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章輝

1

在動筆寫羊勝利之前，請允許我先介紹一下我自己。

我保證，我這樣做絕對沒有喧賓奪主的意思。自始至終，羊勝利都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我先介紹自己，目的是為羊勝利的出場做鋪墊。作為他的朋友，我有責任、也有義務為他做好鋪墊。

我是誰？大家都知道，我是羊勝利的朋友。不過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個有夢想的人。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夢想，反正我有，而且從小就有。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有夢想的人是幸福的！沒有夢想的人會不會幸福？我不得而知。從小到大，我都在做夢，因而我每天都沉湎在幸福當中。我幸福得到了什么程度？比如有一天，我懷揣夢想走在路上，走著走著，冷不防撞到了一根電線桿，我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然而我道完歉之后，對方竟毫無反應，只有我的額頭在火辣火辣地疼。抬頭一看，才發(fā)現自己是撞了電線桿……唉，就算夢想把我弄成了這個樣子，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我最初的夢想是殺豬。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我小的時候，村里有一位殺豬佬，動作利落、技藝超群，每年臘八節(jié)一過，他就被人請來請去，幫人殺豬，然后坐在人家的長板凳上抽煙、喝酒、吃肉，吃得紅光滿面、滿嘴流油……吃飽了喝足了，主人家還要挑一塊上好的豬肉打發(fā)他回家。那時候，他挑著家伙什和豬肉，哼著小調一步三搖地走在村道上的得意勁兒讓我欽羨不已。

有一天，我那望子成龍的父親心血來潮，問我長大了干什么。

我脫口而出：“殺豬！”

父親一巴掌扇過來——

多虧我當時機靈，躲過了那一下，不然臉上就要生動燦爛了。

父親的巴掌雖然沒有扇到我，卻將我殺豬的夢想扇到九霄云外去了。

殺豬夢破滅后，我又做起了作家夢。

與殺豬夢相比，我的作家夢頗有點歪打正著的味道——

上高中的時候，做數學題要耗費大量的草稿紙，而我的草稿紙極為缺乏，這對學習造成了很大影響。一天課間休息，我聽見幾位愛好文學的同學在議論，給縣廣播站的《文學園地》節(jié)目投稿，即使不中，廣播站也會在退稿時附寄一本稿紙，以示鼓勵。我立馬想到這是一條賺取草稿紙的好途徑。當天中午，趁同學們午睡的當兒，我在作文本上迅速寫了一篇習作《小草》，然后抽時間去了趟縣城，七問八問找到縣廣播站，將幾頁作文紙匆忙塞進懸掛在門口的稿件箱，然后掉頭就跑。我害怕碰到廣播站的人，因為我投稿的目的實在不足道。

一周后，我收到了縣廣播站的來信。

信薄薄的，里面顯然沒有稿紙。我大失所望！

連一本草稿紙都賺不到，我自然不好意思當著同學的面看信，便一路小跑去了廁所，顫抖著手將信拆開——做夢也想不到的是，裝在里面的竟然是一張稿費通知單。我中稿了！

我中稿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飛遍了整個校園！一時間，我成了校園里的名人，走到哪都能遇到羨慕的目光。我一鼓作氣又寫了幾篇習作投稿，又都中了。我驚喜地發(fā)現自己竟然還有寫作的才能，于是做起了作家夢。

這次，我那望子成龍的父親不僅不反對，反而旗幟鮮明地予以支持。畢業(yè)于縣一中的他當然知道，作家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寫呀寫的那種人。他相信他的兒子天天坐在家里寫呀寫呀，極有可能把自己寫成一條龍！這可比殺豬體面多了！

于是，我的歪打正著的作家夢一做就做到了今天。

2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寫呀寫呀，電腦顯示屏右下角，沉默了很長時間的QQ圖標突然閃動起來……我點開一看，是一位昵稱為“總統(tǒng)”的訪客，在請求添加我為好友。

這人是誰呀？居然取了個這么夸張的名字！不會是騙子吧？我本能地拒絕了。

誰知“總統(tǒng)”竟不屈不撓地一直發(fā)送請求。

“總統(tǒng)”的執(zhí)著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心。我沒心思寫作了。我想看看這位“總統(tǒng)”究竟是何方神圣。就算是騙子，我也想看看他長啥模樣。從小到大，我還真沒見過騙子呢。

為保守起見，我沒有直接通過他的請求，而是向他發(fā)送了一條驗證消息：

“您好！請問你是誰？”

他很快回復了我：“一個有夢想的人?！?/p>

??！這句話一下就戳中了我。一個有夢想的人，那是我的同類啊。原來這世上，并非我一個人有夢想。這不，眼前就來了一位。這時我完全丟棄了戒備之心，趕緊通過了他的請求。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像自己一樣有夢想的人，我豈能輕易錯過他？

他顯得很開心，給我發(fā)來三個擁抱的圖標。我也給他回了三個擁抱圖標。我很慶幸，我的追逐夢想的孤獨之旅終于有了一位同行者。我有理由相信，往后的日子里，我將與他共同收獲一路風景、一路美好。

然而，他接下來的一句“作家叔叔，您好！”卻把我搞蒙了，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見我沒反應，他又來了一句：“作家叔叔，您好！”

很顯然，對方是個孩子。我的熱情迅即降到了零點。我的夢想之旅再怎么孤獨寂寞，也不可能拉一個孩子為伴吧。

我有了一種被戲弄的感覺，沒好氣地問道：“你究竟是誰？”

“我是羊勝利?！?/p>

羊勝利？不就是農貿市場賣菜的“洋白菜”和“咸白菜”的兒子嘛。我經常去農貿市場買菜。我跟“洋白菜”和“咸白菜”因此成了好朋友。周末的時候，要是爸媽忙不過來，羊勝利也會去幫把手，我和羊勝利于是也成了好朋友。我和羊勝利一家都成了好朋友。

我兀地想起什么，問羊勝利道：“你怎么知道我的QQ號？”在我的印象中，他爸媽“洋白菜”和“咸白菜”都沒有我的QQ號。

“這個嘛，先保密?！毖騽倮器锏匕l(fā)來個眨眼的圖標。

我接著問道：“你在哪兒上網？”在我的印象中，羊勝利家里好像沒有電腦。難道是在網吧？如果是在網吧，那就不好了。網吧是少兒不宜之地。試想，這世上有多少好孩子因為泡網吧而變成了壞孩子？作為“洋白菜”和“咸白菜”的朋友，我有責任、也有義務督促羊勝利趕緊離開網吧這個污濁之地。

“在姑姑家?！毖騽倮f。

“哦?！辈还苎騽倮f的是否是實話，我心里一塊石頭還是落了地。

我叮囑羊勝利道：“你還是一名小學生，不要只顧上網而忘了學習?！?/p>

“這個我知道，我會安排好時間的，因為我是個有夢想的人?！?/p>

“噢？你的夢想是什么？”一聽到“夢想”二字，我又來了興趣。

“這個嘛，先保密?！毖騽倮纸器锏匕l(fā)來個眨眼的圖標。

“而且，你也要替我保密?！?/p>

“你啥都沒告訴我，我替你保什么密呀？”

“我是說今天上網的事情，你可千萬別跟我爸媽說。他們如果知道了，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p>

“況且，我遲早會告訴你我的夢想是什么的，因為你也是有夢想的人，有夢想的人在一起會幸福！”

如果換成別人，聽了羊勝利這番話一定會激動萬分?？晌沂钦l？我堂堂一位作家，豈能聽你一個小屁孩忽悠？

“好了，我正忙著呢，改天再聊你的夢想吧，拜拜！”我發(fā)了個揮手的圖標過去，然后準備退出QQ，安心寫作。

這時，我又瞟到了羊勝利的昵稱“總統(tǒng)”。我的大腦忽然一激靈，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趕緊再給羊勝利發(fā)了一條信息過去：

“我知道你的夢想是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的？”羊勝利在那邊大惑不解。

“這個嘛，且聽下回分解?！边@回輪到我賣關子了。我也狡黠地發(fā)了個眨眼的圖標給羊勝利，然后關閉QQ，埋頭寫作。

3

經過羊勝利這么一折騰，我再次啟動大腦開始寫作時，竟怎么也接不上原來的思路了。我心煩意亂，索性關閉電腦，躺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腦子里全是羊勝利的影子。

與羊勝利的相識，說起來怪有意思的。那天黃昏，我去農貿市場買菜。我一般早晨買菜，偶爾也在黃昏時買菜，并非貪圖便宜，而是看看有沒有鄉(xiāng)下農民在賣菜。要是有，無論多少、不論價錢，我都會買下來，讓農民早點回去。我生在農村，知道農民種菜的辛苦。那天我在農貿市場轉了轉，沒看到有鄉(xiāng)下農民在賣菜，倒是看到羊勝利爸媽的菜還沒賣完，我于是走過去吆喝道：

“洋白菜，今天怎么還沒收工??？”羊勝利爸爸姓羊，又賣白菜，因此人們都戲稱他為“洋白菜”。要是有賣不完的白菜，羊勝利媽媽就會將其加工成咸白菜賣，人們于是又戲稱羊勝利媽媽為“咸白菜”。

“不許叫‘洋白菜’！”我話音剛落，一個孩子的聲音就像一枚手榴彈一樣朝我擲過來。

這個背著書包站在洋白菜身邊，正對我虎視眈眈的孩子就是羊勝利。

“不得對叔叔無禮！”洋白菜忙止住羊勝利。

我一面讓洋白菜稱菜，一面取笑他道：“這么較真，不愧是你的兒子??！”

洋白菜也笑起來。洋白菜是個較真的人。我這人買菜有個特點，零頭一般是不要了的，所以我特受那些菜販的歡迎。然而洋白菜卻不貪圖我這點便宜。我買他的菜時，零頭哪怕只有一分他都要找給我。有一次他忙，我丟下錢便走人。結果他追出老遠趕上我，硬要把零頭塞給我。

我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他，埋怨道：“你這人怎么這么不講道理呢？”

他也來氣了：“明明是你不講道理，怎么成了我不講道理呢？你憑啥硬要我多收你的錢？”

我覺得洋白菜說得有道理，我也是個講道理的人，只好接過他找回的零頭。

就這樣，我認識了洋白菜和咸白菜的兒子羊勝利。打那以后，我再也不喊羊勝利他爸媽為洋白菜、咸白菜了。羊勝利要是遇見我，也恭敬地喊我“作家叔叔”了。我估計，羊勝利爸媽一定跟羊勝利隆重介紹過我了，一定告訴羊勝利我是個作家了，不然羊勝利怎么一見面就管我叫“作家叔叔”呢？我知道羊勝利爸媽對我很尊重。他們對我如此尊重，不僅因為我是個講道理的人，還因為他們擺攤受到城管部門處罰時，是我一紙報告陳明他倆雙下崗之后的困難，喚起了領導的惻隱之心，才決定對他們免予處罰了的。

哦，對了，羊勝利這么小就有了夢想，該不會是受我的影響吧？

4

羊勝利說：“我的夢想跟你毫無關系?！?/p>

“但是，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有夢想的人在一起會幸福?！毖騽倮麖娬{。

“那么，你的夢想是什么？”對于羊勝利的夢想，我越來越好奇了。

“你不是說你已經知道了嗎？”羊勝利驚訝地看著我。

對呀，那天我是說過我已經知道了。可我并不能確定我的感覺就是對的。我半信半疑地試探羊勝利道：“難道，你真的是想當總統(tǒng)？”

羊勝利兀地興奮起來：“對呀！我就是想當總統(tǒng)！我只有當了總統(tǒng)，才有權力命令所有的人都講道理?！?/p>

哦，我忘介紹了，羊勝利這孩子有個特點：喜歡講道理，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講出一番道理來。他不僅喜歡講道理，而且很會講道理。別人講道理只能講一分鐘，他能講兩分鐘三分鐘甚至更長時間;更為厲害的是，他講完一個道理還能講第二個、第三個……自從認識了羊勝利，我倆就經常把道理掛在嘴邊講來講去。我們把道理掛在嘴邊講來講去之后就發(fā)現：這世上不講道理的其實只有少數人！

既然這世上不講道理的只有少數人，還有必要去命令所有的人都講道理嗎？羊勝利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姑且不論他這輩子能否當上總統(tǒng)，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尚未聽說世界上有哪個國家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要求全民講道理。

“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決定探究一下羊勝利的動機和出發(fā)點。

“因為這世上不講道理的人太多了！”羊勝利憤憤地說。

??？“這世上不講道理的其實只有少數人”是我倆早就達成共識了的，羊勝利怎么又說“這世上不講道理的人太多了”呢？他怎么還會有這種偏頗之見呢？我估計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正可謂“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我需要進一步探究一下再說。

“噢？那些不講道理的人，是怎么不講道理的？”

“他們開口閉口管我爸媽叫‘洋白菜、咸白菜’。”

“?。窟@個也算不講道理嗎？”

“當然啦！我爸媽起早摸黑、辛辛苦苦販來白菜賣給他們吃，他們起碼要尊重人家的勞動嘛！”

想不到羊勝利小小年紀，竟能體諒父母的辛苦，懂得維護父母的尊嚴，可見他對父母的感情很深，這是十分難得的！我有些小激動，發(fā)自內心地為“洋白菜”和“咸白菜”感到高興。我不愿羊勝利因此而不快樂。我給他建議道：

“你不是喜歡講道理嗎？那你就跟他們講講道理，讓他們不要這樣叫嘛?！?/p>

羊勝利說：“一開始我是跟他們講道理呀。可他們根本不吃這一套，我越講他們越喊得起勁！真是太不講道理了！”

“于是你就有了當總統(tǒng)的夢想，好命令所有的人都來講道理？”

“對呀，我只有當了總統(tǒng)，才有權力命令他們都閉嘴！”

羊勝利在他的偏見里越陷越深！看來，我得好好跟他講講道理了。他是個講道理的人，我也是個講道理的人。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管你爸媽叫‘洋白菜’和‘咸白菜’的人，其實他們并無惡意，甚至是喜歡你爸媽才這樣叫的呢？”

“況且，因為這個你就想當總統(tǒng)，去命令所有的人都講道理，也顯得自己太狹隘了吧。假如你夢想成真，那你豈不成了獨裁！成了世界上最不講道理的人了？”

“何況，你能不能當總統(tǒng)還是個未知數，總統(tǒng)可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我滔滔不絕地跟羊勝利講起大道理來。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因為認知的偏頗而去白日做夢！

在我講道理的過程中，羊勝利不斷地插話說：“等等……”“等一等……”看來他是想找機會為自己辯解。可我密不透風，就是不給他機會。我知道他歪理成篇，他一插話進來，我的邏輯就會被他搞亂，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最后我總結道：“所以，你的夢想跟我的夢想不是一回事，你的夢想不切實際、偏激無理，等于空想！”

“等等！”被我說得臉紅脖子粗的羊勝利，終于等到了插言的機會?？晌业牡览硪呀浿v完了，任你怎么插也插不進去了，呵呵。

5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寫呀寫呀，突然想起了羊勝利。

我突然想確認一下，羊勝利的夢想是不是在我那番大道理的狂轟濫炸之下灰飛煙滅了。我想，我那天的道理講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羊勝利的白日夢應該被我攻得潰不成軍、片甲不留了。

我于是登上QQ，想看看羊勝利的昵稱有什么變化沒有。如果昵稱變了，就說明他的總統(tǒng)夢已經破滅了。

一上QQ我才知道，“總統(tǒng)”仍然頑固地掛在上面。這個陰魂不散的“總統(tǒng)”啊！我都講了那么多大道理給你聽了，你怎么還賴在上面不肯退位呢？

我有幾分氣惱地發(fā)問道：“在哪兒上網？”

對方遲疑了一下，回復我道：“不是本人?！?/p>

不是本人？就是說，對方不是羊勝利本人。就是說，這個頑固地賴在“總統(tǒng)”位置上的另有其人。那么，這個不是本人的人是誰？難道，羊勝利在跟我玩金蟬脫殼？

“你究竟是誰？”我決心一究到底。

對方又遲疑了一下，然后回復道：

“一個有夢想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