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榮
每一次去敦煌,看見莫高窟九層樓,仿佛能聽到仙樂飄飄,若隱若現(xiàn)。時縈繞回旋,時音入耳際;既直指心里,亦沁入心扉。
“中國西域巨大的沙漠中,有個叫敦煌的地方,它在我的命里,它一直吸引我……”,譚盾說。
悠悠仙樂天上來,四方歌舞嵌石窟。敦煌壁畫靜態(tài)的樂舞圖像是帶有“聲音”的,是古人用奇妙的畫筆描摹了暗含奇妙動態(tài)的聲音,譚盾尋找敦煌壁畫音樂的地圖,更是將敦煌壁畫靜態(tài)樂舞的膠片,借助他樂曲的“放映機”,釋放敦煌壁畫所蘊含的妙曼聲音。
筆觸于此,不禁想起《長生殿》有對《霓裳羽衣曲》的創(chuàng)作分“聞樂”“制譜”“舞盤”等精彩的分篇章描寫,不得不佩服譚盾的靈動和他與古人的暗合。
1979年,譚盾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交響樂作品《離騷》,2017年5月13日,譚盾的敦煌遺音“海上—天上—心上·絲綢之路”音樂會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首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叭四赀^去,彈(譚)指一揮間,可上九天攬月”,自1979年算至今日,正好三十八個春秋,敦煌遺音演飛天,正是上九天攬月。此詞是由毛澤東主席所作,而毛澤東和譚盾是為同邑,譚盾早在1973年初顯音樂天賦創(chuàng)作的處女作,也正是《夢見毛主席》。
一切仿佛都是緣中的安排。
2002年,譚盾創(chuàng)作《地圖》,我曾跟譚盾說,“地圖”首寫字母是“DT”,“譚盾”首寫字母是“TD”,“DT”和“TD”是相互對稱的。如以中心為線相合,譚盾和地圖是融為一體的,“地圖”中有譚盾,譚盾的背影是“地圖”,這仿佛是前世的因緣,也仿佛是天生的孿生兄弟。當(dāng)晚的重頭戲之一,即是《中國民族音樂地圖》,由譚盾攜手譚維維帶來“四腔之歌”,即《高腔》《哭腔》《水腔》和《秦腔》,二“譚”映月般的配合,將上半場的演出推向了高潮。音樂會演出的當(dāng)晚,我注意到上海夜空分外的晴朗,月分外的明,搭乘“飛天”音樂的翅膀,上九天何嘗不能攬月。
《地圖》是譚盾音樂作品中的寵兒,《地圖》英文的表述為map,其最后一個字母p的對稱亦是d,替之相合即是mad,為癡迷意,譚盾對地圖是極度的著迷,近似瘋狂的眷戀。譚盾熱衷于蘊藏濃濃民族血液和傳統(tǒng)文化的一幅幅音樂地圖,如2014年有《交響地圖:新絲綢之路——長安》。未來,譚盾還要進(jìn)行一系列的敦煌音樂地圖和民族聲樂地圖的創(chuàng)作。
譚盾說他“要讓全世界聽聽唐代,聽聽絲綢之路的聲音”。唐代(TD)和譚盾(TD)又是首寫字母相合,而敦煌的反彈琵琶,“敦”和“彈”首寫字母合起來是“DT”,又和譚盾(TD)相對應(y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樂中有你我,你我皆在樂中。譚盾曾告訴我,這有趣極了。而當(dāng)晚的精彩戲之一即是《敦煌反彈琵琶·飛天》,這冥冥之中,有如敦煌女神的安排。譚盾一直強調(diào),他相信緣分。
譚盾早在紐約時,應(yīng)邀到墨西哥參加音樂節(jié),在一處金字塔碰見了一位極像瑪雅文化里素描中的老人,他正在燒瑪雅陶笛,在金字塔的尖山吹奏,譚盾突然覺得老人跟風(fēng)在說他的故事,然后風(fēng)又跟老人說它的故事,譚盾聽到風(fēng)里邊突然覺得有他自己。陶笛老人對他講:“地球是件樂器,你用泥土捏起來的聲音,就是地球的聲音。”陶笛(TD)和譚盾(TD)又默默的相合,風(fēng)的種子埋發(fā)后,后來又孕育了譚盾有關(guān)“風(fēng)”的音樂。
地球的這一端到地球的那一端,偉大的絲綢之路催生出了古代偉大的音樂,輝煌燦爛,絢麗而多姿。所處地球東端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2017年5月13日上演的《壓腳鼓》《五弦琵琶》《反彈琵琶》無疑是當(dāng)晚音樂會最大的亮點。行文至此,我想起了絲路另一端800年前王昌齡西北《從軍行》的一首詩,詩說: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離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地上的敦煌,洞窟壁畫里都有音樂的奏響。天上的敦煌更是如此,無窟不飛天。天上、地上、水樂呈現(xiàn)的敦煌最終都化為譚盾心里的敦煌。正是天上一個敦煌,地上一個敦煌,水里一個敦煌,心里一個敦煌。譚盾1997年創(chuàng)作過《1997:天·地·人》,譚盾敦煌遺音上演恰好是2017年,正好是整20年。彈指20載,除對三才“天地人”的感念外,譚盾思悟“和”,人與人相處的和平,人與自然相處的和諧,在《慈悲頌》的故事里,譚盾想寫心經(jīng)。
整整20年,譚盾在還一個“債”,是《心經(jīng)》的“債”,亦是敦煌的“債”。敦煌是音樂的召喚和寄寓,敦煌是和平的頌音和使者。
百余年來,敦煌藏經(jīng)洞在世界各地的劫經(jīng),譚盾極為關(guān)注。譚盾之“盾”,亦有倫敦和敦煌兩個令人驚呼的同有“敦”字,“盾”和“敦”諧音,譚盾的肩上挑著兩個“敦’,一個是敦煌,一個是倫敦,倫敦斯坦因帶走的又如S.5643敦煌樂舞古譜和心經(jīng),譚盾將生發(fā)在敦煌的樂譜故事和斯坦因帶至倫敦的敦煌曲譜,做了極好的詮釋。
譚盾說:“無知的王道士賤賣敦煌古譜、古經(jīng)的故事不只是讓我淚流無止,也啟發(fā)我看到了一束光芒……我要是哪天能把敦煌石窟洞里深藏的那些中國人的信仰和靈音,再演出于世,讓世人重溫那個失去了美麗、善良的中國和‘敦煌遺音’,那該多好啊……于是我從三年前開始在倫敦、巴黎、東京、波士頓的博物館和圖書館里,學(xué)習(xí)、追蹤、研究流失的敦煌古譜手稿、佛經(jīng)原件”。
譚盾看到原譜,聞了又聞、聽了又聽,看了又看,滾燙的淚從心中涌動,擠向雙眼,眼淚中的譜字又由清晰變得模糊,樂譜仿佛也在跟著哭泣。淚打濕了雙眼的同時,忽又剎那間,眼中譜字又變得清晰,思緒繼而又涌向心頭,音符在心中竄動,只有多情才能領(lǐng)悟感動。此時,譚盾愿作一條蜥蜴,在敦煌鳴沙山盡情撒歡,撫摸沙漠的溫度;譚盾愿作一只沙燕,在敦煌九層樓的屋檐下筑巢;譚盾愿作一尾魚兒,在敦煌月牙泉的藝術(shù)清流中遨游。相逢是夢,是緣,是千年的等待,是飛天精靈在心夢中一次又一次的召喚和呼喊。相愛是癡、是狂,是千年的夙愿,是前世注定對敦煌一天又一天的真愛和堅守。真愛如水,慈悲亦如水,淚奔后,譚盾決定觸摸、尋找并創(chuàng)作敦煌的《慈悲頌》。
《月燈三昧經(jīng)》卷三說:“伎樂音聲百千種,一時奏擊相和合”。由此,譚盾展開了一場與千年前作曲家的對話、與飛天的對話、與樂神的對話、與心靈的對話、與時空的對話、與宇宙的對話。
畫中生音,觀畫識樂?!抖鼗汀ご缺灐芳词欠鲏m與喚醒千年壁畫蘊藏的聲音,與飛天對話,與樂人對話,傾聽壁畫本應(yīng)該有的聲音,呼喚壁畫伎樂重新散發(fā)出美妙的樂音。
《華嚴(yán)經(jīng)疏》有云:“百萬億天變化樂,其聲如響,普應(yīng)一切;百萬億天如意樂,自然出聲,音節(jié)相和”。
敦煌壁畫中的音樂即是如此。故,敦煌在地上,敦煌也在天上。
天上一個敦煌,地上一個敦煌。天上的敦煌在地上,地上的敦煌在天上。天上與地上的敦煌則在譚盾心上。
心:之謂心經(jīng)、心樂、心靈、心路、心扉。
心,譚盾對敦煌的游子之心、赤子之心。作為絲綢之路文化傳播的敦煌,作為絲綢之路文化使者的譚盾,看到敦煌曲譜,藝術(shù)之情、音樂之心由之觸動,譚盾與敦煌曲譜和壁畫猛烈碰撞擦出了最耀眼的火花。而這種碰撞與交融孕育出的新的生命則是《敦煌·慈悲頌》?!爱?dāng)我第一次走進(jìn)莫高窟,在洞窟里待了6個小時,等我出來時,我感覺我懷孕了”,譚盾富有幽默和滿懷熱忱地說。譚盾對敦煌壁畫樂器進(jìn)行了復(fù)原研究,在世界各地找尋樂器遺址的蹤影,部分樂器用在了《慈悲頌》里。
譚盾說:“我把對生命的理想放進(jìn)了《敦煌·慈悲頌》里,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2018年5月23日,《慈悲頌》(Buddha Passion)在德國德勒斯頓(Dresden)舉行世界首演。全劇有用梵文演唱,并以德、英、中三種語言呈現(xiàn)。德勒斯頓日報說:“《敦煌·慈悲頌》像是一部可以聽的電影,音樂的故事,如風(fēng)暴般地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
2018年10月6日,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再次演出《慈悲頌》,觀眾反響強烈。11月2日,《慈悲頌》(Buddha Passion)世界巡演來到了第三站香港,同時也是亞洲首演。
譚盾說:“如果說用一句話來概括《敦煌·慈悲頌》想要表達(dá)的觀念,就是‘讓千年古畫溶解穿越至今天的舞臺’”。敦煌的每一幅畫都是畫中人的經(jīng)歷,承載著整個家族的信仰、慈悲和對未來的祈愿”。
敦煌仙樂,不同凡響,卻絕于凡塵。譚盾性嫻音律,妙能曲調(diào),于畫品妙絕之處,尤工聲音。
譚盾被敦煌下了蠱,癡心愛戀著敦煌。尤如花兒愛戀著朝露,情郎愛戀著夢中的姑娘。譚盾尋找敦煌壁畫的聲音,用心靈感悟敦煌音樂,釋放敦煌靜態(tài)壁畫所蘊含的妙曼聲音,點解敦煌千載繚繞的音樂曲譜。譚盾以鬼才的音樂手法,將敦煌壁畫音樂美與繪畫美交融于一體,構(gòu)成了空靈超然、彼岸哲學(xué)的意境與幽深高逸的格調(diào)——《敦煌·慈悲頌》。
正如北魏溫子升所云:
客從遠(yuǎn)方來,相隨歌且笑,
自有敦煌樂,不減安陵調(diào)。
敦煌,不僅有壁畫美,更有聲音美。繪畫與聲音是永不分開的一對戀人,心心相印。悠悠仙樂天上來,四方歌舞嵌石窟。
譚盾以旋律與故事中的畫中人對話,《敦煌·慈悲頌》同時與樂器對話、與樂人對話、與樂天對話、與樂神對話、與樂舞對話、與樂譜對話、與樂臺對話。
《敦煌·慈悲頌》是普世價值,不是偶像崇拜;《敦煌·慈悲頌》是藥,是光,是彌補心靈創(chuàng)傷的藥,是黑暗如見日月的光;《敦煌·慈悲頌》是繪畫治療與音樂治療的結(jié)合;《敦煌·慈悲頌》是畫禪與樂禪的結(jié)合;《敦煌·慈悲頌》是“見性明心”與“頓悟”的結(jié)合;《敦煌·慈悲頌》是譚盾哲學(xué)思想與柏拉圖“理想國”的對話,更是善良、正義、平等、勤奮、寬容、勇敢、智慧、大愛、誠信的處世價值、立身態(tài)度與人生境界的對話;《敦煌·慈悲頌》是如詩如歌、曼妙無比的聲音,是千年古韻與靈魂的碰撞和與千年相戀絕唱故事的對話。
敦煌洞窟里的故事上演千年,永不謝幕。敦煌洞窟外的《敦煌·慈悲頌》又開啟帷幕,上演千年故事。
敦煌壁畫,千年無聲訴有情?!抖鼗汀ご缺灐窐烦鲇幸粞荼诋嫛?幢诋?,聽音樂。觀畫聽音,聽音尋路。尋找心田之路,尋找希冀之路、尋找理想之路、尋找心靈之路。
最后,用譚盾說的這樣一段話作為結(jié)束語:
“每回過年,除了炮竹聲,最讓我難忘的,是家鄉(xiāng)的土樂器、老調(diào)兒。就是這些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鄉(xiāng)音,還能讓我能記得家的樣子。盡管家鄉(xiāng)的村子可能不在了,盡管講故事的老爺爺、老奶奶可能也走了,但只要大家還記得家鄉(xiāng)昔日的吹、拉、彈、唱,你就一定能想得起家是什么樣子,你就一定記得起那消失的村莊曾經(jīng)是什么模樣!其實,人類祖祖輩輩發(fā)明的那些樂器,就像一條聲音的河流,從那么遙遠(yuǎn)帶著它的聲音一直流到我們腳下,流過我們。然而,這條祖先用樂器傳承的音樂之河,可千萬不能斷在我們的腳下呀,如果它斷了,家就斷了,人類的歷史和文明也就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