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文
01
1917年夏天,32歲的眼藥水推銷員內(nèi)山完造,在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11號開了一家袖珍書店。由于地處公共租界,內(nèi)山書店不受當局的管轄,而受到各方監(jiān)管的左翼書籍在店里也能買到,漸漸地,來看書的中國人越來越多。
1922年,內(nèi)山把弄口的兩幢巷堂打通,搬來七八張沙發(fā)圍著一張小桌子,看書累了的顧客可以坐下來喝茶、聊天,久而久之,這里成了書店的“漫談席”,中日兩國的文化人物慕名前來,“內(nèi)山漫談會”成了上海重要的文化活動。與梅蘭芳齊名的京劇演員歐陽予倩,旅日歸來的青年文學家田漢,能侃懂吃的郁達夫也是常客。它是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的“書房”和“會客室”,當危險迫近時,它還是左翼作家最信賴的避難所。善于傾聽紀錄的老板內(nèi)山寫下了對中日兩國社會世俗研究的隨筆集《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為其作序的是他一生最引以為傲的朋友——魯迅。
02
“老板,麻煩你把這些書送到寶樂安路景云里23號?!?/p>
自打進門,內(nèi)山就注意到了這位身穿藍色長衫,個子不高,走路很特別的客人,雖然身形單薄,但清亮的眼神使人無法忽視。
“這位先生,怎么稱呼您?”
“叫我周樹人就好。”
“?。∧褪囚斞赶壬鷨??我知道您剛從廣州來上海,前兩天是不是到過鄙店,失禮呀!”
那是1927年10月的一天,魯迅第二次走進內(nèi)山書店,店員王寶良記述了魯迅幾天前第一次到店買書的經(jīng)過,“那人頭發(fā)長得很長,有一點小胡子,咬著一個竹制的煙嘴。先順著書架一聲不響地瀏覽一周,然后返回來選書,裝幀、書名、目錄都不放過。僅從衣著上看,不像能買得起書的人,因為每本書最少也要一兩塊錢呢!而這個人,一選就選了十幾本,總共要50多元,已經(jīng)超過我們一天的營業(yè)額了。”
從那之后的九年,魯迅共到內(nèi)山書店買書、會友500余次,購書多達千冊。
最初的日子,內(nèi)山記憶中的魯迅總是叼著煙卷兒,飄飄然地走進來,買完書又飄飄然地回去。熟了之后,店里的人已經(jīng)不把魯迅當外人,偶爾還有顧客錯把魯迅當成老板,逗得他哈哈大笑,和內(nèi)山的關系也漸無拘束。
“老板,我結(jié)婚了?!?/p>
“跟誰呀?”
“跟許。人們太為我們操心了,說這說那的,不結(jié)婚,反而于心不安了。”
“老板,《泰山》上映了,我倆應該都不會去非洲山里,要不一起去看看吧?!?/p>
“老板,你的漫談文集可不能光寫中國好的一面,那不僅會助長國人自滿的情緒,也不利于革命事業(yè)的推進?!?/p>
1929年,內(nèi)山書店規(guī)模擴大,從北四川路魏盛里遷到了施高塔路11號。店里靠窗的位置有了一張?zhí)僖巍斞傅膶W壬看蝸矶济娉镒?,?nèi)山老板坐在對面相陪。有時進店的學生認出了魯迅,就會躲在角落小聲議論,這時先生就會長嘆一聲,“又有人討論我了,算了,回家吧?!?/p>
遇到論戰(zhàn)的“對手”,先生會選擇視而不見,與他“翻臉極早”的作家葉靈鳳在日記里寫道,“我與魯迅從未通信,也從未交談。左聯(lián)開會時對坐互相觀望,在內(nèi)山書店時常相見,但從不招呼?!?/p>
對于上進的青年,先生還是樂于相助的。
當時二十多歲的夏衍常去買書,內(nèi)山對這位愛讀左翼進步書籍的年輕人印象深刻。一天,夏衍終于有機會認識魯迅,他用紹興話作了自我介紹,“我在先生的《語絲》投過稿,筆名是沈宰白?!濒斞肝⑿c頭。
某個陰雨天,內(nèi)山老板看到一個穿著黃卡其布工人制服的小伙子用手摩挲魯迅翻譯的《毀滅》,不說買,也舍不得放下??闯鼍売傻聂斞缸哌^來取下一本《鐵流》,對青年說,“兩本,一塊錢,我賣給你?!眲偛胚€窘迫萬分的小伙子掏出銀元,紅著眼睛把錢放到先生手里,恭敬地深鞠一躬。
幾個月后,帶著侄女逛書店的郁達夫?qū)ο壬f,“我這侄女是學畫的,你有什么畫冊給她一點吧。”魯迅笑著答應了,不久便送了一本精裝的俄國版畫集《引玉集》,首印只有五十本,還親筆寫下了編號“37”。
轉(zhuǎn)過年來的初冬,從哈爾濱輾轉(zhuǎn)青島來到上海的蕭軍、蕭紅夫婦在店外看到了先生的背影。推門而進,魯迅一眼就認出了他倆。在街對面的咖啡館,兩人講述了曲折的寫作經(jīng)歷,先生鼓勵他們認識上海,寫出更好的作品,還在酒宴上把二蕭引薦給茅盾、聶紺弩等左翼作家,后來更是為蕭紅的《生死場》寫了序。
1930年代,來見魯迅的人越多,店員們越緊張,之所以讓先生面朝里坐,也是為他的安危擔心。一旦店里的生面孔多了,大家就立刻通知先生避開,并為其代轉(zhuǎn)稿費和信件,會客的地點也改為借用老板的住家,千愛里三號。
在最危險的時刻,內(nèi)山書店化身為魯迅及其同志的避難所,先生的三次避難,都是內(nèi)山挺身而出安排的,一次在花園莊旅社,一次在內(nèi)山書店樓上,一次在三馬路的內(nèi)山分店。
店員王寶良對魯迅的幾次避難記憶猶新,他14歲進店打工,25歲那年有了兒子,他問老板,給孩子起個什么名字好?內(nèi)山說,我只會起日本名字,這樣,我替你轉(zhuǎn)請魯迅先生吧。過了兩天,內(nèi)山告訴他名字有了,叫“長樹”,是魯迅先生自己的乳名。很多年后,王寶良一家仍為先生的平易近人和書店那種不分主仆的氛圍感懷不已。
03
有人說,書店是人類的避難所。在白色恐怖籠罩上海的年代,內(nèi)山書店真就是有志之士的避難所。在突患傷寒的郭沫若匿居以待出國的日子,內(nèi)山老板是為數(shù)不多敢去探訪的朋友,他為郭送去日譯本的《資本論》,對其妻安娜說,“很難懂,文學家何必搞這個。”郭沫若一家流亡日本的最初幾年,經(jīng)濟來源全靠國內(nèi)著作的稿酬和版稅,而這些錢都是通過內(nèi)山書店轉(zhuǎn)至東京的,后來郭更是將所有出版事宜都授權(quán)給了內(nèi)山老板。
1931年1月,“左聯(lián)五烈士”被害,其中有魯迅的學生柔石,內(nèi)山趕緊把上了黑名單的魯迅接到日本人開的旅館花園莊。在樓梯下潮濕房間暫避的幾天里,難眠的魯迅想起逝去的朋輩,就著走廊凄冷的月光,寫下了那首流傳至今的《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
慣于長夜過春時,
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
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
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
月光如水照緇衣。
一年后,“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一顆子彈穿入魯迅的寓所,大批日軍闖入搜查。萬幸的是,先生及三弟周建人兩家共十口人及時搬到了內(nèi)山書店的三樓,當時正值春節(jié),十口人共聚一室,只能席地而臥。魯迅回憶道,“30號下午,我們帶著簡單的衣服和幾條棉被,擠在書店的一間樓上。小孩和大人一起過著幾個人擠在一起大被同眠的生活,2月6日才得遷避到英租界的內(nèi)山支店里去。在自己的國土上,默默地聽著槍炮聲,飽嘗侵略者加給我們的壓迫,真是不好過極了?!苯酉聛淼膬赡?,魯迅兩次到內(nèi)山家中避難,一次是不顧遭暗殺的危險,親赴萬國殯儀館悼念楊杏佛,另一次是書店的兩名中國店員被捕。
內(nèi)山對進步人士的幫助觸怒了很多力量,引來了流言蜚語,他本人被誣為間諜,來往的左聯(lián)作家則被罵作“漢奸”。對此,魯迅提筆應戰(zhàn),“內(nèi)山書店,我確是常去坐,檢書談話,比和上海的有些所謂文人相對還安心,因為我確信他做生意,是要賺錢的,卻不做偵探;他賣書,卻不賣人血,這一點,倒是凡有自以為人,而真實是狗也不如的文人們應該竭力學習的!”
內(nèi)山先生對指責他為賣國賊的人說,“我?guī)椭欣щy的人。如果這也算犯罪,我很樂意服刑。”對摯友魯迅,他說,“不出賣朋友的人,在日本人中也是有的?!?/p>
04
開業(yè)二十八年,內(nèi)山書店并不是上海唯一一家日本書店,但卻是各界讀者最多,最有人情味兒的書店,即使在今天,它仍是一家理想的書店。魯迅好友、戰(zhàn)地記者曹聚仁對內(nèi)山書店念念不忘,“顧客隨手翻書,甚至整天坐在那兒看,店員也不會像其它書店一樣,在你后面盯梢催促?!庇龅接腥送禃?,內(nèi)山老板往往一笑而過。“愛偷書的人一旦有了錢,也一定愛買書的,現(xiàn)在被偷,就等于放了賬?!?/p>
書籍裝幀家錢君匋對一套多卷本的《世界標記圖案大系》愛不釋手,但因價格太高,下不了決心入手,第二天再去發(fā)現(xiàn)已被人買去兩套,心急之下壯著膽子找了魯迅,先生對內(nèi)山老板說,“錢君匋是我的朋友,常有文藝作品發(fā)表,平時買書也多,可否給他記賬?”內(nèi)山當即表示同意,“從今天起,開個戶頭,錢先生以后買書,按一年三節(jié)結(jié)賬就是?!?/p>
平日里,內(nèi)山在店里煮茶招待顧客,店門口還有一個茶桶“施茶”,供勞動者在夏天解渴、歇腳,魯迅就曾“貢獻”過紹興茶葉。
1936年10月17日,魯迅拖著病體冒著寒風到內(nèi)山書店參加了人生最后一次“漫談會”,18日,先生病情惡化,內(nèi)山老板在身邊守了一天,19日凌晨五時,魯迅先生因病去世。
內(nèi)山后來回憶,“十七日他的突然來訪,如今想來更像是前來和我‘告別’的。”
在萬國公墓的葬禮上,作為魯迅治喪委員會中唯一的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作了感人至深的演說:“魯迅先生的偉大存在是世界性的。他是一位預言家,先生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曠野上的人聲,不時地在我腦際打下烙印。先生說,道路本來沒有,是人走出來的。每當我念及這話,仿佛就見到先生只身在無邊的曠野中靜靜地前進著的姿影,和他踏下的清晰的足跡?!?/p>
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內(nèi)山書店迎來了落幕時刻。歸國后,內(nèi)山完造在各地作“中國漫談”的巡回演講。1959年9月,74歲的內(nèi)山受邀參加建國十周年慶典,重返中國,但不幸在歡迎晚宴上突發(fā)腦溢血,于北京逝世。內(nèi)山老板最后“回到了”上海,與老友魯迅同眠在一個公墓,墓碑上印著好友夏丏尊1945年寫下的句子,“以書肆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生為中華友,歿作華中土。”
責編: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