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中年以后,一些身邊的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原因挺多,但大致是彼此有了什么誤解、隔閡,不來往了,或是“三觀”起了變化,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乃至斷交。還有就是人不在了,去了天國。怎么說呢?這幾種情況,前兩者我是順其自然。而后者,往往無可奈何,暗自神傷。
在卡拉杜賓人看來,與從博物館和資料庫中焚燒的舊東西相關聯(lián)的一百萬年在史書中也只需一句話就可以總結:基督耶穌死后有一個延續(xù)了幾近一百萬年的重新調整時期。(庫爾特·馮尼格特《泰坦的女妖》)
好吧,那個時代已經(jīng)逝去。
一
大約1983至1984年,我從老家樹基溝到紅透山礦上技校,因為字寫得好,就時不時地給學校寫點墻報、標語、對聯(lián),甚至校牌。一次,因為要寫大字,沒有提斗(筆),學校領導就跟礦工會打了招呼,借一支,讓我去找祁亞軒取。
午飯后,我和三哥從職工宿舍出來,他上班,我上學。路過礦工會樓(也是職工俱樂部)時,見一男子迎面走來,三十多歲的樣子,身穿洗白了的淺藍色上衣,長褲,皮鞋,面含微笑,鬢角略長。三哥對我說,這就是你要找的祁亞軒。叫祁哥。
我走上前去問候,并說明了學校的意思。
祁哥說,跟我來吧。
這是我第一次與祁亞軒見面。之后,是還筆,是在不同場合看到他寫的字,在礦報上發(fā)表的文章。如你所知,自小受三哥的影響,我就喜愛書畫和文學,上技校后,又和三哥住同一間職工宿舍,我們雖然相差四歲,但交流起來似乎并無障礙,或者說,他帶帶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誰讓他是我三哥呢。其實,我在讀初中時,三哥就曾把我寫的東西拿給礦報的編輯看過,記憶中,也發(fā)表了兩首小詩。在礦上,三哥帶我認識了他的幾位寫作朋友,如趙連軍、邊勇。我們也去了礦報副刊編輯劉國祥老師家,劉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并鼓勵我多看書勤動筆。
但那時,我對礦報編輯部還不是很熟悉。打得火熱,還是祁亞軒從工會調入礦黨委宣傳部之后。這時,祁亞軒編礦報副刊,劉國祥老師任報道組組長。
這應該是1985年,我讀技校二年級。
三哥告訴我,紅透山礦有幾萬人口,熱愛文學、喜歡寫作者眾多,但最有成績的當屬祁亞軒。他不僅自學了遼大中文,而且文章多在《撫順日報》《遼寧日報》《中國有色金屬報》上發(fā)表,小說更是經(jīng)常在撫順文聯(lián)主辦的文學雜志《五月》刊載,尤其反映地質勘探生活的短篇《苦夏》上了省刊《鴨綠江》,這在當時乃至后來都是少有的?!而喚G江》,那是每個文學青年的圣地?。?/p>
三哥的意思我懂:祁亞軒是我們礦上文學界的一面旗幟。
二
1985年,我的一組散文詩在《五月》雜志發(fā)表,之后是《琥珀詩報》《撫順礦工報》《撫順日報》什么的,頗有一發(fā)不可收的意思,遂受到三哥他們那撥如曲貴明、祝全華、李景鴻、冷立平、楊紹義們的青睞。老祁更是鼓勵我說:出道不分早晚,出息仍需努力。對了,順便說一下:我們這些圍繞在祁亞軒周圍的文學愛好者,當面一般都是祁哥長祁哥短地叫著,背地里則喜歡直呼老祁。不是不敬,只是這樣覺得關系更為親密一些,就像鄰家老張老李一樣。
1986年,我參加工作。先是在紅坑口提升區(qū),然后是團山小學、礦工會、勞服公司、冶煉廠幾個單位,無論具體做什么,都兼職通訊報道員,所以與礦黨委宣傳部尤其是礦報編輯部、礦廣播站、電視臺打交道最多。送稿件,取報紙,幾乎天天去轉一圈兒,甚至跟著編輯們跑印刷廠。那時礦報是鉛印,除了報頭和攝影照片要到市里制成鋅板外,題圖、插畫都是直接刻在木板或橡膠皮上,然后放在鉛字印版中。這些題圖、插畫,屬于臨時活計,要的就很急。那時,老祁已經(jīng)是礦報的主編了,他就經(jīng)常找我和同樣擅長書畫的姜宏連幫忙。有時有稿費,有時沒有,沒有時老祁就說,先記著,年底一并補上。老祁說到做到,我和宏連幾乎每年都被評為礦優(yōu)秀通訊報道員,鍋碗瓢盆什么的獎品沒少往家拿。不僅如此,由礦宣傳部牽頭的事兒,老祁也會想著我們,如安全生產(chǎn)教育展覽,老祁就把我和宏連叫上,一個負責寫字,一個負責繪畫。老祁說,這可是有費用的大活兒??!好好干,不吃虧。展覽結束,我們分到了幾近半月工資的報酬。
老祁對我尤為關照,這在我們圈子中無出其右。
記得我還在技校時,全國第二屆青年美展巡展到了沈陽。老祁征得礦里同意,帶我們幾個去參觀。就是這次,我們親眼目睹了羅中立的那幅著名油畫《父親》。這次出差,不僅路費報銷,回到礦上,我們又去飯店用出差補助撮了一頓。老祁知道我生活拮據(jù),又在參加中國書畫函授大學的學習,每星期都要去市里聽課,他就盡量給我找些公差,末了,把火車票給他,然后請部長簽字。部長亦是仗義之人,從不點破,權當對重點作者的培養(yǎng)了。時間長了,就有人認為我早晚要調到宣傳部去。
事實上,我也一度想去礦報當編輯。誰不想往高處走呢!何況我在寫作、書法以及 繪畫上均有專長,用老祁的話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但老祁終不是組織部長,宣傳部也不是組織部。
難處可想而知。
為此,老祁做過多種努力,比如借調,比如實習,比如礦報不定期舉辦通訊報道員學習班,黨委宣傳部就會給我所在的單位發(fā)函,上蓋公章。有時單位同意,有時也會不給面子,畢竟通訊報道是兼職,不是主要工作。
1989年春天,遼寧文學院與遼寧大學聯(lián)辦的青年作家班預科班招生,預科班結業(yè),就可以參加兩年班的學習。老祁將我和祝全華推薦給了撫順市文聯(lián),市文聯(lián)又推薦我們到省文學院。老祁私下對我說,一定要珍惜這次機會,礦里之所以只推薦了你們兩人,就是想為礦報編輯部儲備人才,而且是公費。
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但我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三個月的預科班結束,我雖然收到兩年正式班的錄取通知書,但遺憾的是只能自費,礦里不給出這份錢了。要知道,那時我的工資只有幾十元,維持日常生活已很艱難,遑論學費。
三
如前所述,祁亞軒周圍簇擁著我等一大批文藝青年,我們不僅給礦報副刊寫稿,優(yōu)秀作品被推薦到市報、省報、有色系統(tǒng)報刊及文學雜志發(fā)表,還經(jīng)常請市文聯(lián)、作協(xié)的老師來礦上采風、講座,也編輯出版了內部發(fā)行的《山花——〈紅透山礦報〉副刊作品選》和《銅流滾滾》,我的作品不僅入選,還承擔了裝幀設計工作。那時,三哥、李景鴻、曲貴明、祝全華、冷立平、楊紹義等正讀電大,一次酒桌上,冷立平就提議他們電大同學要成立一個文學社。冷立平端起酒杯說:除了電大同學外,文學社只允許兩個人參加,一個是祁亞軒,一個是程遠。前者是特邀顧問,后者是破格。至于文學社的名稱,每個人想一個,最后民主集中。
現(xiàn)在當我寫這篇文字時,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下午,位于礦教育中心四樓的遼寧廣播電視大學紅透山教學基地中文班的教室里,包括我和祁亞軒在內,坐著十幾個人。祝全華左手拿著粉筆(他左撇子),在玻璃黑板上寫下五個大字:淵明文學社。其他人寫的什么我想不起來了,也不記得之后文學社有什么活動,不過,大家還像從前一樣,寫著,然后首先投給礦報。如果反映良好,再向外投。
無可否認,祁亞軒那時已成為全礦文藝青年的精神領袖。
這不僅是因為祁亞軒的文學創(chuàng)作,亦因為他的多才多藝。哪一個礦山人不記得那首響徹云天的《紅透山銅礦之歌》呢——
燦爛的朝霞映紅了群山,
巍峨的井塔聳立在云端,
隆隆的索道滿載著希望,
采掘的炮聲催我們向前。
千尺井下是我們的戰(zhàn)場,
金子般的礦石是我們無私的奉獻。
啊,銅礦工人,
啊,英勇的銅礦工人,
礦燈照耀著我們描繪壯麗的畫卷!
堅韌的鋼釬是我們的脊梁,
閃光的礦石是我們崇高的品格。
啊,銅礦工人,
啊,英勇的銅礦工人,
礦燈照耀著我們奔向理想的明天!
這首歌的詞作者就是祁亞軒。此外,書法、攝影、乒乓球都是他的強項,甚至他還擔任過礦職工籃球賽的裁判,吹著口哨在燈光球場往來穿梭,令人艷羨。我不懂球,不敢置喙,就是他那怪怪的行草書法,也難以揣摩來歷。老辣,剛健,奇崛,有著鄭板橋的風骨和八大山人的孤傲,恰是應了那句話:字如其人。非如我等,流于二王的浮麗。
印象中,我和老祁是交流過彼此寫字的體會的,也互換過作品。我也一定是給他刻過一二枚印章。每年的五一、十一節(jié)慶,礦工會搞的書畫攝影展覽,也都有我們的作品參展。我也將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孟德義先生介紹給他,他們年齡相仿,性情相投,遂成為很好的朋友。老祁也給我介紹了一些他的朋友及同事,高岸青、朱建德、楊紹君、孫榮耀、王洪敏、于躍清、紀尚君、都淑清、陳娟,乃至從日本留學歸來的他的101地質勘探隊的同學張吉祥,等等。我和老祁的家人也很熟悉,每年春節(jié),我是一定要去給祁叔祁嬸拜年的,有時趕上他們家人聚餐,也不客氣地加入其中……老祁并非好酒之人,但他會讓他的弟弟、妹夫陪我喝,生怕我露出窘相。
四
大概是1986年春天,五一勞動節(jié),三哥和我陪祁亞軒、祝全華和從部隊轉業(yè)回來剛分配到宣傳部的石晉忠來樹基溝玩,這也是孟德義老師委托我向他們發(fā)出的邀請。
孟老師謂之:雅集。
我們從北三家鄉(xiāng)乘坐通往樹基溝礦山的綠皮小火車,沿著山腳,晃晃悠悠地行駛,兩邊青山綠野,水流花開。晉忠挎著部里的相機,卻不肯輕易拍照,他要省著膠卷,等大家合影用。老祁背了一兜子牛肉、魚肉、午餐肉和水果罐頭,都是他來之前在礦上的副食商店找經(jīng)理批的——要知道,那是上世紀80年代,這些東西還很金貴。
晚飯是在我家吃的。孟老師也早已被父母請到了家里。
第二天上午,孟老師和我們一干人等就去了鐵道南的前山,那里有一個石頭砬子,算是當?shù)氐木包c了。這時,正是山野菜豐收的時節(jié),樹林中遍地都是蕨菜、猴腿、婆婆丁、小根蒜、青、紅毛廣,石砬子周邊更是刺嫩芽密集之處……祁亞軒、石晉忠和祝全華很興奮,紛紛脫了上衣,頗有一網(wǎng)打盡之意。然后我們又沿著小路上到山頂,看那更遠更高的山,更長更亮的水。所謂踏春郊游,大抵如此吧。
天近中午,孟老師責令收兵,去他家喝酒。此時,孟老師夫人(我們叫侯姐)正在家中殺雞宰魚,涼菜熱菜擺滿桌子,啤酒白酒一應俱全。但我們并沒有餓虎撲食,而是欣賞孟老師的墨寶,討要一二自不必說。記憶中,老祁來樹基溝專程會孟老師可能僅此一次。孟老師也并不經(jīng)常上礦里,但只要去,只要有時間,老祁我們就會在一起吃喝一頓。有時在飯店,有時干脆就買些簡單的食品到我的宿舍,談文論藝,不亦快哉。
那時,我們宿舍住四人,屬我招人。
記得有一次,冬夜。祁亞軒、祝全華、三哥和我,我們在宿舍小聚。我們大概是喝了一瓶白酒和幾瓶啤酒之后,才發(fā)現(xiàn)窗外下雪了。然后誰就提議出去走走,看雪。我們先是沿著宿舍樓后的小路上到黃泥嶺,再從嶺上的另一條小路下來,順著山坡下的礦區(qū)公路一直往下走,不覺就到了團山子老祁家樓門口。
老祁說,進屋吧。
我們說,不了不了,不喝了。
老祁說,不喝,就聊聊天,聊文學。
于是,我們魚貫而入。在床邊的一小塊空地,我們坐在小板凳或是干脆坐在一摞書刊上,干聊。老祁愛人假寐在床。屋里煙霧繚繞,半開的房門上,兩個圖釘?shù)踔环行┕之惖淖?,那是老祁的墨跡:我行我素。這四個字,可謂老祁的真實寫照。
若干年后,這個雪夜如同電影慢鏡頭一樣,在我的腦海里時隱時現(xiàn)。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快樂的時光??!
五
1990年吧,有一陣子我去宣傳部玩,看到老祁總是在舊報紙上練毛筆字,也不臨帖,而是一味地寫些情啊愛啊恨啊什么的單字。字很大,也很亂。后聽晉忠說,老祁離婚了,而且要和情人遠赴內蒙古赤峰一個叫大井銀銅礦的地方。
離婚?情人?這在當時還有些刺耳的字眼,讓我不敢相信。
私下里問老祁,得到確認。
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是怎樣與老祁告別的,是不是也到蒼石火車站送他,就像當年他在火車站送我和祝全華去遼寧文學院學習一樣。對于我們這些文友,老祁不會不辭而別,我們也一定會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
此時,我的桌上放著幾封信,那是老祁的:一封是1990年4月19日寫給我,20日寄出的,是他離開紅透山一個月后的來信或復信,210字稿紙,共7頁。一封是1992年4月7日,在得知我即將結婚的前幾天,托人捎來的,“因明日赴京城開會,喝不上你的喜酒了,甚憾!”“祝你們好好過一輩子!”信中附贈一幅字并禮金。第三封信是1993年7月14日早8時36分寫畢,15日寄給祝全華和我并收的,“時間關系,不一一復函,按來函順序,寫了回函。莫挑理。我是否圓滑了?”信中提到祝全華和我的兩篇稿子(估計我倆給他的信中附了樣報),分別給予了點評:二弟的文學創(chuàng)作意識有了深刻的變化,修正了偏執(zhí)、情愛的專一手法,又走進了一片新天地,于此后將大展宏圖。我相信煤都的文壇上不久的將來會騰升起兩顆璀璨的新星……末尾,老祁亦提醒我倆,不可鉆進一條死胡同,市場經(jīng)濟,要順勢而為,摒棄文人的窮架子。
現(xiàn)在我還是想抄錄一下第一封信的內容(部分):
帶著一腔愛與恨,離開了養(yǎng)我的故土、父母、弟妹及可親可敬的朋友。當時的心情很難用語言描述。當我踏上西行的列車,那顆流著血的心像火燒火燎的一樣。我不否認,我是個男子漢,可我此時此刻不如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她,我會退縮,會回到那條版圖上尋覓不到的山溝里。
離開了那山,那水,那人,那塊銅的土地。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情緒一下墜入低谷。人究竟應該怎樣活著,怎樣追求?記憶,又喚醒了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宿舍醉酒,
雪夜漫步,
故鄉(xiāng)采風,
墨海神聊,
讀書品評,憤世嫉俗的狂言……
行前,同你談了轉職大井一事。在此我已改變初衷,不要來了。并非我恐多事,是這兒甚苦,偏僻無二。讓我為你描述一下這兒的風吧!你先穩(wěn)穩(wěn)神,壯壯膽。準備好了吧?我開始了——
從天西方姍姍而至,始時靦腆的像一位出嫁的少女,那樣矜持、害羞,慢慢也就放開了膽子,撒開了面皮,無所顧忌,掀起沙草,繼而就翻臉,呈一十足的淫婦,赤身裸體,張牙舞爪,用骯臟的塵埃,遮擋了日月。甚而,狂淫大施,呼嘯著,撕裂著,殘酷,暴戾。人不見了,天日隱去了,樹木拔起,整個世界天昏地暗,不復存在了。
這個描述并沒細思,稍有些夸張。我把這兒老鄉(xiāng)流傳的幾句順口溜現(xiàn)于紙上,這是最洗練形象之概括(對這個地區(qū)):
有山和尚頭,
有河水不流。
一年四季風,
黃土漫天游。
希望你安心那里,好好混吧!
信尾,老祁告訴我市文聯(lián)《五月》雜志社要在七八月份組織大井搞采風活動,讓我和他們一起去玩,“相聚在大漠的草原上!”
六
這是我第一次去內蒙古。從赤峰下火車后,再乘坐長途客車,經(jīng)翁牛特旗、巴林右旗,向左行駛直奔林西縣。
大井銀銅礦,地處內蒙古自治區(qū)赤峰市林西縣官地鎮(zhèn)中興村。據(jù)國家文物局資料,早在2900多年前,先民們就生產(chǎn)、生活在這里,并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中國古代商周青銅器文化,現(xiàn)仍有大井古銅礦遺址存在,為研究中國北方古代銅礦開采、選礦、冶煉、鑄造技術及發(fā)展水平提供了實證。
老祁和他的部下小馬(蒙古族)開車在縣城等我們。
這是我們分別后第一次相見。老祁似乎還是老樣子,但又明顯感覺面部有些糙了,黑了。
車快到大井礦的時候,見路上有人邊走邊晃,踽踽獨行。老祁說,那是當?shù)啬撩窕虻V上的人,喝多了酒,往家走呢!這里交通不便,每天的客車只有上下午兩班,當?shù)厝顺鋈マk事、走親戚,找朋友喝酒,除了騎馬騎自行車,基本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而喝多了酒,又騎不了車、馬,只好步行。有時醉倒路旁,就睡一宿。
雖然是筆會活動,十幾個人,晚飯還是在老祁家里吃的。他說,第一頓飯一定要在家里,這是當?shù)氐娘L俗。
這晚,我喝多了,也情不自禁地哭了。第二天祝全華說我吐得那個熱烈啊。
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
礦上幾日,老祁帶我們參觀了坑口、選礦廠等生產(chǎn)單位,自然也去了他的辦公場所——黨委宣傳部。老祁現(xiàn)在是部長,黨委書記、副書記、礦長,也都是由紅透山礦轉調過來的領導干部,這讓我們倍感親切。但誠如老祁所言,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實在惡劣,就是比偏居東北一隅的、坐落于大山褶皺里的紅透山礦亦相去甚遠,礦區(qū)周圍除了灰土就是黃沙,哪里有什么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也是礦山的特點吧。想來也并不奇怪。
過了兩天,老祁和小馬帶我們去草原。臨行前,買了很多蔬菜、豬肉、啤酒、罐頭放在車上。小馬說,草原上牧民家除了牛羊肉,就沒有什么吃食了,怕我們不習慣。我們的目的地在錫林郭勒,即使在內蒙古,那也是一個遙遠的地方。這里與大井礦比,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說是天堂也不為過。藍天,白云,一望無際的綠草以及各種顏色的花兒,奔跑的馬,成群的牛羊,高遠的天空中孤獨翱翔的雄鷹——剛開始的時候,那鷹仿佛一動不動地掛在那里,誰知,一道暗影閃過,它已扎入大地,杳無蹤跡。
我們也知道了草原上的蘑菇是成堆的,如果仔細觀察,草地上那些呈黑綠色的一圈一圈的地方,就一定有蘑菇。當?shù)厝私心⒐饺Α?/p>
我們吃了一天的羊肉、牛肉,還有奶茶、奶豆腐,喝沒完沒了的青稞酒,聽蒙古族朋友唱歌,彈馬頭琴。也騎了一會兒馬。臨回時,牧民大媽給我們帶了許多曬干了的奶豆腐,說是無論放多久都可以煮著吃。我的確也帶了幾塊,只是家人吃不慣這個味道。
若干年后,我和朋友從赤峰開車去阿斯哈圖石林玩,路過林西,忽然感到,這些都是依稀的往事了。
七
1998年春天,我從紅透山礦辭職去了沈陽。2001年6月,當我南行近一個月回來,得知祝全華也來沈陽打工了。這年初冬,我就請他住進了我的東塔小屋。
查看日記是11月5日,祝全華下班和老祁一起回來。他介紹,老祁是來應聘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文案策劃的,需要暫住這里幾天。我當然高興??墒俏葜兄挥袃蓮垎稳舜?,祝全華一米八五的個子,自然獨居其一,我雖矮小,但老祁畢竟也是一米七幾,我倆……好在我們都能克服。吃喝完畢,再海侃神聊一番,一晚不睡覺也就過去了。
那時,老祁已經(jīng)從大井礦回到清原縣城了,但我現(xiàn)在不確定他是退休還是什么原因,總之沒有回到紅透山礦工作。這次來沈陽,印象中老祁住了半個多月,應聘的事兒成了,但做了一段時間,就又回縣里了。
我手頭有的老祁給我的第四封信(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張字條,或曰手札),是2002年4月4日寫的,不長,照錄如下:
程遠:
關于“藥店”一事,一直忙活了四五天,仍無結果。有場地環(huán)境不好,環(huán)境好又無場地,加之其他原因,此事只好擱淺。先回去了。
凡事勿可操之過急,急中可致出亂、出錯。凡事也不能強求,伺機再說。
沈陽一行,蒙老弟關照,感激。謝字太淺,會記下的。
??鞓?,發(fā)展。
又,《策劃旋風》讀后送還。
兄 亞軒 四月四日晨
印象中,這封信是我中午下班后,在住處的桌子上看到的。無疑,老祁回家了。這也是我所知道的老祁在沈陽的兩次找事做的過程,這方面情況,可能祝全華會比我了解得詳細一些。我只感到,除了短暫的住宿和一些吃喝外,我沒有幫上他什么忙。一是我的人脈有限,再是什么房地產(chǎn)廣告以及開藥店之類,我的確外行。老祁灰心而去,我的心里也如打翻的五味瓶。
之后,老祁我們就少了聯(lián)系,雖然彼此都有電話,但似乎再沒見過面。直到2011年7月,撫順作協(xié)在市郊一個水庫邊的大柳村開筆會。
會期好像五天吧?我和祝全華從沈陽到撫順集合,然后去往鄉(xiāng)下。劉永華老師對我說,這次除了祝全華外,還有我熟悉的解良、馬人驥、杜玉祥、尹航、丁彥、高敏、劉遠慧等。祁亞軒也邀請了,雖然這些年不見他寫東西,但老哥們兒,借此機會聚下。劉老師想得周全,讓我感佩。記得當晚,解良、馬人驥都即興表演了滿族歌舞,我和老祁、祝全華不擅此道,但一定也是追憶往事,掏心挖肺悲欣交集。次日上午,大家又在水庫邊曬太陽,老祁和劉老師討論股市、基金什么的,都是一些金融時尚新詞。我興趣不大,就拿個相機拍著玩。
文聯(lián)專業(yè)攝影家王曄揶揄我道:哪有大中午拍照的??!
現(xiàn)在想來,也多虧了我的瞎拍,留下一些曝光過度的影像。
這次筆會,祁亞軒、祝全華、解良幾人都是提前撤的,只有我和馬人驥等堅持到最后,因為老作家高其昌先生來得晚,我們等他見一面。
八
筆會結束,和老祁又是很長時間沒有見面。
他好像還是住在清原。但有那么幾次,我回紅透山玩,似乎又聽說他離婚了(二次),不在縣城住了,搬回了紅透山。怎奈,來去匆匆,都沒有主動去見他——我今天這樣說,也肯定是一種托詞,再沒時間,能和其他朋友吃飯喝酒,就不可以找老祁嗎?哪怕一次。我肯定也想過,或干脆就提議、示意過,在酒桌上。朋友們說老祁患了腦血栓,雖不嚴重,但也不愿意出面應酬,尤其飯局酒局。很自閉。朋友們多是在早上,或傍晚,能夠碰見他一個人在馬路上跑步,有時也在礦區(qū)的體育場、學校操場。后來,我的父親也患了腦血栓,我再回老家,就會陪父親遛遛彎。父親說,他有時也能看到祁亞軒。果然,那天沒過多久,老祁就出現(xiàn)在團山小學的操場上了,并且看到我和父親站在單雙杠這邊,就主動過來打招呼——除了有些口吃略顯笨拙外,其他看不出多少變化。我沒有唐突地問他病情,只是說他要保持良好心態(tài),加強鍛煉,提高生活質量,老大哥別讓小弟擔心云云。
老祁笑了笑,就繼續(xù)跑步去了。
我陪爸爸回家。
誰知,這竟是我與老祁——祁亞軒——我應該叫祁哥的最后一次見面。
2021年3月5日上午9點55分,我無意中瞄了下手機,看到晉忠給我微信留言:祁亞軒昨晚去世了!
好一會兒,我才問:腦溢血嗎?
不是。自縊。腸癌晚期,不想拖累孩子……
我給劉老師微信,告知此事。這幾年里,我和劉老師不多的幾次見面,或電話、微信,他都向我打聽祁亞軒的情況,我也只能把我所知道的知會與他,僅此而已。
怎么能這樣呢?唉,小祁啊小祁……手機那端,劉老師不住地哀嘆道。
我亦是無語凝噎。
我們都想去紅透山與祁亞軒告別,但晉忠說,已經(jīng)來不及了,殯儀館的車已經(jīng)開走了。
紅山文學社微信公眾號在3月8日至3月9日分別推送了祁亞軒兩篇文章,一篇《發(fā)愿》,一篇《鐫刻在心底的那個人》,前一篇落款寫于2018年故鄉(xiāng)小城,后一篇沒有落款,但從文章內容看,也應該是近年所寫。這,讓我感到非常意外。因為二十年來,我一直以為老祁早已不寫東西了,因為生活的顛沛,身體的病情,周遭的氛圍,早已使他喪失了寫作激情,何況文學在現(xiàn)實社會中原本也沒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僅他,當年那些團結在他身邊的文朋詩友,不也大多放下了筆么?二十年來,我們雖然斷斷續(xù)續(xù)接觸了不多的幾次,雖然不再像當年那樣親密、默契,乃至惺惺相惜,他也知道我一直在做報刊編輯,但他就沒有向我透露過一次,他還在寫,哪怕偶爾為之,是不是拿出來發(fā)表一下?有點亂,我好像沒有說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老祁還愛著文學,還在創(chuàng)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主動和他接觸,找回從前的我們,無論從現(xiàn)實生活,還是內心領地,都不會使他一個人在故鄉(xiāng)小城,如此孤單和落寞。即便生病,也會緩解些吧!
這可能也是我的一廂情愿。
或者,這兩篇東西真就是他心血來潮之作,就這些,再沒寫。我不知道。
一切,悔之晚矣。
——打住了,這篇沉重冗長的文字。再過幾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我可能回到故鄉(xiāng)紅透山給父母掃墓。但我說不準能不能也去看你——祁哥?;蛟S會聯(lián)系你的親人,請他們給我復制你最后的時刻。你的一生。
而今夜,我只想你。
清風明月,自有歸期??傆幸惶欤覀儠俣认喾?。
作者簡介:程遠,前報刊編輯,現(xiàn)為自由寫作者,鞍與筆文旅工作室創(chuàng)辦人。文學作品散見于《山西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鴨綠江》《小說林》《草原》《西湖》《芒種》《散文百家》《當代中國生態(tài)文學讀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國文化報》《解放日報》等全國數(shù)十種報刊,部分作品在報紙連載、開設專欄、收入年選或獲獎。另有書法、篆刻、攝影作品發(fā)表、展覽。著有非虛構文本《底層的珍珠》。執(zhí)編散文隨筆集《活著,走著想著》獲遼寧省首屆最美圖書獎?,F(xiàn)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