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詩人、評論者。出版詩集《坐在對面的愛情》,散文集《華服》,學(xué)術(shù)批評集《碧漪或南紅:詩與藝術(shù)的互闡》?,F(xiàn)居北京,任教于魯迅文學(xué)院。
海濱故人
我們朝回瀾閣走去。
棧橋下,勞動者從灰玻璃中掏出《海的女兒》;
藝術(shù)家馴服石塊,將它們壘成
袖手神佛。
迎著人群的曲徑,你說到悲泣的廬隱;
無法再往前了,只有海鷗能抵達
人類渡不去的境地。
關(guān)于白日夢、吊床和酒杯,那些使我們狂野又冰冷、
顫抖并尷尬的毳羽,
從未背叛時間的饋贈。
也許百年前我們就活過一次,
并曾以耐冬的芒姿燃燒一生。
而今天,海浪正被風(fēng)驅(qū)趕至礁石的領(lǐng)地,
波紋反向,像一條條玄色脊梁,
用不可阻擋之速持續(xù)后退。
寒冬小酒館
前幾日,北京半個多世紀以來最冷的一天,我和兄弟去了國貿(mào)的一家小酒館。外面實在是太冷了,一推開小酒館的門,層層暖流就將我們熱烈地擁住。這是個好地方,日式元素點綴著精致的房間,讓我想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不過,小津電影里的小酒館總是屬于孤獨的老男人,而身披紅色調(diào)的這家小店卻有難得的溫馨。
我點了一杯名為“海明威的酒”的雞尾酒,它其實就是The Hemingway Daiquiri。據(jù)說,這是海明威在古巴最愛的酒之一(另一種是Mojito)。喝著酒,我想起了卡佛。和海明威一樣,卡佛也是極簡主義的擁躉者。在我看來,他真正地領(lǐng)會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又發(fā)展出與海明威全然不同的風(fēng)格。一瞬間,一些漣漪在我心頭洄旋,推著我談起卡佛的小說。“有一個男人,”我說,“他妻子的盲人朋友來拜訪他們,他壓根理解不了妻子與盲人之間的友誼……后來,他妻子睡著了,他開始向盲人描述電視里的教堂……再后來,盲人讓他找來紙筆,他們一起把教堂畫到紙上。盲人問他怎么樣,他說確實不錯,it's really something。”兄弟們認真地聽著,我想他們也愛上了這個故事,愛上了something。于是,我又講了《羽毛》,講那只孔雀,和那次家庭晚宴上既平凡又溫暖的氛圍。北風(fēng)仍在窗外呼嘯,我眼前團團暗紅在爵士樂中加倍溫柔。我還想講卡佛的詩,可一首都想不起來了,盡管我早就讀過全集,盡管幾天前,友人還說這些詩讓他回憶起曾經(jīng)在俄勒岡的生活。
卡佛的小說比詩好,這是我在讀完他的小說集《大教堂》后的直觀感受。他的小說里總有一些令人難忘的場景,除了上面提到的,還有《瑟夫的房子》中那棟能聞到海的咸味的房子,有《好事一小件》中深夜的面包房,有《軟座包廂》里的頭等火車車廂……這種場景化敘事,以及包氳于其中的神秘莫測的氛圍感,平移到詩里,就打了折扣。過密的敘事性,稀釋了卡佛詩歌的上升空間;而這種處于及物與不及物之間的講述,講述中虛與實的平衡,卻正是小說需要的。
由此我想到,對卡佛這樣優(yōu)秀的跨文體寫作者而言,要把不同的文體處理得同樣好,也存在難度;況且他的小說與詩還有明顯的互文性,二者在手法上、面貌上多有纏繞。那么,小說該如何凸顯小說的優(yōu)勢,詩又該如何凸顯詩性,都是跨文體寫作者要注意的問題。其實,在小說中,卡佛已經(jīng)自覺或不自覺地掌握了詩的基本法則:一是真誠,二是雋永。關(guān)于真誠,卡佛曾說過:“我討厭花招,不管是拙劣的還是精巧的,只要它們在小說里一露面,我往往避之唯恐不及。……作家是用不著玩花招的,甚至也不用比誰都聰明。”卡佛的文字是真誠的,像未經(jīng)打磨拋光的原木,帶著日常生活的紋理,讀者能觸摸到這些木頭,并感知其溫度。關(guān)于雋永,卡佛已用那些極度省略卻又回味無窮的敘述向我們生動地呈現(xiàn):“因為精確,文字即使平淡,也可致遠;如果用得好,它們便無所不能”,他用最簡單的話傳達無限豐富的意味,深度、廣度、厚度與力度都藏在節(jié)制的語言中。哦對了,這兩個法則,不正是我在詩歌寫作上追求的嗎?
聊完卡佛,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比如北野武,他有一本書,就叫《北野武的小酒館》。比如我在首爾時見到的那些小酒館,店面也很袖珍,臨著街,一排鋪開,燈火在初夏的夜色中慢慢點亮。比如一個拉斯維加斯的賭徒,他像很多賭徒一樣萍蹤浪跡。也聊到《愛,死亡和機器人》,聊到宋莊的藝術(shù)家們,當(dāng)然還聊到石家莊的最新疫情,以及整個歷史轉(zhuǎn)折點上的人類處境。
大概是因為疫情,整個晚上,小酒館里只有我們一桌人。我回去時,外面的風(fēng)仍然很大。出租車司機也說,他從來沒遇到過這么冷的天氣。我看著窗外被風(fēng)吹皺的護城河,忽然無限感慨。不平凡的一年剛剛過去,新的一年又在極度寒冷中拉開了帷幕。2020年,一些詩人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一再的驚愕中,我喪失了言說的能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紀念他們。是啊,人生苦短,只有寫下的詩,是他們在世上活過的證據(jù)。黑夜漫漫,此刻我抱緊詩歌,就是抱住稀缺的光明。車停了,我拉開車門扎進寒風(fēng)中?;氐郊液?,我將打開臺燈,繼續(xù)面向滿屋的荒愁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