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陽［東南大學(xué)，南京 211189］

柳德米拉·葉甫蓋尼耶夫娜·烏利茨卡婭（Людмила Евгеньевна Улицкая，1943—）是俄羅斯當代文壇中十分耀眼的一位作家。作為俄羅斯當代女性文學(xué)“三套馬車”中的一員，她書寫自己對于人生細膩的觀察和體會。烏利茨卡婭關(guān)注普通人的生活，寫下了一個又一個俄羅斯社會中的小人物，同時也關(guān)注了俄羅斯近一百年的歷史大變革，其作品極具閱讀價值和哲學(xué)深度。她于2015年完成的長篇小說《雅科夫的梯子》可謂是一部史詩作品，這是一部非回憶錄式的新自傳小說。盡管在寫這本書之前，烏利茨卡婭認為，她再也不會從事類似的創(chuàng)作活動，但作者偶然在自己家里找到了流亡祖父的來信，這讓她改變了主意，決定將此記錄下來。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大家庭的故事，它在展現(xiàn)血緣傳承的同時也勾勒出了當時的社會歷史脈絡(luò)，同時也試圖闡釋生命、死亡、命運、愛情等深刻而永恒的人生主題。

一、歷史是小說敘述的基礎(chǔ)

（一）時間跨度

《雅科夫的梯子》這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一家五代人的生活與命運，涵蓋了從19世紀末到21世紀初這段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向讀者展示了這期間重大的歷史節(jié)點以及個體在歷史背景中的命運。在烏利茨卡婭心中，這本書的確是在書寫歷史，她在接受采訪時說道：“離開過去人就不可能弄清楚當今的生活，不可能弄明白自己?！?/p>

故事的開篇發(fā)生在1975年，三十歲的戲劇舞美師娜拉·奧謝茨卡婭在祖母瑪露霞去世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柳條箱，箱子中裝滿了信件。這部半文獻性質(zhì)的小說就以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祖父雅科夫·奧謝茨基的信件為情節(jié)基礎(chǔ)。雅科夫與其妻子瑪麗亞·凱恩斯以及其他家庭成員的信件反映了幾代人的生活。這兩位角色幾乎沒有直接出現(xiàn)，他們的形象通過信件、回憶、作者的話語逐漸拼貼成形。但烏利茨卡婭并沒有采取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手法，而是將故事放置于平行空間內(nèi)，采用雙線結(jié)構(gòu)來推動情節(jié)，向讀者展示出生于19世紀末的知識分子雅科夫和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的孫女娜拉這兩個主要人物的生活，兩位主人公的命運并行發(fā)展，同時將娜拉的生活與其親人們的信件混合在一起，從側(cè)面勾勒出祖父、祖母等其他家庭成員的性格與命運。雅科夫和娜拉的真正“遇見”發(fā)生在21世紀初，雖然早在20世紀70年代，娜拉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信件，但是只有經(jīng)過生活歷練，她才能夠真正讀懂祖父雅科夫。在讀完信件和日記后，為了更全面地了解祖父，娜拉還訪問了俄羅斯國家安全委員會檔案館，閱讀了雅科夫·奧謝茨基的個人檔案，并將其記錄下來。

作品通過信件講述了一百多年間俄羅斯的歷史，這一切將一家五代人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起來。盡管時間跨度大、人物多，但閱讀時并不使人感到混亂。相反，所有事件都和人物匯合成一條復(fù)雜而合理的線索。同時，跳躍的敘事結(jié)構(gòu)也增添了閱讀的趣味性。

（二）歷史記錄方式

烏利茨卡婭同當代大多數(shù)俄羅斯女性作家一樣，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中的細節(jié)而并非重大的歷史事件?！邦}材上的某種‘非政治化’傾向，構(gòu)成了當代俄羅斯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總的傾向。如果說，男性作家大多把目光投向作為整體的社會現(xiàn)實，那么，女性作家則更為關(guān)注在這個現(xiàn)實中的局部細節(jié)?！睘趵目▼I通過小說中主人公們的親身經(jīng)歷來展現(xiàn)時間節(jié)點，以此反映歷史的轉(zhuǎn)變。在歷史動蕩的大背景下，個人的生活空間會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壞。個體是渺小的、無力的，被裹挾進歷史的潮流之中在所難免。對于雅科夫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并非開始于歷史書上所記錄的時間，而是以哥哥的去世和妻子的懷孕等家庭動蕩后被調(diào)往作戰(zhàn)部隊為起點。1917年即將到來之際，雅科夫在一封給妻子瑪麗亞的信中，寫到了瀏覽近三個月的報紙后令人失望的印象：“這一切伴隨著一種似乎難以想象的瘋狂……我們的生活，唯一給我們許諾如此之多的生活，在一場大型的世界瘋狂的背景下走過去?！?/p>

關(guān)于20世紀30年代，烏利茨卡婭也沒有直接書寫人民緊張的生活狀態(tài)，而是通過雅科夫被流放至西伯利亞后同瑪麗亞的信件再現(xiàn)了歷史大環(huán)境中個體的悲劇命運，作者將想象的空間留給了讀者。書的結(jié)尾出現(xiàn)的檔案也只是簡單帶過雅科夫三次被流放的經(jīng)歷，我們完全能夠想象出來那個時代審訊的殘酷和嚴苛、流放之后條件的艱苦以及離開集中營后無法融入社會的痛苦。但書中所描繪的雅科夫的狀態(tài)卻截然不同，他是一位富有智慧的知識分子，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并且對生活中的一切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即便處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仍舊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又有非凡的才能，盡管遭受懷疑和打壓，他的心中仍有“詩和遠方”。

在烏利茨卡婭的小說《庫科茨基醫(yī)生的病案》中，文本的完整性通過主人公們的延續(xù)性來體現(xiàn)。小說從庫科茨基的童年開始，以他去世后曾孫女的誕生而結(jié)束。主人公雖然去世，但是家族依然在延續(xù)。在《雅科夫的梯子》中，情況有所不同，這是一部關(guān)于家族幾代人之間隔閡的故事，是一部關(guān)于家族如何延續(xù)、破裂的故事。祖父雅科夫和其孫女娜拉幾乎是陌生人，他們只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見過一面，那時的他們一個身處懵懂時期，一個將要走到人生的盡頭。但是當娜拉有了孫子時，她開始閱讀祖父的日記和信件，這時她才真正認識了祖父雅科夫，并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有多深。因此，在這兩個主人公的生命紐帶中，歷史顯得格外重要。

二、家庭是每個人的根

（一）“家庭史詩”

家庭是烏利茨卡婭寫作的中心，她的作品也被稱為“家庭史詩”。她在采訪中提到了寫作這本書的動機：“我深知，我的孩子們在我去世后會把那些信扔到垃圾箱里，這樣的想法再次讓我感到了恐懼。這次是一種對遺忘的恐懼，如今我的整個國家都深深地患上了這種遺忘癥?！焙翢o疑問，這是一本家庭小說，同時，這也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烏利茨卡婭描述了一個沒有經(jīng)過任何美化的真實家庭。書中沒有絕對負面和絕對正面的人物，善良的人也會有黑暗的一面，這讓我們再次認識到人性的復(fù)雜。這本書撕下了完美與溫暖的包裝，卻留下了善良和希望。歷史不需要修飾，無論多么悲慘，誰都沒有權(quán)利去“美化”歷史。烏利茨卡婭在呈現(xiàn)真實歷史的同時，希望賦予人們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二）家庭傳承

小說名字《雅科夫的梯子》來源于《圣經(jīng)》中以撒的兒子雅各做的夢。雅各在夢中看到了通往天空的梯子，這梯子連接著天空和大地，代表著開始與終結(jié)。梯子由12個階梯組成，天使為雅各講述了每一個階梯，并詳細說明了雅各后代的命運，給予其后代以祝福。由此可見，作者在小說題目中就已經(jīng)暗示了小說的內(nèi)容，告訴我們雅科夫及其后代的命運。同時，家族每代人之間的聯(lián)系、對于過去的歸屬感，以及世世代代的先輩們都好似一個個無形的梯子，通向天空，指引著他們完成人生之路。

在小說中，家族傳承首先體現(xiàn)在一些外在特征的延續(xù)，比如外表。開篇尤里克剛剛降臨的時候，“他的頭發(fā)很短，像媽媽的一樣”。當娜拉為死去的祖母洗身子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祖母的身體如此之像：“纖細的長腿，高高的腳面，前凸的長腳趾……干癟的乳房……”其次，奧謝茨基家族中，從雅科夫到尤里克對于藝術(shù)的熱愛都是一脈相承的。而且，娜拉和尤里克都患有濕疹，這種家族固有的基因會隨著血液的延續(xù)不斷流傳下去。

他們在人生經(jīng)歷上也體現(xiàn)著家族的傳承，如娜拉在母親與有婦之夫有染而被人侮辱后，發(fā)誓不會像母親一樣，但是在長大后，她卻愛上了已有妻子的坦吉茲。再如，尤里克在學(xué)生時期經(jīng)常與“差生”為伴，而娜拉“沒有辦法反對兒子這樣，因為她自己在中學(xué)時代也總想脫離一些‘好女孩’”。

小說中還有一些細節(jié)也體現(xiàn)著家庭的傳承，比如1925年雅科夫·奧謝茨基拿著一束紫菊花在庫爾斯克火車站迎接瑪露霞和兒子歸來；1982年娜拉在阿爾巴特大街地鐵站附近買了一束翠菊花，而第二天尤里克手拿一束白紫菊花迎來一年級開學(xué)。歷史就是這樣驚人的相似。

愛情在這部小說中也沒有缺席。書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雅科夫和瑪麗亞之間的愛情，對于藝術(shù)的熱愛使他們好似天作之合。雖然兩人因為動蕩的大時代被迫長期分居兩地，但是他們不斷通信。即便后來瑪麗亞愛上他人，選擇離婚，雅科夫也毫無怨言。而娜拉的愛情故事與祖父雅科夫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雖然娜拉曾和維嘉結(jié)婚生子，但是熱愛藝術(shù)的娜拉卻熱烈地愛著導(dǎo)演坦吉茲。

當娜拉真正讀懂雅科夫之后，她體會到了這種血脈的傳承：“唯一的娜拉在河里游泳，她的前輩們就像一把打開的扇面跟在她身后……而她生出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尤里克……就這樣形成了一部無窮無盡的歷史，這部歷史的意義很難捕捉，盡管它以一種纖細的線索在明顯地搏動?！蔽覀兠總€人都處在這樣的歷史長河中，我們的身上流淌著世世代代先輩們的血液，只有真正地了解他們，我們才能夠更好地認識自己。

三、家族和歷史背后的生存主題

在家族歷史和世界歷史的背后，往往隱含著更加深刻的內(nèi)容。家族歷史見證著每一位成員的生死輪回，而世界歷史則記錄著國家乃至整個世界的變遷。

在人生道路上，生與死的考驗如影隨形。像烏利茨卡婭所有的作品一樣，這部小說也涉及這個極為深刻的主題——生與死。小說開篇就將尤里克的生與祖母瑪麗亞的死放置在同一時空內(nèi)，被兒子出生弄得焦頭爛額的娜拉在生死交替面前顯得格外冷漠。祖母死后，娜拉才有時間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家族印記，但當時娜拉還無法理解這一切，在她的腦海中，對于戲劇的構(gòu)思甚至比懷念祖母更多。在母親阿瑪利亞和父親亨利接連去世之后，娜拉感受到了死神的可怕。這時她對于死亡不是冷漠，而是悲痛與恐懼。但是當她真正讀完祖父雅科夫的信件后，她才意識到，生死輪回并不可怕，就像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中所呈現(xiàn)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面對死亡，真正應(yīng)該做的是戰(zhàn)勝對于家族、歷史的遺忘，正因如此，烏利茨卡婭打破了2011年許下的不再寫作的諾言。

作者敘述了雅科夫·奧謝茨基和他的家人的命運，將主人公們放置在歷史的背景之下，既呈現(xiàn)了主人公們在歷史變遷之中的遭遇與選擇，也映射了其他人的命運，揭示了俄羅斯民族共同的苦難。他們家族的悲劇不僅是個體的悲劇，更是國家的悲劇，也是人類共同的悲劇。

即使生活中存在悲劇，小說還是給了我們一種向上的力量。無論命運多么復(fù)雜，無論時代和歷史如何變遷，人們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快樂，并享受當下。這部小說讓我們了解到那些經(jīng)歷了苦難、戰(zhàn)爭和損失的人們，他們沒有失去對美好事物的愛和信心。在任何時代，我們都需要這樣的文學(xué)，它說出了時代的問題，并能幫助后來者尋求答案。正如魯迅所說：“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p>

如果這本書真的是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的最后一部小說，那么這將是作家職業(yè)生涯的一個完美結(jié)局。

① Зоя Светова：?Политика во все времена гнусна и отвратительна?，https：//openrussia.org/post/view/9577/.

② 陳方：《當代俄羅斯女性小說研究》，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38頁。

③ 柳·烏利茨卡婭：《雅科夫的梯子》，任光宣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380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塔·哈察普：《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的最后一部小說〈雅科夫的梯子〉在10月問世》。

⑤ 魯迅：《紀念劉和珍君》，《語絲》1926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