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題記:1985年7月24日,“長漂第一人”堯茂書遇難后,激起一股異乎尋常的凝聚力量,中國當(dāng)代漂流探險史由此翻開新的一頁……長江上的漂流隊至少有6支:國家隊、民間隊、青年隊、個體隊等等,1986年堪稱中國的漂流年?!伴L江漂流”成為事關(guān)民族尊嚴的大事,成為當(dāng)年中國十大新聞之一。馮春1957年生于成都?,F(xiàn)為中國科學(xué)探險協(xié)會理事、青海省玉樹市政府漂流總顧問。中國漂流探險運動開創(chuàng)者之一,累計漂流里程超過1萬公里,是世界上漂流里程最長的人之一。2009年中國國家地理官網(wǎng)譽之為“萬里漂流第一人”。馮春是中國江河漂流的先驅(qū),中國漂流探險界最具代表性和旗幟性的人物。作為“長漂”勇士,馮春也是唯一一位因為對中國漂流運動做出突出貢獻而入選“北京2008奧林匹克火炬接力火炬手”;他還在中宣部、中央文明辦、團中央、國家體育總局等12部門聯(lián)合主辦的“尋找美麗的中華”主題社會教育活動中,獲得“2009年度中國十大當(dāng)代徐霞客”榮譽稱號。
往事啊,像石片卡在我的肋骨里
往事就像忘川之岸的景色,不斷被一往無前的急流拋在身后,但這并不意味著歷史的消失。往事也不會因時間的加速或凝滯而增減,它總是屹立在高處,已經(jīng)從幻覺一般的現(xiàn)實,進入到不再被過眼云煙妖魔化的歷史的天空,但這只是一般規(guī)律,處在一個全方位的價值轉(zhuǎn)型時代,歷史的常數(shù)一再被打亂格局。
三四十年一晃就過去了,激動了一個時代的“長漂”壯舉,因為一批勇士的前赴后繼而被激發(fā)的民族尊嚴,都在那激活了民族理性省思的浩大水面上,構(gòu)成綿延無盡的粼粼波光。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文化尋根熱,在各個領(lǐng)域得到空前回應(yīng):哲學(xué)尋根、文學(xué)尋根、藝術(shù)尋根、民族尋根都轟轟烈烈。如果說美國黑人作家亞歷克斯·哈利的家史小說《根》被介紹到漢語領(lǐng)域是恰逢“尋根”的時代,那么,對長江的追問,無疑就是20世紀80年代一批熱血男兒為考驗自己脊柱韌性進行的一次高強度“空中轉(zhuǎn)體”,并由此使?jié)h語領(lǐng)域里破天荒的野外探險行為,一開始就實現(xiàn)了向民間、向大地轉(zhuǎn)移的價值分野……根據(jù)先占原則,堯茂書所開啟的“長漂”,以及由此在一些人觀念里形成的“長漂情結(jié)”,已經(jīng)成為浩大江面上的航燈,并開始以覘標的意義,指引著一個民族的精神、正義、理想的流向歷程。
這就如同在埃末爾·路德維希寫作《尼羅河傳》之前,沒人敢為一條大河寫傳一樣,而在《尼羅河傳》之后,也沒任何一本大河傳記能夠超越它?!伴L漂”是無法被國人繞過去的存在。我想指出的正在于,所謂民族主義、所謂愛國主義等等標簽,“泊來”或“重現(xiàn)”于20世紀90年代,大盛于21世紀之始,人們固然可以使用當(dāng)下的學(xué)術(shù)眼光來打量往事,但往事并不因為后來的精致標簽而改變其原初的成分,尤其是不能刪除原初沖蕩在行動當(dāng)中的英雄主義激情、對民族自尊的呵護、對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問情懷。我想,如果一個民族不首先對這些基本問題予以厘清,侈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理性主義等等理念,并以此來苛求往事中人的“動機的純潔性”,這既不是一種符合歷史的理性眼光,也不是一種充滿情懷的歷史承擔(dān),大概就只剩下了“殘忍的學(xué)問”。
毫無疑問,“長漂”一開始,就是以集體的名義、但更多凸顯個人化的探險行為,但隨后又被涂抹上了超出個體價值的濃厚色彩。這個道理,就像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的研究,同樣很難擺脫回蕩在意識形態(tài)大廳里的最后成交錘音一樣。這種極具社會學(xué)的特色,不是哪一個人是否具備自由主義精神的問題,不是哪一位漂流勇士是否明白個人英雄主義與集體英雄主義的區(qū)別的問題,而是在于:因為堯茂書的橫空出世,因為有了“長漂”,才引起一個時代對野外漂流、探險本身的關(guān)注,讓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因此知道了“三江源”“中華水源”等等詞匯的深刻含義。
歷史真相絕不是學(xué)術(shù)手電筒照亮的那一小塊地盤。歷史是一條從不停息的河流,歷史因為那些倒撲在河流里的探險者的身影而得以不斷延伸。這就猶如一個偉大的生命交換儀式,江河是命泉,江河是淚腺,江河是人類的母親。
為了看清楚一個事物的來龍去脈,往往需要一個時間間隔與空間距離,讓它冷卻,讓它定型,讓它聚焦,讓它在天光下得到滋養(yǎng)。
2006年是紀念“長漂”20年的特別年,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并沒有認真反思過“長漂”。
5月7日中午,我來到位于成都漿洗街高樓里的一家藝術(shù)品有限公司,年屆五旬的“幺哥”馮春很隨意地坐在我的右側(cè),抽煙、喝青花蓋碗花茶,冒起幾縷熱氣,鉆進了他有些凌亂的頭發(fā)間,我立即想到一個久遠的詞語:“煙篆”。他目前在這家朋友開設(shè)的公司里兼?zhèn)€閑職,混口飯吃。他穿一套運動服,看上去肩膀并不寬闊,但很健壯。他語調(diào)平緩,并沒有風(fēng)扯火閃的激烈。談到長江,談到那些驚心動魄、令人窒息的“大跌水”,他并沒有顯出激動。但一說到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漂流兄弟,他的語調(diào)像下切的激流一樣反彈起來。這位中國漂流探險運動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一度是世界上漂流里程最長的人(超過1萬公里),被美國漂流隊員譽為“最熱愛江河的人”,經(jīng)歷并見證了中國漂流探險的三個重要歷史發(fā)展階段,是中國漂流界最具代表性的關(guān)鍵人物。
漂流界的人都喊馮春為“幺哥”,這是有典故的。幺哥將頭扭向窗外,瞇縫著眼,似乎在尋找什么:“我知道長漂這件事情,大概在1985年9月。堯茂書遇難之后,《四川日報》資深記者戴善奎發(fā)表了《長歌祭壯士》報道,當(dāng)年我28歲,是攀枝花鋼鐵公司的工人,看了報道熱血沸騰,就像一爐鋼水一樣。我瘋了一般前后7次自費從攀枝花市趕到成都,希望參加漂流隊。后來得知四川省地理學(xué)會要組織長漂隊,我第一個報了名。1986年5月,終于接到四川地理學(xué)會組織的‘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隊正式通知,前去參加集訓(xùn)。進隊之后,我就開始在排槳上掌舵。四川人一般喊舵手為‘老大,這是川江碼頭的老規(guī)矩。我當(dāng)時不過二十幾歲,‘老大不敢當(dāng),‘幺哥很好,也透著親切。這一叫,逐漸就傳開了,幾乎成了我的一個名頭……”
在此之前,幺哥對漂流的排槳和一大堆復(fù)雜器材,陌生到叫不出名字。應(yīng)該說,絕大部分隊員都沒有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但堯茂書遇難的消息,像火一樣點燃了他們的血,大家聚到成都,一定要實現(xiàn)堯茂書的遺志。現(xiàn)在看來,空有一腔激情去冒險固然是危險的,但是很多事不去冒險,又如何知道就不能實現(xiàn)呢?上世紀1980年代,不要說以民間的微弱力量去從事漂流探險,就是整個國家在漂流方面也是一片空白。這就像新中國首次組織攀登珠峰的情況一樣。
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3支漂流隊開始先后抵達了長江源頭,分別是幺哥所在的中國長江科學(xué)探險漂流隊,以及洛陽長江漂流隊和中美長江上游漂流隊,在無形中展開了一場血肉相博的競爭。
當(dāng)時誰也沒有穩(wěn)操勝券的把握。幺哥告訴我一組對比數(shù)字:“美國人的一艘船的設(shè)備要耗資4000美元,我們是3000元人民幣;美國人的一支船槳就達40多美元,我們的是僅十幾元人民幣造價的木頭制品;美國人一天的補助是300美元,我們是每人2.5元人民幣一天……你知道世界頂級探險家肯·沃倫嗎?他當(dāng)時是美國漂流隊的隊長。1977 年他在印度成功漂流了恒河上游,一個記者問他:‘你的下一個目標是哪里?他指著遠處的喜馬拉雅山說:‘在山的那邊,只有偉大的長江沒有被征服過。別人是武裝到牙齒,我們只有一腔熱血。我后來認識美國很多老資格的探險家,他們對肯·沃倫頗有微詞,但是我覺得不管如何,我們都得承認,是他第一個把漂流項目帶進了中國?!?/p>
沱沱河由沱沱河沿鎮(zhèn)向東流到當(dāng)曲后,稱通天河;過了青海玉樹直達門流入四川境內(nèi)后,始稱金沙江。沱沱河是長江的正源。1986年6月3日,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隊于長江正源沱沱河下水開漂。在漂流了1000多公里的距離并經(jīng)過53天的平靜水面后,情緒樂觀的幺哥一行來到了堯茂書遇難的地方——金沙江。真正漂長江就是漂金沙江,金沙江全長2300多公里,落差3000多米,真正險惡的地方就是金沙江。一進入金沙江,當(dāng)時就兩條船10個隊員。幺哥也被選上了。“當(dāng)時是隊里邊選的,因為隊員很多,第一天我們就下去了,下去就是堯茂書遇險的峽谷通天河……”幺哥打開一張地圖對我解釋,“當(dāng)年,堯茂書正是在這個地方遇難。也就是從這里開始,我們才面臨嚴峻的生死考驗。而此時,美國探險隊已于7月11日沿沱沱河下漂,他們隨時會搶到中國隊的前面。在這樣的情況下,漂流隊決定孤注一擲,冒死沖灘?!?/p>
白玉縣的葉巴灘意味著什么?
“這是人生的一個大坎,想著就要流淚。”幺哥站起來,在房子里急躁地來回踱步,越走越急。
葉巴灘位于四川省甘孜州的白玉縣,是一個跌水。大的叫瀑布,低的叫跌水,但葉巴灘是一個連續(xù)的跌水群。按照國際探險標準,起碼達到了最困難的6級。這個跌水是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隊漂流了1000多公里遇到的第一個跌水。就是三五米的落差,可是船怎么也走不起來,就像在一個恐怖的洗衣機里攪動。兩條船10名隊員,準備先放一條船下去接應(yīng),另外的隊員坐一條船下去。在放船下水的過程里,由于水流太急,力道之大,隊員抓船頭那根繩子的時候簡直抓不住,繩子把整個手掌勒出血了,就眼睜睜看著第一條空船被沖走。10個人只剩一條船,怎么漂啊?這時正好遇到了洛陽隊。
副隊長何平把馮春叫到江邊,他說:“幺哥,下邊的情況大家都不清楚,我們只能下去6個人,有4個人得回去。我們兩個要死只能死一個啊。我是副隊長,我必須下去?!?/p>
他們6個人就下去了。當(dāng)時,幺哥就跪在江邊,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
1986年7月27日,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隊的6名隊員和洛陽隊合并為一組,分乘僅剩下的一艘漂流筏和洛陽隊自己制作的一艘密封艇,向險灘進發(fā)了。隊員下去以后,幺哥和楊勇、南為可、李大放走了2天,翻山回到白玉縣。當(dāng)時的縣委副書記陳永明親自駕車送隊員到巴塘。越野車顛簸了2天才到達下游的巴塘。可是漂流的那只船還沒有到,這個時候幺哥的心就懸起來了。
幺哥對我說:“我有一種很糟糕的預(yù)感。烏鴉在我頭上撲騰,我坐在江邊,忍不住痛哭起來……”
后來有老百姓報告,他們撿到一條破爛不堪的橡皮船。幾天之后,在當(dāng)?shù)夭刈迦罕姾臀渚筷牭膮f(xié)助下,順岸邊的亂石搜尋,終于找到了6名失蹤隊員中的3位。
情況是:1986年7月27日,他們在葉巴灘的跌水里,船被回旋的激流瘋狂攪動起來,亂石都飛到了天上。排槳上的隊員一看不行了,手一松,“嘩”就沖下去了。沖下去以后就各自設(shè)法自救,有的游到四川境內(nèi),有的游到西藏那邊去了。但在密封船里面還有3個隊員,他們不知道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天旋地轉(zhuǎn),直到水流把密封船打得稀巴爛,人被甩了出來。隊員孔志毅被沖出密封船的時候,人們在岸上看到了他,高叫“老孔啊老孔啊,用力游啊!”孔志毅在水里動了兩下就不見了。另外兩個隊員張軍和楊洪林,先后被江水吞噬,一直沒有找到尸體……
孔志毅與幺哥的交情很深。孔志毅來自于解放軍青海某部。當(dāng)時,看到美國人來長江漂流的消息后,孔志毅就對幺哥講:“中國人什么時候也去美國漂一把?而且,要去漂科羅拉多大峽谷?!?/p>
我問:“為什么單單要漂科羅拉多大峽谷呢?”
幺哥解釋:“憑當(dāng)時我們有限的地理知識,也知道那是最能代表美國漂流的地方。18年之后我終于去了,完成了亡友的愿望,只是不知道他對我的做法是否滿意?!?/p>
鑒于犧牲慘重,漂流隊決定暫時放棄葉巴江這段。但為了實現(xiàn)當(dāng)初制定的一寸不落地全程漂流長江的計劃,“關(guān)鍵是為了給全國人民一個交代”,在漂流隊到達萬里長江第一城宜賓市后,補漂小分隊決定再闖葉巴灘。在1986年11月19日進行的那次補漂中,江水溫度僅有2℃,又有王振、王建軍、楊前明3名隊員遇難。代價之高,至今讓人心悸。
在幺哥的話語里,我感到了一種苦澀,一種無從排遣、只好以命相抵的苦澀。
美國漂流隊也在葉巴灘翻船遇險,雖無人員傷亡,但是美國隊卻宣布放棄此次漂流。人們不知道這對肯·沃能意味著什么,當(dāng)時他曾對媒體豪言:“我會再來的?!钡珟啄旰?,他就逝世了。
有一個細節(jié)讓幺哥難以忘記。當(dāng)時,何平和張國定各走一岸尋找失蹤的3名隊員,他們從隨身攜帶的收音機里,聽到了中央臺播送的上海將隆重迎接長漂勇士的消息。兩人不斷用對講機呼喊、傳遞消息,但想著已經(jīng)失蹤的戰(zhàn)友,兩人淚流滿面……
王振和王建軍的遺體在失蹤后一個月才被發(fā)現(xiàn),而楊前明的尸體杳無蹤跡……后來,人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楊前明在遇難前一天給家人寫的信,他寫道:“我也曾想過發(fā)生意外的可能,但這種事應(yīng)該有獻身精神,為的是干一件對我們民族有意的事而感到坦然?!?/p>
幺哥認為,他說出了所有隊員當(dāng)時唯一的心愿……
上虎跳、中虎跳、下虎跳
20世紀30年代,美國地理學(xué)家、植物學(xué)家約瑟夫·洛克曾三次游歷虎跳峽,直到他租用飛機拍下虎跳峽全景,他是最早把虎跳峽以及云南麗江的奇觀介紹給世界的第一人。約瑟夫·洛克指出:“這兒的風(fēng)景美是難以用文字來形容的”“峽谷本身的景致真是無與倫比,頂上覆蓋著白雪的懸崖,像鉆石的皇冠閃閃發(fā)光。17000英尺的山峰高高地聳入藏區(qū)蔚藍色的天空,而在山腳,約10000英尺以下,亞洲最大的河流在奔流。峽谷越深越窄,平靜的江水漸漸變?yōu)闆坝颗炫扰叵鸬暮榱?,飛濺的水花沖擊著狹窄的峽谷?!保ā吨袊髂系墓偶{西王國》,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版)從他拍攝的照片來看,位置是從南岸的一個凸出的山咀俯瞰虎跳峽,他也并沒有下到谷底。金沙江中的兩塊巨石,把江水劈成了三支……
1986年9月10日,中國洛陽長江漂流探險隊用無動力漂浮工具首次漂流虎跳峽全程成功,隊員孫志嶺和四川省《青年世界》雜志記者萬明為這一次漂流探險獻出了生命。幺哥對萬明是熟悉的,在他的記憶里,萬明是一個很靦腆的人,當(dāng)時連女朋友都沒有啊,靦腆之人卻有直面生死的勇毅之氣。由于規(guī)定不準記者上漂流船,他找到幺哥反復(fù)懇求?!拔冶凰木窀袆恿?,同意他上船走一段,不得不讓我們的一個隊員下了船。那時,他與我都住在虎跳鎮(zhèn)……”
萬明是在從中虎跳回到虎跳鎮(zhèn)的路上,被一塊并不大的飛石擊中了頭部。真是奇怪,在萬明去中虎跳的那天,幺哥頭昏欲裂,簡直無法入睡。他抱了一床羽絨被跑到船上,躺在船艙里,總覺得要出事,不敢睡在房間里。第二天是1986年9月13日,他昏昏沉沉地爬起來,才知道萬明出事了。
幺哥說:“我看到他頭上的傷口并不大,流了很多血,但他的樣子有些可怕。我一邊給他整理遺容,一邊在想,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了?!他昨天還給我說,要跟著我們?nèi)ド虾D兀『髞?,他姐姐萬紅從成都趕來,就地火化后,我們一道在繼紅橋上,把他的骨灰撒向了滾滾江濤?!?/p>
虎跳峽的落差達208米,洛陽隊的隊員孫志嶺在“滿天星”灘犧牲了,而朗保羅被困在右岸絕壁下4天4夜,后來終于被營救出來。朗保羅被掛在玉龍雪山下切的萬仞絕壁上,漂流隊毫無辦法,數(shù)百米的垂直懸崖根本無法營救。成都軍區(qū)從中越邊境急調(diào)了一個偵察班空降到下虎跳,這個特工隊是血與火考驗出來的,藝高人膽大,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營救。
面對這樣接踵而至的犧牲,當(dāng)時幺哥也產(chǎn)生了疑問: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其實,這個爭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jié)果。后來人們進行總結(jié),當(dāng)時“長漂”就是熱血加冒險。當(dāng)初人們對探險的了解是極其膚淺的,認為漂流就是一寸不落,就是全程漂流。美國的漂流已經(jīng)有100年歷史了,但他們的理念仍是“生命第一,探險不是冒險”。而我們的10位勇士就因為過度冒險而失去了生命。往事正在遠去,理性、寬容正在成為時代的旋律,中國漂流應(yīng)該回歸人性與理性。
幺哥一行在虎跳峽為此滯留一個月,后來決定采用密封船,但對這種6級灘,密封船也顯得極度脆弱。那個密封船的模樣很像一個傳說中的飛碟。里面既沒有吸氧設(shè)備,也不能操作控制方向。漂流隊開會,讓首漂人自己舉手。幺哥第一個舉手?!暗俏业氖衷诎l(fā)抖。后來經(jīng)過組織研究,決定王巖、李大放漂上虎跳;王巖、楊欣漂中虎跳;王巖、顏柯漂下虎跳。”幺哥老實承認。
很多新聞報道里,都引用了隊員楊欣1986年7月19日進入密封艙時講的話,他說:“如果你不漂流,面對密封艙,它只是密封艙,只是一個橡膠的罐子而已;當(dāng)你要面對要漂流,要進去的時候,我感覺到它真的像一口棺材?!?/p>
人們想不到,這個行為后來會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事件。更沒想到,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是完全以生命為代價的,中國“長漂”勇士成為世界漂流史上最為悲壯的一支“義勇軍”。
在以往的很多報道里,幾乎沒有談到幺哥自己在漂流運動中的“個人事件”,因為集體是唯一的、牢不可破的存在。
幺哥一開始就吃了莽撞的虧。1986年去往長江源頭時,由于沒有常識,他吃了一聽肉罐頭后感到口渴,由于沒有飲水,就俯下身子喝了幾口水凼凼里水,幾乎立竿見影,就開始拉肚子。拉得昏天黑地,眼見是無法好轉(zhuǎn)。隊里就決定,他就不再跟隨漂流隊了,給他一頂帳篷和一袋食物,就呆在無人區(qū),只能聽天由命。他周圍總有大群禿鼻烏鴉亂飛,將云層的帷幕拉低。有幾只大渡鴉并不驚慌,停在距離他幾米開外,一直在觀察他。馮春覺得,烏鴉是在與自己對視。
其實黑鴉的眼睛并非純黑,它身軀的滿溢之光并未對頭部形成遮蔽。烏鴉喜歡發(fā)亮的東西。圓形的,而且能一口叼住,雙翅可以帶走。在藏族民歌里,有“兇惡的黑嘴烏鴉猛地撲來,以為是尸體要啄我的眼睛”的唱詞,烏鴉啄去人眼的事情不多,卻有不少被啄瞎的牛羊。極度饑餓的時節(jié),或者是發(fā)情了,烏鴉的確會飛啄人的眼睛,它以為人的眼睛是珠子。晶體之物是黑鴉炫富求偶的一種方式,雄性的烏鴉為獲得愛情就會收集很多亮晶晶的東西,放在自己的巢穴附近,亮晶晶的東西越多,目迷五色,獲得愛情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個拒絕被光芒照亮的身體,卻渴望光芒將自己的情欲曝光,這是烏鴉的深刻悖論。但馮春想起了另外一句諺語:“烏鴉也吃烏鴉的的眼睛”。
他心里急躁得要命,再加上極度孤獨,當(dāng)晚一口氣吞服了1瓶黃連素和1瓶痢特靈。天亮?xí)r,發(fā)現(xiàn)痢疾停止了。他強撐著在烏鴉的隨行中步行了5天,才到達長江源頭。從此以后,他認定烏鴉飛臨不是噩兆。
有些事情,好像跟身體素質(zhì)無關(guān)。1998年,幺哥參加雅魯藏布江漂流探險隊,長達1500多公里,很多地方只能徒步穿越。有一天走著走著,他一腳踏在一束竹尖上。把竹簽都拔出了,但總覺得疼痛,但還是堅持走了18天到達了格爾木。一個晚上,他的腿從膝蓋以下突然發(fā)黑,腫到發(fā)亮,當(dāng)?shù)氐年戃娽t(yī)院檢查后,從他的腳掌上抽出一根竹簽,并認為可能是敗血癥,只能截肢。他一聽就跟觸電似的,立即懵了?!袄咸靺?!這么一來,我就要告別探險生涯?不,絕對不能截肢。”他大叫起來,像一個瘋子一樣。后來好不容易回到成都在華西醫(yī)院進行處理,腿終于保住了,簡直是天意。這樣的事情,還有好幾次。
我見到墻上有一張馮春漂流的大照片:“幺哥,這是在哪里?”
“科羅拉多大峽谷。這是各國漂流探險家心目中的漂流圣地。你記得孔志毅給我講的話嗎?整整18年了,我一直在堅持,就是一直在等這個機會。2004年7月13日我們從科羅拉多大峽谷‘0公里處下水,漂完全程370公里,在鉆石小溪上岸,那天恰好是7月27日。而1986年7月27日,正是在漂流白玉縣的葉巴灘時,孔志毅、張軍和楊洪林犧牲的紀念日。啊,老孔喲,這是不是上蒼的安排?!當(dāng)時我心情特別復(fù)雜。雖然夢圓了,實際上我是帶著他們的遺愿來的。當(dāng)時我一個人,我也沒有告訴我的隊員們,我就跪在水邊,我心里邊默默地,念著每一個隊員的名字:孔志毅、張軍、楊洪林、萬明、楊前明、王建軍、王振,包括堯茂書……對不起!每次我一提到他們心里邊總是疼痛,我算是僥幸‘偷活下來的人。這些往事啊,像石頭卡在我的肋骨里?!?/p>
“袞雪”的生命意象
歷史的結(jié)論就是如此清楚,正是因為“長漂”勇士們鮮亮的救生背心點燃了歷史的風(fēng)景,盡管他們當(dāng)時打著“科學(xué)考察”的旗號,部分人實際上是為身體、為激情的探險尋找到一個堂皇借口。但漂流探險的總體傾向,不是煽動起一種為刺激而刺激的探險熱情,而是逐漸走到了另外一個方面,走向真正意義的生態(tài)保護和建設(shè)。曾經(jīng)的“長漂”勇士楊欣,后來成為中國第一個從事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民間環(huán)保組織“綠色江河促進會”的發(fā)起人。他通過義賣影集籌款,在海拔4600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qū)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民間自然保護站。這一系列行為,不過是“長漂”勇士繼續(xù)履行著的一種江河使命。
正如有關(guān)學(xué)者所指出的,目前長江經(jīng)濟帶只延伸到了重慶,以上海為龍頭,重慶為龍尾,主要是尋求流域城市的經(jīng)濟共性。長江流域養(yǎng)活了中國4億以上的人口,這條江是否會變成第二條黃河?可以說,正是從“長漂”開始,才真正引起人們對長江命運的思考。
1986年之后,“長漂”勇士各奔東西,但只有幺哥的身影依然活躍在激流世界之中。2004年他參與并組織對美國科羅拉多河大峽谷全程的成功漂流,這是代表中國漂流力量首次大規(guī)模海外遠征,他由此成為完成長漂、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漂流、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漂流的第一人。40多年來,馮春一直致力于中國漂流運動的推廣和發(fā)展,他的足跡走遍了中國的主要江河,參加了許多大型漂流活動,擔(dān)任過主力漂流隊員、漂流隊長、教練等,并在中國舉辦的漂流運動大賽上多次取得優(yōu)秀名次;他還主動在年輕人中進行漂流運動知識的普及和教學(xué),培養(yǎng)了一大批熱愛漂流運動的新生力量,普及漂流知識,宣傳環(huán)境保護、生態(tài)旅游等,將漂流活動與社會責(zé)任聯(lián)系在一起。
2016年夏天,我來到成都火車北站附近一小區(qū)采訪幺哥。這距離我上一次采訪他,倏忽10年就過去了。他看上去還是那么精神旺盛,目光如隼,體格精悍,記憶力過人。他談到自己2016年的一次“突然”之舉:報名參加3月在都江堰舉行的“雙遺馬拉松”賽。“1986年成都舉行萬人馬拉松活動,薩馬蘭奇也捐助了5萬元?!L漂隊員孔志毅就參加了當(dāng)年的半程馬拉松賽。他是1986年‘長漂犧牲的第一位勇士。我參加馬拉松賽就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到了最后階段,我真的是念著他的名字努力堅持完成了賽程……”馮春的聲音低沉了,把頭扭向一邊。
在他的客廳里懸掛著很多漂流器材、照片、證書,墻上有一幅巨大的書法拓片,僅有兩個字:“袞雪”。馮春解釋,這是2003年到漢江漂流的意外收獲。他們一行來到褒河參觀,看到了魏王曹操所寫的“袞雪”,這是目前唯一能見到的曹操手書真跡。漢建安24年(公元219年),曹操駐兵漢中褒谷口運籌國事,見褒河流水洶涌而下,撞石飛花,揮筆題寫“袞雪”二字后,隨從提醒:“袞字缺水三點”。曹操撫掌大笑:“一河流水,豈缺水乎!”遂成千古美談,后來題字刻于河中巨石上流傳至今。幺哥買了好幾副拓片,贈送給國外同行,他們得知這一典故,恍然大悟:探險者漂流的一生,其實就是“袞雪”的一生啊。
一生“袞雪”,多么壯美,卻又是危機四伏。
江河都有自己的生命,它們百折周回也要奔向大海。大海就是江河的理想。沒有到大海前,它們在不斷地蓄勢,擴大動能。一旦有了機會,它們會毫不猶豫撲向大海。馮春說:“我不是成功了,而是一直像江河一樣在成長?!敝挥谐蔀榻拥乃?,才可以經(jīng)歷這一壯美的過程;更不能做物欲橫流之中的泥沙,泥沙會沉入河床,永遠見不到陽光……
整個“長漂”探險活動,除了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隊,包括美國隊、洛陽隊在內(nèi)共有11位漂流隊員犧牲,幺哥是有痛切反思的。
法國一支由銀行家、企業(yè)家組成的漂流隊,于1987年漂流扎伊爾河,全軍覆沒。當(dāng)時的法國總統(tǒng)發(fā)表講話,稱之為彰顯了“法國的國家精神”。面對逝去的戰(zhàn)友,幺哥只想說,一個人在用他的全部生命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但是,他們的犧牲也給社會和他們的家庭帶來巨大傷痛。40年后的今天,我們當(dāng)年的“長漂”,經(jīng)驗可謂沒有。雖然作為探險運動,肯定會有風(fēng)險和付出,但是如果是換作各方面經(jīng)驗都有所積累的今天,有些損失還是可以避免的。12年后參加雅魯藏布江漂流探險,我就已經(jīng)懂得,漂流也要尊重科學(xué),中國的漂流運動,慢慢走向成熟和理智。
2015年7月,幺哥以“安全顧問”的身份,參加了“重走堯茂書之路”的漂流紀念活動。
在海拔超4500米的青海省格爾木市唐古拉山鎮(zhèn),寒風(fēng)肆虐,人跡罕至,身影碩大的烏鴉和流浪狗幾乎成為小鎮(zhèn)上的主角。鎮(zhèn)東頭有一座絳紅色的二層小樓,有一座雕像叫“長江龍”,勾勒出長江的宏大氣象,這里是中國民間環(huán)保組織“綠色江河”在長江正源沱沱河畔建設(shè)的長江源水生態(tài)保護站。2014年夏季,“綠色江河”發(fā)起“煙瘴掛尋蹤——長江第一峽谷生物多樣性調(diào)查”項目,組建由植物學(xué)家、動物學(xué)家、人類學(xué)者等30余人參與的考察隊,通過數(shù)據(jù)、圖片、影像記錄展示煙瘴掛豐富的生物和文化資源,完成相關(guān)調(diào)查報告。動物學(xué)家得出科學(xué)結(jié)論,當(dāng)?shù)匮┍姆N群、密度位居中國之首。
沱沱河流到青藏公路邊的“沱沱河沿鎮(zhèn)”時,此地海拔4533米,是青藏公路昆侖山口至唐古拉山口路段中海拔最低之處,鳥類極多。如今它已演變?yōu)樯?米、寬20-60米的大河了。長324米的萬里長江第一橋,就飛架在沱沱河沿的河灘……環(huán)境的變化真是太大了。
畢竟能重回故地,就讓幺哥感慨萬端!“戰(zhàn)友們,我來了……”漂流路線是從沱沱河下水,一直漂到玉樹上岸。到達通迦峽,一種不安旋渦一般又一次涌上心頭。幺哥注意到,當(dāng)時的江水流量是2200立方米/秒,堯茂書遇難時的流速是900立方米/秒,高出了2倍多!果然,漂流隊的一艘船就被沖翻了,幸好隊員穿的是質(zhì)量最好的防水保溫救生衣(里面有干衣),還有高科技頭盔,人被沖了幾公里終于救上岸。當(dāng)年堯茂書穿的是海上保溫救生服,落水后衣服立即充氣,人被浮在水面無法游動,左沖右撞,人很快就昏迷了……這也是拜科技進步所賜。
江流水量很大,這說明上游冰川出現(xiàn)了大面積退縮溶解。1986年漂流時,長江上游的通天河還是干流,當(dāng)時只在河中央看到一塊10平方米左右的沙丘;1993年幺哥再去時,通天河已有了網(wǎng)狀水系分布,出現(xiàn)了成片的沙化地,甚至人力拖船的現(xiàn)象也不時出現(xiàn)?,F(xiàn)在呢,水天茫茫,令人憂心……
幺哥強調(diào):“我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通過自己的行為,讓更多的人加入到保護長江源的行動中來。而國內(nèi)的各種漂流活動,恰恰是人們關(guān)注生態(tài)、關(guān)注大自然的一個窗口。”
幺哥參與組織和策劃了國內(nèi)眾多漂流賽事和活動,尤其是2001年5月參與組織和策劃的“首屆中國攀枝花國際長江漂流大賽”。金沙江攀枝花江段灘多水急,刺激驚險,在此漂流既能感受到陽光的愜意,又能領(lǐng)略到各種民俗風(fēng)情,是漂流者進行漂流的“黃金地段”。攀枝花國際長江漂流大賽從2001年至今已成功舉辦了4屆,有200支中外隊伍、上千人參加了比賽,參賽國家多達19個,長江沿線的17個重點城市均組隊參賽,其規(guī)格、規(guī)模、水平在同類賽事活動中均受到國際、國內(nèi)人士的高度評價。這也可以發(fā)現(xiàn)漂流活動不但已經(jīng)成為全民健身當(dāng)中的熱點,而幺哥最大夢想就是:漂流項目就像激流皮劃艇一樣,一定可以成為進入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
幺哥告訴我,他今生的“最后一次漂流賽”。
“我聽到一種議論,‘幺哥漂流能力很強,比賽恐怕不行。老子就毛了……這倒并非全為爭一口氣,我也想證明一下自己訓(xùn)練的隊員實力。攀枝花國際長江漂流大賽設(shè)有71公里拉力賽和26公里速度賽,競賽分為專業(yè)組和業(yè)余組,參加專業(yè)組的幾乎是國外隊。我?guī)ьI(lǐng)四川大學(xué)漂流隊參加業(yè)余組,4個學(xué)生隊員,我親自掌舵,我們奪得了兩個冠軍。后來我看到成績,比專業(yè)組還要好。我的漂流人生自然無法停止,但這是我最后一次以隊員身份參加漂流大賽,但愿它是我參加漂流賽事的一個豹尾?!?/p>
作為中國國內(nèi)唯一親身經(jīng)歷、見證中國漂流探險運動三個重要歷史發(fā)展階段的馮春,中國漂流30多年的發(fā)展,就是幺哥30多年生命的延續(xù)?!拔以赣梦疫@30年的積淀,回報給中國的漂流事業(yè)。30年來我有了很多新認識,重漂長江,我最大的職責(zé)就是避開那些有危險的地方,不要再有人為此失去生命!”
這就是“袞雪”卷起的理性浪花。
…………
金沙江上游區(qū)域,我也去過多次,烏鴉與大鷹似乎是那里恒久的居民。
超邁的鳥總是高飛疾走,遠離塵囂。它們是天之驕子,忙于天上的生活。希望靠近人類生活的鳥兒,除了食物原因之外,它們無力高蹈,必須用一技之長來換取繼續(xù)下去的機會。有些鳥兒乖巧,羽色靚麗,就成功了。這其中奇怪的恰是喜鵲,喜鵲作為鴉科鳥的代表之一,叫聲跟烏鴉同樣是粗鴰的,但在古人耳道里,卻成了喜慶之音。還有一些走中間路線的鳥,比如白鷺、灰鷺、斑頭雁、白鶴之類,不即不離,貌合神離,也在人們的視線內(nèi)外存活下來。但烏鴉近距離地叫喊,反復(fù)提示,耳提面命,引起了聽眾的極大不快。人們歷來青睞示好者,藐視預(yù)言家,尤其是真正的鴉語者。宋朝詩人謝翱《送人歸烏傷》有“饑鴉啄雪枝上啼”之句,這樣的烏鴉無需豢養(yǎng),就比雅典娜的貓頭鷹更為兀立而般配。而在北歐的神話當(dāng)中,兩只烏鴉分別站在大神奧丁的左肩與右肩,卻代表思想與記憶。
烏鴉更喜歡帶先鋒們?nèi)ネ恢劳ㄍ睦锏穆飞?。失去向度,失去目標。先鋒和烏鴉就像荒野里的細流,慢慢干涸,直到黑夜填滿、充溢它們的脈管。
黑夜深處并非黑暗,黑暗深處攪動黑色,黑色孕育黑暗,黑暗發(fā)出黑到深處的光。
光——滿溢了幽藍。
鴉語是黑中發(fā)亮的,非人工鍛造,是收斂了一切火與熱的隕鐵。所以,這個世界除了光明就是黑暗,除了軟弱就是玉碎之外,烏鴉站在暗處,為黑暗綴起一道黑色的邊際,如刀刃之鉻,黑暗就比光明的幅度,多出一寸。
被“長漂”開啟的水天之景
近幾年幺哥一直在為漂流事業(yè)奔走呼號,做了很多事。具體有兩件:一是擔(dān)任青海玉樹漂流總顧問;二是參與籌建長江漂流紀念館。
“三江之源,源在玉樹”?!爸腥A水塔”在玉樹具有特殊意義。在這里開展漂流,不僅再一次挑戰(zhàn)人類極限,更讓全世界關(guān)注青藏高原,關(guān)注這里的水,關(guān)注這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人文歷史。2014年,當(dāng)幺哥得知青海玉樹州有在當(dāng)?shù)卮蛟炱骰氐南敕〞r,幺哥對玉樹市委書記蔡成勇說:“在海拔4000米以上地區(qū)舉辦漂流,不僅國內(nèi)首創(chuàng),在國際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庇駱涫械拈L江一級支流巴塘河下游河段7月份水量充沛,賽道等級可達國際4+級,加之天然的落差,挑戰(zhàn)性極強,是國內(nèi)乃至世界少有的高等級優(yōu)秀賽道,玉樹市也完全具備世界級體育賽事的接待能力。正因如此,幺哥全身心地投入到玉樹漂流的路線選擇、人員培訓(xùn)、機械指導(dǎo)上來??喔?年,被徹底曬成了“黑人”。
國際漂流聯(lián)合會主席及國家體育總局中國極限運動協(xié)會秘書長赴玉樹考察認證后,2016年7月19日,來自世界1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100多名漂流健兒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河流中展開決戰(zhàn),這是漂流世界杯自成立以來第一次在中國舉辦,也是中國第一次有城市取得國際漂流A級賽事舉辦權(quán),同時也是玉樹市第一次承辦如此高規(guī)格的國際體育賽事。
以幺哥的閱歷,漂流生涯中也有讓他特別興奮的發(fā)明。
當(dāng)年他參加科羅拉多大峽谷漂流時,見識過美國的動力艇。他向玉樹相關(guān)部門推薦這一項目獲批后,才發(fā)現(xiàn)根本買不到動力艇。美國有全世界最好的動力漂流艇,9萬美元一條,還不帶發(fā)動機,關(guān)鍵是美方要求必須一次購買10條。絕望之余,他發(fā)現(xiàn)成都龍泉驛區(qū)的王岱、羅雁夫婦一直在謀求科技創(chuàng)新,幾經(jīng)磨合,他們從美國進口海鉑龍材料,研發(fā)出完全達到NRS國際標準的動力艇,從而滿足了玉樹漂流所需。
漂流界有句俗話:“漂流在四川,漂流在民間。”新生代漂流力量已經(jīng)崛起。1986年“長漂”之后,隊員們一直有一個心愿,就是建立一座博物館。2012年,長漂隊員張國憲對幺哥講,建川博物館愿意落實這件事。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與他們座談后當(dāng)場拍板:長江漂流紀念館落戶建川博物館!開館日期定為當(dāng)年“長漂”隊伍的出發(fā)時間:6月3日。幺哥立即投入到尋找遺物、整理資料、照片的工作當(dāng)中。他捐獻了200多件物品,撰寫了近千張照片的詳細說明。
2013年6月3日紀念館開館,幺哥在第二天就決定戒煙。長漂的戰(zhàn)友啊,我們的愿望實現(xiàn)了。
浩蕩長江長萬里,攀枝花是第一城。2017年我受四川省作協(xié)安排,到攀枝花市文學(xué)院掛職一年,因此我去過好幾次金沙江與雅礱江的匯合處。一半碧綠、一半渾黃的野水,流出很長一段距離仍能夠看到二者分明的界限。就像書生與俠女撞了一個滿懷,書生被俠女?dāng)Q著衣領(lǐng)子,騰云駕霧,實現(xiàn)了“草上飛”的歷險。這里的地名叫雅江橋,1966年郭沫若到攀枝花視察,登臨第一座雅礱江大橋建設(shè)工地,為即將竣工的大橋題寫了“雅江橋”三個字。自此雅江橋不但是橋的名字,也成了金沙江和雅礱江兩江交匯處的地名。那天傍晚,我站在雅江橋下野水奔流匯合口,極目遠眺,最后的天光薄薄地鑲嵌在山巔,為山影勾出一道金邊。流水把兩岸的燈火帶往了水底,去照亮那些無光的夢。野水天光浩浩蕩蕩,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但唯有那種峭拔于山水之上的大云,停駐,不去。
1986年首漂長江活動中,15名主漂隊員中,有7人來自攀枝花市,人稱“攀枝花七勇士”:“苦行僧楊欣”、“獨行俠馮春”、“智者沈大綱”、“義商何平”、“散仙楊勇”、“癡心蘭為可”、“凡人許瑞祥”。7人當(dāng)中出自攀鋼集團的有2位:何平與馮春。也可以說,這一次漂流,讓世人的目光第一次從鋼鐵之城游蕩開,開始注意到這座城市深處的人與事。2013年5月29日,許瑞祥因病去世,風(fēng)云際會,遂成廣陵絕響。英國學(xué)者哈·麥金德在《歷史的地理樞紐》里指出,“當(dāng)遙遠的未來的歷史學(xué)家回顧我們目前正在經(jīng)歷的這些世紀,并像我們現(xiàn)在研究埃及歷代王朝那樣把它們縮短來看時,他們很可能把最近的這400年描述為哥倫布時代,并且將會就這個時代在1900年以后很快就結(jié)束了。最近,地理探險幾乎已成過去的說法已經(jīng)是一種老生常談,人們并且認為地理學(xué)必須轉(zhuǎn)到細致的考察和哲學(xué)的綜合這個目標上來。在400年中,世界地圖的輪廓已經(jīng)近于準確地完成,即使在極地區(qū)域,南森(Nansen)和斯科特(Scott)的航行也已大大地減少了重大發(fā)現(xiàn)的最后可能性。”這一論述暗示了一個事實,即潛伏在地理探險背后的功利動機與強勢文明企圖通過地理探險來予以擴張勢力的主動力,伴隨著“重大發(fā)現(xiàn)”的終結(jié),西方探險家終于開始把挑戰(zhàn)生命極限、實現(xiàn)個人人生價值的目標,鎖定為飄蕩于絕頂?shù)钠鞄谩6?,這就使探險走出了單純以科考為軸心的老套路,人生天地間,展開了驚心動魄的華爾茲。
而事情的悖謬恰在于此:1979年時,堯茂書正是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日本探險家植村直己只身探險北極和漂流亞馬孫河的報道后,對這位探險家的那種冒險開拓的勇敢精神欽佩不已,才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漂流長江。毫無疑問,當(dāng)漢語語境里根本沒有實現(xiàn)個人“冒險開拓的勇敢精神”的空間時,在茫茫的青藏高原曠野之地,就成為另外一個可以寄托“笑傲江湖”的所在。即用個人之力,去穿越西方行走了400年的地理探險、文化擴張、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荊棘之路,并以個體的身軀,去實現(xiàn)捍衛(wèi)民族自尊、追尋文明之根的雙重使命。因此,堯茂書的失敗,從一開始就被注定。
堯茂書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先鋒式的歷險意義,盡管我們在長漂過程中目睹到另外一些人的自甘墮落,但我還是要說,他真正沖剌到了人跡罕至的地方,他突爆的生命力在抵近大限前夕,迅急耗盡于一種個人化的昏熱中,他必須拋棄自己的身體,去履踐歷史與意識形態(tài)的命定,讓赤腳踏出的刀鋒之路鈍化為追隨者可以通行的小徑。在歷險者搖晃的身影中,歷險者已經(jīng)成為路標。有人說,真正的“先鋒沒有前途沒有希望。先鋒應(yīng)該是徹底絕望者的姿態(tài),是一無所求的姿態(tài)?!鄙踔?,他們心甘情愿地仆地成路,讓后繼者們踏著他的身軀,走向理想的極地……
在一個血脈里充斥著酒色的時代,英雄壯舉不過是理想主義者人格化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堯茂書以置身祭壇的壯烈,為蟄伏于民間、大地上的英雄主義精神尋找到了一條險峻的天塹小道。所以,對一個事件的評定,不是橫向的,而是縱向的;不僅僅與歷史上的過去,而是跟歷險者的理想相參照??纯磁佬性诤蟋F(xiàn)代語境下的人們吧:想要娶一個富婆,想賺夠1000萬元,考上哈佛,想擁有一套獨棟別墅,這些都是生活的目標,但一定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從來不會以極其功利的面目出現(xiàn),如果有的話,那多半是混淆了生活目標與理想的界限,或者是偽理想。理想必須是來自靈魂的要求。
當(dāng)探險者把理想視為自己跋涉之路前方、同步順延的一道陽光時,一種完善自我的強烈意愿,會像電流一樣在生命中爆發(fā)出火光,它會吸納理想的光與熱,在交相輝映中,照徹生命歷程的過去與未來!理想是極端個人化的事業(yè)。面臨一切重荷與屈辱,理想的光芒賦予了探險者“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氣概。
理想是永難企及的,但我們在無限接近。理想不可能被完全實現(xiàn)。也正因如此,那些綿延在大地上的理想,才顯得格外痛苦與輝煌……烏拉圭文學(xué)大師愛德華多·加萊雅諾在《行走的話語》里特別談到一種烏托邦的設(shè)置:“我靠近兩步,她就遠離兩步;我走十步,地平線也往外跑十步;我再走得多,也無法趕上她。那烏托邦有何意義?”
“她的意義就在于:讓你行走。”
我回憶起那天黃昏時分與幺哥分別之時,他講的那一番話:
“一晃這么多年了,參與長漂的朋友各忙各的,很少見面。但是我堅信:對親身經(jīng)歷過那次驚心動魄的每個人而言,激情、勇氣是不可能忘記的。如今,我們都年過半百了,漂流沒有給我?guī)砦镔|(zhì)財富,但我從漂流里獲得的生命體驗要大大高于一切。我想說的話只有一句:活著!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
說明:根據(jù)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指揮部1986年12月14日專題請示,四川省人民政府審核,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1986年12月22日以[86]民優(yōu)函第312號文,同意批準在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探險中犧牲的王建軍、王振、楊前明、堯茂書、萬明為革命烈士??字疽阌芍袊嗣窠夥跑娍偤笄诓颗鷾蕿楦锩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