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明和劉珍決定最后去一次動物園。劉珍去買了一些胡蘿卜,陶明去買了一些白菜。劉珍收拾了一下家里,棕色的布袋子里,一袋胡蘿卜、一袋白菜。
陽光照著,那些建筑物都被照成了撲克牌。劉珍模糊地辨認(rèn)著,如果陶明出梅花七,她會走進那個方塊三大廈。她有一顆紅桃。陶明坐在駕駛座上,宛如一顆黑桃——她確定他是真的疲倦了,除了同花順,紅桃等于黑桃。梅花與方塊也沒什么不同。劉珍靠在副駕駛座上,雨刷來回擺動著。陶明的車就是這樣,雨刷會時不時地刷一下。她清楚地看見了車窗上的梅花,那是幾天前的雨水痕跡。另外的幾撇顯示,這是一個梅花A。在一些牌局中,它似乎很大,而在另外的時候,它是一個比方塊三還小的籌碼。
車在行駛著。劉珍坐在車上,陶明也是。他們的婚姻也在行駛,然后抵達(dá)。劉珍不清楚抵達(dá)哪里,她只是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再將結(jié)婚戒指放在陶明的行李里。他們喜歡去動物園,這一年里,總是這樣。第一次去那里的時候,他們正處于熱戀中,結(jié)婚照還沒有拍。他們約好以后經(jīng)常來看那頭大象。一頭斷了半截尾巴的大象。劉珍趴在欄桿上,看著大象吃蘋果。還有一頭大象,第二次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那頭吃蘋果的大象只剩了半截尾巴。
你確定它還在大象館嗎?劉珍問陶明。
難道在水上樂園?陶明反問劉珍。
劉珍不說話了。車在行駛著,它將會在動物園前停住,他們下車,步行去大象館,看會兒大象,然后各自離開——似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活著也是如此。他們的人生交叉了一段,被大象用鼻子隔開。
熟悉的一切滑過去。那些樓棟、車輛、樹木,正在被某種神秘力量重新洗牌。
你買的胡蘿卜多少錢一斤?劉珍問陶明。他們之間沒有多少話需要再說了,只能說些無關(guān)彼此的話題。
三塊五吧。陶明說。市場價。似乎覺得說四個字太冷漠,他又加了幾個字。
今天天氣不錯。劉珍說。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是個晴天。
天空挺藍(lán)的。陶明說。
云朵也挺白的。劉珍說。
車還在行駛著。他們倆又陷入了沉默。遠(yuǎn)處有個風(fēng)力發(fā)電廠,那里有一排白色的風(fēng)車,幫著白云來回剔牙。
你說,風(fēng)車轉(zhuǎn)一輪,能發(fā)多少度的電呀?劉珍自顧自地問。
八九十百千萬左右吧。陶明回答得有些敷衍。
——確實是這樣的,開始轟的一下,結(jié)尾只有漣漪。
劉珍想起第一次遇見陶明的時候,自己穿著藍(lán)色的外套,褐色的毛衣。她想起了天空和大地。陶明和她打了聲招呼,點了一些飯菜。這個人有點逗,開口就是名字、身高、體重。劉珍不知道體重有什么要緊,但感覺他就是一板一眼的人。于是劉珍也嚴(yán)肅了起來,連自己寵物貓的名字都交代了。
吃了十三頓晚飯后,劉珍的寵物貓跑了,他們倆訂婚了。
劉珍曾經(jīng)問過陶明,如果他們分開了,他會做什么?
我會去買些綠植花草回來。陶明回答得云淡風(fēng)輕。
剛開始劉珍也并不理解他的回答,真的決定分開時,劉珍準(zhǔn)備再去領(lǐng)養(yǎng)一只英短,她還告訴陶明,寵物店旁邊有家花店,要不要幫他帶點仙人掌或多肉回來。陶明說他不喜歡仙人掌,他喜歡多肉,因為它們名字總是很別致。于是劉珍買了桃美人和天女冠回來。陶明似乎很喜歡。后來它們都溺死了。
陶明和劉珍騎著共享單車去了那家花店,陶明買了個仙人掌,劉珍在隔壁家寵物店買了只布偶貓。陶明問她怎么不買只英短,劉珍想了想說,這只布偶貓眼睛很藍(lán)。他們又騎著共享單車回家。路過一家煎餅攤時,陶明買了個雜糧煎餅給劉珍,加了一根火腿腸。劉珍抽出火腿腸,逗那只布偶貓。貓叫了幾聲。陶明也學(xué)著它叫了幾聲。兩個人哈哈大笑。陶明把自己煎餅里的火腿腸給了劉珍,劉珍又和攤主買了兩個茶葉蛋。劉珍正入神地看著路邊的霓虹招牌時,陶明喊了一聲,劉珍轉(zhuǎn)過頭,他朝她撒了一手的蛋殼碎。
劉珍把毛衣擰干凈。陶明在一邊玩手游。當(dāng)初見面的時候,他說過了,將來日子過得簡單些。劉珍想想,將來的日子,無非就是他在一旁玩著手游,她在一旁搓著被他用茶葉蛋汁弄臟的毛衣而已。這沒什么不好,劉珍挺喜歡這樣的日子。直到他們都同意分開。
那只布偶貓還是以前那只英短的名字——毛球。劉珍想象過未來歲月,她坐在搖椅上,旁邊是取暖器,毛球躺在她的膝蓋上打盹。陶明可能在加班,也可能在打游戲或看電子書什么的。陽光斜照下來,毛球被照出了些許透明,像一團白色的火焰。有些日子,會被取暖器灼傷。劉珍慢慢在搖椅上打起了瞌睡。這不,一睡,她頭發(fā)都白了。
毛球活不了那么長的時間。為了避免那一幕的心碎,劉珍與陶明離開了彼此。劉珍問過陶明,這只貓叫毛球怎樣?陶明抬了抬頭,又點了點頭。那一瞬間陶明還是愛著劉珍的。有些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宛如夕光擦過玻璃。劉珍坐在未來歲月的搖椅上,看著太陽垂落。陶明可能還在加班,或者在另一座搖椅邊打手游,看電子書。毛球還在,不過是另一只布偶貓,或者英短,或者暹羅貓,或者,是一只金毛、一只鸚鵡、一只金魚。
陶明將貓屋組裝好。劉珍才知道,屋子是可以拆裝的。當(dāng)初交換戒指時,劉珍和陶明準(zhǔn)備住在這棟房子里,工作,買菜,生兒育女,養(yǎng)一只寵物,偶爾出去旅游,在搖椅上慢慢老去。如今,他倆把這棟屋子拆除了,有的當(dāng)了柴火,有的作了紙張,陶明取走了一些,筑造了整整齊齊的籬笆;劉珍取走了一些,制作了一只木舟,在人海里浮沉。
陶明在一旁瀏覽著微博,他說貓狗不能吃巧克力。
劉珍正在打掃屋子,找到了一盤去年情人節(jié)陶明送給她的費列羅。她吃了一顆,又吃了一顆。巧克力有點融化了。劉珍的手指沾上了褐色的巧克力渣,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舔完了。在她十幾歲的時候,曾收到過一盒匿名巧克力,她送給了同桌吃,后來同桌和那個送巧克力的男孩在一起了。也是班級聚會時,劉珍才知道同桌的丈夫就是那個匿名巧克力的贈送者。聚餐之后,有些同學(xué)提議去KTV,劉珍坐在包間里,聽著他們唱歌。劉珍也唱了幾首,昔日同學(xué)們又老去了幾首歌的時間。散場后,劉珍看著同桌和她丈夫進了一輛出租車,然后自己一個人回家。路過一家美好超市時,劉珍去買了一盒巧克力。
貓狗吃巧克力會拉肚子的。陶明又說了一句。
劉珍挺喜歡和陶明說話的,他說話總是不緊不慢。有時談?wù)勌鞖?,有時又談?wù)剢挝坏娜耸伦儎印U勚勚?,劉珍就睡著了。醒來后,劉珍會給自己煮兩個雞蛋。陶明上班早。劉珍剝著雞蛋,看著天空像灑牛奶般亮了起來。
你以后要注意,別讓毛球碰到巧克力。陶明放下手機,去廚房看看米糕蒸好了沒。米糕變得松軟可口。劉珍吃了兩塊,陶明吃了三塊,又去冰箱里取了一袋冷凍蝦仁:今天炒點蘆蒿蝦仁吧。
中午,陶明吃完了碗里的蝦仁,躺在沙發(fā)上睡覺。劉珍咀嚼著蘆蒿,從柜子里拿出那一盒費列羅。劉珍覺得費列羅沒有記憶中好吃了,于是又泡了袋奶粉。吃了兩顆,她把手中的那顆扔進了牛奶碗里。費列羅浮了起來,像一座孤島。
當(dāng)物體的密度小于水的密度時,就可以浮在水面上。物理老師說著。
人體的密度與水的密度相仿,當(dāng)?shù)羧牒铀袝r,只要保持放松,就會浮在水面上。但是人溺水時,肌肉難免緊張,人體密度就增大了。物理老師又說。
所以我們要學(xué)會游泳。劉珍自言自語。
你說什么?陶明在沙發(fā)上抬起頭,我沒聽清。
毛球會游泳嗎?劉珍問他。他總是睡不著,又總是努力去睡。
你可以把它扔進游泳池試試。陶明打了個哈欠。
下周末有時間嗎?我們?nèi)游飯@看看。劉珍喝掉了碗里的牛奶,費列羅流淌著它的褐色,交織著牛奶的乳白。
陶明翻了個身。劉珍想起蒸鍋里還有一塊米糕。
車輛安靜地穿過了白鷺園。劉珍沒有看到白鷺。
它們在哪里呢?劉珍問陶明。
或許睡覺去了吧。陶明說。劉珍困倦地窩在副駕駛座位,從鞋子里抽出腳丫。今天穿了兩只不同的襪子,一只白底紅條紋,一只紅底白條紋。劉珍愣了愣。剛結(jié)婚那會,陶明總是會提醒她,襪子穿錯了,皮膚衣穿反了,手機在剛才你坐的沙發(fā)上,還有別忘了帶鑰匙。劉珍把鑰匙圈套在指頭上,三百六十度活動著手指轉(zhuǎn)了一輪。鑰匙叮當(dāng)當(dāng)響著。當(dāng)初結(jié)婚時,陶明抱著她轉(zhuǎn)圈,水晶耳環(huán)在耳垂翕合貼伏,水晶碰撞著,叮當(dāng)當(dāng)。
前面到駝鹿區(qū)了,把白菜和胡蘿卜拿出來。陶明依舊是那不緊不慢、起落有致的嗓音。有那么一陣子,劉珍懷疑他的喉嚨是個過濾篩。那時,他呼喚梅花鹿的聲音也是如此溫柔,啾啾啾的。梅花鹿把下頜擱在窗沿上,劉珍往它嘴里不停地塞著胡蘿卜長條,陶明用一張紙墊在大腿上,小心地用指甲銼刀切割著胡蘿卜。有時,梅花鹿的舌頭漏了出來,有時候又噴出了口水??谒温湓谔彰鞯囊骂I(lǐng)處,劉珍用紙巾幫他擦拭。有一次,梅花鹿的口水滴組成了北斗七星的模樣,劉珍手里的紙巾一糊,像耐克的標(biāo)志,又像一個勺。劉珍用稍潤的紙巾猛地一摁,宛如勺里掂著一個湯圓。
芝麻湯圓。第一年的元宵節(jié),陶明說。
劉珍煮了一鍋芝麻湯圓,看著陶明把湯圓湯都喝干凈了。陶明喜歡吃淀粉類的食物,他童年時,家境清貧,母親在工廠上班,為了給幾個孩子填飽肚子,總是會備些飯團、湯圓放在冰箱里。兩個哥哥能分到牛肉飯團,還有一個妹妹,妹妹喜歡吃芝麻湯圓,陶明總是把芝麻湯圓留給妹妹,有時還會餓肚子。長大了后,一個哥哥去了廣州,有了個不大不小的公司,一個哥哥當(dāng)兵去了。陶明和他們沒多少聯(lián)系。關(guān)于妹妹的記憶留在了他的十七歲。因為被查出了超生,母親一直在籌備著罰款,妹妹不見了。妹妹是以母親胞妹女兒的身份落地的,母親的胞妹一直沒有生養(yǎng)。過了幾年,陶明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有點像妹妹的聲音。
“陶先生您好,這里是深圳北極光金融有限公司,我們公司最新推出利潤豐厚的理財投資產(chǎn)品……”那個女聲說。
“你還好嗎?”陶明問。
“像我們新推出的屯商寶理財基金,有著穩(wěn)賺不賠的性質(zhì),投資渠道方便快捷,沒有后顧之憂……”
“你是在深圳嗎?”陶明又問。
“陶先生您是有什么顧慮嗎?”
“我去找你好嗎?”陶明帶著哭腔問。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陶明會對著一個手機空號傾訴。今天單位發(fā)生了什么,以前的同學(xué)結(jié)婚了,食堂的菜讓他吃胖了,他今天相親的姑娘怎么樣,母親的身體又不太好了什么的。而電話那頭只有一句:“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闭J(rèn)識劉珍的半年前,這個號碼把陶明罵了一頓,說他是神經(jīng)病。陶明一個人坐在床上想了半天。原來他以為的妹妹變成了個男的,還有個小孩在他身邊大喊著奧特曼。
還要一碗嗎?第一年的情人節(jié),劉珍問陶明。
再給我來三個。第一年的端午節(jié),陶明說。
鍋里的湯圓湯還要嗎?第一年的七夕節(jié),劉珍問陶明。
你再給我盛兩個吧,挺好吃的。第一年的中秋節(jié),陶明說。
鍋里還剩兩個,我都盛給你吧。第一年的重陽節(jié),劉珍說。
都給我吧,只要是芝麻湯圓。第一年的除夕,陶明安靜地啜吸著淀粉湯。劉珍想提醒他少吃一點,畢竟這一年他長胖不少,可他趴在餐桌上,湯圓碗里涌動著小小的溪流,汩汩的,一瞬間劉珍心疼他。一個固執(zhí)地吃芝麻湯圓的家伙。劉珍夾起一塊燉牛腩,擱在陶明餐盤里。不知怎的,陶明眼里泛起了淚光。劉珍調(diào)了一個頻道,依然是春晚那個小品。電視里的人們笑著,劉珍去廚房小心地盛了第三碗湯圓。
它還在那里嗎?陶明問劉珍。
劉珍知道他問的是那頭缺了半只耳朵的梅花鹿。它很怯生,體型也比較瘦弱,好幾次,為了給它喂點胡蘿卜條,劉珍朝車窗外伸出了半截身子。打掃人員示意讓她縮回去,劉珍干脆抓起了一把胡蘿卜條,撒向那只缺了半只耳朵的梅花鹿。
——總是這樣,她總是這樣。第一次離家出走時,劉珍在長江邊坐了很久。長江宛如一條半透明色的哈達(dá)。劉珍在那里聽著風(fēng)吹動哈達(dá)的獵獵響。幾艘郵輪涌動而去。劉珍站了起來,朝郵輪揮手。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艘游輪上升起了一只黑色風(fēng)箏。劉珍繼續(xù)揮手,吶喊著。如果郵輪真的可以把她帶走,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也許她可能會當(dāng)一個水手,或者一個書畫家,或者只是一個工廠女工,嫁給了隔壁工廠的技術(shù)工,到了休息日,他出去買點菜和肉,她在家里包餛飩,有時候倒班來不及見上一面,他會跑到廁所和她通個電話。她站在江邊,手合成喇叭,朝天空喊著。
天空中的黑色風(fēng)箏化作了一個點時,劉珍嗓子啞了。郵輪路過了一艘又一艘,宛如紙面上的長短句,或者音譜里的全音符,二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劉珍舉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夾剪著太陽。等她的手指頭沾滿了黃色花蕊粉與蛋黃碎,她臥在灘涂上睡了一覺。半夜醒來時,長江水正在舔?著她的腳趾頭。
我想它也在睡覺吧。劉珍打開車窗,卻看不見一只梅花鹿。
鳴笛響起。他們面前的,是一長串紅色、黑色、白色、褐色的車輛。
它走了嗎?第一次來劉珍的出租屋,陶明問道。他指的是曾經(jīng)的那只英短毛球。那只貓喜歡繞著人的腳丫轉(zhuǎn),等吃得差不多了,往那個布制燈罩上一坐,圓溜溜的。劉珍不是很明白后來它為什么跑了,一次也沒回來看看。
我可以坐在沙發(fā)上吧?陶明指著亂糟糟的沙發(fā)。毛球已經(jīng)把沙發(fā)墊撕扯得差不多了。
兩個人坐在露著棉花的沙發(fā)墊上,談著小時候的故事、少年時代的經(jīng)歷、求學(xué)路上的糗事、單位里的是非。聊得盡興了,陶明微微靠在沙發(fā)背上,打兩個哈欠,然后客客氣氣地告辭。有時候夜里會下雨,陶明總覺得不好意思,還是躲進出租車?yán)锘厝チ?。車往夜色里馳騁,雨滴也宛如子彈。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吧?過了那年的七夕之后,陶明問劉珍。
劉珍覺得正確的話語應(yīng)該是“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嗎”,“吧”和“嗎”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但她又怪自己多心,于是收下了陶明十一朵玫瑰。
陶明按了一聲喇叭。后面有輛車想插過來。陶明性子挺慢的,可有時又不耐煩。比如他會將小型的遙控哨子拴在劉珍的鑰匙扣上,等劉珍找不到了,按個開關(guān),鑰匙一串就響了。這應(yīng)該是結(jié)婚后半年發(fā)生的事,他已經(jīng)沒有耐心分辨劉珍襪子的顏色、皮膚衣的正反、手機的方位,而關(guān)于鑰匙在哪里,陶明買了個遙控哨子,開關(guān)在他的鑰匙扣上。
車前方發(fā)出了一些聲響,有一只梅花鹿從山坡上下來了,在一輛黑色車旁吃著胡蘿卜條。
你能把它引過來嗎?陶明問劉珍。
劉珍打開車窗,用一整根胡蘿卜敲打車舷。
邦邦邦。梅花鹿眼咕嚕一轉(zhuǎn),僅僅只看了他們一眼。它的眼睛形狀宛如一只缺了半邊的耳朵。
你在敲木魚嗎?陶明說。
劉珍收回了胡蘿卜。梅花鹿安靜地吃著胡蘿卜條,這一串車隊都注視著它上下鼓動的嘴巴。
咯吱。劉珍吃掉了一片薯片。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作為男女朋友的約會。陶明請她看了場電影《流浪地球》,每到車輛損毀、房屋塌陷、子彈彈飛、火箭發(fā)射時,劉珍都會趁機吃兩片薯片。直到電影結(jié)束,可能整個電影院的觀眾都不知道她手里存在過一包樂事薯片。
我想大家都悶得慌,畢竟疫情才緩和不久。劉珍對陶明說。后面的幾輛車開始鳴笛,似乎大家都在爭搶那只梅花鹿。劉珍還能聽見幾個小孩在車廂里喊叫。
偏要在今天來動物園嗎?陶明長嘆一聲,趴在方向盤上。
劉珍記得,第一次見她的父母時,陶明趴在餐桌上打盹了一會兒。等他抬眼時,劉珍的父母正舉著手機,給他拍了一張照片。劉珍后來告訴他,她父母回去就把照片發(fā)在了家族微信群中,她姑姑說,這男孩是個實誠孩子。
陶明曾經(jīng)和劉珍坦白過他的感情史,中學(xué)同桌,大學(xué)班花,單位同事啥的,基本都是女孩不睬他。他說有幾次,他跑到酒吧一個人喝悶酒,早上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那些女孩把他微信都刪了。劉珍一聽就樂壞了,說他醉后肯定騷擾了那些女孩。陶明舉著手發(fā)誓說他沒有,劉珍更樂了。陶明佯裝生氣地問劉珍的感情史,劉珍捉弄他說,挺少挺少,不過就十二個金釵,一百零八個好漢。
嗐!那時的陶明大喊一聲,現(xiàn)在也是如此。
為什么他們偏要今天來動物園?陶明嗓音里帶著些許無奈。
就像他倆的婚姻一樣,直奔約定而去。約定終了了,反而有些無聊,無奈,無所事事。
那只梅花鹿似乎吃飽了,悠哉地往山坡上走去。車隊松弛了一些,往前開著。
一個孩子從車頂窗鉆出來,大喊著長頸鹿。大人笑了,說那是梅花鹿。孩子又大喊著梅花鹿。一個孩子從另一個車頂窗鉆出來,大喊著說,那是麋鹿——
你糾結(jié)這些有意義嗎?劉珍問陶明。
陶明還在撥那串熟悉的電話號碼。劉珍不知道那串?dāng)?shù)字有什么意義,電話那頭的小孩都從奧特曼轉(zhuǎn)成蜘蛛俠了。2857——陶明口里念著數(shù)字。劉珍把數(shù)字記在微信里發(fā)給陶明:你可以存在通訊錄里。43,陶明念完了最后兩個數(shù)字,他依舊沒有存下那個手機號碼。這似乎是一個咒語,或者說,是一個讖語。看著陶明,劉珍想起了江邊的那只黑色風(fēng)箏,它遠(yuǎn)遠(yuǎn)地?fù)u曳。還小的時候,紡錘就是這么運轉(zhuǎn)的。劉珍逃離了那個紡錘,卻被編織進了陶明的生活。
陶明打著方向盤,他們離一頭梅花鹿很近了。劉珍朝它伸出了胡蘿卜條。那頭梅花鹿走向了前面的那輛紅色車。馬鹿!大馬鹿!車內(nèi)的孩子叫著。大人說這是鹿,不是馬路。孩子依然喊著:馬鹿!馬鹿!
僅有的幾頭梅花鹿吃飽了,往山坡上走去。車隊相對流暢了一些,劉珍吹著窗外的風(fēng),碎發(fā)宛如蒲公英般飛散開來。
你看看這款婚紗怎么樣?劉珍對陶明說。婚紗擺尾很長很闊大,上面的亮片與刺繡宛如數(shù)朵蒲公英。
挺好看的,就這款吧。陶明和劉珍都認(rèn)可了。
婚禮過后,劉珍把婚紗在咸魚上轉(zhuǎn)手賣掉了,因為在家里太占地方了。
這段時間,劉珍老是夢見那件婚紗上的蒲公英飛上了天空,變成了江邊的黑色風(fēng)箏。像少年時一樣,劉珍揮手,吶喊。最后劉珍醒來時,布偶毛球正靠在劉珍的腳邊,打著呼嚕,嘴巴一張一合,宛如江水舔舐著她的腳趾頭。
下面到駱駝區(qū)了。陶明挺直了身子。你積極點,別浪費了那些胡蘿卜。
劉珍點了點頭。已近中午,陽光在她的褲子上鋪滿了褶子。
眼角出現(xiàn)第一道細(xì)紋時,劉珍剛給陶明過完生日。正值疫情期間,劉珍在美團上給他定了一個奶油蛋糕。蛋糕上有紫色的芋泥和紅色的草莓。陶明刮干凈了奶油。他喜歡吃奶油。劉珍吃了剩下的蛋糕胚與水果奶油夾心,然后給他煮了蓮子枸杞茶。劉珍感覺他胖了不少,自己也胖了。以前上班時,覺得放假挺好,疫情困在家里,反而覺得不自在。陶明連手游都玩膩了,躺在床上追電視劇。連劉珍都把陶明看的電視劇看了一遍。大結(jié)局時,陶明又哭又笑。他告訴她,這是他第七遍刷這部劇。
喂完兩只駱駝后,劉珍用紙巾擦了擦手指頭上殘留的駱駝口水。
你說還要堵到什么時候?陶明用力拍了方向盤,一不小心“滴滴”了兩聲。
前方的車輛仿佛串成了一列多色的火車,時鐘宛如車軌上的輪子。
你餓了嗎?劉珍問陶明。
難道你用胡蘿卜喂我?陶明皺了皺眉頭。
又是這樣。當(dāng)然如此。故事確實是這么發(fā)生著,又發(fā)生過了。胡蘿卜清脆地一響,牙齒碾磨著,甘甜醇美的汁液,胃黏膜與大腸桿菌。劉珍吞了一口口水,斜靠在副駕駛座位上。一線陽光照在她的腳趾頭上,宛如江水漫了上來。
他們沉默地經(jīng)過了綿羊區(qū)、鴕鳥區(qū)、獅子區(qū)、犀牛區(qū)。
路過狼區(qū)時,劉珍朝狼群們?nèi)恿藥赘}卜,它們?nèi)紲惲松蟻怼?/p>
陶明沉默著,劉珍也不知道說什么。相處的這段時間里,劉珍不懂陶明突然的慍怒,陶明不懂劉珍偶爾的傷感。第一次來動物園時,陶明去上洗手間了,劉珍撫摸著湊上來的羊群,陶明回來后,讓劉珍去洗手間洗手。劉珍回來后,又摸了摸可愛的袋熊。陶明買了兩個棉花糖,陽光曬融了一點,滴落在劉珍手上。劉珍去洗了手,兩只手摩挲著,掌紋搓著掌紋,宛如兩匹斑馬交錯著黑白色的身影。
這些重要嗎?第一次爭吵時,陶明摔壞了他的手機,屏幕上,2857與43之間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劉珍對陶明的這串號碼并無好感,陶明也不喜歡聽她在長江邊看見黑色風(fēng)箏的故事。陶明還會繼續(xù)吃著他的芝麻湯圓,而劉珍,總是想起姑姑的紡錘。那應(yīng)該是很小的時候,劉珍家和姑姑家住在一個院子里,劉珍的父母出去上班了,而姑姑總是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撥弄紡錘。一年前,姑姑得癌癥去世時,他們在她的遺物里找到了一幅刺繡,上面是兩只鴛鴦。他們一起送走了姑姑,都是娘家人,姑姑沒有婆家。
鷺鷥吃胡蘿卜嗎?陶明問劉珍。
一晃神,他們已經(jīng)驅(qū)車到了大型鳥類區(qū)。
鷺鷥站在那里,身體橢圓纖長,宛如一只只白色的紡錘。
陶明拎著白菜,劉珍背著一書包的胡蘿卜,兩人走進了動物園的非放養(yǎng)區(qū)。劉珍扔了幾條小魚給鵜鶘,陶明扔了幾片白菜葉給火烈鳥。兩人給袋鼠們喂了點胡蘿卜,又看了動物表演——海獅頂著褐色的籃球。
毛球不會餓了吧?劉珍看著時間,問陶明。
回程的路上,車輛又變得很少。劉珍不明白,剛才在動物園里擁堵的車輛,難道憑空消失了?離城市越來越近,樹木倒了下去,無數(shù)的梅花方塊和黑桃紅桃豎了起來。車窗上的梅花A已經(jīng)不見了,轉(zhuǎn)而多了些其他痕跡,可能是那幾只駱駝的口水。
他們沒有看到那頭斷了半截尾巴的大象。
它是非洲象嗎?第一次見到它,劉珍問陶明。
看耳朵和牙齒,應(yīng)該是亞洲象吧,不過我也不確定,畢竟缺了半截尾巴。
劉珍沒有深究陶明回答里的科學(xué)性,兩人一起趴在欄桿上,看它吃蘋果。
今天天氣真不錯。劉珍說。難怪大家來動物園呢。
天空變成了彩色的了。陶明說。
云朵很像火燒云哎。劉珍說。
車還在行駛著。他們沉默著。遠(yuǎn)處似乎還有一個風(fēng)力發(fā)電廠。一只白鷺從白鷺園里飛了出來。劉珍似乎聽到了鑰匙扣上的遙控哨子叮鈴響。
龐羽,作家,現(xiàn)居南京。主要著作有《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