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阿房
一
清池在涯北筑城的第十個年頭,皇帝傳旨要御駕親臨涯北。彼時正值隆冬,大雪封城。
接到旨意的清池走到門邊,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道:“這倒奇了,即便是鄰近北境,涯北到底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城,就算要劃為邊境重地,也不必天子親自前來啊?!?/p>
瑞昭在火爐旁沏茶,頭也不抬地說道:“聽聞和北境談崩了,這才著急忙慌地布置重鎮(zhèn)?!碑?dāng)初交好時恨不得歃血為盟,也不懂未雨綢繆,如今乍然決裂,大戰(zhàn)在即還在臨陣磨槍,當(dāng)真是荒謬。他沏好茶,繼續(xù)道,“我倒想看看這位皇帝陛下是個什么樣……”意識到自己言語失當(dāng),他驀然噤聲抬頭去看清池。
清池仿若未覺般苦著一張臉道:“我倒是擔(dān)心這天寒地凍的他走不走得到涯北,便是來了,我該拿什么招待他。從帝京到此,怎么也得一個月吧?那我先去打幾床被子吧。”
她推門而出,走在雪地里,怎么也沒想到剛還是她飯后茶資的皇帝會到得那般快。
她趕過去時,一行人已進了城。他們快馬加鞭輕裝簡行,為首的那人用玄色披風(fēng)的兜帽將自己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漫天風(fēng)雪中端坐在馬上,覆滿白雪的羽睫下一雙俊眸盯著她,在她彎腰下拜時,脫口而出:“不必?!?/p>
清池一愣,就著半蹲的姿勢抬眸,看到那人猶豫著放下帽子,露出一張清俊瘦削的臉來,劍眉下一雙星目似幽潭般深邃。四目相對之時,清池如遭雷擊般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
瑞昭眼疾手快地扶穩(wěn)了她。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那男子,緩緩搖頭,眸中漸漸浮上了水汽。
是他?黍七?他不是死了嗎?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清池強忍住心臟猛烈撞擊帶來的驚慌,驟然收回目光,別過臉去,顫抖著握緊了瑞昭的手道:“他不是皇帝?!?/p>
二
清池一連三日閉門不出,謝絕見客,門扉被扣得震天響,她恍若未聞,只是蜷縮在角落里將頭埋起來。
她已多年不曾這樣軟弱,即便是當(dāng)初面對生死,也未曾退縮過。
敲門聲停息很久她才抬起頭來,卻猝不及防看到面前身著玄色衣衫的黍七。他不知何時翻墻而入,眸光如水地望著她,一如當(dāng)初的寧靜平和。
他蹲下來,抬起手來溫柔地拭去清池臉上的淚,沉默良久,將手中的文書遞過去道:“這是邊防布置圖……”
“既死了十年,何不繼續(xù)死下去?”清池突然打斷他的話,直直地盯著他。她委屈得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既然沒死卻躲著她,還能一躲十年,這不是無情是什么?
她這十年來的懷念在看到他的一瞬間通通化作了諷刺。
黍七自知理虧,張了張口,終是說了三個最傷人的字眼:“對不起?!?/p>
清池一把將他手中的文書拍落在地,起身走到窗邊。她只覺得心驟然痛極,連理智都將不復(fù)存在,她閉上雙眼竭力平復(fù)心情,良久才說道:“我給你三日時間離開涯北?!?/p>
他既不是為她而來,她也不想再心存期待。
黍七有些急切地說道:“北境可能會對涯北不利……”
“于公于私,你我不都是應(yīng)該最好不見嗎?”她強撐起一城之主的端嚴(yán),語聲冷硬。
原來,她以為的十年生死兩茫然不過是個假象,對方好端端地活著卻騙她已死。原來,他只是對她避而不見,那她的一腔深情便也成了笑話。就當(dāng)年少無知吧。
“清池……”
“不必再說,若皇帝有心重用涯北,定然愿意派更有誠意的人來。”她手握成拳,心中有被人愚弄的憤恨,有終不能得所愛的心酸,此刻連最后的幻想都要卷入風(fēng)中。
三
其實,清池并非沒有幻想過黍七還活著。
那是她來涯北筑城的第一年,城樓落成,上面掛了許多風(fēng)鈴。她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連夜命人前去摘下來。
瑞昭不明所以,解釋道:“涯北多風(fēng),掛了風(fēng)鈴有利于判斷風(fēng)向和風(fēng)力啊?!?/p>
清池擺擺手,一意孤行:“還是摘下來吧,莫要擾了歸燕筑巢?!?/p>
他說過,若活著便同她一起來涯北。于清池而言,從他這句話出口開始,涯北便是他的家,無論生死。
她有過很多設(shè)想,整個涯北的建設(shè)都與黍七不無相關(guān)。她的宅邸是按照他的喜好陳設(shè)的,她的衙門永遠(yuǎn)多一個位置,書房永遠(yuǎn)有兩張桌子。
她吩咐守衛(wèi),所有人來找她的人,都要立時安置下來,不得怠慢。
可是一年,兩年……
接待了許多投奔涯北的陌生窮苦人之后,她的熱情慢慢退減,漸漸接受了他已死的事實,為他立了牌位,溫柔地擺放在素色緯幔后。她說:“黍七,這便是你的家。你若無處可去,隨時可以來;你若有地方安身,也可以隨時來串門?!?/p>
如今他來了,她卻要趕他走。
黍七并未離開,他出城五里,在冰天雪地里安營扎寨了。
清池拒絕聽任何有關(guān)他的消息,直到烽火狼煙突然燃起——北境派兵攻打涯北,被黍七他們擋在五里之外。
清池這才恍然意識到,這世上從來沒有獨善其身。北境在與商國的談判中受挫,便將氣撒在涯北,以此來報復(fù)商國。
她站在城樓上,手握成拳,牙齒咬得嘴唇幾乎要出了血。
瑞昭在一旁道:“如果他們覆沒,下一個可就是涯北了。你不想見他,讓我?guī)巳ァ?/p>
語音未落,清池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長槍:“就你那怎么教都沒長進的三腳貓功夫,還是留在這里,讓你叔叔的后生晚輩們保護吧?!?/p>
她一騎當(dāng)先殺了過去,黍七已經(jīng)受了傷,他唇色慘白卻仍堅持著,還不忘鼓勵僅剩的幾個同伴:“駐軍和糧草三日后就會到達(dá),兄弟們挺住?!?/p>
明明已是殊死搏斗,還要這般自欺欺人。清池帶人橫掃過去的瞬間,黍七倒了下去。清池接住了他,讓他靠在肩頭,聽他虛弱地說道:“并非我不走,而是來不及走了?!?/p>
清池逞強道:“我并非幫你,不過是被迫上了一條船,情非得已?!?/p>
仿佛比他無情,她就奪回了面子。清池將他帶回城中,依然表現(xiàn)得漠不關(guān)心,連叮囑大夫時都是一副官方口吻道:“這是欽差大人,好好醫(yī)治,切莫讓他死在了涯北?!鞭D(zhuǎn)身,本想走得云淡風(fēng)輕像個一城之主的樣子,卻邁不開腳步,轉(zhuǎn)而一動不動地坐在了堂中,目不轉(zhuǎn)睛地愣在那里,渾身煞氣,沒人敢靠近。
畢竟是欽差,需要重視。
她如此催眠自己,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角余光數(shù)著那一盆盆清洗傷口的血水,每端出一盆,她的心都會顫抖一下,握拳的手都緊上一分,那執(zhí)著的怒氣就消散一分。
他當(dāng)初被她保護著時,可從沒受過這樣的傷。
四
清池遇見黍七那年,正值豆蔻年華。
她長在涯北,由師父帶大,自幼勤學(xué)詩書武藝。彼時的涯北還未筑城,都是些老弱婦孺、孤兒寡母在師父的帶領(lǐng)下勉強生活,簡直就是貧民窟。
涯北地處商國最北部,緊鄰北境。清池進入北境的繁華邊城,想賺些錢財接濟涯北。
她聰慧伶俐,在茶樓酒肆務(wù)工之余還學(xué)起了民間賣藝,擺起攤子舞刀弄劍,所有的看客中,黍七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是高手的人——他手下給的銀子最多。
清池記得,他著一襲青色長袍,長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清俊的面龐上無悲無喜,卻自內(nèi)而外透出一股子平和溫柔,令人眼前一亮。她拿著銀子轉(zhuǎn)頭去置辦了衣食藥品,還沒走多遠(yuǎn)便被城中的乞丐分走了一半。
剩這么少,如何回涯北?清池在自己身上到處翻找有無遺漏的碎銀。
她找得投入,一轉(zhuǎn)頭又見到了黍七。這次他的手下走上前來詢問了她的籍貫,婉轉(zhuǎn)表達(dá)了希望雇傭她保護主子的想法。
有錢人都需要保鏢,而她武藝高強,又需要錢,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清池不覺得意外。被帶到黍七面前,她問了一個問題:“敢問公子做什么生意?”
黍七看出她的意圖,溫潤淺笑道:“正經(jīng)的茶葉生意,公平買賣?!?/p>
清池放下心來,自信滿滿地亮劍道:“公子放心,我自當(dāng)竭盡全力?!?/p>
黍七笑道:“姑娘心善,但要保護我,不能只會打架,還要會防暗殺、刺殺、毒殺,有可能還需要拼命,你當(dāng)真想好了?需要再考慮考慮嗎?”
清池在涯北生活雖苦卻安貧樂道,人們也都互相關(guān)愛,這是師父努力的結(jié)果,也是她將來要承擔(dān)的任務(wù)。她雖聰慧,卻是初次接觸這些惡的詞匯,愣了許久,突然問道:“可是這些我都不會?。∧悄阆牒眠x我了?需要再考慮考慮嗎?”
黍七的笑容擴大了幾分,整個人賞心悅目,他柔和地說:“不會的可以學(xué),我選你是因為我相信你不會背叛我?!?/p>
清池記住了這句話。這句話是識人,是判斷,更是對她的認(rèn)可,她后日對他漸生傾慕便是源于這句話。
五
清池于是有幸見識了這世間許多殺人于無形的手法。不同之處是,她是護人,防殺。
苦練武功不過是為了知己知彼。直到她連幾丈開外擦過樹葉的一根針都能準(zhǔn)確擊落后,黍七開始給她放假。
清池因此無所事事起來。黍七倚案看書,她就守在他身旁東張西望,草木皆兵,好像那驟然風(fēng)動的花草都是危險來臨的前兆。
最后黍七忍不住頭疼起來,他放下書本,側(cè)首看著她道:“清池,你不要太緊張,可以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想點兒別的事?!?/p>
清池也覺得自己神經(jīng)兮兮,敏感過度了。她掃視一圈這府邸,成功地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那些精美的陳設(shè)上。
見識太少,太容易稀奇。清池一個一個觀賞廳中陳設(shè)上的精美描圖,一看又看了半個時辰。
黍七又頭疼了。這丫頭怎么這么容易投入?他清了清嗓子喚她:“清池,清池……”
清池驀然回神,一雙清湛如洗的眸子盈盈望著他。
黍七只覺得心間莫名一動,別開眼睛道:“你喜歡那些花瓶?”
清池點點頭。
“選一個,送你了!”黍七大方地說道,“抱回屋去看吧?!?/p>
“??!多謝公子!”清池歡天喜地地謝過,抱起一個花瓶轉(zhuǎn)頭就進了當(dāng)鋪。
換銀子,購置衣食藥品,送回涯北。
回府后繼續(xù)在黍七身旁觀賞花瓶,果然又成功抱走一個。
一連幾次后,黍七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清池,那些花瓶你當(dāng)了多少錢?”
清池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啊,公子,我……”
她本想說做這些是情非得已,卻不想黍七此次是真的在問她典當(dāng)數(shù)額。她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就見黍七霍然起身,有些心痛地說道:“你可知這些花瓶都是汝窯精品?你就當(dāng)那幾個錢,是打算把我這府邸賤賣了嗎?”
?。壳宄馗杏X已經(jīng)很多了啊。她還未回神,黍七已拉著她疾步而去:“走,找那個黑心的老板去。”
清池終于弄清自己賠了多少。挽回?fù)p失后,他們自當(dāng)鋪出來,天色已晚,她開心之余覺得應(yīng)該感謝一下主子,便要請他吃飯。
黍七看著寥落燈火下清池認(rèn)真的笑顏,心突然暖了一下。他忍俊不禁道:“你那么愛財,還是留著吧?!?/p>
他提步走在前面,清池追上去道:“我說的是真的。”
他在一個首飾攤旁駐足,隨口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何那么愛錢?”
“我想在涯北筑一座城。”清池目光閃閃地望著他。
黍七一愣,想不到她會這般講。他望著她不由得出了神,只聽清池繼續(xù)道:“涯北苦寒,有許多無家可歸之人。師父說過,他想筑一座城,容納鰥寡孤獨廢疾者,傾盡一己之力做一些善事。如今他故去了,我要幫他完成這心愿?!?/p>
“為何?這些不該是朝廷的事嗎?”
“不為何。因為我也曾是鰥寡孤獨中的一個,若非師父,早就凍死。朝廷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需要能者助之,”清池淡淡地說道。
那些本是苦痛的記憶,卻培育出如此善良的心靈,黍七想,她的師父定然是位至善至誠的高人。由儉入奢卻能不變初心,他眼前這個小姑娘突然變得不一樣了。黍七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心動,他抬手將一支簪子插入她發(fā)間,認(rèn)真地說道:“天佑善人,你定然可以做到的。”
六
黍七遭到第一次暗殺是在第二年的深秋,商國國君突然暴斃,傳聞商國亂成了一團。黍七收拾了一下準(zhǔn)備離開北境,臨走時要辭退清池。
清池不明所以,待要問他,一支暗箭破空而來。清池一劍將其砍斷,皺眉道:“我是來保護你的,如今才剛剛開始,我不走。”
黍七眸中沁了水意,焦急地說道:“你可知我是誰?跟著我會沒命的?!?/p>
清池倔犟到了底:“還沒開始,怎知便會沒命?”
清池后來才知曉,他是商國太子,本在北境為質(zhì),如今商國突然失主,急需太子回宮穩(wěn)定局勢。但北境絕不會乖乖放人,他們走不走得出北境都是問題。
之后,便是一撥一撥的殺手接踵而至,鎩羽而歸又卷土重來,他們每走一步都舉步維艱,黍七與清池并肩作戰(zhàn),她能感受到他關(guān)切的眼神從未離開過她。
“真的會死?!笔蚱卟恢挂淮芜@樣告訴清池。
清池望著他有些發(fā)紅的俊眸,突然便有些心疼,卻偏要笑著說:“若沒死呢?又當(dāng)如何?”
那一晚,黍七突然將她抱在懷中,哽咽道:“若沒死,我愿意跟你到涯北,一起筑城?!?/p>
那是在凜冽北風(fēng)之中他講給她的話,清池一直以為那便是定情。
而她對他早已情根深種,不知從哪個瞬間開始,她愿意為他拼命,不再關(guān)乎錢財。
黍七收到先皇舊部集合完畢等待新君的傳書后,他們面臨了更多的截殺。他們兩人一馬殺出重圍,都受了傷,終于沖出了北境,與商國軍隊會合。
她看著黍七進入營帳,心安定了下來。她想,總算是沒有白白拼命,終于苦盡甘來。她已困極,卻強撐著等黍七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黍七走到她面前……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清池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卻是已身在涯北。一身痛楚提醒她這并非是夢,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亦不是。
床頭放著一箱金子,清池問清來路,心突然痛了起來。這就是她陪他出生入死的酬勞嗎?這就是結(jié)果?他們就這般結(jié)束了嗎?
若只是雇傭交易又何必有那多情的一句?是她記錯了他的承諾,還是他賤買了生死情誼?清池將頭埋在膝間,哭了起來。師父說過,大愛無相,不求回報。她終是不如師父。她有了私情,便有了情緒,因他是她唯一希求回應(yīng),想朝暮相守,共度一生之人。
她聽聞太子回朝穩(wěn)定了局勢,天下大變。她其實在等,不求他兌現(xiàn)承諾,哪怕他再見她一面,從此一別兩寬,也行。
可那個國之新主仿佛遺忘了她。
清池終于按捺不住,要去找他問個清楚。她一人一劍獨闖九重宮闕,驚動了宮衛(wèi),闖入青芒殿時,已受了傷。她看到背她而立,身著龍袍與帝冠的人,不知該如何稱呼,猶豫著喚了一聲:“黍七……”
那人霍然轉(zhuǎn)身,清池僵在原地,只因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清池愣愣地說道:“你不是他!”她仿佛受到了重?fù)?,顫抖著狼狽后退,如夏花瞬時凋零,風(fēng)雪秒至,方才的迫人氣勢頃刻消彌。她眸中蘊著淚水,不敢置信地?fù)u頭,梨花帶雨的哀怨中夾雜著茫然無措。不知誰一劍刺在她肩頭,她驟然倒地,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清池終于知道,黍七并非太子,他只是太子的替身,確切地說,他只是太子數(shù)個替身中的一個。他在北境不過是為了混淆視聽,拖住北境追兵,為真正的太子贏得時間。他本就是一枚棋子,還是一枚死棋。
清池被以刺殺君王的重罪投入大牢,不日便要斬首。
她蜷縮在角落里,消化著眼前的事實。茫然間有腳步聲傳來,她抬頭,看到一隊隨從簇?fù)碇盼逯磷饋淼剿媲啊?/p>
清池眼前一亮,撲過去叩首,乞求道:“皇上,罪女愿意領(lǐng)死,求您允罪女再見他一面。”
她匍匐在地,狼狽地重重叩首,卻聽頭頂一聲輕嘆:“他已經(jīng)死了?!?/p>
清池的動作猛然頓住,愣在那里。繼而,她瘋了般繼續(xù)磕頭:“皇上,求您開恩,我就只見他一面,看一眼即可……
“他真的死了。他是死士,天家替身怎會輕易留存?莫說是人,只怕墳?zāi)挂矡o處可尋。”皇帝的話無波無瀾,卻重若千鈞,將她砸得生不如死。
她抽噎著:“沒關(guān)系,我很快就可以去陪他了。”
皇帝放輕了語氣,竟有些語重心長地說道:“朕知你對國有功,還在涯北扶貧濟弱。朕已查清你并非刺主。朕給你撥款在涯北建一座城,就交給你管理。逝者已逝,還望節(jié)哀?!?/p>
清池怔怔地聽完,只呆呆搖頭。
“無妨,朕給你三日時間考慮,三日后等你的答復(fù)。”
清池在牢中躺了三日,想黍七,想師父,想涯北,最后理智戰(zhàn)勝了兒女情長,她忍痛割舍任性,選擇秉持初心,繼續(xù)完成夢想。
彼時她痛不欲生,相信他是真的已死,可十個春秋之后,他又活著回她面前,告訴她,當(dāng)初不過是情非得已的一句謊言?
讓她如何接受?
七
黍七醒來之前,清池日日坐在他床邊,起初只是默然看著,后來她抬手輕觸他瘦了許多的臉龐,突然頓悟,或許他,亦有不為人知的苦衷。
后來他醒來,清池卻只敢遠(yuǎn)遠(yuǎn)躲著。十年了啊,她身邊有了其他不能傷害的人與事,而這世間的情緒又哪里是能隨心所欲的呢?
剛好駐軍抵達(dá),有了上次北境突襲的前例,清池不敢再任性,忙著安排部署,讓自己忙得像個陀螺。
黍七傷好得差不多時,便搬到了城樓之下的守衛(wèi)房中去住,駐軍已到,北境得聞消息不敢再輕舉妄動,他日夜畫圖安排布防事宜,忙得更像陀螺。
他們同在一個城中,卻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原來錯過那樣容易,相遇那樣難。
黍七倒是常常邀請瑞昭一起商討布防事宜,再由瑞昭做傳話筒,幫他與清池互傳想法。想到兩個大男人整日里待在一起,清池忍不住問瑞昭:“你們二人整日在一起聊些什么?就聊城防?”
瑞昭愣了愣,道:“黍七大人說話慢,而且話也挺多……”
她怎么沒發(fā)現(xiàn)?清池皺著眉頭一臉的不可置信。再不做些什么,她就要渾身不自在得發(fā)瘋了。
于是,駐軍安排妥當(dāng)之后,清池宴請將士,那是她給自己的最后機會。
將士們亦各賞一碗熱酒暖身,清池拿了壺酒登上城樓,看到從對面登上城樓的黍七,黍七對她微微一笑,兩人一起與將士們碰杯。
那晚,月圓如盤,銀輝傾瀉而下,是從未有過的寧靜、安和。他在前,她在后,她追著他的影子繞了城樓一圈,黍七放慢了腳步,三步一停,清池亦慢了下來。他終于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清池醉態(tài)十足地朝他憨笑道:“坐下歇歇如何?”
“你喝了多少?。俊?/p>
黍七疾步過來扶住她,兩人靠坐在城墻下的背風(fēng)處。清池已酒勁上了頭,笑呵呵地問他:“你說,你為什么沒來找我?不想來找我也不用裝死啊,我又不是沒人要……”
“還害我白跑一趟皇宮,差點兒喪命……”
“真是過河拆橋……”
“你說,你是不是有不能找我的苦衷?”這一句,清池是哭著說的。
她說完,就倚著城墻睡著了,那似醉話又似夢囈的一問像箭一樣直戳黍七的心門。
他側(cè)眸注視著她,一副溫柔沉醉的模樣。他確定清池是真的醉了,輕輕地伸出手臂攬住她,喚道:“清池?”
清池不答,他自顧自道:“你可知,那些替身中,只我一人活著?”只因她的以命相護和不離不棄。
而他原本是準(zhǔn)備赴死的。
他在北境做替身,干的就是隨時候命為國犧牲的壯舉,他從未想過能活著回商國。他本就是死士,就像他從未奢望過愛情和相守卻偏偏動了心,他隨時就死,卻活了下來。
于是他有了從未有過的祈望——他要舍棄過去,重新做人,與清池一起回涯北筑城。
為了清池,他也曾努力過的。
朝局甫一穩(wěn)定,他便想求見皇上自此歸隱,卻因一個偶然之機,聽到了皇帝與心腹徐公公閑聊北境之事。
“北境可有合適人選?”皇帝幽幽地問身旁之人。
徐公公思忖道:“若說最合適的,非黍七莫屬。他在北境多年,對那里的情況了如指掌,做臥底最是合適?!?/p>
他既沒死,便有了新的職責(zé)。黍七的命是皇帝給的。他在冰天雪地里將他救起,溫暖他,培養(yǎng)他,他們也算自幼一同成長。后他被委以重任。所有的替身都被以毒控制或是以家人為質(zhì),只有他是忠心耿耿地自愿做死士。
皇帝卻淡淡地說道:“他畢竟是自由之身。這次動亂幾乎所有替身皆亡,只他一人活著,這便足以表明自由之身有自己的想法——人的想法千變?nèi)f化?!?/p>
黍七的心像隨風(fēng)飄落的黃葉,寒了。
他那么愛清池,怎忍心讓她變成皇帝約束自己的人質(zhì)?他將她送回涯北,本想自此永訣,卻不想她竟獨闖青芒殿,被以刺客的罪名投入了大牢。
他慌了神,不知該如何保全她。他假裝鎮(zhèn)定地日日進宮,終于,皇帝率先按捺不住。
徐公公旁敲側(cè)擊道:“黍七公子真是艷福不淺??!也不知給人家小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湯,命也不要地來找您,過幾日就要問斬了,您說死得冤不冤?。俊?/p>
黍七冷聲道:“那姑娘愛財如命,當(dāng)是嫌我給的錢少了。”默了默,他話鋒一轉(zhuǎn)道,“既弄清了緣由,還是非殺不可嗎?”
徐公公順坡下驢道:“那還不全看黍七公子的?您以后有什么事都如實向皇上稟報,哪里會有這檔子事?”他順勢拿出一顆藥丸遞過來,“您與皇上雖是主仆,卻也有交情,您怎忍心他日夜操勞呢?”
全權(quán)控制他,便是他的醉翁之意。黍七接過藥丸微微一笑道:“是屬下思慮不周了。”他仰頭吞下藥丸,“那便請皇上再多賜她些銀兩,最好能建一座收容貧弱的小城,屬下還了債,會更加盡心地為皇上效力?!?/p>
初始他對皇帝有怨,后來漸漸釋懷。
“清池,”黍七輕聲道,“是你對涯北的大愛讓我想通了,進而忘卻那些人心攀比出來的不公。”
并非這個世道黑暗,而是為了天下安定,必須有人自我犧牲;并非皇帝惡毒,他為了萬千黎民,不得不這么防?;食窍胍栉枭剑捅仨氂羞吔畬⑹康呢?fù)重前行。
這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事情。
黍七早已認(rèn)定他們終其一生都不會再相見。他在北境多年,熟知北境王小肚雞腸的脾性,與商國談崩,即便無法立即開戰(zhàn)也定會要出口氣。涯北緊鄰北境,又守備薄弱,他們必定會對此下手。
黍七上書皇帝將涯北劃為邊境重地,雖為宣誓主權(quán),卻也是對涯北的保護。他頂風(fēng)冒雪,親赴涯北布防,終于再次見到她,卻激起了她的怨恨。
黍七輕輕吻在她額頭上,柔聲道:“你是不是很想問我對你是否有過真情?”她見到他時就像戰(zhàn)斗的公雞豎起了雞冠,分明是十年不忘的意外。
若有真情,她的所作所為便是一往情深;若是欺騙,她便只剩錯付深情的耿耿于懷。
“清池,你一直在我心中,我希望你快樂起來?!?/p>
那是黍七對清池說的最后一句話。
他吃力地抱起她,將她送回房中,一步一步,走得異常緩慢。
門扉掩上。夜深人靜,遠(yuǎn)處傳來隱忍的重咳,清池睜開眼睛。若非她喝的那壺酒摻了多半的水,若非她裝醉,她怎能確定原來她深藏心底的愛,亦將她深藏于心?
淚水自眼角滑落,清池的心酸成一團。
八
黍七離開涯北時,雪又覆了一層。他沒有同清池告別,她亦不曾相送。
是瑞昭自告奮勇前去相送。
可清池知道,他死在了那個冬日,死在歸京的途中。
她終是未能按捺住自己,偷偷跟了去,看到黍七在中途下車,與瑞昭在一棵開得正旺的梅花樹下聊了許久,于是該知道的和被隱瞞的,她都知道了。
比如皇帝給黍七服下的毒藥,需要按時服用解藥,而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解藥了。
比如他將她托付給瑞昭。他想,能陪伴她十年的男人,當(dāng)是值得托付的。布防時,他的身體已極度虛弱,便請求瑞昭幫他完成最后的心愿。他雖體弱語遲,卻句句不離清池。他想她安穩(wěn),幸福,有歸宿,便是在最后一刻,仍心心念念,千叮萬囑。
比如奉命前去涯北的官員因大雪紛飛遲遲不肯動身,黍七搶了他的圣旨和軍令火速調(diào)兵前往涯北,終于避免了讓涯北陷入險境。
皇帝當(dāng)時因國事緊急才沒有立時插手,而他終究要給皇帝一個交代。
他將自己毒發(fā)的尸身交代給他,親書“畏罪自殺”四個字作為罪狀。
他不愿意皇帝疑他,更不能眼睜睜地棄涯北于不顧。他不愿負(fù)了君王,也不愿負(fù)了自己,更不愿辜負(fù)那個舍命護過他的姑娘。
到后來,他驀地吐出一口血來。那血散落在瑩白的雪地上,乍一看,仿佛落梅點點。清池心中一慟,想走上前去,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他費盡心思護她周全——護她,護她的城,護她單薄羽翼庇護著的弱者,護她的所有,她怎么忍心辜負(fù)?
清池默默收回腳步,轉(zhuǎn)身已是淚流滿面。
這樁樁件件,唯有一件她不能答應(yīng),那便是她已付的終身不可更改。這是她之于他,最后的倔犟。
只因,她已獨自愛了他十年,哪里還差渺寥余生?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