整、小巧玲瓏的菠蘿木雕,色如蜜蠟,周身包漿,通體潤滑。
我不叫菠蘿妹,我叫奀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外婆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菠蘿飯,但沒有往嘴里送,慢慢地說開了。
1949年的冬天,我們家里來了一位受傷的解放軍。本來他與另外七位戰(zhàn)友住在三叔公家,因為在海訓(xùn)中被海南飛來的敵機打傷了小腿,不適合再與大家擠在一起,我跟姐姐便搬到廚房里住,將房間騰給他養(yǎng)傷。他那年18歲,年輕,帥氣,剛毅,堅強,換藥的時候紗布偶爾會把傷口的痂皮撕裂,但他從來沒喊過一聲疼。
我原先跟村里的姐妹們負(fù)責(zé)給解放軍割草喂馬,后來照顧他便成了我的主要任務(wù)。有一天,姐姐帶回幾個菠蘿,是又香又脆又甜巴厘果,我最愛吃的菠蘿品種。我想讓他嘗嘗,可是他是虛寒體質(zhì),脾胃又不好,生吃萬一吃多了肯定不太適宜。我想呀想,后來就試著先按傳統(tǒng)方法煮好蛤蔞飯,再把菠蘿切成丁塊,加進來炒成菠蘿飯。這樣的炒飯,既有蛤蔞的濃香又留住了菠蘿的美味,既可以祛風(fēng)散寒又不至于刺激腸胃。他非常喜歡這種炒菠蘿飯,從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一眼就可以看出。只是,那時候糧食緊缺,大家平時有稀飯吃個半飽就相當(dāng)不錯了,怎么可能天天吃干飯?我只能煮飯時少放一點米,自己每頓都少吃一點,幾天下來省下的米就夠炒一盤他愛吃的菠蘿飯了。
我正沉醉在外婆的往事里,外婆卻只顧用勺子撥弄著盤子里的菠蘿飯,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后來怎么樣了,這菠蘿木雕怎么來的,你快說嘛外婆!我向外婆挪過去,將頭靠在外婆肩上,摟著外婆的左手,撒起嬌來催促著。
他尋找的只是恩人?外婆放下勺子,拿起老先生的那塊菠蘿木雕,像是在詢問,又像在自言自語。
后來他傷好了,跟著部隊去打海南……就沒有后來了……
我知道,后來肯定不是這個樣子的。但目前我要做的,是緊緊地抱著我親愛的外婆,陪著她回憶,陪著她開心,或者傷懷。
從這一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外婆變了,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時不時就發(fā)呆,癡癡地向路口張望著,直到夕陽將她及她手中的拐杖都鍍上一道金邊,才黯然回頭喃喃嘆了口氣:哦,又一天了哦!
是的,又過了一天了,他還沒有來。外婆嘴上沒有明說,我卻非常清楚,她是在等待,就像以前等待我的歸來一樣,在等待著某人、某事。
經(jīng)過權(quán)衡再三,我還是把外婆的情況告訴了老先生。從北京到中國大陸的最南端,單單直線距離已經(jīng)超過兩千公里,我擔(dān)心身體欠安的老先生擔(dān)受不起,但我更擔(dān)心外婆一輩子的等待會白白落空。望著夕陽在外婆身上留下的那道越來越模糊的金邊,常常有一絲絲不祥的預(yù)感在周圍縈繞,甚至揮之不去。
得到老先生要來的準(zhǔn)確消息后,外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精心炒了一大盤菠蘿飯。
如果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吃外婆炒的菠蘿飯,我一定會將菠蘿飯吃得一粒都不剩的——我無法接受,這一天來得這么快,身體一向硬朗的外婆,被一場夢帶走了,只留下一個無奈的笑容和枕頭上的一片淚漬。
匆匆趕來的老先生,拄著拐杖,一步步地挪到荒野,久久地站在外婆的墳前。他沒有想象中那樣號啕大哭,或是淚流滿面,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累了就直接坐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夕陽來了,將老先生,老先生面前的墓碑,還有墓碑后面的墳堆,都鍍上了一道金邊。然后,這一切,都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其實,他們并沒有像外婆口中說的那樣,沒有了后來。
后來,我們相愛了。在一次飯后,老先生主動開口了。
我們情深意篤,私訂終身。她說愿意當(dāng)我一輩子的菠蘿妹,為我炒一輩子的菠蘿飯。我呢,就雕了一個菠蘿,分成兩半,一人一半,算是定情信物。我叫她等著,等打贏了戰(zhàn)爭,就一定回來迎娶她。但是,我食言了。
老先生將目光從遙遠的回憶里收回來,聚焦在我身上,繼續(xù)說:在登陸作戰(zhàn)時,我們遇到了敵軍的頑強抵抗。我們的船被擊沉,整艘船三十多名指戰(zhàn)員最后只剩下了我們幾個游到岸邊,在海灘的泥巴里隱蔽了十多個小時。我的腿傷本來還沒好利索,因為不想錯過那次戰(zhàn)斗,便隱瞞了病情,可經(jīng)過這一翻折騰,又得不到及時救治,最后失去了那條小腿。你說,沒了一條腿,我差不多一個廢人,怎么給得了她幸福,又憑什么來迎娶她?
但是,您知不知道,您的菠蘿妹為了您一生未嫁?
你說什么,菠蘿妹一生未嫁?你不是她的親外孫女?
我搖了搖頭,算是作了回答。
再后來,老先生留了下來。他說他已經(jīng)錯過一次了,不能再錯了——他要永遠陪伴他的菠蘿妹。
老先生及郭姐安排我到北京去發(fā)展,但最終我也選擇了留下。
我要在家陪著外婆,并且每天代替外婆炒一盤菠蘿飯,讓老先生享受著這熟悉的味道,這初戀的味道,這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