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
說到那個一會兒出現(xiàn)的男孩子,必須先說這個叫老根的老人。
在他覺得自己很健康,正有力地邁著兩腿跨越六十九歲門檻的一天,他腿腳一軟,摔倒了。那個時間,該上班的都在上班,該睡午覺的還沒醒來。電梯前空蕩蕩只躺著他一人。手機在他摔倒的瞬間,甩了出去,距他兩米遠。他眼巴巴看著手機,中間像隔著五十年。當時,他連身體都無法翻過來,只能仰躺著。他心里想,他如果能翻過來,像烙餅?zāi)菢臃瓊€身子,呈臥倒的姿勢,就可以爬到手機那里,給老伴打一個求救電話。他掙扎了一下,覺得自己像條翻白肚的魚,離了水,張著嘴,無能為力了,眼睛里一下子就充滿了淚水。
因為躺在大理石地上,背有點涼,雖然是八月的季節(jié)。兩部電梯門前的空間很大,他能看見同樣是大理石貼面的墻上,有兩塊半人高的電子廣告屏,一個黑發(fā)濃密的少年,正站在里面,微笑著望著地上的老人,向他介紹手里的一瓶新出品的牛奶……
老人突然想到,自己可能是老年人缺鈣了,今天才會摔倒的。自己脆弱的骨骼,怎么就被歲月的冷風,吹成了滿是窟窿眼的凍豆腐?疏松成了紗窗?
他正在哀嘆,一只八哥犬趕在它主人前面,先發(fā)現(xiàn)了老人。老人認識它,它住在最頂層三十樓。認識它,是因為它長相丑陋,碩大一個頭,松垮下來的皮,在臉上堆成粗大的皺紋,遮著那雙不求上進的眼睛。它第一次見到一個高大的人,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倒在地上,所以,它沖著老人狂吠起來。它的主人聽見了,從后面急急地趕過來,才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老根。
老根住在二十五層。他的腰胯骨摔壞了,原本是一塊骨頭,斷成了三塊。臥床和坐輪椅是他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了。
醫(yī)生告訴他,多坐輪椅去室外曬太陽,是為了便于吸收鈣,多多臥床,是為了長鈣。像老人的這種情況,余生都要為修復(fù)骨頭奮斗了。醫(yī)生還一再強調(diào),對你來說,陽光就是補鈣的奶!
他第一次坐著電動輪椅下了電梯,來到室外,看見了住在三十樓的八哥犬。老人也是第一次覺得八哥犬一點都不丑。老人用感謝的目光追著八哥犬,想跟它說句話。八哥犬很大氣,已經(jīng)把老人忘掉了,它在抓緊時間享受室外的花草和陽光。
一小時后,老根的老伴下樓來,護送老根回家。老根對老伴說:“不用你,我自己能回去!”老伴說:“萬一有點麻煩呢?還等著八哥犬發(fā)現(xiàn)你嗎?”老根不爭了。
自從坐在輪椅上,他不再跟老伴爭論任何事情了。過去跟老伴爭吵,他總是占上風,還要做最后總結(jié)。爭吵時,他的老伴并沒生多大的氣,但是,他一總結(jié),老伴就氣著了。老根從吵架到總結(jié),就是要告訴對方,我是對的!幾十年的習慣了。
現(xiàn)在,老伴說:“老根,快把手上的報紙扔了,該去曬太陽了!”他就把報紙扔了。老伴說:“別喝咖啡了,咖啡會讓你身上的鈣流失!”他再饞,也只好端著一杯白水,慢慢咽。有時候,老伴在他犯了錯時,問他:“錯了吧?”
他會堅守最后的自尊:“沒錯!”
“錯了還說沒錯,那是錯上加錯!”
“就沒錯!”
上午十點鐘左右,太陽光灑滿小區(qū)每處角落。老根坐在輪椅上,偶爾抬頭看一下太陽,不敢正視陽光,然后垂下頭,開始打瞌睡。
像是有人拍了拍老根的膝蓋。他醒了。
那個男孩子就蹲在老根面前,一只手搭在輪椅的扶手上,仰著臉問老根:“你哭了?”老根用手擦了一下臉,發(fā)現(xiàn)蹲在面前的男孩子十歲左右,像是跟老根早就認識一樣。
“我哭了?”老根把擦過臉的手攤開,“沒哭?。∥覟槭裁纯??……”
男孩子說:“哭了就是哭了,還不承認!”
“就是沒哭!”老人不服面前的男孩子。這種問話的方式,兩個人的身份應(yīng)該倒過來才對。
“沒哭就沒哭吧!”男孩子像是原諒了老根的固執(zhí),他看了看老根的衣服,一件長袖的灰色襯衣,靠近脖子的地方,被老根解開了兩個扣子,襯衣領(lǐng)子就軟塌塌地攤在胸口處。“你要是曬太陽,就把襯衣脫了,光著背曬多好?。 ?/p>
老根有點惱:“小區(qū)里人來人往,有男有女,我光著上身,不難看嗎?”
男孩子搖著頭說:“不難看!怎么會難看?。俊?/p>
“去去去,小屁孩!一邊玩去!”
男孩子笑起來:“你煩我?我就站在你跟前!哪里也不去!有本事,你攆我走!”
老根沒脾氣了。他連站都站不起來,怎么攆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子?他把男孩子仔細打量了一遍,問道:“我怎么沒見過你?”
男孩子說:“你怎么能沒見過我?”
“你叫什么?”
“你還問我叫什么名字?就算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你也該知道啊!”男孩子一臉的委屈。
老根不敢再問了。他懷疑自己了。記不得男孩子的名字,是因為自己老了,除了自己的胯骨斷了,記憶力難道也玩完了?
“你又要打瞌睡了嗎?”男孩子又伸出手拍了拍老人的膝蓋。
他嗯了一聲,垂下眼簾?!氐蕉鍖拥募抑袝r,老根對老伴說:“不知道誰家的一個男孩子,讓我在小區(qū)里把衣服脫光了曬太陽……”
“你脫了嗎?”老伴問。
“那么多人,我怎么脫?”他用手敲了一下飯桌。
“不脫就不脫,怎么生氣了?”
“我生氣了嗎?”
老伴安慰道:“你沒生氣,是我生氣了!”
老根說:“你知道錯了就行!”
老伴說:“你沒錯就行!”
“我就是沒錯!”
……
一天夜里,老根喊老伴:“有人敲門,去看看!”老伴側(cè)耳聽了聽,說道:“哪里有人敲門?都到快睡覺的時候了!誰還來敲你的門?”老根急了:“是有人敲門,去開門??!”老伴去開門了,門外沒人。老根不甘心:“你看清楚了,有人沒有?”老伴說:“看清了!”哐一聲,門關(guān)上了。
老根仍不死心:“沒有一個男孩子嗎?”
“男孩子?什么男孩子?”
“十歲左右的男孩子!”
老伴說:“還沒睡覺,你就做上夢了?”
……
那個男孩子問老根:“你住在二十五樓,為什么???越住越高!越高離太陽越近嗎?”老人卻反問道:“你住在哪里?是這個小區(qū)的嗎?家住幾層?”
男孩子說:“我告訴過你了……”
老人看著男孩子熟悉又陌生的臉,又對自己的判斷沒有信心了:“你告訴過我了?什么時候?我……忘了……”
男孩子說:“再告訴你一遍,我住的不是樓房,是平房!”
“平房?那就是別墅了?……”
男孩子笑起來:“算是別墅吧!”
“是就是,怎么算是啊?”
男孩子說:“那你說說看,平房和別墅有什么不一樣嗎?”
老人愣住了。這好像是一個既簡單又高深的問題。男孩子并不想知道老人的答案,只是望著天上的云彩說:“平房和別墅是一樣的!”
“為什么?它們是一樣的?……”
“因為,住在平房和別墅里的人,推開門,抬頭看天的時候,都一眼就能望見云彩和太陽。而你住在二十五層的家里,想曬太陽,必須坐著輪椅從電梯上下來,曬完了,再坐著輪椅乘電梯回到家中,這很麻煩,就像是為了曬個太陽,要換乘汽車才行。你想沒想過,假如你現(xiàn)在要上衛(wèi)生間了,要大便,也許要小便,你怎么辦?麻煩嗎?給家人打電話,對家里人說,我要上衛(wèi)生間了!為了不上衛(wèi)生間,你連水都不敢喝吧?……”
老人若有所思地點了一下頭。他呆呆地望著男孩子,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絲絲敬意。
男孩子要離開時,老人說了一句:“你那么小,好像知道得很多!很有生活經(jīng)驗啊!……”男孩子對老人說:“下次見面,我再跟你說很多的事情!”
“為什么要下次?現(xiàn)在就可以跟我說??!”
“不,你現(xiàn)在累了,眼睛都睜不開了!下次吧!”
男孩子走了幾步回頭看時,老人的頭垂在輪椅里,已經(jīng)在打瞌睡了。
老根家里有兩個陽臺。一個陽臺朝東北,只能在五六點鐘后見到陽光,不能算是陽光,只能叫夕陽了。另一個陽臺,面向西南,在中午到下午四點鐘時,有充足的陽光照射進來。但是,它只是一個三角形陽臺。陽光照進來時,天上像有人開著探照燈,移動著把光送進陽臺。
有時,老根不想下樓,他就在老伴的幫助下,坐到三角形陽臺上曬太陽。剛剛曬一會兒,亮亮的光線就移動了。他也要跟著移動。他就像是端著一個有窟窿的盆去接水,總也盛不滿。因為不停地移動身體去尋找光線,老根心里覺得太折騰人,很煩。
“曬太陽都這么難……”
老伴知道老根不開心,就安慰道:“你住的房子還能曬太陽,有的人家里,一年四季都見不到太陽?!?/p>
“你說的是墓地嗎?”老根用話噎老伴。
“你再自己找氣生,你就快住到你說的那個地方去了!”
老根不敢再說話,他怕真的去了那個沒陽光的地方?!拔艺娓悴欢约毫?!”他常常拍著自己的腦門說。
……
他在等那個男孩子。
老根坐在輪椅上,戴著老花鏡,把一張報紙顛來倒去地看了無數(shù)遍,那個男孩子也沒來。他等得心焦,就開始撕手里的報紙,撕得很慢,對稱著撕,小心地撕,從大撕到小,把它們撕成小方塊,像撲克牌一樣摞在自己的膝蓋上。
一直撕到瞌睡蟲爬到他身上。他醒過來時,那個男孩子為了等他醒來,兩只胳膊盤在老根的輪椅扶手上也睡著了。
老根一動,男孩子醒了。老人看見了男孩子,很開心。但是,他呆呆地盯著男孩子的身上看,離得很近,他也不能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什么。所以,老人讓男孩子站起身來,想看看男孩子的全身,想把男孩子從頭到腳看清楚。
男孩子在老人認真打量他的時候,極力隱藏著自己臉上的笑容。
老人抓住男孩子的胳膊:“我還奇怪,我們見了好幾次面,大熱天的,你為什么不換衣服?老是穿著這件臟兮兮的衣服?你這身衣服?……”
“你終于看出來了?”男孩子笑著時,還想掩蓋自己的衣服,將胳膊從老人手里掙脫出來,站在離老人一步遠的地方。
“我剛剛看出來了!……”老根指著男孩子。
其實,男孩子只穿著一件短褲。陽光富有耐心的暴曬,讓男孩子赤裸的身體,裹上了油黑的貼身的連體運動衣。
老人有些激動,想抓住男孩子,再摸摸他身上陽光姥姥為他縫制的如此合身的衣服?!拔铱闯鰜砹?,我早該看出來的!……”
男孩子邁前一步,把一只油黑的胳膊伸向老人。老人不是抓住那條胳膊,是捧住了它,仔細看起來,像是在欣賞和鑒別一件久違的古董。
看不夠,老人忍不住用鼻子聞了一下男孩子的胳膊,被太陽暴曬過的手臂,有太陽的味道,那氣息一下子把老人攫住了。
“你熟悉這種味道?”
“太熟悉了!……”
男孩子為了讓老人聽得清,他又蹲在老人面前:“我想跟你講我的故事!……”老人問:“故事長嗎?”男孩子說:“很長?!崩先司驼f:“那你就坐在我的軟布拖鞋上吧!”說著,老人想彎腰脫掉自己的拖鞋。男孩子不等老人把一只鞋脫下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根本就不用脫掉你的鞋!”
老人笑了:“你讓我想起……”
“想起什么?”
老人仰了一下頭,望望天,好像剛才的記憶被天上的什么東西搶走了。“唉,一下子忘了……”
男孩子說:“聽說,人老了,只記得很小時候的事情。尤其像你這樣天天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忘記事情是正常的!”
老人瞪著眼睛問男孩子:“在你講自己的事情之前,能告訴我,你到底幾歲了嗎?”
“我告訴過你了。十歲!”
“怎么從你十歲孩子的嘴巴里說出的話,像是六十九歲的人說的?”
“為什么不是六十八歲,不是七十歲,偏偏是六十九歲?”
老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因為我今年六十九歲了!”
……
“我從出生一直到十歲,都住在農(nóng)場。我們家住的是平房,冬天要生爐子取暖,夏天要點艾蒿熏跑蚊子。我喜歡農(nóng)場的秋天……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秋天?……”男孩子像老師那樣問老人,像問一個腦子很笨的學生。
老人搖著頭說:“你的問題太高深了……”
男孩子說:“這個問題,對你來說,是有點難了。但是,我會慢慢跟你說……”他發(fā)現(xiàn),老人看著“老師”的充滿求知欲的眼神,讓他心有所動:“我喜歡秋天的荒草地。我會一個人跑到那個地方,光著身體,去追一只麻雀?!?/p>
“追一只麻雀?……”
“對,追麻雀!大太陽底下,一個光背的男孩子,面朝著天,盯著一只空中的麻雀,瘋狂地在草地里跑。天天去追麻雀,哪里能追得到。一只天上飛的麻雀,怎么能讓一個在地上跑的兩條腿的人追上?……回到家里,媽媽一見到我就吼我:‘上哪里野去了?把自己曬成了一個泥猴子?怎么不去花果山找你猴哥吃大餐去,還回家做什么?’媽媽又仔細看了一下我,又叫起來:‘你在野地里怎么瘋的?不穿衣服嗎?身上左一道右一道,是讓草劃的嗎?你看看這些血口子!……’媽媽罵我也沒用,第二天,我還照舊去草地追麻雀!還不穿衣服!光著身子跑得快!一個秋天都快過去了,一只麻雀也追不到。你想,麻雀天天在天上飛,也不累,為什么?它們天天曬太陽,有的是力氣。太陽光就是它們天天喝的牛奶!我總是在心里說,最后一次,再追一次,追不上,明年秋天再追!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男孩子像個有經(jīng)驗的說書人,在這里竟然給老人賣了一個關(guān)子。
老人的臉上沒有太吃驚的表情,像一個知道故事結(jié)局的聽眾,反問道:“你說啊……”
“我看見了一只小麻雀,它飛出十幾米,就要落入草叢中歇一會兒。它剛剛練習飛行不到一天,也許,這是它第一次練習飛行……”
“你追上它了!……”
“我追上了。在我追上它之前,我摔了一跤,腦門被秋天鋒利的草劃了一下,留下了一個疤……”男孩子說到這兒,撩起自己的頭發(fā),油黑的腦門上,有一道印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的。它很像作業(yè)本上的老師批改的對勾。
“后來呢?”老人催促男孩子快點講下去。
“我捧著那只小麻雀,聽見頭頂上一只大麻雀在叫。我不知道頭頂上飛得很低的麻雀在叫什么,但我突然間明白,它是小麻雀的媽媽!……”
“后來呢?”
“我把小麻雀放在了草地上,離開它十幾米,站在那里看著它。但是,它的媽媽從天上一頭扎向了草地,撲向了自己的孩子……”
老人死死盯著男孩子,眼睛里像是在下雨,把眼球上的玻璃沖花了。
男孩子問老人:“你怎么不問后來呢?”
老人閉上眼睛,又要打瞌睡了,在他進入昏睡前,他還含糊不清地對男孩子說:“你不要走,我只是想睡一小會兒,等等我!謝謝你來看我!……”
男孩子說:“其實,我一直都沒離開過你!”
老人聽見了這句話。但是,他太困了,實在是需要再打個瞌睡。
……
這個叫老根的老人,那天回到家中時,突然跟老伴說:“我錯了!”
老伴愣了半天,沒弄明白老根的話:“你怎么承認自己錯了?什么錯了?幾十年了突然承認自己錯了,你都嚇著我了!”
“錯了!”他又說了一遍,“我不該用幾十年的時間,從原來生活過的地方,搬到這間二十五層的樓房里,到底為了什么??!……”
老伴問:“你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說這么稀奇古怪的話!”
晚上,老根躺到床上了,突然讓老伴把鏡子拿來。老伴笑起來:“都多大歲數(shù)了,睡前要卸妝??!照什么鏡子???”
老根固執(zhí)地伸著手。他那架勢,老伴不肯拿鏡子來,他的手就像樹杈一樣伸著。老伴把鏡子拿來了,看見老根佝僂著背,把臉湊近鏡子,用一根手指在探索自己的腦門:“你幫我看看,還能看得見疤嗎?”
老伴說:“看得見!你一輩子都是對的,腦門上的疤都跟對鉤一樣!”
老根突然間老淚縱橫。
老伴嚇住了:“你怎么了?”
老根說:“我是突然……想起了腦門上的疤!想起了很多事!……”
……
那個身披奶一樣陽光的男孩子,就是老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