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巖
李亞農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革命家、教育家、學問家,上世紀20年代在日本留學時加入中國共產黨;30年代曾執(zhí)教于北平中法大學及國立北平大學,并在上??椎聢D書館任職;抗戰(zhàn)時期曾擔任新四軍政治部敵工部副部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任華中建設大學校長兼黨委書記、華東研究院院長。上海解放后,他歷任中國科學院華東辦事處主任、高教處副處長;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后任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一任所長。
東渡重洋
1906年6月26日,李亞農先生出生于四川省江津縣,在那個留學東渡已成有志青年追求真理的大時代,三哥李初梨為李亞農打開了一扇窗戶。1916年,年僅十歲的李亞農隨兄長前往日本接受了完整的日式教育,并于1927年轉入帝國京都大學文學部學習。由于兄弟二人均熱心于革命事業(yè),與家中關系日益惡化,原本不菲的家庭資助逐漸中斷。即便如此,饑腸轆轆的李亞農仍未放棄學業(yè),并且接觸到了河上肇等人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從而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當時,中國共產黨在日本成立了支部,李亞農迅速成為了這個支部的成員,并組織了一個叫作“社會科學研究會”的讀書會組織,秘密開展宣傳活動。此后,留日學生團體組建了留日反帝同盟,李亞農擔任宣傳部委員。同盟的活動引起了日本警察的注意,1929年“銀座事件”發(fā)生后,日本政府發(fā)動了全國性的大檢舉,包括李亞農在內的三十余位留學生被捕入獄。由于缺乏足夠的法律依據,日本政府并未對李亞農等人宣判,仍將他們非法拘禁達三年之久。嚴酷的牢獄生活使李亞農飽經折磨,體質每況愈下,并最終因生病倒下而無法進食。
由此,日本警方最終同意保釋出獄,但仍需隨傳隨到。身體稍愈后,李亞農便在好友們的幫助下悄悄地從京都到達神戶,并從神戶坐船返回上海,結束了長達16年的旅日生涯。正是這段充滿艱辛的東渡時光使他對日本有了清醒的認識,也獲得了學術研究的基本素養(yǎng),從而為他后來的工作與學術奠定了基礎。
砥礪學術
由于當時中國共產黨在國內外的處境均十分艱難,許多黨組織都被破壞,李亞農也暫時脫離了黨組織。甫一回國,李亞農便不得不面對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幸而京都帝國大學校友沈尹默向他伸出了援手,使他得以進入北平的中法大學,開啟了他初步的教育事業(yè)。隨著華北局勢的不斷惡化,1937年,李亞農重返上海,并在沈尹默幫助下進入孔德圖書館工作。之后他將主要精力投入到學術研究中,并給自己起名為李丹丘,意將儒家的兩大圣人周公旦與孔丘融合為一。
孔德圖書館豐富的資料為李亞農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基礎,其間,他先后撰寫了若干研究古文字的論著,代表作有《鐵云藏龜零拾》《 殷契摭佚》《 金文研究》《殷契摭佚續(xù)編》等四種,展現(xiàn)了他勤奮刻苦的治學精神與非凡的學術造詣。目前,這批作品已由李亞農創(chuàng)辦的上海社科院歷史研究所重新整理出版,并定名為《李亞農古文字研究四種》。同為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代表學者,李亞農的古文字研究中明顯受到郭沫若的影響,這一點李亞農自己也深有感悟,并對郭沫若的研究推崇備至。正因如此,業(yè)內常常將李亞農與郭沫若的研究并稱為“郭李學派”,以與章太炎、黃侃為代表的“章黃學派”,以及羅振玉、王國維為代表的“羅王學派”并稱,并認為這種以考釋文字、解讀制度的研究方法理應在學術界占有更高的學術地位。
在獨自埋頭于學術研究外,李亞農還結交了不少學術上的同路人,他與周谷城及周予同兩位的友誼就是這一時期結下的。此外,由于深厚的日本教育背景、流利的語言能力,李亞農與一些日本學人關系十分密切,其中內山書店老板內山完造就是他的密友。這段稍顯短暫的上海時光,是李亞農治學生涯中最為難得的黃金時代,其間的許多作品奠定了他在古文字研究領域的地位,而對于上海文化界的了解,使他在后來的上海文化建設方面得以駕輕就熟。
戰(zhàn)火歲月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身在孔德圖書館的李亞農一邊專注于學術創(chuàng)作,一邊積極參與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之中。據陳同生回憶,早在1934年,失去組織關系的李亞農已經主動參與革命工作,并利用自己的能力和關系承擔了撫養(yǎng)遺孤、購買急需藥品等工作。及至抗戰(zhàn)逐漸進入相持階段,救亡圖存的革命信念促使著他重新奔向革命。1941年冬天,在上海地下黨組織的安排下,李亞農決定輕裝簡從,前往蘇北抗日革命根據地尋找彭康、陳同生等同志,并在葉飛副師長的精心安排下來到位于阜寧縣陳集鄉(xiāng)停翅港的新四軍軍部。
彼時,國共雙方對于開展日軍俘虜的反戰(zhàn)工作十分重視,精通日語、明悉日本國情的李亞農受到了陳毅軍長高度重視。陳毅曾與李亞農徹夜長談,詳細地了解其個人情況與工作要求。隨后,陳毅等軍部領導研究后決定任命李亞農為新四軍政治部敵工部副部長,并報請黨中央批準。1942年,李亞農向組織重新提出了入黨申請,并請時在華中局辦的《新華報》任總編的陳修良擔任其入黨介紹人,在軍部舉行了入黨宣誓儀式,重新回到組織的懷抱。
承擔對敵工作后,李亞農嚴格執(zhí)行黨的戰(zhàn)俘政策,以極大的耐心開展細致的工作。在工作中,李亞農以其感人的熱忱和對日本歷史、風俗人情及日本人民心理的了解,對日本戰(zhàn)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使其從內心認識到侵略戰(zhàn)爭的罪惡及對兩國人民造成的深重傷害。由于當時根據地較為分散,精通日語并能夠做細致工作的干部較為稀缺,李亞農不得不常常輾轉于各根據地進行說服教育,備受艱辛。所幸,李亞農的工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箲?zhàn)勝利后,日軍不愿意向我黨武裝力量投降,為此軍部派出代表前往日占區(qū)談判,李亞農在其中常常起到關鍵的作用。內戰(zhàn)爆發(fā)后,李亞農輾轉千里,遠赴大連開展對日本技術專家的說服工作,并最終促使荻原定司等一批專家成功為我所用,提升了我軍的武器裝備能力。據李亞農哲嗣李小騮先生回憶,新中國成立后,這些曾經的日本戰(zhàn)俘還常常與李亞農遙寄賀卡互道問候,甚至親來上海拜訪。
盡管李亞農自稱入新四軍后“手不握卷十余年”,事實上在這一時期他仍未放棄讀書的習慣。他常常前往新華報社與陳修良暢談時事,也會請求在上海秘密工作的陳同生為其購買書籍文具,在其簡陋的住所架一臺書桌。此外,新四軍軍部附近還是文化名人們聚集的處所,他們常常一邊搞宣傳,一邊搞創(chuàng)作。1942年,在陳毅的倡議下,這些文化人創(chuàng)辦了“湖海藝文社”,為艱苦的戰(zhàn)斗環(huán)境增添了幾許詩意,李亞農便是這個組織的一員。
抗戰(zhàn)結束后,李亞農投身于解放區(qū)的高等教育事業(yè),于1946年擔任華中建設大學的校長兼黨委書記。在北平的執(zhí)教經歷使李亞農認識到建設綜合性大學并積極團結教育知識分子的重要性,然而解放戰(zhàn)爭的爆發(fā)打斷了他的計劃。直到1948年他才隨軍南下,擔任華東研究院院長,為接收上海的科學文化事業(yè)做準備。
投身建設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李亞農以軍管會代表的身份再次回到了他熟悉的上海。在陳毅市長的領導下,他先后擔任中國科學院華東辦事處主任、高教處副處長、文物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等職務。出于對科學文化事業(yè)的熱愛以及對組織的忠誠,李亞農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學文化事業(yè)的接收、恢復與建設事業(yè)中來。他曾決定將上海博物館新址定在南京路的跑馬廳大樓,并將其籌建工作放權給楊寬先生。與此同時,深知文物價值的李亞農大力支持文管會工作,截留了大批可能流失海外的珍貴文物,并通過接受、購買、捐贈等手段匯集了大量的歷史文物,為后來上海博物館豐富的館藏奠定了基礎。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與學問家,李亞農特別重視上海圖書館的接收與建設工作,并為此專門撥出經費,搜集、整理國統(tǒng)區(qū)及解放區(qū)的圖書出版物。正是在他的推動下,上海圖書館的藏書包括接收的敵產、捐贈的藏書、亞洲文會圖書館的外文藏書、徐家匯天主教堂藏書、收購的舊書及解放區(qū)出版的書籍,門類眾多,極為豐富。此外,李亞農還十分重視上海圖書館的建館宗旨,認為圖書館首先應具備公眾服務功能,為上海和華東地區(qū)的文化教育及科學研究工作起到重大作用。在這樣的指導方針之下,上海圖書館成為了國內外著名的大型綜合圖書館,而其倡導的公眾服務態(tài)度影響至今。
李亞農還受命籌備上海史學會和上海歷史研究所,其中以籌辦歷史所時著力尤多。1956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上海歷史研究所籌備處,李亞農任主任;其后曾短暫掛靠于復旦大學,并于1959年劃歸上海社會科學院領導,改稱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由李亞農擔任首任所長。由于曾經的牢獄經歷及長時間的戰(zhàn)馬倥傯,李亞農此時的身體狀況很差,辦公地點不得不轉移到家中進行。盡管身體不佳,李亞農仍致力于網羅人才,周予同、楊寬等一批史學大家成為歷史研究所的重要人才。此外,李亞農還特別重視圖書資料室的建設,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和人力進行圖書史料的搜集整理工作,從而奠定了今日歷史所圖書資料室的規(guī)模,并促成了一大批學術成果的萌發(fā)。
自1959年開始,李亞農的心臟病日益嚴重,1962年,本已病魔纏身的李亞農不幸罹患肺癌,并于該年9月2日下午1時15分去世。據李小騮先生回憶,在李亞農去世前后,家屬按照其愿望將收藏的大量珍貴書籍捐贈給上海社科院歷史所圖書資料室,這既是一種知識的轉移,同樣也是一種學術的傳承。在李亞農短短56年的韶華時光里,有革命的熱血,有治學的艱辛,有勝利的喜悅,也有天不假年的遺憾,這些組成了他的生命之路,同樣也是那一代革命知識分子的特殊寫照——“革命治學兩不誤”。
(編輯 李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