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一碗
創(chuàng)作感言:其實在構(gòu)思這一篇的時候,我想好了男女主的設定,本來想寫一個相互溫暖的故事,然而把大體框架搞定,成文以后發(fā)現(xiàn),完蛋!誰也沒溫暖了誰,反而分道揚鑣了!并且最后女主起碼還有一個看起來不錯的男朋友,男主直接孤身一人慘兮兮。于是,寫完后我這樣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至少女主曾經(jīng)來過!
01
鄭辛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和林嘉禾重逢。
西垂的落日被高樓大廈掩住,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聽電話。
電話那頭是遠在大洋彼岸的陸予恒,他語氣低緩地跟她講這一個星期的見聞趣事,最后笑著問她:“沒算錯的話,國內(nèi)剛好是飯點,你吃飯了沒有?”
她眼睛還看著遠處的余暉,盡量語調(diào)歡快地說:“吃了啊。”
然而事實是,她這一天過得糟透了。本來快要談攏的客戶突然變卦,她午飯都顧不上吃,跟對方談了一個下午,最后被客氣地請出了公司。
掛斷電話后,她隨便從便利店買了個飯團,剝開包裝紙的時候手一抖,飯團一骨碌滾到了地上。
積累的情緒就這么爆發(fā)了,鄭辛然蹲下去收拾,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
等眼前的模糊稍微褪去,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黑皮鞋,還有那熨帖的西裝褲腳,襯得她愈發(fā)狼狽。
鄭辛然抹了把臉,淚眼婆娑地抬頭,就這么直直撞進林嘉禾眼里。
他垂眸看她,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
驚訝過后,鄭辛然下意識起身,卻因為蹲太久,腿發(fā)麻了,不自覺晃了一下身子。
林嘉禾伸手扶她,掌心冰涼的溫度透過衣服傳遞給她,鄭辛然打了一個激靈,驀地想起她曾經(jīng)氣急敗壞地罵他連心都是冷的。
兩人一時間無話。鄭辛然是心情不好,林嘉禾是一向如此。就在她受不了尷尬,想開口的時候,他卻忽然問,“要吃飯嗎?”
幾年未見,他變得愈發(fā)深沉,鄭辛然看著他平靜的眉眼,索性點了點頭。
本以為一頓飯會吃得無比尷尬,可他們一個吃菜,一個喝湯,都不說話,卻也格外自然,畢竟過去很多個日子都是這樣過來的。
吃完飯往外走的時候,靠門的地方坐了兩個穿著校服的學生,男生的衣領(lǐng)、袖口都整理得一絲不茍。
鄭辛然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聽到男生正在監(jiān)督女生背課文。這場景讓她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去看林嘉禾。
他安靜站在門口等她,背后萬千燈火閃爍,沒有丁點兒落入他眼里,他眼里只有一片抹不開的黑。
這一瞬間,她又覺得他似乎一點兒也沒變,和很多年前一個樣子,什么也不說地站在那里等她,冷清又溫和。
02
第一次見面時,她初三,他高一。
那年她母親和林嘉禾父親遇見,兩個人迅速墜入愛河。晚上她媽媽坐林父的車回來,有多事的鄰居跟她說,她母親這是要高嫁了,說完還掃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說:“長得漂亮就是好?!?/p>
鄭辛然不認得車型,也不知道那位叔叔到底是什么人,只是她媽媽開心,她便也跟著開心。
周末時候,她跟著母親一起去對方家里做客,臨湖別墅近在眼前時,鄭辛然才迷迷糊糊意識到,對方確實是個富貴人家。
可鄭辛然并不在意。那時候她不算個乖學生,喜歡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叼著一根棒棒糖,走起路來鞋子上的裝飾叮當作響。
大別墅頂層是個小閣樓,她對那里情有獨鐘,最喜歡窩在藤椅里蹺著二郎腿看書。
糖吃完后她覺得渴,就又嗒嗒嗒跑下樓接水喝,路過二樓落地窗的時候她往外看,那兩人正坐在湖邊釣魚,被陽光勾勒出一圈金黃的輪廓。她那時候總覺得在陽光里的就是美好的。
接完水出來,正好遇到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的林嘉禾。
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身形顯瘦,姿態(tài)挺拔,和她的氣質(zhì)天差地別。
鄭辛然忘了打招呼,他神情平淡地朝她走過來,伸出手問:“你的?”
鄭辛然低下頭,他手心是原本被她系在頭發(fā)上的發(fā)帶。她接過來道了聲謝,林嘉禾什么也沒說,點點頭和她擦肩而過。
后來她想到他們的初遇,總會覺得匪夷所思。看上去就不好相處的一個人,她究竟為什么非要熱臉去貼冷屁股?
可惜當時的她就是鬼迷心竅。自己綁了好幾次蝴蝶結(jié)都不滿意,正想放棄的時候,突然想到了林嘉禾。她眼珠轱轆一轉(zhuǎn),轉(zhuǎn)身就去樓上找他。
他正坐在閣樓的書桌前讀書,剛才被她隨手放著的書本已經(jīng)妥帖地放在他手邊。
鄭辛然走到他身邊蹲下,拉拉他的袖子問:“你會系蝴蝶結(jié)嗎?”
林嘉禾側(cè)過臉看她,沒說話。鄭辛然厚著臉皮伸出手把發(fā)帶遞給他,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神情:“幫我系個蝴蝶結(jié)吧,求求你了?!?/p>
他冷淡地看著她。鄭辛然迎著他的視線強撐了一會笑臉,撐不下去準備放棄的時候,手里的東西被他輕輕抽走。
她背對著他,頗為高興地說:“忘記問了,我叫鄭辛然,你叫什么?”
他的聲音從背后傳過來,平淡如水:“林嘉禾?!?/p>
“林家和?家和萬事興的家和?”
“不是,‘娟娟缺月隱云霧,濯濯嘉禾秀稂莠’的嘉禾?!?/p>
她啞然:“這是什么詩?我不知道啊?!?/p>
柔順黑亮的長發(fā)被他握在掌心,他動作輕柔地把發(fā)帶系牢打結(jié),最后擺弄完的時候,大概是順手拍了一下她的發(fā)頂。
那天晚上回家,她母親和她一起坐在床上,頗為猶豫地開口:“你覺得……你林叔叔怎么樣?”
“挺好的啊?!彼龔埧谡f話,腦子里想的卻是林嘉禾的臉。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又純凈又冷漠。
她媽媽又問:“那你愿不愿意和他們成為家人呢?”
鄭辛然笑了:“可以啊?!?/p>
她那時是真的愿意和他們成為一家人,可惜后來她才知道有一個詞,叫作“造化弄人”。
03
那年九月份,鄭辛然險險地進了市重點高中。
開學第一天,全校學生站在主席臺下聽講話,而他站在臺上念著稿子。
金黃色的陽光在他的衣服、發(fā)梢跳躍著,鄭辛然聽到身后的小姑娘壓低聲音說他在發(fā)光。
年少的人總喜歡把自己的傾慕昭告天下,從那天起,林嘉禾成為了高一新生口里的知名人物。他的光輝事跡被傳播得人盡皆知,鄭辛然原本樂呵呵地聽著八卦,卻不想自己也被卷進風暴中心。
那天,她正和同學一起說笑著往外走,剛出教室就被人拎住了書包帶。
她回頭看時,林嘉禾的手已經(jīng)松開,他通知她:“你今天來我家吃飯?!?/p>
身邊的同學一個個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鄭辛然垂著腦袋跟在他后面,一路上無精打采。
她媽媽看出她興致不高,問她怎么了,鄭辛然拿著湯匙喝湯,五官都皺在一起:“說不明白?!?/p>
她當時覺得她是在苦惱自己的平靜生活大抵到頭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更為隱蔽的原因,是她無從介紹她與林嘉禾的關(guān)系。
于是她當晚深思熟慮地準備好了口供:她媽媽和他爸爸是朋友,她和他不熟,沒見幾次面。
可即便是這樣,還是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找上她,或是問她要林嘉禾的聯(lián)系方式,或是給她一堆小零食,讓她轉(zhuǎn)交林嘉禾。
聯(lián)系方式鄭辛然自然是拿不出來,她把零食之類的東西收好,周末的時候給林嘉禾送過去。
看到她抱著一箱子東西,林嘉禾頗為無語。他隨手把東西接過去,說出來的話有些不近人情:“以后不要收了?!?/p>
那些零食大多進了鄭辛然的肚子,她吃出好幾張小紙條,一邊內(nèi)疚一邊在心里把罪過都推給林嘉禾。
之后她也就真的硬著頭皮不再收東西,為此還受了幾個人的白眼。她郁悶不已,騙他說:“你知道我怎么拒絕的嗎?我就告訴她們,你不喜歡女生。”
聽到她胡扯,他也不生氣。鄭辛然頗為氣餒,把手放在耳邊做聆聽狀:“聽?!?/p>
林嘉禾抬眸,她故作深沉地搖搖頭,說:“少女心碎掉的聲音。”
他翻書的動作一頓,忽然問她:“愛情很重要嗎?”
話題突然跳轉(zhuǎn)到如此有深度的層面,鄭辛然沒反應過來,張著嘴“啊”了一聲。他沒再說話,又安靜地低下頭去。
林嘉禾總是如此,其他女生都說他身上的清冷感最吸引人,鄭辛然卻只覺得他渾身透著寂寥。
從那天起,她每周末都來他家跟他一起學習。起初她擔心林嘉禾并不歡迎她,出乎意料的是,他開門看到她的笑臉后,沉默了半晌,然后伸手把她的背包接過去掂了掂,語氣平淡地調(diào)侃:“帶了這么多?”
他們的關(guān)系大概就是從這句話以后變好的。
又過了幾天,班里的小姑娘開始結(jié)伴做各種小玩意,疊紙玫瑰,織圍巾,大多是從電視劇里看來的橋段。
鄭辛然自然不會落下,課桌里堆滿了七零八碎的半成品??上鴮崨]有這方面的天賦,玫瑰做得四不像,圍巾織成漁網(wǎng)。
她看著這堆東西發(fā)愁,趁著周末去林嘉禾家的時候把東西都帶去,鋪在桌子上問:“還能救嗎?”
林嘉禾默默看了一會兒,兩根手指從“漁網(wǎng)”的洞里穿過去,搖搖頭:“怕是救不回來了。”
見鄭辛然哭喪著臉,他頓了頓,錯開目光,語氣平常地說:“不過,你可以把它送給我。”
就這樣,那兩樣本應進垃圾箱的東西被林嘉禾照單全收了。她某次看到那奇丑無比的玫瑰花被他做成插花插在了花瓶里,差點兒驚掉了下巴。
她說他這人莫名其妙,就喜歡收不好的東西。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在他面前已經(jīng)不再拘束了,而是整日嘰嘰喳喳的。林嘉禾一只手撐著臉,另一只手正在批改她的作業(yè),問她:“什么是好的東西?什么是不好的東西?”
鄭辛然一噎,剛想回答,他把作業(yè)本推給她:“錯了好多?!?/p>
她無語地看著上面的紅色叉號,感慨道:“你和你爸爸,怎么一點兒都不一樣?”
昨天她媽媽回家時候,手腕上戴著晶瑩剔透的鐲子,林父總是有很多討她開心的辦法。
林嘉禾卻是一怔,反應過來后沉默半晌,說:“我當然和他不一樣?!?/p>
這句話鄭辛然當時沒在意,也不明白。等她再想起這句話時,他們兩個之間隔著數(shù)百公里的距離,再講起他們之間的故事,終于可以帶上那句“很多年前”了。
04
從盛夏到寒冬,那兩位成年人愛情的線拉得格外長。寒假來臨,鄭母請了年假準備和林父一起去三亞,鄭辛然和林嘉禾兩人沒一個愿意同行。
鄭辛然愈發(fā)頻繁地造訪他家,林嘉禾干脆給她收拾了一間客房。
房間里的東西是他親自去買的,簡約卻不失溫馨。鄭辛然躺在床上,鼻尖縈繞的是床單、被罩的味道,和林嘉禾身上的氣味如出一轍,讓她當晚成功失眠。
白天空閑的時候,她翻桌上的臺歷,這才發(fā)現(xiàn)快到林嘉禾的生日了。
她想不出要送什么,索性親自做了一碗面。面條煮的稀爛,上面浮著幾片菜葉,還有一個煎得七零八碎的荷包蛋。
林嘉禾扶著碗安靜看著她,鄭辛然尷尬地解釋,“別看它賣相差,味道還是……”
她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林嘉禾卻已經(jīng)自顧自吃起來。鄭辛然看著那清湯寡水的面,后知后覺有些過意不去,從桌子下面摸出來一個東西遞過去,神秘兮兮地說:“我還買了這個?!?/p>
那是一瓶果酒,因為包裝好看,被她買了回來,美其名曰助興。
林嘉禾知道是她嘴饞想喝,卻也不點破,只是起身去拿來兩個杯子。
鄭辛然一邊哼著“今天是個好日子”一邊往杯子里面倒果酒,把其中一杯推給他,豪氣萬丈地說:“恭喜你!”
林嘉禾問:“恭喜什么?”
“恭喜……”鄭辛然舉起杯子,想了想,隨口說道,“恭喜你遇見我!”
兩個杯子丁零一撞,林嘉禾失笑,鄭辛然已經(jīng)仰頭把果酒喝下去了。他摩挲了半天杯壁,低聲重復:“恭喜?!?/p>
結(jié)果那天成了他們相遇以來最雞飛狗跳的一晚——鄭辛然酒量奇差,喝多了就開始發(fā)酒瘋。
她抱著酒瓶當吉他,單腳踩在凳子上一通亂彈。林嘉禾一手扶著凳子,一手扶著她。她興致上來了,一骨碌爬到桌子上,林嘉禾攔不住,把攔腰她抱下來。
鄭辛然哇哇大叫,兩只手猛拍他的背:“你占我便宜!”
林嘉禾被她氣笑了,剛想把人扔到沙發(fā)上,她忽然摟住他的脖子,大著舌頭問:“林嘉禾,你為什么不快樂?”
他的動作就那么頓住了。兩個人姿勢奇怪地擁抱著,她渾身酒氣,一遍遍地問他:你為什么不快樂?
他沉默了很久,張開嘴想要說話時,鄭辛然卻忽然從他身上彈開,跌跌撞撞地跑到窗戶前,扒在上面看著外面的天空,興高采烈地叫:“下雪了!”
窗戶冰涼刺骨,她火熱的額頭貼在上面,沒有冷得清醒過來,反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是深黑色,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林嘉禾坐在她身邊,安靜地看著窗外。
落地燈被調(diào)到最低亮度,只有他的睫毛尖上閃著一丁點兒光,鄭辛然愣愣地看了很久,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角。
林嘉禾回頭看她,她依舊不清醒,咬字含糊,可他聽清了。
她說:“林嘉禾,我媽媽人很好,也很會做飯,她去過很多地方,哪里的菜都會做。如果我們能成為一家人……”
她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喃喃地又將最后一句話說了一遍。
滿室酒香,他的手滑下去和她指尖相碰,冰涼的指尖染上她的溫度。
假如時間能夠停在這一刻,這場雪一直下不停,紛紛揚揚,像是從天而降的精靈……
05
等到那兩個人回來,鄭辛然難得主動問:“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她媽媽訝異片刻,搖搖頭笑了:“小孩子管那么多?”
她當時可不就只是一個孩子?管不了的事她就不管,最要緊的事是冬天街邊熱騰騰的烤紅薯。
那年冬天接連下了好幾場雪,積雪未消又添新雪,她擔心剝紅薯弄臟白色的羽絨服,林嘉禾便伸手把袋子接過去替她剝。
鄭辛然眼巴巴地等著,無意間一抬眼,剛好看到他嘴角隱約的笑意。
他也終于吃上了鄭辛然媽媽做的飯,比她的手藝要好很多。媽媽聽說鄭辛然給他做了碗面,捂住臉笑個不停:“她就是這樣子的,手笨,喜歡的東西總是做不出來?!?/p>
鄭辛然氣得哇哇叫,聲音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她吃得比他們都快,吃完就溜到閣樓玩游戲,過了半天不見林嘉禾上來,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那被他擺放好的花瓶。
那上面又被貼了一張紙條,鄭辛然湊近一看,上面寫著:鄭辛然贈于2008年冬。
她氣得跳腳,拿起花瓶就下樓找人。他不在客廳,鄭辛然一間一間屋子找過去,看見他坐在書房的地上,微微彎下腰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風風火火跑到他面前,指著字條說:“明明是你自己要過去的,我才不會拿這么丑的花送人!”
地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方形紙,他慢吞吞抬頭看她一眼,沒說話,反倒是變戲法一樣從身后拿出來一朵鮮紅色的紙玫瑰遞給她。
鄭辛然一愣,紅著臉去掐他的脖子:“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
他坐在一地紙片中露出一點兒笑意,像是冬雪消融。
那段時間林父在做新投資,總是見不到人,飯局上喝多了給她媽媽打電話,鄭辛然就坐在旁邊,聽見電話那邊說想和她見面。
她笑了,只覺得這兩個人肉麻。
就是這天晚上,她媽媽開車打滑了,車頭一下子撞上路邊護欄,車子翻了兩下差點兒落進湖里。萬幸的是人沒事,不幸的是,那張惹人艷羨的臉上多了幾條傷疤,看起來格外恐怖。
林父幫她付了醫(yī)藥費,把她轉(zhuǎn)到最好的病房。鄭辛然出去透氣,聽到醫(yī)生說,那張臉不可能恢復如初。
安靜的醫(yī)院走廊里,她的腳步聲格外明顯,那兩個人都回過頭來看她,鄭辛然后來才想到該如何描述林父當時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碎掉的花瓶。
他仍然每天都來看望她媽媽,營養(yǎng)品源源不斷地送進來,一直等到她媽媽出院一個月后,才將這平靜的假象打破。
商人做久了,說絕情的話也能說得委婉動聽。她媽媽沒多糾纏,只是輕聲問她:“辛然,媽媽是不是很丑?”
鄭辛然捂著嘴搖頭,等她媽媽睡下后發(fā)瘋一樣地跑下樓,打車去了林家。
別墅周圍種了桂花樹,林嘉禾就站在樹旁看著光禿禿的枝丫。鄭辛然沖上去想要砸門,被他一把從后面抱住。
他的衣服冰涼,大概是站了很久。她對他拳打腳踢,他卻一聲不吭。等她發(fā)泄完,他慢慢地說:“對不起?!?/p>
就是這么一句話,讓鄭辛然徹底崩潰了。她把他推開,壓抑著憤怒朝他喊:“為什么是你道歉!”
林嘉禾不說話。她淚流滿面,死死盯著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鄭辛然看了他很久,慢慢往后退了幾步,一字一頓地說:“你們一家人,心都是冷的?!?/p>
林嘉禾猛地抬頭,卻只看到她越走越遠的身影。她最后的那一眼比深冬的風還要冷,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劍,在他們之間劈出一道無法復原的鴻溝。
06
那樣狼狽地和林嘉禾重逢,鄭辛然本以為她會失眠,沒想到一夜無夢。第二天剛到辦公室,頂頭上司告訴她,有大公司上門合作,點了她的名字。
鄭辛然帶組資歷尚淺,上司也沒多問,只是提醒她抓住機會。她跟對方簽好合同,帶著組員一起到對方公司去,果不其然見到了林嘉禾。
他們兩個在樓梯上狹路相逢,鄭辛然支吾了半天,林嘉禾看著她舌頭打結(jié)的樣子,淡笑著揶揄:“說不出來的話,就不要說了?!?/p>
聞言,她松了一口氣,真心實意地說:“謝謝?!?/p>
后面幾個月他們再沒有遇到過,鄭辛然聽他們公司的小職員聊天,偶爾說起他,都是夸他遇事冷靜,年少有為,和她記憶里的他完全吻合。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那樣冷清的一個人,也會把別人摁在地上狠狠地打。那件事當時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沒人知道緣由,只知道林嘉禾和一個人擦肩而過,一拳頭就揮了上去。
鄭辛然找到他的時候,他坐在偏僻的體育器材室里,嘴角的淤青清晰可見。
她把手里的藥朝他丟過去,語氣冷冽地說:“你打人干什么?”
其實她知道原因,那個男生和她不對付,前一天他騎著自行車從鄭辛然身邊飛馳而過,賤嗖嗖地喊:“聽說你媽攀高枝不成,結(jié)果毀容了?”
可是,這些又關(guān)他什么事呢?
器材室的空氣里透著難聞的橡膠味道,鄭辛然轉(zhuǎn)身就走,林嘉禾突然叫她:“鄭辛然?!?/p>
她腳步一頓,微微側(cè)頭。他輕聲問:“你恨我嗎?”
那個字太過嚴重,可她什么都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然后,林嘉禾北上讀書,她則在一年后選擇南下,兩個人一南一北,再難相遇。
鄭辛然性格變了很多,收斂了所有的張揚,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
有同學說她不合群,她也不在意。
有一天,她一個人沿著河邊走,身后腳步聲響起,她一回頭,清瘦的少年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陸予恒,是你的同班同學?!?/p>
河邊的風把她的頭發(fā)吹起來,她瞇著眼睛看他,隱約覺得他的輪廓像一個人。
往后的日子里陸予恒對她很好。她早上起不來,他就一聲不吭給她占座位;老師提問,他坐在旁邊給她寫答案;她穿短裙抱著書走,沒注意到鞋帶散了,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蹲下去幫她系鞋帶了。漂亮的蝴蝶結(jié)打好,他沒起身,仰著頭問她:“我當你男朋友,好不好?”
鄭辛然沒說話,他的神情緊張起來,她這才噗地笑出聲,眉眼彎彎道:“好啊?!?/p>
他們一起走過四年時光,后來陸予恒出國深造讀博,她則滬漂找工作。他們?nèi)缤渌閭H一樣在機場擁抱分離,鄭辛然模模糊糊地想,往后余生,大抵就是這樣了。
那天她回到宿舍里收拾東西,在層層疊疊的衣服下面翻出來一朵快要褪色的紙玫瑰,在機場沒能落下的眼淚就這么簌簌掉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許是在哭那段隨心所欲的時光,又或許是在哭那段時光里的人。
這百轉(zhuǎn)千回的人生。
07
一直到項目完成,鄭辛然去做最后的交接工作,這才又遇到了林嘉禾。
無人的地下停車場,他坐在車里,趴在方向盤上,鄭辛然從他車前經(jīng)過,又繞到旁邊敲敲他的車窗。
窗戶降下來,他的臉有些蒼白,慢吞吞地問她:“怎么了?”
“這話該是我問你吧?”鄭辛然指了指他的臉,“你不舒服嗎?”
林嘉禾沉默片刻,漫不經(jīng)心地說:“胃疼,老毛病了。”
她點點頭,自然而然地說:“你下車?!彼麤]動彈,她就又催了一遍,“快點兒,我送你回家?!?/p>
回程的路走走停停,他的房子買在安靜的地段,是很普通的戶型。
到地方后,鄭辛然把車熄火,兩個人都沒說話。鄭辛然動了動嘴唇,又要說那兩個字,林嘉禾卻在她之前開了口:“會做飯了嗎?”
鄭辛然一愣,伸出兩根手指比畫:“一點點兒?!?/p>
林嘉禾嘴唇都有些發(fā)白了,聽到她的話卻是笑了,低聲問:“能給我做頓飯嗎?”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用請求的語氣跟她說話。鄭辛然側(cè)過臉不看他,驀地感覺鼻子有些酸。
考慮到他還是個病人,鄭辛然簡單地煮了份白粥,炒了兩個青菜。她的技術(shù)長進了一些,但做出來的東西也只能說是能吃。
廚房里的開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鄭辛然隔著磨砂玻璃看他的輪廓,低頭的時候又想起曾經(jīng)的那碗面,她做得寡淡又難吃,可他一點兒一點兒全都吃下去了,連湯都不剩。
飯只做了一人份的,鄭辛然一樣一樣擺好,起身的時候撞上他的目光,安靜又沉默,像是看了很久。
她抿抿唇,迎著他的視線開口:“飯給你放到這里了,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走了?!?/p>
一句話說完,她又覺得自己沒良心??闪旨魏躺袂榈?,一點兒也不介意地點點頭。
他一生中所有的情緒與包容,悉數(shù)給了她。
見到他這樣,鄭辛然反倒愈發(fā)邁不開步子。林嘉禾拿起筷子,看到她還站在原地,不由得笑了:“快走吧?!?/p>
那么冷清一個人,笑起來就變了樣。
她臨走前無意一眼,看到了客廳茶幾上的花瓶。樣式她無比熟悉,雖然看不清具體紋路,可她知道上面有行字——鄭辛然贈于2008年冬。
都已經(jīng)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明明只是少了她一個,屋子里卻忽然寂靜下來。
林嘉禾坐在桌邊盯著白粥看,腦子里卻忽然想起鄭辛然畢業(yè)那年,他開車去她的學校,遠遠地看著大門口人來人往。
于鄭辛然,他們的過去大抵只有那兩年,那跌宕起伏的兩年。可于林嘉禾,之后的漫長歲月中,他一直躲在她不知曉的暗處偷偷看她。因為知道她很長時間都過得不開心,所以偶爾見到她的笑臉,他可以高興一整天。
后來和她天南地北,天各一方,見她需要奔波一天一夜,能見到她的次數(shù)極少,卻也攢了一小摞動車票。但這些她都不必知曉,畢竟喜歡一個人,真的是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
明明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概率,那天竟然真的讓他等到了鄭辛然。她和一個男生并肩走出校門,兩個人牽手擁抱,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
他坐在車里靜靜地看著,忽然意識到,原來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相見,久到她走出過去的陰霾,久到他的生命里又只剩自己。
那留給他的是什么呢?
在那段飛快又漫長的記憶里,他第一個回憶起來的是十七歲生日那天,她喝了酒發(fā)瘋,趴在他耳朵邊問他為什么不快樂。
她身上的酒氣和體溫一起朝他侵襲過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已經(jīng)躲開。
林嘉禾,你為什么不快樂?
原來答案是,他不必給出回答,她也不會留下來。
08
來年盛夏,陸予恒回國。
鄭辛然開車去接他,等紅燈的時候,她扭頭看向窗外,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一半落在陽光里,一半落在陰影,就像這個城市留給她的記憶。
她很久沒和林嘉禾聯(lián)系,也不知道為什么,前一晚忽然夢到了他。
夢里,在那棟純白色的大別墅,樓梯上落下斑駁的日光,她穿著小皮靴,踩著陽光一級一級地往上走,最后停在閣樓的門口。
推開木門,林嘉禾就坐在桌子前,一筆一畫地在給她改作業(yè),長睫垂下去,遮住那清冷的眼睛。窗戶外面是明媚的太陽,他就坐在陽光里。
老式鐘表滴答滴答地走。
她和林嘉禾的緣分,終于走到了盡頭。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