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慧,本刊資深記者。3月19日赴武漢采訪近一個月,發(fā)回多篇獨家報道)
這個曾是我春游列表里最具市井氣和煙火氣
的櫻花之都,在那時像座空城,讓人心生恐懼
3月中旬,當我抵達武漢時,這座城市已進入疫情的后半段:封城50天,確診病例逐日遞減,復工復產(chǎn)、恢復城市運轉被提上日程。
盡管社交平臺上有過很多對武漢封城的描述,但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大街上空曠無人,臨街商鋪店門緊閉,零星的人氣藏匿在外賣員車后座超負荷的箱子里。這個曾是我春游列表里最具市井氣和煙火氣的櫻花之都,在那時像座空城,讓人心生恐懼。
一
第一次被窗外的噪音驚醒是3月25日,清晨5點半,那是一連串的機動車聲響。我興奮地拉開窗簾向外探望。綠燈剛亮,兩輛公交相向而行,為數(shù)不多的轎車踩下油門,疾馳而去。這是過去的幾天里,這條大道上從未有過的歡騰。
此前一天,武漢市政府宣布了恢復公共交通的舉措,117條公交線路和多條地鐵都逐步恢復運營,少數(shù)的私家車也被允許上路。公共交通的恢復,是這個城市療愈的第一步。即使是我這個跟武漢僅有幾天交集的外鄉(xiāng)人,聽到這個消息也興奮不已。
在武漢期間,我多在社區(qū)“流竄”。走在死寂般的巷子里,我會下意識地哼兩句歌壯壯膽。
街道里猛然多個生疏面孔,也會招來一些非必要的詢問,撲面而來的武漢話和大嗓門聽起來帶著“攻擊性”,就像視頻里“漢嫂漢話十級”的那個分貝。大多數(shù)社區(qū)會當場拒絕我的采訪請求,并義正嚴辭地告訴我,街道有要求,不能接受采訪。
再過一會兒,見我仍不走,也有人會扯著嗓子跟我喊一句,“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很多了,2月份那過的什么日子。”緊接著就是擺手催促我離開,然后跟鄰座用武漢話低聲打開話匣:“真是作孽哦……”
走向硚口區(qū)社區(qū)的路上,整條街道除了我,只剩下全身臟兮兮、瘦得皮包骨的流浪貓。我嚇得加快了步速。硚口區(qū)屬于疫情“重災區(qū)”,每個小區(qū)門口都設置了關卡,內外難互通,居民生活都靠社區(qū)來完成。
跟社區(qū)工作人員小曹的談話總是被電話鈴聲打斷,他手機響起的頻次以分鐘計算。打完一通電話面露倦容,等到電話再次響起,他又以標準化的語言回復:“您好,這里是社區(qū),您有什么需要?”
問他為什么干得下去,他說沒辦法,社區(qū)工作人員病倒了好幾個,沒其他人了。白色的板墻上貼著居民們的各種需求:送醫(yī)、買藥、買菜……小曹二十來歲,1米85的大高個。我默默坐在一旁,等待著他完成手頭上“緊急的工作”。偶有喘息時刻,他會指向后面的板墻說:“你看都開始要白醋黑醋了,離正常化也不遠了?!?/p>
二
志愿者友君是我在武漢見過膽量和力氣最大的女生。去找她時,導航總顯示偏離路線。走了近兩公里,七拐八繞地在一個停工的汽修廠找到了,附近真可以用荒無人煙來形容。
臨近中午,友君想做西紅柿雞蛋面,但是沒雞蛋了,只能用西紅柿配著兩顆大蒜煮面。疫情期間物資補給極不方便,中午就得泡面和煮面輪換著吃。她連吃三大碗,說一會兒得干活。
下午跟著一起搬了二十多箱60斤的糧油后,體力不支的我開始大口喘氣,肌肉酸疼。不到1米60的友君咬著牙憋著勁兒把箱子全部裝車,格子裙上蹭滿了灰,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她說,力氣是練出來的。封城之后,她從醫(yī)療物資搬到愛心菜,一天下來幾百斤的搬運量。她打趣說,長出來的肌肉都減不下去了,聽得我有些心疼。
有一次,我搭一位下沉干部的便車。打開后車門,座椅上鋪了層棉被,上面放著軍大衣,他對車里的雜亂一臉抱歉。過去一個月他幾乎都睡在車里,白天在社區(qū),晚上值守社區(qū)卡口,有時還要見縫插針回單位處理公務。他給我看了一個月沒回家后的自拍,胡子拉喳,“像個野人”。
有幾位社區(qū)女書記告訴我,她們很多次都覺得要繃不住了。夜里絕望到想哭,一早醒來又要在繁雜事務里消磨掉悲憤,咬著牙堅持下去,直到自己的轄區(qū)成為“無疫情小區(qū)”。
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把人對待哀傷和災難的過程分成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郁、接受。我難以從片刻的對話里想象,過去的一個多月里這些見證生死疲勞的人如何說服自己一路堅持。
我每天跟不同的人說話,但還是覺得壓抑。入住的酒店臨街,偶爾一輛車駛過,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就能緩解一些,這是在靜寂環(huán)境中憋了太久的表現(xiàn)。我忍不住想,才到武漢幾天就這樣不舒服,那些難以出門、熱衷市井生活的武漢人該如何消解心里這份憋悶?
某一天,我跟朋友相約去江邊走走,感受一下這個城市的夜晚。夜晚的武漢五光十色,走到江灘,兩岸的建筑成了“巨屏”,用燈光打著“武漢加油”“致敬醫(yī)務人員”。既然街道上都沒人,為什么還要亮燈?朋友的話讓我至今印象深刻。他說,這時候,燈在武漢就像是希望,武漢人在家看到亮光,絕望也許就會少一些。
三
恢復公交運營的第一天,公交車大多空載,站點無人,司機也不用停,一腳油門踩下去留下一串尾音。清潔工準點到崗,拿把大掃帚,“唰唰唰”,有節(jié)奏地把落葉掃掉。公園的保安守著空園子近兩個月,終于迎來了零星的晨練者,打開健康碼、測體溫,他似乎有些不熟練,對著入園者的手腕開關了好幾次體溫計才測出可放行的正常體溫。
武漢市在3月20日宣布“無疫情小區(qū)”占比已達88.7%,居民的非聚集性活動日漸恢復。
商業(yè)活動也隨著武漢的“重啟”在逐步恢復。3月底,我去了楚河漢街,這條匯集著眾多一線品牌的網(wǎng)紅步行街僅開了60%的店鋪。絕大多數(shù)商家都掛出了打折的牌,一家服裝店全場5折,包括新款。店員說,連著兩個月沒開門營業(yè),沒有進賬,就想做些活動吸引客流。一位女顧客一口氣買了10件衣服,店員笑笑,“一看就是太久沒花錢了?!?/p>
手藝人也在打折。在步行街過道里租了個鋪面給路人畫肖像的店主見我跟她聊兩句,抓著我不放,讓我千萬找她畫個畫。月租一萬塊的租金,她不想虧太多。重新開張兩天,只有一個顧客。墻上360元的定價,她一再壓低價格,160元給我畫一張。我說時間來不及,她說給我寄。后來又在微信上給我連發(fā)五六句長語音,跟我講述她的不易。
我再路過她鋪面時,她正在給我發(fā)微信,用手寫板,一筆一畫地打字。我拗不過,最終畫了張彩畫。等收到畫時,我哭笑不得,完全不像本人。后來才得知,為了促成這單,她還自費出了畫筒錢和郵費。
守在江漢路步行街等訂單的外賣員小趙枯坐一個多小時了。疫情最嚴重的一二月,大家都閉門在家,那時他一天最多能跑40單,一個月能掙一萬塊,是平時的兩倍。到了三四月,疫情出現(xiàn)好轉,騎手越來越多了,單子不好搶。
就在這天早晨,小趙還看見有二十多歲的姑娘穿上工作服,加入了送外賣的隊伍?!袄嵌嗳馍佟?,少數(shù)開門的幾家店鋪的訂單不足以“普照”到守在路邊等待的十多位騎手。手機電不足,小趙就插上充電寶繼續(xù)等。這樣等上一天,最多也就接20單。
四
4月8日,武漢解除離漢通道管制,居民可以短暫外出遛彎,這一刻來之不易。疫情前,飯后遛彎到江邊賞景是這個千萬人口的中部城市最平常的事。
江水一浪浪打向岸邊,沖刷掉灘邊留下的腳印。人已經(jīng)有一些了,但是都很安靜,坐在岸邊吹吹風已足夠愜意?!霸诩冶飪蓚€月,人都要憋瘋了。”一個垂釣者說。他反復將浮漂調整到最適合水深的位置,太久沒釣,他有些手生了。
在江邊,我也見過深夜的哀傷。那是4月4日,清明節(jié)。白天這里舉行了國家公祭日的哀悼儀式,人群聚集在江灘的街道上,悼念疫情中逝去的人們。當晚,我和朋友再次回到白天的悼念點。鮮花被移走了,人群也散了,街道又是空空的樣子。
走在附近的巷子里,一個男人正在燒紙,走出一兩米還能隱約聽到他克制的啜泣聲。再往深處走,一個男人背著手站在燒完的灰燼前沉思。江灘的臺階上,一位志愿者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同伴告訴我們,他的父親、戰(zhàn)友在疫情期間去世了,他喝了酒,才能這么宣泄出來。
臨走前,我又看到武漢人再次以熱干面“過早”,在東湖邊散步解悶,三五成群聊著新見聞。外鄉(xiāng)人迫不及待想按下快進鍵,看看這個經(jīng)此創(chuàng)傷的城市會恢復成什么樣,這些疫情風暴中心的人會如何講述這段被載入史冊的抗疫生活。這些只能由咬牙堅持、不認慫的武漢人交出答卷。
終歸,這是他們的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