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小扁
上期回顧:
莫思瑤在一次車禍后意外穿越到了十三年后,面對全然陌生的世界,她頓感手足無措。她來到了自己所在的班里,卻發(fā)現(xiàn)同學都成了新面孔。正在震驚之時,她碰到了她的竹馬程頤,十三年后,他變成了西裝革履的陌生男人……她決定追上他!
原本莫思瑤還有些心虛,畢竟甩他巴掌的手掌酥麻刺痛,他渾身散發(fā)的陌生的氣息也讓她感到了強烈的壓迫感,可一聽這話,她簡直要被氣死。誰要他什么錢?!
她掃了一眼后視鏡里的自己,劉海濡濕,胡亂地貼在額前,馬尾也歪了,看起來像個瘋婆子,左臉頰更是被捏得火辣辣地疼。她只感覺糟心得不得了,特想一書包砸在這個程頤的腦袋上,再狠狠地踹他兩腳。
可她需要他的幫助。她喘著氣,抿著嘴,眨掉了糊住視線的眼淚,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聲音:“我來之前那天是二〇〇五年五月八號,走到東風二路和人民南路交界處時,看到隔壁樓那個小屁孩不要命地往馬路上走,于是我特英雄地沖上前推了他一把,然后司機往我這邊打了一下方向盤,直接把我撞飛了?!?/p>
“醒過來時一切都不一樣了,學校、同學、任課老師……還有永遠打不通的電話,一切都讓我恐慌。我裝病躲在石大春身邊,難得能碰上你,可我在學校不敢攔你,又怕保安師傅不放行,就跑去翻墻。說起那堵墻,在小賣部那棟宿舍后邊,上學期你隔三岔五就偷爬出去和你們班那幾個渾小子通宵打《魔獸世界》,后來滑了一跤,磕破了下巴,我氣得三天沒理你……”
說到這里,淚水再一次涌上莫思瑤的眼眶:“那圍墻修好了,我爬不上去,還好旁邊的樹長歪了,靠得也近。”她自嘲地笑了笑,“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狗急跳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厲害,一次性就爬上去了??墒菄鷫酶?,居然那么高,我害怕??晌腋聰r不住你的車,所以我閉著眼睛就跳下來了,你都沒問我受沒受傷!”
莫思瑤越想越難過,吼道:“現(xiàn)在這情況又不是我刻意安排的!我能有什么辦法!你以為我樂意???你呢?你又是誰?你把程頤還給我!你就是披著他那張皮的妖怪!你把程頤還給我!”
她吼完一眨巴眼睛,情緒上來后,開始捂著臉哭。
程頤心里亂得很,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眼神在接觸到她大拇指與食指夾縫處那道不算太明顯的白色傷疤時,內(nèi)心掀起了滔天巨浪,怎么會?!
莫思瑤狠狠地抹了把眼淚,瞬間明白了他這個舉措:“小學四年級那年春節(jié),你買了一盒手指粗的擦炮,天天在我身旁邊玩邊顯擺,我不服氣,和你比誰在擦燃后抓在手里的時間更久。每次都是你贏,我不服輸,結(jié)果我拿的炮在手里炸了。你在找這道疤,對嗎?”
從此他春節(jié)再沒碰過煙花,C市禁煙花、鞭炮那年,他特地跑來她家告知,還蹭了一碗飯。
莫思瑤一把掙開了他的手,索性把右手臂內(nèi)側(cè)也展示給他看,一塊硬幣大小的,同樣不太明顯的白色疤痕露了出來:“來,一起檢查了吧。這是你燙的,就是你為了逗我,不小心把水杯弄倒了,開水潑我手臂上了。從此你大冬天只喝涼水,雷打不動?!?/p>
那才是她的程頤??!她又默默地抹了把眼淚:“我的理想是當建筑設計師,每年我畫的圖,你都會想辦法將它做成模型當成生日禮物送給我。去年你生日我送給你一對娃娃,你拿到我家,把它們放進了你做的小屋,你說這才是它們應該待的地方……”莫思瑤已經(jīng)淚流滿面,聲音哽咽,“我明明今天早上還在問你回不回家,你說下午約了人打球,讓我給你帶點兒好吃的……可是袋子……袋子不見了……程頤,我害怕……”
莫思瑤話鋒一轉(zhuǎn),“嗚嗚”哭出了聲:“我害怕,你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其實都是你們聯(lián)合起來在整我對不對?我、我想回家,你能不能、能不能帶我回家……”
她因情緒過激,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程頤一直在沉默地聽著,腦子嗡嗡作響,視線不自覺地瞥向她校服上用油性筆畫的涂鴉。她向來喜歡畫畫,天賦也極高,那幾只小熊貓畫得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有一只當年被他惡作劇地點上顆媒婆痣,還有一只被添了好吃痣,如今這兩個細節(jié)重現(xiàn),他心里掀起了驚濤!
還有他偷偷在旁邊加的那些元素,被她嘲笑是鬼畫符的那些字母。那是他的小秘密,那幾個亂七八糟的英文字母拼湊在一起是“MY DREAM”——我的夢想。旁邊是他的親筆簽名——the one,這個名字,她去世后他再未用過。
這帶著涂鴉的校服,當年他也看過一眼,血跡斑斑,最后隨著她一塊兒燒了。
他猛地指向熊貓旁邊的落款“YY”,問:“怎么讀?”
一般人會以為這是她名字中“瑤瑤”的拼音首字母,但很少讀出來,她也沒解釋過,直到有次她主動告訴了他。她說那是屬于他們倆的甜蜜小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她臉皮薄。
“一歪?!彼敛华q豫地回答,吸了吸鼻子。
“一歪,yi,第一個字母是屬于你的。”那時候的她說。
是她!程頤的腦子一下炸開,死盯著她。她額前纖細的發(fā)絲濡濕了,小巧的鼻尖上還滲著汗珠,她左臉頰上有兩顆并排的小痣,她的手因過分用力而有些發(fā)白,她的神態(tài)、她的眼淚,還有她那無比熟悉的語音、語調(diào)……
這、這怎么可能?程頤只感覺上天給他開了個無比荒誕的玩笑,一個明明死去了十幾年的人,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想讀A大的建筑學專業(yè),還準備把土木工程當作備選,你說學不成建筑也沒關(guān)系,我要真學了土木,你就在后面給我搬磚……”
程頤的腦子嗡的一聲響,真的是她!她回來了……仍舊是那一年青春逼人的樣子。
“你去哪里了?”他突然大吼了一聲,指著她,所有壓抑的情緒陡然爆發(fā),“你這小渾蛋到底去哪里了?”
“從小你就吃定我,什么都得讓著你,不讓著你,你就發(fā)脾氣。我要不是打算把你娶回家,誰會管你!你脾氣又犟又臭,軟硬不吃,最可惡、最可惡……”他猛地怔住,眼中含淚,笑得無力又心酸,“怎么能留下我一個人呢……從小咱倆干什么都一塊兒,你怎么能留下我一個人呢……”
“嗚……”莫思瑤嗚咽了一聲,坐過去一把抱住他,“程頤!”
他頓了一下,沒作聲。莫思瑤卻聽到他重重呼吸的聲音,似乎在努力平復情緒。
“我、我現(xiàn)在不是還活著嗎?我、我再也不丟下你了……”
兩個人維持這個姿勢好一段時間。
“嗤——”他突然用雙手用力地搓了搓臉,紅著眼望了她一眼,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回來就好?!?/p>
莫思瑤下意識地微微坐開了一點兒,感覺到了強烈的陌生感。她想了想,又把右手朝他面前伸過去,也擠出一抹笑容:“你看,小時候你說我生命線特別長,我、我會好好活著的!”
程頤又紅了眼眶,抹了一把眼淚,啞著嗓子,仍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問道:“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是!是我!”
看著她透著稚氣的年少模樣,想想早上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和剃掉的胡楂,再想到剛剛失控的眼淚,他突然有些別扭,怕她會覺得這十三年自己并沒有變得好一些。他狼狽地別開視線:“我、我們換個地方聊?!辈淮貞脱陲椥缘剞粝铝塑嚧?。
“程總?”見車窗終于打開,秦濤焦慮地抖動著的腿立馬停下來,忙收拾了心情湊過去。不過好奇心害死貓,他克制住自己,并沒有往里邊張望,但程頤的聲音告訴他,剛剛兩人絕對在車子里大吵了一架。然而……怎么可能?平日那么冷靜自持的程總……和人吵架?對方還是個軟妹子。
“開車?!?/p>
“是、是!”秦濤湊近了,心里更為吃驚:老板的眼睛怎么紅了?
程頤沒給他機會細看,就又關(guān)了窗。秦濤忙上了車,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妹子……還在。
秦濤心里癢癢的,卻不敢多問,余光瞄了一眼眼眶紅紅的妹子,和不知從哪里搞了副墨鏡戴上的老板,覺得腦容量不大夠,猶豫地問:“回……回公司?”
“回家?!?/p>
“啊?”秦濤迅速領悟了老板的指示。怎么說他也跟了程頤三年,默契還是有的。他瞥了一眼那個妹子,做恍然大悟狀,“哦,同學,家住哪里?”
程頤從后視鏡里給了他一記死亡凝視,冷漠地補了兩個字:“我家?!?/p>
莫思瑤看了看貼著玻璃坐的程頤,感覺到他的尷尬與下意識的疏離。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眼前的程頤,早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雖然他背部的溫熱感還殘留在她雙臂之上。
莫思瑤收回視線,打開車窗,任風撲面。
“冷不冷?”程頤突然啞著嗓子問。
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回了句:“沒關(guān)系,年輕?!?/p>
程頤被噎了一下,但片刻后還是脫下了外套遞給她:“穿上,凍病了掛號還得要身份證?!?/p>
如果是以前,他估計就直接把外套給她披上了吧……終究還是不一樣了,莫思瑤再一次感覺到了不適應,格外想家。
“不用了。”她索性關(guān)上了窗戶。
一路上誰都沒有再說話,氣氛凝重得可以。
車子很快駛出了學校所在的老城區(qū),熟悉的場景漸漸變得陌生,寬敞的馬路上,車輛密集而有序地排列著,以往胡亂穿插在車流中的摩托車卻沒了身影。神奇的是,幾乎所有單車都統(tǒng)一了款式……
過了兩個紅綠燈,莫思瑤看到舊人民廣場也已經(jīng)全面翻新,巨大的屏幕上陌生的明星正甜甜地笑著。
一路走來,她看到了好幾個地鐵出入口的標志,站牌名都是陌生的。
萬丈高樓平地起,有種認知,叫作天翻地覆……她所有的思路都被印證了。
“所以現(xiàn)在真的是二〇一八年?”她沒頭沒腦地說。
秦濤表面一直保持著平靜,內(nèi)心卻波濤洶涌,聽到這話沒經(jīng)大腦就直接回了句:“假的?!?/p>
程頤瞪了一眼秦濤:“真的?!彼穆曇衾飵е稽c兒鼻音。
她便不再作聲。所以她是被撞到了一個平行世界?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世界的她,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哦,不,是入骨灰盒為安了……
要不要去拜祭一下自己???她腦洞大開地想。
車子拐進了位于市中心的高檔小區(qū),程頤先下的車,他繞過去打開了莫思瑤那邊的車門,并接過了她的書包。
書包有點兒重,程頤掂了掂,很自然地側(cè)背上肩頭。這確實是她的作風,哪怕回家這么短的時間,她也會習慣性地背幾本書,明明就不會看。
她活著,這件事很神奇,可他就是信了。她的一舉一動,和從他記憶中調(diào)取的畫面一一對應,就連瞪人時眼眉上挑的弧度都對得上。
他們那個年代電子產(chǎn)品還不是很發(fā)達、流行,除了照片,并沒有影像資料留下來,再怎么處心積慮地去模仿,細節(jié)處也不可能模仿得這么自然。他看著她,就像在看一部回憶錄。
在她望向車外的時候,他也靜下心來偷偷摘下墨鏡觀察她,她左耳垂窩窩處的那顆痣也對上了,還有她那個略顯陳舊的紅色書包,肩帶處畫滿了她喜歡的插圖。有些細節(jié)他其實也忘了,可拼湊起來就是那樣。
莫思瑤如今心情已平復了很多。再怎樣,賤命一條還在呢,創(chuàng)富靠雙手。她問:“那我家呢?”
他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頭,手舉到一半時又放下,語調(diào)輕柔:“回去再說。你先去開門,密碼……”不知道為何,他突然頓了一下。
“讓我猜一下。”她試圖調(diào)解一下氣氛,“幾位數(shù)?”
“八位?!?/p>
“11150921?”以他的習慣,密碼通常是她和他的生日……
“你直接刷卡吧,到樓下等我一下。”程頤并沒有直接說出密碼,把卡給她再目送她走過去之后,他敲了敲車窗,交代秦濤道,“今天的事,誰都不能說?!?/p>
“???那——”
“不能?!背填U知道他要說誰,直接打斷,“如果泄露半句,你直接去人事處領辭退信。”
秦濤心里一驚:“是……”
“我明天不回公司了,重要的事再聯(lián)系?!?/p>
“啊?那她——”秦濤總覺得老板衣冠楚楚,側(cè)背著個紅色書包很突兀啊,還有,對方成年了沒有?
“她你不用管,管住嘴,管住好奇心?!?/p>
“是……”
莫思瑤這邊已經(jīng)按下剛剛她猜的密碼了,只是在交換了順序還提示錯誤后,她有點兒發(fā)怔,哦……密碼也已經(jīng)改了啊……
她掩藏住莫名的失落感,拿出程頤給的卡在那個金屬底座的高級門禁系統(tǒng)上刷了一下,玻璃門就自動開了。莫思瑤推門而入,只見內(nèi)庭裝飾得富麗堂皇,暗金浮雕壁紙墻上掛著歐式的宮廷畫作,大廳東西兩面嵌著同色系的落地玻璃,兩盆發(fā)財樹似乎經(jīng)常有人打理,顯得生機勃發(fā),靠墻擺設著沙發(fā)與茶幾,腳下的大理石磚面亮得發(fā)光。
她自動做出“〇”形嘴。這只是個過道吧,有必要嗎?
電梯過道末端的墻上是電子宣傳屏,正循環(huán)播放著的廣告畫面,一副嘲笑她“哎喲,沒見過世面”的架勢,讓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莫思瑤感覺自己有點兒像劉姥姥進大觀園,暗暗摸了摸肚子,感覺有點兒餓。晚上那頓,她只吃了兩口,原本是打算晚自習后和程頤一起去吃夜宵的,結(jié)果……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正當她發(fā)愣時,程頤也走了進來,看到她的動作,聲音柔和:“餓了?”
莫思瑤搖搖頭:“還早,就是突然有點兒饞。不過我還有好多問題,先聊正事。”
“行。那今晚想吃什么?吃什么都可以?!?/p>
“什么都可以?”莫思瑤歪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因哭過,顯得亮晶晶的,微微有點兒腫。然而望著成熟穩(wěn)重版的程頤,她有些不自在,又別開了視線。
程頤也頗為不自然,好在電梯門在此刻打開,他率先一步走進去摁亮了二十一樓的按鍵,然后按著開門鍵望向她,承諾道:“什么都可以?!?/p>
“真的?”
“真的。”
莫思瑤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說道:“麥當勞!”
程頤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說。
你真的out(過時)了,姑娘。
整棟樓是兩梯兩戶的戶型,程頤出電梯時摘下墨鏡,低調(diào)地說道:“兩戶都是我的,打通了,一般從那邊那個門進。”說著,他指向左邊那扇黑亮的、很顯氣派的防盜門,走過去,在指甲大小的熒光屏上摁了摁,門直接開了。
莫思瑤很沒見識地心里一驚,心想:怎樣?用高科技嚇唬人?
隨后她的心思很快被勾走,輕輕地“哇”了一聲.入眼是一大片落地玻璃,視野開闊,直面江景。此時隱隱有馬達聲入耳,隔窗望去,江水粼粼,波濤翻滾,江對岸高樓聳立,散落的三五只游輪緩緩游過江面,翻卷起白色的水花,又隨之消逝。
這下子貧富差距一下子凸顯出來了,莫思瑤感覺到了強烈的落差感。她跟著程頤進門,在玄關(guān)處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內(nèi)裝飾色調(diào)偏灰冷,簡約中帶著不失低調(diào)的奢華感,偏廳設置著酒架、小吧臺,一盞暗紅色吊燈特別顯出韻味,正廳陳設著黑色的沙發(fā),對著巨大的電視屏幕,干凈且……冷清。
唯有靠近落地玻璃處的藤制吊椅,展露了僅有的溫馨感。
程頤躬身將一雙新的灰黑色的軟布拖鞋擱在她腳下。
她頓了一下,脫了鞋,襪尖處被磨破的小洞一覽無余,就連她新買的雜牌板鞋,也頓顯寒酸。
換作是昨天,她還敢直接把穿著破洞襪子的腳往他身上踩,如今在這陌生的空間內(nèi),格外突顯了她的局促。她下意識地動了動腳趾,躲避他的目光,迅速踩進拖鞋里。
一切都不同了……這個認知竟如此深刻。
“喝什么?”程頤想讓氣氛顯得輕松一點兒,在確定身份后,眼前的莫思瑤反而突然乖得……讓人心疼。見她欲言又止,他接話:“想喝可樂對不對?”
她點點頭。
“想喝可樂壓壓驚?”他想起好久以前她說過的話,輕輕勾了勾唇,有些塵封已久的記憶突然鮮明起來。
見她又點頭,他隨手將書包擱在鞋柜上,看見了掛繩系在肩帶上,另一頭插在側(cè)兜里的胸卡。他抽出來看了看,上面還貼著她中考時拍的照片,齊劉海,學生頭,粉粉嫩嫩的。胸卡上寫著“姓名:莫思瑤;班級:高三(5)班”,后面夾著一張用一塊錢疊的心形,空白處依舊是小插圖。真的是她!程頤又紅了眼眶,吸吸鼻子拐進了隔壁的廚房。
不知從何時起,補充冰箱的時候,他總習慣讓人多帶一瓶可樂。這么多年了,可樂被擱置得一次次過期,卻從未打開過。他拿出可樂擱在桌上,卻還是先給她倒了杯溫水。
家里裝了室內(nèi)供水系統(tǒng),飲水器直接裝在墻上,二十四小時恒溫。
“可樂有點兒涼,先晾晾?!背填U說著把水遞給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可樂真的要少喝,不是愛管你,你后槽牙不大好,可樂中的碳酸和磷酸酸性成分會對你牙齒表層起保護作用的牙釉質(zhì)產(chǎn)生腐蝕,回頭你又叫牙疼。”
她這不是還沒喝嗎?她努努嘴,終于松了一口氣:“……你還記得啊?”
“嗯?!庇浀玫摹?/p>
他又轉(zhuǎn)身進了小吧臺,給自己倒了點兒紅酒,然后看向她,再沒挪開視線。
莫思瑤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口水。她有好多想問的問題,一時不知從哪里開口,但不明不白更難受,于是她鼓起勇氣問道:“所以說,我爸媽呢?”
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的紅酒:“他們很難過,現(xiàn)在……人都在美國?!彼]有詳細說,只是說,“我暫時沒有他們新的聯(lián)系方式,但我會幫你找到他們的,不過可能需要些時間。”
“美國?確定不是國美?我爸連英文的‘你好’都發(fā)不準,我媽對英語也是一竅不通,他們?nèi)ツ抢锔墒裁囱健蹦棘幫蝗活D住,頹靡地嘆了口氣,“十三年還是太久了,對嗎?”
“你呢?你知道你是怎么……過來的?”
“不知道,反正好像是眼前一抹黑,渾渾噩噩的,清醒后就到這里了?!?/p>
“……真好?!?/p>
她輕哼一聲:“你現(xiàn)在相信我了?不懷疑我了?”
他輕輕搖頭。
她卻仿佛還要再證明一下,指著自己的左眼:“我這只眼睛有七十五度近視的樣子,右眼是五十度,上個月你陪我去驗的。因為我說有時候黑板上的字太小,看不大清。我還問你會不會影響高考填報志愿,你說不會。然后你還跑到我班主任面前,說希望把我的座位往前調(diào)一點兒,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們班主任都跟我說了。她還說,橫豎就一個月了,讓我們咬咬牙,堅持不要早戀。還好,我成績還不錯,不然她肯定又抓我去談心了……”
說到這里她抬頭看他一眼,別開視線,感慨了一聲:“發(fā)生了很多事嗎?”
他點點頭,感慨:“很多,畢竟這么多年了。但無論發(fā)生了多少事,我都堅信一點,你活著他們會很開心。”
“這么荒謬的事,他們真的會相信我嗎?”
“我相信了,不是嗎?”他安撫道,又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用略帶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放心,現(xiàn)在科技很發(fā)達,DNA測試的結(jié)果幾個小時就出來了,而且,你一點兒都沒變……”變的是他們和這個世界。程頤把這句話藏在心底,吸了一口氣:“叔叔當年是因為工作變動去的美國,去了半年后,阿姨也跟著去了,應該是二〇〇九年左右的事了。抱歉的是,這之后的事情,我不是太清楚,需要花時間去打聽一下?!?/p>
“沒關(guān)系,我懂。我小舅舅呢?”
“他從原單位辭職了,聽說去了B市,但有沒有在那里定居我也不清楚,也斷了聯(lián)系。我也會幫你找他的?!?/p>
“那我外婆呢?”
“林婆婆她……是二〇〇八年走的,聽說是在家摔了一跤,后來炎癥引起并發(fā)癥,沒搶救回來。”
“外婆死了?!”莫思瑤猛地站了起來,緊緊握著水杯,“死了?”她的腦子有些空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我、我、我……”
“等你安頓下來,我?guī)闳タ纯此?,好嗎?”程頤放下酒杯,走近她,終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看著她強忍著眼淚的樣子,他那顆原本已經(jīng)被時光打磨得堅硬的心,變得有些柔軟。他輕聲道,“瑤瑤,有些事發(fā)生了就無法改變,不要因為你的無法參與而過分自責。”
聽到這熟悉的稱謂,莫思瑤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而且因為他的回應,她的情緒徹底爆發(fā),一把撲進他的懷里大哭:“程頤!嗚嗚嗚……程頤!”
程頤因為她突然的舉措顯得有些僵硬,他下意識地舉高雙手,并沒有給她回應,卻也沒有推開她,見她那樣傷心,他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怕,我在?!?/p>
他的身上有股陌生的淡淡的煙草味,肩膀?qū)捄窠Y(jié)實,能給人莫名的安全感。
她腦子里突然閃過許多關(guān)于他的畫面,從前那個會偷扯她的辮子,被惹毛了會咬牙切齒地喊她“莫思瑤你等著”的男生,在一瞬之間,長大成男人了。
她見證了他從小男孩成長為男生,卻錯過了他成長為男人的這十三年。
莫思瑤的眼淚瞬間決堤。
她肆意地哭著,宣泄著內(nèi)心的驚懼,宣泄著驟然得知親人已逝的悲痛,以及面對世事變遷、物是人非的彷徨、迷惘與驚慌。她哭了許久……終是緩了下來。
“瑤瑤,不要過分強迫自己,你今天接收的東西已經(jīng)很多了?!?/p>
她點了點頭,眼淚、鼻涕不小心蹭到他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襯衣上,這讓她有點兒尷尬,她抽噎著輕輕推開程頤:“這個……”
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輕輕勾了勾嘴角:“這個不重要?!彼敛幌訔壍赜檬挚丝?,“在我面前,你永遠不需要拘謹,也不需要客氣?!?/p>
莫思瑤沒吱聲。
程頤知道她還需要時間去接受,便轉(zhuǎn)移話題:“餓不餓?要不咱們不去吃麥當勞了?我給你做點兒吃的,明天再帶你去吃大餐怎么樣?剛剛看冰箱里還有點兒存貨?!?/p>
她抹去眼淚,吸吸鼻子,睨了他一眼,抽噎著:“你、你會嗎?”
“不要小看十年單身狗啊?!彼f完突然頓了一下,再次揉了揉她的額頭,然后邊捋袖子,邊拐進了廚房。
莫思瑤沒大聽清:“什么狗?”見沒回應,她嘟囔了一聲,“能做出啥吃的?去年暑假在我家做的那頓飯,難吃得差點兒沒把我吃進醫(yī)院……”
大概是因為大哭了一次,發(fā)泄了情緒,莫思瑤稍微放松了一點兒。
只是身為高三綜合征晚期患者,在這種做什么都好像不大對的氛圍下,她反而想做做題。她倒也沒掙扎,去鞋柜上把自己的書包拎了過來。
她習慣性地想先挖出自己的日記本,寫幾句關(guān)于今天的人生感言,結(jié)果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都沒瞧見。那本子還是初中時買的,保存至今,寫了厚厚的一大本。因為里面記載了很多她的小秘密,所以她走到哪里都愛背著。
“啊,怎么不見了?”莫思瑤感覺特別郁悶,把所有東西翻出來找了好幾遍還是沒找著。難不成她沒背回家?不,今天早上她肯定塞書包里了。去哪兒了?
“在找什么?”程頤聽到動靜,探身出來詢問。
“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個日記本?我找不到了?!?/p>
“日記本?”他還真花心思去回憶了一下,“紅殼的那個?”
“嗯。”莫思瑤一臉不高興地將課本摞在一塊兒,然后自暴自棄地說了句,“算了算了?!?/p>
今天的糟心事已經(jīng)夠多了,就不給自己添堵了……但還是很不爽啊,郁悶!
程頤突然有點兒不知怎么應付這種明顯的少女情緒:“要不你在屋里隨便逛逛?無聊的話,還可以看看電視。哦,要不要玩平板電腦?”
“啥?”她見程頤明顯愣了愣,感覺那答案會顯得自己很沒見識,于是她掏了張紙巾擤了擤鼻子,賭氣道,“算了,我還是做試卷吧?!?/p>
她直接坐在客廳鋪的地毯上,然后把習題冊擱在茶幾上做起來。
程頤看了看她,目光很柔軟,回廚房鼓搗一下就出來看看,再鼓搗一下又出來看看,就聽見她順口問了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的下一句是什么來著?”
程頤露出“我是白癡嗎”的表情:“什么?”
莫思瑤隔著客廳抬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沒事,我自己翻書吧?!?/p>
“呵……”程頤不覺有些好笑,“你那是什么眼神?”
“啥?”莫思瑤晃了晃筆,人一放松,本性就自然流露出來,“我就是覺得,年紀大了,大概腦子沒那么好使了。”
“大姐,我們同一年的好吧?”
“不要臉,誰跟你同一年?”
程頤笑了:“來,再來一題。”
“你這不是自取其辱嗎?”莫思瑤毫不客氣地說道,“那好,‘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和‘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的中間是哪句?”
“……我們學過這個?”
“‘侶魚蝦而友麋鹿’。蘇軾的《后赤壁賦》好吧,統(tǒng)考范圍?!?/p>
“再來?!彼环敗?/p>
莫思瑤白了他一眼:“‘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的上一句呢?”
他直接就提著刀子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等等,這句我聽過……”
“聲斷衡陽之浦……”他復述了一次,然后望著她,“我放棄,上一句是什么?”
“‘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這是王勃的《滕王閣序》啊?!?/p>
“……你能不能來句詩詞?”
“可以,這句超難,你聽好了?!?/p>
“說?!彼站o刀子。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下一句?!?/p>
程頤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提了提刀:“……小心刀劍無眼?!?/p>
見莫思瑤又埋頭做題,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他默默地起身:“很好,你今天晚上吃進肚子里的不會好吃了?!闭f完他頓了一下,沒等到回應,他摸摸鼻子,提著刀想回廚房,又不死心地轉(zhuǎn)身,“你問幾個數(shù)學題看看。數(shù)理化都行,保證給你答上來。”
莫思瑤將筆一擱:“我要吃麥當勞?!?/p>
輸了輸了……程頤嘆氣:“我去做飯?!?/p>
“保證好吃?!彼盅a了一句。
回到廚房,程頤默默地握了握拳。他剛剛假裝隨意地翻了翻她的課本,上面都是她的字跡,她的習題冊里還有他修改、備注過的筆記……
是她。
“兩千九百九十八?”
裝修得精致高雅的專賣店里突兀地傳來一聲驚呼,站在門口打電話的程頤聽到動靜,交代秦濤的語速加快:“對,我要《海賊王》第一話到最新一話的中譯版,不要電子版,還有我要尾田的親筆簽名?!?/p>
程頤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以前她特別想做卻沒能力做的,如今他能為她辦妥一件是一件。
“好的,程總,還要跟您匯報一下,信和的老總想約明天和您碰個頭,談談合作的事……”
“那事先延后兩天,漫畫在這個周末之前拿給我,我還有事,先掛了。”他說著,人已經(jīng)回到了店內(nèi)。
莫思瑤一見他,就像只靈活的小獸一樣奔了過來,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催促道:“快走快走!”然后壓低嗓音道:“這家店搶錢一樣?!?/p>
店員一臉尷尬……壓低了嗓音也都聽得見的,小姐姐。
莫思瑤才顧不上這些,她還處在住宿費伙食費統(tǒng)一上交給學校的階段,每周只有三十塊的加餐費,因為親戚少,她過年能收到的紅包也不多,平日里算是個摳門的小姑娘,對她而言,高二時那篇參加作文競賽獲獎刊登后拿的三百塊稿費就是一筆巨款。
吃完飯見時間還早,程頤說帶她出來逛逛,這種要花錢的狀態(tài)讓她心有不安,她現(xiàn)在全部身家就剩下錢包里的九十三塊六毛,外加一個舍不得用的折成心形的一塊錢的嶄新鈔票。
而她現(xiàn)在除了身上這套校服外其他衣服都沒有,但晚上的氣溫確實有點涼,穿著已經(jīng)不能湊合,但如果她以后得在這地方扎根的話,等于所有衣物都得備兩套以上??葱蝿?,找爸媽的事也不是一兩天能完成的,這之前她得吃程頤的、花程頤的、住程頤的,按照以前他們倆的關(guān)系其實也沒啥,但不知怎的現(xiàn)在她總覺得有些別扭。
以前的程頤和她無話不談,整個人也是放松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在他處處透著拘謹,和她也似乎刻意保持了距離。也是,程頤這年紀擱以前算是糟老頭子的標準了,但說實在話,這種距離感對現(xiàn)在的莫思瑤來說算是舒適的,他要是動不動還像以前那樣揪她小辮子,她也是會很尷尬的好嗎?畢竟他的臉不一樣了!眼角也有褶子了……好吧,是淡紋。
看來這些年他操心勞碌得不少啊。
唉,想這么多也沒用,莫思瑤打算隨便買幾件運動衫先應付下,然而眼下正是十月金秋,店鋪里換季上新,陳設的大多是……成熟套裝?好看是好看,但品位讓人不敢茍同啊,她主要是給程頤面子才“勉強”試試的,但那服務員說啥來著——不打折?
啊呸,不打折三千塊的小外套是啥?是奢侈!是腐??!是墮落!是犯蠢!
程頤瞥了眼一臉黑線的銷售員,表面冷漠,心里默默期望這幾個銷售員平日里并沒有關(guān)注財經(jīng)版面新聞的嗜好。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要臉的人。
再者,因為A大附中這塊招牌在C市太響,連校服都自帶光環(huán),而出門時莫思瑤說自己不背著書包就沒有安全感,于是硬要背著書包,所以他們這么并肩走著,頗有幾分怪叔叔誘拐少女的味道。
程頤越發(fā)不自在了——確實像。
他也反省到在這種地方給莫思瑤買衣服不大好,可他又想給她最好的……畢竟他現(xiàn)在也算是有經(jīng)濟能力的人了,而且當年那事,他心里其實是有些愧疚的。
“不用考慮錢的問題,你只用考慮合不合身、喜不喜歡。”被硬拖著出了店門,見她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程頤開口道。
“那我說買個鑲鉆的,你也買?”莫思瑤歪頭,白了他一眼。
“如果你穿著舒服,又很喜歡,我會買?!?/p>
錢沒了可以賺,人沒了,卻不能都像她這樣“復生”。
還這般想著,卻發(fā)現(xiàn)莫思瑤的眼神再一次意味深長起來,程頤有點在意地道:“你這眼神看起來不像是被感動的樣子。”
“你果然變了,程頤?!蹦棘帯皣K嘖”兩下,“你以前沒這么冤大頭啊,智商增長和年齡增長是不是成反比啊?”她調(diào)整了下書包,說:“遠了不說,今天早上你讓我買零嘴,我問你拿錢,你說錢都充點卡了,讓我先給你墊著,但按照以往的慣例,這個錢應該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告訴你,你欠我多少錢我日記本上可是記錄得清清楚楚,可惜它現(xiàn)在丟了,不然你想想看十三年利滾利都多少了?!?/p>
此刻程頤心底柔軟得很,又覺好笑,道:“還給你,十倍百倍連本帶利都還給你。不過,我到底借了你什么錢?怎么我印象中總是你在占我便宜?”
“哼!”莫思瑤皺了皺鼻子,一臉嫌棄,“去年發(fā)神經(jīng)跟隔壁班的賀聰打架,把他眼鏡打爛后說要展現(xiàn)男人氣魄,結(jié)果問我借了兩百塊甩他桌子上的是誰?錢還了沒有?!”
“賀聰?”他皺著眉回憶了一下,“……好像還真有這事?!?/p>
“什么叫‘好像’!錢還了沒有?”
“我怎么記得那年過年我媽給了你一個兩百塊的紅包?”這些年他說話都以精簡達意為主,今天的話卻不自覺地多了起來,甚至連心態(tài)也似乎年輕了些。
“臉呢?紅包是紅包,欠債是欠債!”
“來,書包給我,先用體力償還部分,余下還多少你說了算。”
“走開走開,我不背著就沒安全感。哪有學生穿校服走在路上不背書包的?話說回來,你還記得當時你們?yōu)槭裁创蚣軉幔俊?/p>
為什么?程頤又開始調(diào)取記憶,關(guān)鍵是他現(xiàn)在和賀聰?shù)年P(guān)系還算不錯。
那真是久遠的年代啊……好像是那家伙在男生堆里說了些跟她有關(guān)的胡話?耳聞后他氣不過自然就擼起袖子干了一架,干完仗后還互放狠話,此后更是彼此針鋒相對了一年多,想起來他也有過那樣幼稚、沖動、熱血的歲月。
他笑了笑,也算不打不相識吧。
“那么久遠的事就不用糾結(jié)了,賀聰那家伙前兩年當爸爸了,生了個女兒,當寶貝一樣,心疼得很。”
“哇!當爸爸啦?”結(jié)婚生子這種事在莫思瑤的認知中還是挺不可思議的,畢竟她“這個年齡層”還處于祖國花骨朵的層次,然而……
“那你呢?”她突然試探。
程頤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劉海:“說起來,你現(xiàn)在就是給我當閨女的年紀啊。”
“滾滾滾……”這種明顯的回避讓莫思瑤的心隱隱下沉,“頭可斷,發(fā)型不可亂!”
“那當妹妹吧,叫我一聲哥。”他又道。
她當聽不見,加快步伐,沖到了前面。
繁華喧鬧的街道在絢爛的霓虹燈光中向前延伸,街道邊的落地玻璃映射著她的身影,和他的。他此刻穿著偏休閑的黑色風衣,側(cè)臉的輪廓立體好看,氣宇軒昂,步履穩(wěn)健,看起來既優(yōu)雅又迷人。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別扭是為什么。
這樣的程頤讓她感到壓力,這種壓力來自對未來的未知。
他……生氣了怎么辦?不追上來怎么辦?翻臉不認人了怎么辦?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那些東西,突然帶上了問號,她還有使性子的資格嗎?
這個認知,突然讓她整個人都難過起來。
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十三年時光悠悠、歲月匆匆。世事沉浮間,有多少變更她不敢細想,從與他相認至今,雖說心情稍有平復,但她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虛,她只能緊緊抓住程頤這棵救命稻草,依仗的不過是過去十幾年的交情。
可她心里清楚,這交情,對他而言,中斷了十三年。
他或許會花十三年去回憶從前,但更多是構(gòu)建新的社會關(guān)系、人情往來。
她父母的事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他已從他們相識相知的家屬區(qū)搬離,他指尖有了淡淡的煙草味,他也怕唐突了她,一直和她保持著一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而且他居然知道賀聰生了孩子,言語中不乏與之的熟稔感,可在她的認知中,幾天前的體育課上,他們還為了爭個場地而彼此推搡……
呵,是幾天前,還是十三年前?
她不敢再想,眨眨眼讓眼眶中的濕意退去,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莫思瑤,不要怕,至少你還活著,爸爸媽媽和小舅舅也還活著,再糟糕也糟糕不過回到那個案發(fā)現(xiàn)場,至此陷入無止境的長眠。
她低下頭,放緩了腳步,由得他追了上來,可他還是那樣,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她想念下午的那個擁抱,雖然陌生,卻心有所依的感覺,她又下意識地調(diào)整了下肩膀上的書包,舒緩心中的抑郁。
程頤知道她不高興,又敏銳地察覺到這和她過去鬧脾氣有一絲絲不同,可哪里不同他一時也說不上來,更不知道說些什么,氣氛有些尷尬。
這些年他早已習慣了寡言,奇妙的是,寡言這件事隨著年紀的增長,逐漸等同于成熟穩(wěn)重。
他一直是自責的。那年那天,她問他回不回家,他們當時就住在同一棟樓的樓上樓下。他說約了人打球,實際上她前腳一走,他就跟同學去了她出事地點對面街上的網(wǎng)吧里打游戲,渾然忘我到她出事的那個時候。
當時那場撞擊的動靜很大,現(xiàn)場有很多人圍了過去,他跟同學也恰好在那個時間為了趕晚自習從網(wǎng)吧出來,當時他也想去看一眼的……
可為什么他順嘴說了那句“走了,要遲到了”,然后就毫不回頭地走了呢……
醫(yī)生說她是在上了救護車趕回醫(yī)院的路上永遠合上眼的,沒能搶救回來。
每每想到那個時候,想到當她瀕臨死亡躺在冰冷的馬路上感受著生命的流逝,而他居然轉(zhuǎn)身走了的時候,他便心痛欲裂。
那是他的瑤瑤啊,是他本想在高考成績公布時給個驚喜的告白,不給她拒絕的機會,牽她的手走過一輩子的瑤瑤啊……
什么都沒了,關(guān)于未來的構(gòu)想戛然而止……
所以她一定不知道,此時此刻,她能完好無損地站在他面前,他有多感恩。只是他也承認自己的自私,他下意識地把這一切當成救贖。然而畢竟不一樣了,他已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毫無顧忌地拉拉她的小辮子、捏捏她的臉,甚至,他的身邊已經(jīng)……
想到自己的現(xiàn)狀,再看看對未來感到迷惘及焦慮的莫思瑤,程頤只覺得自己要傾盡一切來幫助她,讓她適應到這個對她而言陌生的社會中來。
下期預告:
莫思瑤笑了笑,突然問:“話說,你結(jié)婚了嗎?”
“……還沒?!?/p>
“那有女朋友嗎?”她沒看他,抓著筆,假裝做題。
在短暫的沉默之后,程頤點頭:“有?!?/p>
“抱歉?!彼穆曇粼谶@初秋的夜晚顯得格外寂寥,“她等了我十年。我想,我是愛她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