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夏嘻
01
“你怎么來這里了?”
下午五點,冉竹下了最后一堂課。走出教室門時,外面的太陽還未落下,留一點兒昏黃若有似無掛在西邊。她站在走廊上看了許久,鬼使神差的,她取消了晚上的訓(xùn)練計劃,搭末班車趕到了“三米”。
“三米”是個小小的清吧,位于市中心一條弄堂里。冉竹在夜色中穿過那一條小巷時,腦子里不住地想象著那人的反應(yīng)。
也許會有些驚喜,也許更多的是憤怒。
但是她沒想到,他會如此冷靜又平常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林嘉澍平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幾秒,沒等到她的回答,便又低下頭去鼓搗架子鼓,帶著手套的手利索地銜接好幾個支架。
冉竹這才仔細(xì)看他今天的造型,原本深藍(lán)色的頭發(fā)挑染了幾縷銀色,與白色細(xì)閃的眼線相互映襯,長長的羽睫半掩眼瞳,神色專注。
“那么喜歡,干嗎不打了?偏要去當(dāng)什么主唱,虛榮!”冉竹嘟囔幾句,生怕他聽不見似的,每個字都念得很清晰。
林嘉澍這才轉(zhuǎn)過頭來。與打扮毫不相配的是,他有一張清俊異常的臉。只見他輕蔑地笑了一聲,挑起眉毛,墨黑的眼睛透出凌厲又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語氣不落正經(jīng):“小屁孩,管得挺寬?!?/p>
冉竹消了音,知道這話題是兩人的雷區(qū),自覺退到一邊的吧臺旁,照例點了一杯果酒。懷著對臺上那人的埋怨,整場演出,不論是那邊多熱鬧非凡,她硬是頭也沒回。
無聊到至極,冉竹甚至打開手機(jī)備忘錄,開始寫起下周的教案來。
不知過了多久,冉竹從手機(jī)屏幕上抬頭,毫無征兆地對上林嘉澍的一雙眼睛。卸了濃重舞臺妝的眼睛亮得出奇,頂燈映在黑色瞳仁上的星點亮光像是漩渦,閃得冉竹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
“走吧,送你回去。”他開口。
說完便轉(zhuǎn)身,也不等冉竹跟上。
酒吧里光線昏暗,林嘉澍的背影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冉竹愣了片刻,回過神來,才忙不迭追過去,伸手攥住他的袖口,深吸一口氣,開口時聲音有些顫抖:“林嘉澍,我還能再聽見你打那首《榮光》嗎?”
臺上音樂喧囂,冉竹的聲音并不大,他遲遲沒有回頭,她知道他是聽見了的。
但他沒有回答。
02
冉竹第一次見林嘉澍是在江城的文化宮。
那真的是冉竹最不開心的一天,上午被老師當(dāng)眾狠批作文寫得矯情,咬文嚼字,下午則被通知體育測試考了個五十九分,離及格線一分之差,回了家又被媽媽強制帶到少年宮,學(xué)習(xí)小提琴。
冉竹一肚子悶氣,在媽媽和老師談價格時,悄悄地溜出了辦公室。
她一出來便有些后悔了。她未曾想過文化宮大得出乎她的想象,她只是上了個廁所,便尋不到回去的路了。在各個教室七拐八拐十幾分鐘后,她原本就不平靜的心情變得更加燥郁。
直到一段鼓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與冉竹印象中振聾發(fā)聵的鼓聲不同,這鼓聲輕柔和緩,響聲重而干脆,如同山間小溪流水撞擊卵石的咚咚聲,回聲反復(fù),節(jié)奏簡單,卻意外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
冉竹最后在一間單人琴房找到了打鼓的人。
她沒想到能敲出這樣神奇鼓聲的人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許是太過驚訝,扶門的手不自覺松掉,全自動的門驟然關(guān)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引來了少年的注意。
少年有一雙冷冽的眼睛,隔著大大小小的鼓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整個人寒山一般沉靜。
“誰讓你進(jìn)來的?”
大概是練鼓被打斷,心情不愉悅,少年精致的眉毛皺起來,半分沒給人留面子的意思。
“我叫冉竹?!比街褚彩浅跎俨慌禄?,并未理會少年的不耐煩,認(rèn)認(rèn)真真地自我介紹。
“所以呢?”少年輕笑。
冉竹的注意力卻被其他的東西吸引,她睜大眼睛,看了一會兒,大呼出聲:“你戴了耳釘!”
當(dāng)時冉竹十六歲,讀高一的年紀(jì),身邊哪怕有愛美的女生悄悄打了耳洞,也沒人敢光明正大地戴耳釘。眼前的男生分明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jì),卻將耳釘這樣女性化色彩濃重的物品戴得光彩奪目。
她對他,充滿好奇。
可惜少年與她心境全然相反。冉竹的性格仿佛寫在了她一身平整而規(guī)矩的校服上——寡淡而無味,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于是他敷衍地回答了幾個問題,便將她推出了門。
“你還沒說你叫什么名字?!比街駫暝鴨柍鲎詈笠痪?。
“林嘉澍?!鄙倌甑统恋穆曇舭殡S著關(guān)上的門消失在空氣中。
沒多久,里面再次響起鼓聲,這次的風(fēng)格更符合冉竹對架子鼓的想象,爆裂震耳,冉竹貼著墻蹲在門旁聽了許久。
這是冉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一首歌不止有歌聲,隱藏在歌者后面的鼓點才是奠定節(jié)奏的主角,這種新鮮的認(rèn)知顛覆了她的想象,將她的靈魂都牽引起來。
冉竹開始悄悄地去聽林嘉澍打鼓。
冉竹的小提琴課一周兩次,她下了課便會匆匆忙忙趕到小練習(xí)室,她清楚記得初見時林嘉澍不耐煩的態(tài)度,便只在門外聽。
林嘉澍起初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架子鼓是最吵的樂器,哪怕裝了隔音板,他都能被鄰居舉報,以至于不得不來文化宮練習(xí)。要不是出來上洗手間,要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現(xiàn)躲在門外安安靜靜的小姑娘,簡直比登天還難。
他打開門,便看見冉竹坐在草稿紙上,雙腿做支架,上面放著一本練習(xí)冊。她還是穿著上次那身校服,白白凈凈的,格外乖巧。
冉竹聽見響動,抬起頭,便看見林嘉澍一臉晦澀地望著她:“你經(jīng)常在這里做作業(yè)?”
“也不是經(jīng)常,一周才兩次?!?/p>
在冉竹看來,這個頻率是真的有些少,所以語氣難掩失落。
聞言,林嘉澍沉默了半分鐘。他臉上并無表情,看不出情緒,令冉竹心里直打鼓,后悔自己說得太直白。
又過了好一會兒,冉竹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聽見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下次進(jìn)來吧?!?/p>
走廊的窗戶涌進(jìn)一股涼風(fēng),帶著四月的青草香,洋溢在兩人之間,林嘉澍的語氣像是也沾上了這青草味,微澀,清涼,卻燙得冉竹心尖一顫。
她整個人都陷入不可思議的呆傻狀態(tài)中,只聽到他笑了一聲,嗓音低沉:“傻了?不滿意?”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只覺得他小小的耳釘閃發(fā)著銀光,微縮成兩顆星星。
而她喜歡星星。
03
林嘉澍不愛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他一言不發(fā)地敲著鼓,哪怕允許冉竹進(jìn)來了,也似乎將她當(dāng)成了隱形人。
有時冉竹會偷偷觀察林嘉澍,再將眼前的他和自己從多方打聽過來的信息聯(lián)系起來。
林嘉澍是江城音樂學(xué)院附中的風(fēng)云人物,有一支自己的樂隊,經(jīng)常在各大音樂節(jié)露臉。在眾人的眼中,他是極致的怪咖,除開樂隊的幾人,他似乎從來不理人,明明長著一張好學(xué)生的臉,偏偏劍走偏鋒,老師最不喜歡的那些事他都干了一個遍。
尤其是發(fā)型,音樂附中其實沒那么多條條框框,頭發(fā)遮過眼睛的男生不在少數(shù),可誰也沒像林嘉澍似的,頭發(fā)一個星期換一個色。
據(jù)說,教導(dǎo)主任曾大發(fā)雷霆,將他喊到辦公室,命令他下周換回黑發(fā),否則就停課請家長。
任誰聽了這話都要緊張那么一下,林嘉澍倒好,他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停一節(jié)課多少錢?我演出的違約金可不止這個價?!?/p>
既狂也傲。
氣得教導(dǎo)主任哆嗦著手指指了他半天,最后只咬牙切齒擠出一句:“滾出去!”
冉竹想象著林嘉澍冷臉懟人的樣子,嘴角不禁輕輕上揚,隨后,聽見上方傳來一句:“好吃嗎?”
她抬眼,只見林嘉澍穿了一身白色的羊絨毛衣,也許因為不是演出期間,他留著乖順的黑色頭發(fā),一雙清冽的眼睛正盯著她手里的糖炒栗子。
暖光之下,他的樣子溫和得不像是傳聞中的那個叛逆少年。
糖炒栗子是冉竹自己在家做好帶來的,這是最適合初冬的食物,甜膩的熱氣在室內(nèi)慢悠悠地彌漫,似乎將空氣也帶暖起來。
打鼓是體力活,林嘉澍填飽了肚子過來,常常沒多久就開始餓了。他看著少女手中的糖炒栗子,欲言又止。
冉竹反應(yīng)過來,覺得有些好笑:“你想吃?”
林嘉澍點頭。
冉竹便將整包糖炒栗子都塞進(jìn)他懷里,看他吃得很急,便問:“餓的話,怎么不自己備一些零食?”
“懶?!绷旨武鸬美碇睔鈮?。
從那之后,冉竹便常常帶一些零食過來。林嘉澍不挑,餓了什么都能吃上幾口。
免費的零食吃多了,兩人明顯熟悉起來,林嘉澍仿佛打開了身上的某道機(jī)關(guān),整個人變了一副樣子,話不欠扁不說,事太正經(jīng)不做。
冉竹嘴笨得厲害,每次被林嘉澍調(diào)侃都回不了嘴,只能拿帶來的零食堵住這人的嘴。
冉竹不是沒提過要去看林嘉澍的演出。
她曾聽見林嘉澍接電話,知道他偶爾會去一個叫“三米”的酒吧打鼓,便鼓起勇氣提出想去看看。
冉竹滿懷期待地望著他,林嘉澍卻蹙了蹙眉,上下瞧了她一眼:“嬰兒肥都沒褪的人,還想去酒吧?要穿著校服蹦迪嗎?”
這明顯是瞧不起她。
冉竹抬起頭,提高聲量,強調(diào):“我存了很多獎學(xué)金?!?/p>
林嘉澍挑眉,所以呢?
冉竹滿臉得意:“所以我有很多很多錢,什么衣服都可以買,吊帶衫或者黑夾克,都可以?!?/p>
沒過多時,她想起什么似的,掐一掐自己的臉,不甘心地補一句:“包括瘦臉?biāo)?!?/p>
林嘉澍:“……”
04
演出的事,林嘉澍始終沒有松口,冉竹便也沒追問。
她總覺得,既然林嘉澍不愿意她來看他演出,總是有理由的。
恰好那段時間在為升高三做準(zhǔn)備,期末有一次摸底考,決定她還能不能留在重點班,她忙著刷題、背書,時間似乎飛著過去了。
等冉竹從考試中抽身時,她課桌上的臺歷本已經(jīng)撕去一整頁。
閑下來,她便開始想林嘉澍,推算著他又演出過幾場,發(fā)色估計又換了幾輪。
她想得出神,同桌用筆戳了她好幾次她才醒過神來。她疑惑地抬眼,同桌笑盈盈地往窗外指了指。
冉竹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看到站在窗外的林嘉澍。
林嘉澍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發(fā)色果然變成了她沒見過的深藍(lán)色。他站在窗外向她抬手,出眾得像是哪個選秀節(jié)目里面的男偶像。
“你怎么會來我們學(xué)校找我?不是說有學(xué)霸過敏癥嗎?”
這是當(dāng)初冉竹拿著習(xí)題冊故意為難林嘉澍時,他回?fù)羲脑?,現(xiàn)在她拿來調(diào)笑他。
林嘉澍失笑,伸手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怎么一個月沒見,你還是這么笨,重點都搞不清楚?!?/p>
“那重點是什么?”冉竹問。
林嘉澍輕輕嘆了一口氣:“今天是你的生日?!?/p>
冉竹的生日很好記,六月二十六號。她是最愛過生日的人,每年記得牢牢的,從幾個月前開始就在林嘉澍面前念叨,結(jié)果到最后自己給忙忘了。
冉竹很興奮:“林嘉澍,六月份已經(jīng)是夏天了哎!不知不覺,我們一起從冬天來到了夏天!”
林嘉澍并不明白這有什么好高興的,但看見小姑娘眼里泛著光,他便還是順承著點點頭。
為了慶祝生日,冉竹第一次和老師撒了慌,以肚子疼為由請了晚自習(xí)的假,因為林嘉澍說要給她一個驚喜。
路上,冉竹暗自期待林嘉澍給她的驚喜是一場私人的演奏會,一首專門為她演奏的歌,足以讓她的十七歲永生難忘。
但她到底是低估了林嘉澍的腦回路。
他送了她一場煙花秀。
那年煙花爆竹開始受到管控,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片不在管制范圍內(nèi)的郊區(qū)。
星星般絢爛的煙火在黑夜中足足璀璨了半小時,浸染了整片的天空,明亮得仿若白晝。
冉竹想起自己曾在鼓房看過的那本《神雕俠侶》,人人稱羨“龍過戀”,她看完之后,卻在林嘉澍面前說了很久的郭襄。
她感慨郭襄十六歲時收到的那一場煙火和三根銀針,就那樣困住了少女的一生。
當(dāng)時林嘉澍是什么反應(yīng)呢?
他好像說:“你不會是郭襄。”
“好漂亮啊。”冉竹轉(zhuǎn)過頭沖著林嘉澍笑,“原來煙花爆開的時候真的是有五個角的!”
林嘉澍的眼睛隨著煙花的起落一閃一爍,眼底始終漾著笑意:“你喜歡就好?!?/p>
那夜,林嘉澍第一次和冉竹說起他的理想。
他說他喜歡重?fù)u滾,但中國搖滾市場低迷,選秀熱潮高漲,乖帥成了主流,樂隊前景渺茫,這片藍(lán)海似乎望不到盡頭。
煙花的喧囂止息之后,夜很寂靜,月光從天空鋪下來,將他的藍(lán)發(fā)映照得更加深沉。冉竹忽然明白了,他換了又換的發(fā)色便是一種挑釁,一種對主流的挑釁。
他在走一條自己的路,他是掌舵人,在死海里行船。
冉竹忽然為他感到驕傲:“林嘉澍?!?/p>
“我貧瘠人生里少數(shù)的亮光都是你帶來的?!?/p>
“你一定可以?!?/p>
05
冉竹的摸底考考得不錯,順利留在重點班。高三越來越忙,她去鼓房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林嘉澍也忙著演出和準(zhǔn)備藝考,有時她去了也不見人。
冉竹沒有手機(jī),只能把碎碎念悉數(shù)寫在信上,放在林嘉澍的鼓袋里,下一次來時鼓袋空了,她便知道他看了。
高考前一晚,冉竹在自家樓下見到了幾月不見的林嘉澍。他不知從哪兒買來了一包糖炒栗子,塞到她懷里。
“提前祝你生日快樂,我最近比較忙?!?/p>
冉竹知道他所說的忙是什么。那時,林嘉澍簽了一家音樂公司,公司允諾他做自己喜歡的搖滾樂隊,但他也要妥協(xié)著配合公司的行程,在大大小小的綜藝?yán)锼⒛槨?/p>
沒錯,眼前這個人已經(jīng)是個小明星了啊。
冉竹有些失神。
林嘉澍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個粽子。他捏著線,將粽子吊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鬧夠了才放在她手心,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了一句:“高考高粽。”
冉竹心里沁出一股暖流,嘴上卻說:“好土哦?!?/p>
林嘉澍輕聲出笑:“有用就行,以防萬一?!?/p>
高考那兩天連續(xù)下了兩天雨,考完最后一門時太陽出來了,冉母拿著最新款的手機(jī)來校門口接她。
她上了車便趕緊拆手機(jī),桌面壁紙什么的都沒來得及換,首先便給林嘉澍發(fā)了一條信息,中規(guī)中矩的措辭:我是冉竹。
那邊倒回得很快:考完了?怎么發(fā)這么土的信息?
冉竹邊笑邊搖頭,這人就是記仇又欠扁。
高考結(jié)束,冉竹便天天去上小提琴課。她的年紀(jì)相對較大,學(xué)東西也快,老師便著重培養(yǎng)她,想讓她在去上大學(xué)之前考到四級。
冉竹想了想,主動要求直接考六級。
冉竹雖然聰明,卻極其缺乏音樂細(xì)胞,要不然她怎么會這么大了才來上課?
這時,林嘉澍也從外地錄節(jié)目回來了。兩人在練習(xí)室里,一個人打鼓,一個人練琴。
音準(zhǔn)總是不到位,冉竹變得煩躁起來。
同樣是幾條線,這五線譜就是沒有輔助線看得順眼。
小提琴聲音細(xì)膩,她拉得斷斷續(xù)續(xù),力度又不到位,聽起來頗像是哪個小女孩哀怨的尖叫聲。
“難聽?!?/p>
林嘉澍調(diào)著镲片,冷不丁地評價一句。
冉竹氣悶,積累的怒氣這時全部郁積在胸口,拿眼睛瞪了林嘉澍許久,吐出一句:“那你也不教我?”
早在確定要考級的那一刻,冉竹便向林嘉澍發(fā)去了求救信號。
可林嘉澍聽了她的請求,想也沒想便回她一句:“不行?!?/p>
語氣冷硬得要命,就連神色都因為逆光的緣故,顯得格外生疏。
這次他又這么毫不留情地評價,冉竹氣惱之后,便有些失落。那五線譜上的音符更像是重錘,懸在她的心口,讓她不禁開始懷疑,難道她真的笨嗎?
正發(fā)著呆,手腕被拽起,她被帶起來往外走,回過神時,她已經(jīng)被林嘉澍帶到了樓下。她茫然地問:“我們要去哪里?”
林嘉澍掀起眼皮:“你不是一直吵著說要去看我演出?”
冉竹腦子更加混亂了:“你不是沒同意嗎?何況時間也不對。”
林嘉澍笑了:“今天想打的曲子,不適合出現(xiàn)在熱鬧的場合?!?/p>
直到林嘉澍在酒吧的小舞臺上敲出第一個鼓點,冉竹才弄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打的是她第一次在門外聽得入迷的那一首曲子,后來她才知道林嘉澍給它取名《榮光》。
工作日的“三米”人并不多,尤其是下午的時間段,臺下只坐了兩三個人。酒吧老板估計和林嘉澍很熟,任他在非營業(yè)時段隨意在舞臺上搗鼓。
在舞臺上打鼓的林嘉澍和在練習(xí)室里打鼓的林嘉澍有很大的不同。
練習(xí)室里的林嘉澍是松弛的,隨意的,而舞臺上的他,盡管打著輕松的音樂,手上的青筋卻很分明。他閉著眼,身體隨著節(jié)奏律動,光掃在他的臉上,汗水從鬢角流下。
這是冉竹第一次看他的表演。
冉竹想起不知從哪里看到的一句詞——獻(xiàn)祭式的美感。
她想,林嘉澍打鼓時,便有一種獻(xiàn)祭式的美感,仿佛鼓與他是共生的,感染力極強。
隨著鼓點的加速,林嘉澍手中的鼓棒斷開,他迅速從鼓包里拿出備用鼓棒,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朝著冉竹看了一眼。
那一眼,冉竹便忽然了解了郭襄。楊過取下面具注視著她的那一刻,她一定也是像她一樣,胸腔鼓動得厲害。
少女懵懂的喜愛里,帶著崇拜的那份往往最持久,最深刻,因為崇拜最純粹,最私欲,最義無反顧。
結(jié)束后,林嘉澍帶著冉竹去吃夜宵。燒烤攤?cè)藲饣鸨?,處處充滿煙火氣,冉竹還沉浸在剛剛看完舞臺表演的興奮里,她將眼睛笑成月牙:“你是在拿演出安慰我因為小提琴而受傷的心靈嗎?”
“冉竹?!绷旨武鋈唤兴?,他的眼神很深沉,“你不適合學(xué)音樂,也不該學(xué)小提琴。別浪費時間?!?/p>
冉竹愣了一瞬間,繼而慢慢意識到,她那些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小心思,她想要和林嘉澍并肩的心愿,在林嘉澍眼里像是被扒了皮的雛鳥,被看得一干二凈。
他說她不是郭襄,便也絕不允許她走郭襄那樣的路,他并不需要她這個追光者。
“省里的大學(xué)挺好的。”林嘉澍放柔了聲音,明明是推開她的話,卻說得像是情人間的低喃,“聽話。”
06
冉竹向來聽話,何況放棄不擅長的事情本就簡單,整個事情除了冉母覺得惋惜,兩方都?xì)g喜。
她依舊按照自己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軌跡向前走,被第一志愿錄取,在一所985的師范院校念書。
她上大學(xué)的這幾年,林嘉澍上過的綜藝逐漸顯出效果,不知哪位粉絲剪輯了他的綜藝合集,里面的他頂著一張冷臉懟人,有種出奇的冷幽默。那個視頻的熱度迅速攀升,很快上了熱搜。
公司順勢營銷了一波,將他打鼓的視頻發(fā)布到網(wǎng)上。
大概是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偶像明星讓觀眾產(chǎn)生了審美疲勞,林嘉澍鼓手的身份讓人覺得新鮮、特殊,他迅速成了贏家,熱度勝過了一大批選秀愛豆。
冉竹見他的機(jī)會就更少了,偶爾林嘉澍結(jié)束了行程會來學(xué)校找她,匆匆見一面又匆匆離別。
冉竹順利大學(xué)畢業(yè),她順著媽媽的心愿,考上了本地的教師編制,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她去做入職體檢那天,拿到印著“合格”紅章的一頁紙后,在醫(yī)院的大堂獨自坐了許久。
夏天,氣溫三十六度,她覺得很荒涼,也很冷,好像從十八歲那年做出放棄學(xué)小提琴的那個決定開始,她和林嘉澍的人生就從相交線成了平行線。
中學(xué)老師和搖滾樂隊鼓手,能有什么樣的故事呢?
最后,她給林嘉澍發(fā)了一條信息,想要見他一面。
林嘉澍來得比想象中得快,好像不到五分鐘,他就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他一臉焦急地蹲在她面前,扶著她的雙手問:“怎么了?你為什么會在醫(yī)院?”
冉竹回神,慢吞吞地說:“林嘉澍,我要當(dāng)老師了。”
這時,林嘉澍也看到了她手中的體檢單子,愣了一下,然后輕聲說:“恭喜啊。”
冉竹看著他,忽然輕聲問道:“林嘉澍,你說要是郭襄當(dāng)時聽了姐姐的話,留在了客棧,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
“會不會也是找個安穩(wěn)的營生,嫁人生子,偶爾從別人口中聽到那個英勇的神雕大俠的故事呢?”
林嘉澍仰頭看她,嘴唇蒼白。
冉竹接著說:“你知道的,我喜歡你,從喜歡你的鼓聲到喜歡你這個人,喜歡了好多好多年,可是我感覺我越來越抓不住你了……”
“冉竹?!绷旨武驍嗨脑挘翱墒俏也淮蚬牧?。”
頓了一下,他繼續(xù)說下去,這次更加堅定:“公司給了我其他的安排,可能,唱歌也說不定。”
07
林嘉澍不打鼓,這件事比他變相拒絕冉竹的表白還令她難過。
初遇時,林嘉澍的鼓聲是她的安慰劑,安撫了她燥郁的心情;后來,林嘉澍的鼓聲成了她的安魂藥,見不到他的日子里,她悄悄下載他們樂隊的歌的伴奏版,聽著入睡。
她記得他想要將搖滾樂帶到大眾面前的愿望,如今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他卻不愿堅持了。
林嘉澍應(yīng)該和鼓是一體的呀。
冉竹很固執(zhí),她頻繁地去找林嘉澍,她從他的經(jīng)紀(jì)人那里要來了一份行程表,沒課時便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林嘉澍并不理會她。
他似乎安心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開始學(xué)習(xí)聲樂,日子過得很有規(guī)律。
冉竹有時賭氣,半個月不去找他,再過去時他依然和從前沒區(qū)別,和她說說笑笑,卻絕口不提與鼓有關(guān)的事情。
他們僵持著,直到冉竹看到那個女人。
女人很漂亮,妝容素雅,美得出塵,她坐在舞臺邊上,仰起頭和林嘉澍說說笑笑,眼里有和她一樣的崇拜。
冉竹知道她,和林嘉澍同公司的藝人,兩人時常捆綁上節(jié)目,CP粉一大堆。
但冉竹從沒信過,網(wǎng)絡(luò)營銷本身有夸張的成分,網(wǎng)友們靠著一些邊角料的互動猜測的所謂真相,并沒有可信度。
可此時此刻,林嘉澍臉上的輕松笑容,深深灼傷了她的心。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看見過這么松弛的林嘉澍了。
當(dāng)夜,林嘉澍照例送她到她家樓下,兩人分別前,冉竹叫住了他。她抓緊了背包的帶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林嘉澍,我是不是讓你沒那么快樂了?”
冉竹希望他能夠一直打鼓,是因為她能感覺到林嘉澍在打鼓時的享受與自在,那是其他東西不能帶給他的。無論他發(fā)生了什么,她都希望他是快樂的。但如果她的堅持會讓他感覺到難過,她便會不知所措。
林嘉澍低著頭,沉默了許久才答:“是。”
很輕很輕的一聲,仿佛故意不讓她聽清似的。
可這個字還是徹底擊垮了冉竹,難過的情緒瞬間吞噬了她。她吸了吸鼻子,扔下一句:“那就不要再見了吧,反正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然后從他的世界倉皇逃離。
08
林嘉澍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接受自己不能打鼓的事情。
太想做一件事,往往會讓結(jié)果更糟糕。
他在娛樂圈的生活,遠(yuǎn)沒有冉竹看到的那樣光鮮。
他想做樂隊,玩搖滾,卻靠著綜藝爆紅。他的歌是火了,來看他演出的人能塞滿一整個體育館。
可林嘉澍清楚,不是搖滾活了,是他僥幸成了時代的寵兒。于是,工作越多,他卻越感到無力。他只好將所有的宣泄都用在練習(xí)上。
在無數(shù)個瘋狂練鼓的日子里,他時常想起冉竹。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被欺負(fù)了也不知道還口,表達(dá)愛意卻十分純粹,敢在他門外一待幾個月,敢直視他,一臉單純地說:“你打鼓時會發(fā)光哎!”
他不想讓她失望,練得更勤奮,卻換來手腕勞損嚴(yán)重的后果,再也握不住鼓棒。
那天他正在醫(yī)院復(fù)診,接到冉竹的電話,小姑娘聲音低低的,問他能不能來一趟醫(yī)院,他便嚇得藥也沒拿,直接沖到一樓。
幸好只是虛驚一場,但他沒想過她會向他表白。
林嘉澍一直認(rèn)為,表白這件事應(yīng)該由他來做,方式他都想好了,要給她一場私人的獨奏會,打滿十首曲子,其中就有最初的那首《榮光》。
但他永遠(yuǎn)做不到了。
后來,冉竹問過他無數(shù)遍,為什么不打鼓了。
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能想象到她知道真相后,心疼而惋惜的神情。
他看著那張體檢合格單,心里莫名地輕松起來。
娛樂圈魚龍混雜,他尚未適應(yīng)新身份,以后的路注定坎坷。冉竹勇敢,卻未必不脆弱,未來,當(dāng)輿論的風(fēng)浪來臨,他不確定自己能否為她擋住所有聲音。
小姑娘最后和他說的那一句話是:“反正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他聽出她語氣里滿滿的不甘心。
他很想否認(rèn),想告訴她:可是有句話說過,愛可逾越山海,你只要負(fù)責(zé)愛我便好。
但那又能改變什么呢?
比起一切美好撕碎過后,在不堪中漸行漸遠(yuǎn),他更愿意成為她的記憶里鮮活而向往的存在。
他們終究差了緣分。
年底,暴雪如約而至,銀裝素裹一如最初,彼方榮光卻早已不再。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