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濤
每到年節(jié)或是什么特殊日子,有一項支出就必不能省,那就是買禮物。禮物不只是花錢的問題,還體現(xiàn)一個人的品位、情商、辦事能力,所以知乎上動輒就有人問該送某某什么禮物好,答案里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其實,《紅樓夢》《金瓶梅》里也提供了很多送禮的范例,至于是成功指南還是失敗案例,就見仁見智了。
大多數(shù)人的禮物都是送個人情,走個過場,但人情過場更講究形式,門道更多。
寶玉是榮國府里的中心人物,寶玉過生日時,上上下下的人送來的禮物就非常有代表性,清晰地體現(xiàn)著每個送禮人的身份、地位,甚至是和寶玉的親疏遠(yuǎn)近。
遠(yuǎn)一點的,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還有幾處僧尼廟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兒,并壽星紙馬疏頭,并本命星官值年太歲周年換的鎖兒”。這些都是合乎出家人身份的壽禮,不值錢,但取其祝禱平安、長命百歲的意頭。
近一點的,有寶玉的舅舅王子騰送來的,“仍是一套衣服,一雙鞋襪,一百壽桃,一百束上用銀絲掛面”。“仍是”一詞用得好,說明這位貴為九省都檢點的舅舅每年都是老一套,并沒有隨著寶玉年歲的增長而有所變化。這些程式化的禮物想必都是由王府內(nèi)的相關(guān)人員采辦并安排好的,這位舅舅顯然不會花心思在這些小事上。
同輩的薛蝌送的是巾扇香帛四色壽禮給寶玉,收了禮的寶玉還得過去陪他吃面?!皟杉医灾瘟藟劬疲ハ喑晁?,彼此同領(lǐng)?!薄攸c不在于壽禮,而在于禮數(shù)。
與寶玉更近的家人里,鳳姐送的“是一個宮制四面和合荷包,里面裝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制玩器。各廟中遣人去放堂舍錢”。到鳳姐這里,才看出了一點兒驚喜。沒有“仍是”字眼,可見鳳姐是花了心思給寶玉準(zhǔn)備的禮物,荷包和金壽星不出奇,能吸引寶玉的,想必是“波斯國所制玩器”,這是只有榮國府當(dāng)家人鳳姐才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也符合寶玉此時還未成年的特點。
和寶玉關(guān)系最近的姐妹們,送起禮物來反而隨意,“姐妹中皆隨便,或有一扇的,或有一字的,或有一畫的,或有一詩的,聊復(fù)應(yīng)景而已”。也有妙玉那樣事事追求標(biāo)新立異的女文青只送了一個字帖當(dāng)禮物的。只是“上面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的這張粉箋子,卻讓“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可見,對于輕名利重情義的人來說,禮物不在于是否貴重、是否特別,“誰送”和“怎么說”才是重點。
對于今天的很多人來說,比起禮物,在微信上發(fā)個大紅包是更實在、更不會落空的送禮方式。因此,倘若你想不出送什么好,那就直接送紅包吧。若錢不夠,那就眾人湊。
寶玉過生日時,平日和他關(guān)系親密的怡紅院的丫鬟們就湊錢置辦了一桌酒席。襲人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大丫鬟每人五錢銀子,芳官、碧痕等人每人三錢銀子,湊成了三兩二錢銀子。
寶玉又歡喜又不安,“他們是哪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搶白他:“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領(lǐng)他們的情就是。”
這痛快伶俐的話只能來自晴雯之口,一句“這原是各人的心”就點明了這世間所有用心準(zhǔn)備的禮物的動人之處。
整部《紅樓夢》里,最讓人心酸的禮物是來自王夫人的丫鬟彩云。
彩云喜歡賈環(huán),又被貪財愚蠢的趙姨娘攛掇,偷拿了王夫人房中的玫瑰露和茯苓霜等東西,私下贈送給賈環(huán)。不料此事被王夫人的另一個丫鬟玉釧發(fā)現(xiàn)吵出來,趙姨娘生恐彩云被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汗,到處打聽信兒。直到有天彩云來告訴她說:“都是寶玉應(yīng)了,從此無事。”誰知賈環(huán)聽如是說,便起了疑心,將彩云之前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云的臉?biāo)ち巳ィf:“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yīng)。你既有擔(dān)當(dāng)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
彩云不料有此一出,急得哭了。百般解說,賭咒發(fā)誓,賈環(huán)執(zhí)意不信,氣得彩云賭氣包起禮物,乘人不見時,來至園中,都撇在河內(nèi),順?biāo)恋某?、漂的漂了。自己氣得夜間在被內(nèi)暗哭。
那些“順?biāo)恋某?、漂的漂了”的禮物,就像是彩云的心事和命運,托付給了不值得的人,留給她的,就只有委屈、悲傷和被辜負(fù)。
整部《紅樓夢》里最悲傷的禮物,是柳湘蓮和尤三姐的定情信物——鴛鴦劍。這是癡情的尤三姐囑托賈璉問“萍蹤浪跡”、經(jīng)?!把蜏粴w”的柳湘蓮要的定情信物,是尤三姐一心想要的定心丸。
而柳湘蓮也是豪邁爽快之人,“素系寒貧,且在客中”的他,將貼身收藏的“傳代之寶”——一把鴛鴦劍給了賈璉,讓他拿去作為定情信物,說“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舍此劍者”。
這擲地有聲的贈言特別讓人感慨,也準(zhǔn)確地為所謂定情之物做了注解:人可以游蕩,心可以如流水落花,但總有不舍之物給不舍之人,讓人和物各自安定。即便日后有異心,出于對東西的不舍和珍重,也不能輕易舍棄贈物之人。
尤三姐對這個禮物喜出望外,把它掛在自己繡房床上,自笑終身有靠。
她的笑,是因為滿含希望,以為自己終能和意中人相依相守,從此擺脫之前骯臟混亂的生活和過往,“終身有靠”。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越是將生命中所有的期盼和希望都寄托于此劍,被辜負(fù)后就越會感到失意和絕望。
所以,當(dāng)柳湘蓮聽了流言,來索要鴛鴦劍時,她就猜到“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她毫不猶豫,摘下劍來,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币幻鏈I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蓱z“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
《金瓶梅》里也有讓人印象深刻的禮物。比如讓西門慶大為喜歡的禮物,來自王六兒,她托人送給西門慶的小禮物,是她剪下自己的一綹黑油油的頭發(fā),“用五色絲線纏成了一個同心結(jié)的荷包,兩根錦系著做得十分細(xì)巧,又用一個小錦袋子里盛著清香的瓜子仁,這是王六兒親口嗑下來的”。這兩樣?xùn)|西都是既香艷精巧,又帶著體溫和愛意,難怪讓西門慶欣賞不已。
這世間最難得的禮物,不是春風(fēng)得意時的錦上添花,而是潦倒落魄時的雪中送炭。
《金瓶梅》里潘金蓮被吳月娘趕出西門府時,只有孟玉樓和小玉兩個人來送她,玉樓悄悄地送給金蓮“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lán)緞襖、紅裙子”,小玉送給金蓮的是“兩根金頭簪兒”。
對于此時眾叛親離的潘金蓮來說,這些禮物最能雪中送炭,也是她在西門府幾年唯一留下的一點兒溫暖。
“禮輕情意重”在此時才體現(xiàn)得最為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