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甘肅合水人。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著有小說、散文和學術論著約七百萬字。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隴東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有散文集《紙上蒼生》等十部,有學術論著十多種。曾獲中華人口文化獎、老舍文學獎等二十多項。多次擔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駿馬獎等國內(nèi)重要文學獎評委。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委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主席團主席?,F(xiàn)任甘肅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一
那是一座廢棄的村莊??吹贸鰜恚瓉硎且粋€很大的村莊。一條條或寬或窄的梯田,從山根一直盤桓到山頂,像一只螺號。山頂有一圈土墻,還有幾棵大樹,象征著這是曾經(jīng)的權力中心。細雨下個不停,原來生長莊稼的梯田里,長滿了雜草,密密實實,走進去,露水打濕整個下半身,而腳下軟乎乎的,像是光腳踩到了一片死而不僵的蟲子。山坡上有一株榆樹,樹冠不在了,只剩下半截樹樁,在一尺高的地方分成兩叉,一只腳踩在分叉上,遙望遠天遠地,再把臉色調(diào)整得憂戚一些,細雨打濕頭臉衣裳,便也有了某種感時傷懷的志士味兒。
一條簡易大道就是這座山包的腰帶,一圈圈繞上來,搭在山埡口,然后,從那面山坡一圈圈繞下去。這是幾千年讓無數(shù)旅人遷客談之色變的隴坂。從關中平原一路西去遙遠,或是從西邊的遙遠一路東來中原,這都是一條捷徑,也是險道,而且是方圓數(shù)百里唯一的選擇。張騫從這里一路西去,發(fā)現(xiàn)了大中原之外的天地更大,法顯從這里西去求法,而鳩摩羅什則帶著佛法東去長安。求法之路永無盡頭,弘法事業(yè)繼往開來,唐僧踏上了無數(shù)前輩走過的求法弘法之路。西邊山下的渭河邊是李白的故鄉(xiāng),而杜甫就是從這個山埡口,逃離動亂的關中,來到秦州避難的。如果再往前推一些,漫不說伏羲女媧這些傳說中的中華始祖了,秦始皇的祖先就是在這片山地為周王室牧馬,扎下根基,西守東擴,然后定鼎天下的。
這是一片天然的馬場,至今仍然駿馬成群。當然,輝耀數(shù)千年的良馬再也不能在疆場雄風獵獵了,它們會成為影視劇中的噱頭,成為富人莊園里的寵物。馬是為戰(zhàn)場而生的,離開戰(zhàn)場,馬就是一種牲畜。這些牲畜們當下在細雨中,在到處噴濺著綠汁兒的草地上,吃草,戀愛,嬉戲,自在,自由,卻也目光散亂,神情淡漠,像是所有不愁生計,但心神不寧的人。
站在山埡口的砂石路面上四外瞭望,往東,煙雨茫茫,草木莽莽,但我知道,看不見的所在,就是西行者的來路。往西,煙雨茫茫,草木莽莽,我仍然知道,看不見的所在,就是西行者的無盡旅途。無法猜度,在虎狼成群大樹蔽日的時代,那些上路者站在這條自然地理的分水嶺,也是中原與邊地的分水嶺上,到底都在想什么,西行者的目光一定是迷茫的,但心志一定是決然的,沒有那種決然,誰敢踏上傳說中的無盡之旅不歸之路。而東來者一定是帶著再生者的欣喜的,他們的目光一定是每天早上看見朝陽升起時那樣,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完了無盡之旅,所有的路途艱險都被他們一一甩在了腦后,面前就是傳說中的錦繡之地啊。
隴坂,一個在史書上被書寫了幾千年的所在,而我去過許多次,卻寫不出來一篇文章的地方。
二
也許,人們走向遠方的最初原動力就是傳說,傳說中的天堂,傳說中的天堂之地。
我第一次來到這里,一個以單個“高”字命名的川南小縣。但我很早就知道,那個神秘的僰人與這里有著關聯(lián)。夜色里,來到長江邊,然后坐在車子里走了許多山路。不辨方位,感覺是朝著長江的反方向走了。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我問接我的本地領導,高縣以前一定是有水路通長江的吧,她說,是啊,以前沒有公路,全靠水上交通?,F(xiàn)在小河上建了水電站,水路不通了。繼而她反問,你怎么知道以前是通航的。我笑說,現(xiàn)在到處都是高鐵高速公路,你們還是這種老公路,說明山區(qū)很多。那么,在百年前,你們那些后來成為各方面英才的人物是怎樣走向廣闊世界的,一定是有水路聯(lián)通長江,然后通達世界的。
她說,是這樣的。
第二天天亮,賓館外面就是那條通往長江的河流。
與許多川地小城一樣,高縣的平地也極其有限,一條窄窄的街道將建筑與河堤分開,因為擁擠,而盡顯繁華,吃的用的,抬腳就可滿足日常所需。河堤很高很陡,看得出,過去的老城區(qū)是多么的逼仄,也是多么的驚險。人住在河邊,出門就可上船,水路通到哪兒,人便可隨水追逐世界潮流。
去南方的次數(shù)多了,也明白了許多事理。北方地域雖寬闊,河流卻很少,即便有河流,能夠通航的更少,來往要依靠官道。官道稀少,又要翻山越嶺,地域開闊,交通反倒不便。而南方,到處都是河流,而幾乎所有的河流都可行船。大江大河行大船,小河小溪泛扁舟,支流干流相接,交通網(wǎng)絡便也形成了。又因為,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里,北方土地廣闊,一個人一生不用出外謀生,待在村莊就可養(yǎng)家糊口,也因而思想和行為方式趨于保守。而南方耕地普遍稀少,如果不去外面闖世界,很可能出現(xiàn)生存危機。也許這就是近代以來,南方地區(qū)往往引領時代風尚的內(nèi)部原因。
以地形而言,四川處在西部內(nèi)陸,周圍大山圍困,但卻往往成為得風氣之先的地區(qū),大約與這條長江有關。只要門前有小河,便可通大河,大河通大江,大江通四海。位居長江邊上的高縣,一代代人便依靠這種便利,把自己的子弟送往廣闊天地。
做完在高縣必須做的事情,我滯留了一天。
來了,一定要看看僰人曾經(jīng)居住過和消失了的地方。
我不打算尋根問底,我不具備這份能力,也沒有多少必要。當下的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許多都無法真正抵達真相,大多的籠罩在歷史煙云深處的事情,我們只能看看殘留物,嗅嗅漂浮在現(xiàn)場的氣味,如同大戲業(yè)已散場,看看戲場,聽聽那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的遺響,僅此而已。
在當?shù)嘏笥训囊I下,我來到了傳說中的僰王山。一盤盤山路,一片片翠竹,山路驚險,翠竹茂盛,山路有多驚險,翠竹便有多茂盛。正是概念意義上的冬季,這里卻是瀟瀟冷雨。雨霧在山谷翠竹間繚繞,灑在身上的不是雨滴,像霧像風又像雨,目光被無窮盡的景色繚亂著,心神卻被一種天籟般的靜謐撫慰著。一片巨石,錯落在翠竹間的空地上,傳說僰王在這里演繹過什么神奇的軍陣,我不想在傳說中搜尋傳說,然后以傳說證實傳說。傳說只能繁衍傳說,而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巨石陣的后面是一座高山,一座被雨霧和翠竹封存的高山,可以想見,在無法精確計算的歲月里,一場地震,或僅僅是山體想換一個站立的姿勢,稍一動彈,原來附著于山體的一些石頭,便趁機脫離本體,呼嘯而下,到了較為平坦的緩坡,再也跑不動了,于是,各自以當初停下腳步的姿勢定格于此,完成了億萬斯年的守望。從此,山,獨立為山,石,獨立為石。
其實,巨石陣就在山腳下。巨石陣已經(jīng)在山上了,距離平地很高很高了,說是山腳,指的是更高的一座山的山腳。到了山腳,車路還是有的,可在這樣的天氣下,汽車不能再走了。步行當然是可以的,不過,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時間。重要的是沒有勇氣。很多時候,我們習慣于以沒有時間來遮掩沒有勇氣的臉面。逢山必登,曾經(jīng)是多么遙遠的事情了。天地間的每一座山,無論山體大小高低,毫無疑問,都是世間所有人的長輩,可是,年紀再大的人,包括死去的人,哪怕是號稱人類祖母的南方古猿露西,活到現(xiàn)在,也不過二百萬歲。在山面前,在任何一座山面前,她都還算得上一個妙齡少女,乃至襁褓幼女。山根下,有一座院落。真正的山根下,一棵大樹一樣的山,直杠杠站在面前,誰要是與山等高的個頭,便可額頭對額頭說話了。就是這樣不留余地的山根,在山根的平緩處有一所房子。
那是一戶人家。
此前,無論在哪里,都沒有見過這種居住格局的人家。房子很高大,類似大屋頂那種建筑樣式。當然不是典型的大屋頂。在左首房屋的山墻上,朝著大路開了一個口,說是窗口,比正常的門還寬闊,說是門,作為門檻的墻卻有半人高低。一個中年婦女正是在半開的房間里勞作,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了個招呼,走近一看,那是一間廚房,里面羅列著一應廚房設施,而靠著那半人高的石墻,卻是一只巨大的石槽,一米寬闊,一米半深淺,兩三米長短,有半槽清水,可以讓人臉在水中映現(xiàn)。我問這個石槽是干啥用的。婦女說,那是水缸。嗯嗯,水缸放在戶外,我還是第一次見,以這么大號的整塊的石塊鑿出一口水缸來,我也是第一次見。院子里堆滿了竹枝,帶著竹葉竹花的那種,我問這是干什么用的,婦女說是做掃帚的。哦,家鄉(xiāng)位于黃土高原腹地,不產(chǎn)竹子,但卻離不開竹掃帚。小時候,家里常備兩種掃帚,一種是自家天地或屋前屋后空地上生長的掃帚。這是一種單本植物,青苗階段可以割下來喂豬,人也可以當菜吃。每家總要留一些,看著它們長大,長高,變老,連根挖出來,曬干,用麻繩捆縛結實了,可以當掃帚用。大號的單株掃帚,可以有一米半長短。這種掃帚的枝葉比較脆弱,通常用來掃院子,枝葉綿密,用力不大,院子掃得干凈。竹掃帚可是稀罕物,要花錢在集市上買的,枝葉堅韌,耐用。往往用于打場時,捋出糧食顆粒中的雜質(zhì)。
當然,我在童年時,家鄉(xiāng)人用的竹掃帚不可能來自川南,山河懸遠,運輸能力有限,一把竹掃帚從產(chǎn)地到終端消費者手里,僅成本恐怕趕得上金掃帚了。我們用的竹掃帚來自陜西,大約是西安以南的終南山一帶。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寫過這樣的情節(jié),梁生寶他們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去終南山割竹子,打成掃帚,搞副業(yè)。終南山距離我們老家那里,也就三二百公里路程,說不定父老鄉(xiāng)親們曾經(jīng)使過“梁生寶”們,用一根根竹條捆縛的竹掃帚,想想世界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樣浩大無邊。
上不了山頂,何妨下到山谷中。那就是傳說中的僰王洞。不辨天日的雨霧,不見地皮的綠色,冬天尚且如此,春夏秋不知要綠到什么地步。我是西北人,常年生活在西北。西北缺少綠色,自參加工作以來,每年都在履行植樹義務。讓大地披滿綠色是我們的口號,也是常常撬動內(nèi)心情愫的奢望??墒?,如果行走半天還看不到大地的本色,就會生出些許莫名的恐慌來:大地哪去了?僰王洞深藏在雨霧和綠色中。那應該是水流億萬斯年的杰作。原本渾全的大地已經(jīng)被劃拉出一條巨大的傷口,水流還嫌不夠,一道道瀑布利劍般劈空而下,峽谷內(nèi)所有的石壁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苔蘚,像是一片片厚厚的掛毯。在人居住的屋子里,掛他有多厚實,屋子就有多溫暖,而在這間上古化外之王居住的石洞里,掛毯有多厚實,就意味著有多冰冷。真是夠得上冰冷,身上所有的衣服頓時化為烏有,似乎肌膚也變得千瘡百孔,一絲絲陰冷之氣,直接穿過衣服和肌膚,直刺骨頭。在上古時代,這里的植被應該比現(xiàn)在還茂密,難以想象,僰王住在這里是何種感受,或者,僰王對于陰冷,有著多么強大的耐受力。
離開僰王山,依然是冷雨,然后去了宜賓,去了五糧液酒廠區(qū),去了李莊,去了三江匯流處,最后去了飛機場。不是飛回家,而是飛往另外一個離家更遠的地方。
來了,去了,來這里了,去那里了,人人都在路上,時刻準備著出發(fā),移動社會,無人不在移動。
三
以省際關系論,我所居之城與青海最近。蘭州到西寧,動車一個小時,汽車兩三個小時。接上地界就算到了的話,那么,抬腳就到了青海。蘭州的紅古區(qū)與青海的民和縣毗鄰,城區(qū)原先還相隔著若干距離,有一片平地屬于兩家共有,一家一邊。紅古區(qū)的政治文化中心在這里,民和也不失時機,在屬于他們的那一邊搞了許多設施,街道馬路互相拉通了,同在一個街區(qū),那么誰是誰呢,好辦,給馬路上劃出一條線,就算是邊界了。很多年前,我參加的一個采風團路過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可是,車上許多高明之士,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正好那天要下榻紅古區(qū),晚飯后散步時,大家走到那條線上,還是表示難以置信。其實,這有什么好驚訝的,同在一個地球,相隔千山萬水者,不過就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地緣相接者,國與國之間,與一個國家內(nèi)省際縣際村際之間,山水相連,聲氣相通,并無什么特別之處。有如鄰居,雙方關系要是和洽,誰家有一口好吃的,都不會閉門獨享,關系要是破裂了,平和一點的,自掃門前雪,雞犬相聞,炊煙相混,但老死不相往來,真正撕破臉了,近我者先死。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真是說到了核心??墒?,人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卻是有偏差的,《史記》說:緩急,人之所時有也。說的是人都有困頓時候,免不了需要別人幫助。這是從人的互惠互利關系說的,因此,人們便忽視了互害,而鄰居間的互害,總是近水樓臺得天獨厚。因此,睦鄰友好,其實還包含著一層不便明言的意思:未必互利,免了互害,即為互利。
古史上常說的河湟地區(qū),核心位置就在蘭州的紅古區(qū)。湟水發(fā)源于青海湖邊的日月山,一路向東,開山劈石,在蘭州西郊,與從青藏高原傾瀉而下,又轉而北上的黃河交匯,兩條河谷地帶,成為國家自然地理的第一階梯和第二階梯的過渡帶,也成為草原文明與農(nóng)業(yè)文明的融合地區(qū)。而紅古區(qū)正好介于蘭州與西寧的正中間。在這一片狹長蜿蜒的谷地里,上演了千年歷史大劇,漢與羌,五胡爭霸,大隋與吐谷渾,大唐與吐蕃,然后是眾多少數(shù)民族在這里生存、繁衍、融匯,如今,一縣一鄉(xiāng),乃至一個村莊,可能有多個民族成分共同生活。生活習慣可能有所不同,生活理念,以及對未來的期許,卻是共同的。
剛參加工作不久,我第一次獨自,也是私自遠行,就是去青海。那個時候我在本省的最東部工作,到蘭州需要乘坐兩天的長途班車。在蘭州換乘火車,在青海湖邊一個叫哈爾蓋的小鎮(zhèn)下車,隨著車上結識的幾位藏族人,進入了祁連山南坡的草原深處。那時候,除了對于有關青海的歷史典籍略有瀏覽外,對山川地理民情現(xiàn)狀一無所知,以至于在晚上落雪的山地,我還穿著一件單衣。而那是一年北半球最熱的季節(jié),即便在西寧,有一件半袖就可以了。
多年以后,定居蘭州,去青海,比去本省大多地區(qū)還要方便。有一年在新疆采風,喀什是最后一站,但心中甚有遺憾:南疆的北線走了一遍,卻錯過了南疆的南線。試著向領導請假,開明的領導居然一口答應了,并且說,年輕人就該多走走。與我志向相同者還有兩位同仁。三人搭乘長途班車,一站,一站,英吉沙,疏勒,于田,和田,皮山,民豐,且末,直到若羌。走出南疆還有幾百公里路程,道路是國道,卻是砂土路面,而且不通班車。好在有黑車,一位河南人開著一輛八面漏風的巡洋艦,常年跑這一路的客運生意。七座車,座位都是塌陷的,塞進去十幾個人,車輛飛馳,沙塵喧天,汽車卷起一道長城似的塵霧,綿延幾百米,久久不散。攀上阿爾金山雪大坂,幾個小時后到達青海茫崖。這是甘青新大三角無人區(qū),也是一座大型石棉礦,石棉的粉塵鋪天蓋地,空中好似大雪紛飛,地上好似陳年積雪。巡洋艦司機將我們交給他的合伙人,我們乘坐一輛面包車,來到一個叫花土溝的地方,海拔三千米,青海冷湖油田的一處生活基地。北望祁連山,雪山皚皚白光,南望昆侖山,惟余莽莽??雌饋韮缮蕉荚谘矍埃J知告訴我,那都是一個輕易不可逾越的距離。
第二天一大早,搭上去西寧的班車,至今記得,路標上顯示的距離是一千二百二十七公里,不過,我們要在德令哈下車逗留若干時日。這是橫穿整個柴達木盆地的旅程啊,在讀小學時,似乎已經(jīng)對柴達木很了解的,其實,當一眼望出后,便知這是一個此前完全陌生的世界。旅客稀稀拉拉上車完畢,司機打開一瓶白酒,仰頭一口氣喝得剩下瓶底了,然后,一手高高揚起,以西北民歌開唱的姿勢,長長地撂一嗓子:走——了——
一條東西向的公路從天邊到天邊,南北兩道山接上了南天和北天。車行一會兒,窗外景色毫無變化,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窗外一派空無,什么也沒有。真的什么也沒有,沒有草木,沒有奇峰異石,沒有飛鳥祥云。許多人已經(jīng)開始閉目休息了。將近一個月,我整日都在北疆南疆亂竄,在許多日子了,每天都是前半夜休息,后半夜起身??晌医z毫不覺得困乏,我甚至認為,在大好河山面前睡覺,實在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此時,也毫無倦意。我征得司機同意,坐在引擎蓋上,與他一同抽煙聊天。我說怎么不給公路邊栽一些行樹,司機笑說,栽樹需要淡水,還需要土。這里的地表水,都是鹽堿水,要栽樹就要從德令哈拉來淡水熟土,上千公里路呢。大地上只有一種風物,就是電線桿,東北紅松的那種,與公路并行,從天邊到天邊,像一列軍姿齊整的隊伍。司機給我講了一個笑話。他說兒子上初中時,到了暑假,家中無人陪伴,他帶著兒子出車,走了一趟,兒子說,爸,你帶著我是讓我看電線桿嗎。下一趟,咋說都帶不出來了。他也找到了兒子的軟肋,每逢兒子調(diào)皮搗蛋,他就威脅要帶著他一同出車,兒子馬上就老實了。
我相信這是真的,如果對荒涼達不到變態(tài)般的喜好,一趟旅途便是一趟折磨。眼睛的枯燥,身體的疲倦,心靈的荒寒。不過,如果心靈足夠豐富,五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如果對自然萬物不由自主常常眼含熱淚,那便何物不風景何處不風景。這一趟飛車觀景,我分明地聽到了如同宣誓一般的心聲:我還會再來的!那一趟潦草的旅程,我一直坐在引擎蓋上,很少返回自己的座位。司機很興奮,他跑這路班車已經(jīng)十幾年了,大約第一次有這樣一個旅客,全程陪著他說話抽煙。常年孤寂枯燥的旅途,讓他習慣了沉默,也正如地下的熔巖,沒有出口,便是千年萬年的默默運行,一旦有縫隙透入地層外部的信息,那便是沖決封閉迎接光明的噴涌。不知積攢了多年的話,看得出,他生怕我失去與他說話的興趣,挑揀自認為感興趣的故事,一樁樁一件件說給我聽。
小時候,長輩們把出門在外經(jīng)商搞運輸?shù)娜私心_戶。這是一個意義相當復雜含混的稱謂。首先,這是對一個行當?shù)恼椒Q謂。有意味的是由此衍生出來的種種意味。腳戶全部為男性組成,常年奔走在路上,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路途寂寞辛苦,每到站點,或生意做成后,吃喝嫖賭,成為消遣放松的基本功課。正規(guī)的站點提供這些服務,另當別論,人在旅途,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更是常態(tài),在臨時歇宿之地,腳戶勾引良家婦女,或被良家婦女勾引,都是路邊尋常故事。也因此,在老輩人那里,腳戶等同于野男人,約等于嫖客。民間日常打嘴仗,最惡毒的話,就是攻擊對方為嫖客或腳戶的種。在汽車稀少年代,汽車輪子抻長了司機的腳步,也因為手中有資源,經(jīng)常會聽說,司機如何勾引搭便車的婦女,或者,有些婦女為了搭便車如何色誘司機。也因此,在很長時段內(nèi),我們那疙瘩,把新時代的司機與舊時代的腳戶看成是一類人。
祛除那些對腳戶或司機妖魔化的道聽途說式的閑言碎語,其實,在人們的心目中,腳戶或司機都是走州過縣見多識廣的能人。這也符合實際情形,他們?nèi)サ牡胤蕉啵?jīng)見的人和事也多,自身經(jīng)歷的和聽聞的故事也多。眼前的這位司機大約也算是這類老司機老江湖。他精熟柴達木的種種掌故奇談,赤橙黃綠青藍紫,酸辣苦甜辛咸臭,如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旅程,司機說得盡興,我聽得過癮。從日出走到日落,旅程剛過半。過了小柴旦,我忽然發(fā)現(xiàn)路邊的荒原上有了枯黃稀疏的荒草,我驚呼道,有草了!司機笑說,柴達木這地方,地上有草的區(qū)域,地下啥都沒有,地上啥都沒有的地界,地下啥都有,各種礦產(chǎn),一鎬頭挖下去就是寶貝,為啥叫聚寶盆呢。
不用說,司機是夸張了,不過,也能覺出他對柴達木的熱愛。我依舊坐在引擎蓋上,在車燈灑出的光暈中,捕捉大地上的靈光閃現(xiàn)。忽然,一只兔子穿過馬路,在路中央,正好被車燈射中,兔子原地立定,不知所措,目光中滿是驚恐,我喊了一聲:兔子!感覺龐大的車體要覆蓋兔子時,車燈偏移,兔子似乎找到了方向,幾個縱跳,已在路邊草地上完成一個急速轉身,在目送著眼前這個龐然大物隆隆向前。我長出一口氣說,好險!司機笑說,兔子精著呢,一般不會讓車軋著,倒是老鼠,經(jīng)常有被車碾死的。我說這是為啥,司機說,我也不知道為啥,可能是老鼠沒有兔子有定性吧,汽車過來了,兔子不亂跑亂竄,瞅準機會了才跑,老鼠亂跑亂竄,往往就跑到車輪下面了。
凌晨四點,車到德令哈,司機連續(xù)開車近二十個小時,絲毫不顯疲態(tài),中途我問過他累不累,他笑說不累,上車時喝的那大半瓶燒酒,很長精神的。明天他要走完剩下的旅程,大約還有五六百公里。我到站了,我們要在德令哈滯留幾天,看看周邊的風景。
小時候,長輩們諄諄教導說,娃娃,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哩!意思是說,話不要說絕,事不要做絕,說話做事要留有余地。小時候當然不懂得這句話的微言大義,同伴們玩惱了,有時候會說,我一輩子都不會跟你再玩了!沒等幾分鐘,又在一起嗨天嗨地。任何大話硬話在頑童那里只是不同情境下的一種說法,當不得真的,自己隨口說,別人也不會當真??墒?,長大成人后,自己就該為自己說的話負責任了。有時候,一句大話會成為自己邁不過去的一座大山,一句硬話會成為自己啃不動的硬骨頭。童年時,一位與我同樣貧寒的伙伴,受盡人間白眼,有一次被一個成年人實在鄙薄得無地自容了,鼓起天大的勇氣說,你說話給自己留點后路。成年人哈哈大笑,笑得幾番岔氣,笑得涕淚滂沱,氣息勻稱后說,你放八百個心吧,我就是鉆狗洞,也不會在路上遇到你。沒過幾年,成年人遇到了那位已經(jīng)長大的兒童,他的命門兒就捏在人家手里。不過,兒童并沒有為難他,只是他被知道當年事情的鄉(xiāng)鄰奚落了一個底兒掉。莫欺少年窮,成年人擁有現(xiàn)在,而少年擁有未來,幼苗在成長過程中,歷經(jīng)風雨雷電,有可能會因此夭折,一旦長成,那就是一根棟梁啊。老輩人又說了,惹了老漢不相干,惹了娃娃有后患,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話頭扯遠了,老輩人普遍讀書都不多,大多的人一個大字都不識,但明白的事理兒真不少,這些事理兒來自生命中的百般煎熬。首次對柴達木的走馬觀花后,我預感到,不久的將來,無法預知是什么原因,我還會再次來到這里的。僅僅過了一年,我陪南方的幾位朋友在敦煌搞活動,活動結束,我提議,不走回頭路,從敦煌南下,翻越阿爾金山,橫穿柴達木,從祁連山南麓返回蘭州。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踴躍贊同。從蘭州到敦煌,習慣的,比較好走的路線,當然是橫穿河西走廊,一千公里的路程上,抬頭巍巍雪山,低頭戈壁綠洲,風光自是無限。原路去,原路回,去時興致勃勃,回時驛路漫漫,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選擇這萬古一條通道,決然想不到,還可從南路返回,即便地理知識淵博,也將南路先驗地視之為畏途險路。其實,南北兩條道是大致平行的,南路比北路也就是多出幾個小時路程吧,另外的困難,不過就是海拔高一些,北路河西走廊大多路面海拔一千五六,南路大多地段海拔二千多米,僅此而已。敦煌南行七十多公里,就是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的新縣城,朝著阿爾金山走,走到當金山口,就是阿克塞的舊縣城。一片廢墟,高山草原上的牧民大多都遷居新縣城,除了路過的稀少的大型卡車,藍天白云,荒原岑寂。在當金山口,遇到廣東來的一溜兒驢友車隊,車都是高檔車,人都是豪華人,顯然地理知識有限,停車在山口不停拍照,卻亂說一氣。我給同伴介紹沿途地理時,他們也有了興趣,圍上來問這問那。我指著這條最窄處只有數(shù)百米的山口說,這是兩條大山的結合部,東邊是祁連山,西邊是阿爾金山,這是河西走廊與柴達木盆地主要的自然通道。
去過的地方多了,便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本無與世隔絕的地方,只要有一個人能夠抵達,就會有無數(shù)人循跡而來。
大自然真是神奇,人能想象得到的山川形勝,大自然要有盡有,超過人的想象力的奇花異草,大自然也會盛裝以待。自以為見過的自然奇跡已經(jīng)很多了,沒有見過的總是比見過的要多得多,而見過的那些,實在是屬于尋常一種。早年讀徐霞客游記,心想這個人是世界從古到今最幸福的人,一生見過那么多的名山大川,一生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風霜寒苦,生命之光是何等盛大輝煌。也因此,很早便生出四處看看的奢望。這種奢侈的動因,大約來源于家中兩本地圖冊的誘惑。一本《世界地圖冊》,一本《中國地圖冊》。在一飯之飽一衣之暖尚且成為鏡中花水中月的艱難時代,童年少年時代,從未走出過縣境,但已經(jīng)對整個地球游覽無數(shù)遍了。是心游?!靶挠翁藕螅D覺此生浮。天外知何物,山中著得愁”。
四
書不在多,對一個鄉(xiāng)下孩童來說,兩本地圖冊足夠了。這是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這個世界只要打開,再也不會被關上,哪怕前行的路被斷絕了,也沒有關系,心中有遠方,人也會一直在遠方。地圖中,每個用方塊字標注的地名,我都曾動用我幼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去復員為一個個自以為是的形象,一遍遍,一遍遍都不盡相同,或大相徑庭。比如,太平洋到底是什么樣子,為什么叫這么一個名字,是水波不興嗎,好像又不是,是浪潮喧天嗎,為什么又叫這樣安詳?shù)拿帧5貓D上看起來藍哇哇的一大片,肯定比村頭的澇池大多了,究竟有多大呢,盡我的想象力,也想不出來有多大。我那時候見到的水域太少了,見到的最大水面就是村前馬蓮河發(fā)大水的陣勢,洪水填滿河槽,也不過一里寬闊。為什么那么多的地名叫起來那么拗口,地名不能起得順口簡單響亮一些嗎,什么布宜諾斯艾利斯斯德哥爾摩伊斯坦布爾,這些外國人真是外國人,地名難聽,人名更難聽,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西哈努克,簡直就不是人名嘛。你看看我們的地名人名叫起來多順口,指向多明確,北京上海西安馬家灣高家莊,人名也起得有意思,狗蛋狗剩張發(fā)財李有糧,叫起地名人名來,好比嘴里嚼著炒黃豆,嘎巴老脆的,連叫幾聲,口齒生香,饑餓感都不那么抓腸撓肚了。
在缺吃少穿的懵懂時期,我對吾國吾民最初的優(yōu)越感,就是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
第一次走出縣境,當然是考取大學以后。那是一所省屬師范??茖W校,距離老家的村莊只有一百多里路程。不過,按那時的交通條件,似乎也算得上走向遠方了。每次去學校,要徒步二十多里山路,蹲在公路邊,等待那趟一天只路過一次的班車。班車是從我上學的小鎮(zhèn)發(fā)往延安的,屬于省際班車。從學校回家還好說,從車站上車,從家中返校,就比較麻煩。那趟班車的線路是固定的,所經(jīng)乘車點的時間卻神鬼難測,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這個時間段,都有可能。而我乘車的時間段都是寒暑假的結束時段,所謂的交通高峰期。我一般都是早上七點從家中出發(fā),爬上漫長的黃土高坡,蹲在公路邊,眼巴巴從看不見的延安方向遙望,路邊等車的人很多,有出外謀職的干部工人,也有走親戚的農(nóng)民。還有一個讓人放心不下的事情,那趟車是必須要經(jīng)過這里的,但停不停車,卻要看司機當時的心情。司機要是不想停,哪怕車是空的,一腳油門,呼嘯而過,等車的人什么脾氣也沒有,罵娘的人都很少,大多都是長嘆一聲:唉!收拾行李,打道回府,明天再來等車吧。
這種尷尬的事情我只遇到一次。我們那里過年一直要到正月二十,才算過完年了。我受不了那種沒完沒了的煩,正月初九吧,再也不想待在家里了,就撒謊說去學校有事兒。那天寒潮滾滾,我不愿將破棉襖帶到學校,再沒有別的衣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絨線衣,爬坡趕路并不冷,蹲在路邊等車,高原上一眼平疇,寒風無阻無礙可以盡情撒歡兒,那是相當冷的。別的等車人都穿得像狗熊,仍在那里簌簌發(fā)抖。我其實不覺得冷,別人看著我冷,把我也看冷了。終于離開萬般拘束的家,要去自由自在的學校了,我的心是熱的,那種熱,足以抵擋這種冷。從早上十點,眼巴巴遙望延安方向,遠遠地聽見汽車轟鳴,人們忽的拎包站起,看見的卻是卡車。一驚一乍數(shù)十次,到下午四點,班車終于過來了。所有多人都前弓后箭,做好了沖擊車門的準備,班車非但沒有減速,而是嘶吼一聲,絕塵遠去。
人們默默收拾行李,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仿佛那輛車會返回來似的。路邊只剩下我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原來那人家在我家沿河往下游走的另一個村莊,距離公路邊三十里路,他要趕回四川上學。常年出門在外,對此他似乎特別適應,背起沉重的行李,沿著公路,朝另一個方向,大步流星走去。我知道,往前再走二十里,還有一個乘車點。過往那里的班車很多,半個小時一趟,最后一班車是晚上七點。那時候的長慶油田總部在慶陽縣城,慶陽地區(qū)所在地在西峰小鎮(zhèn),兩地相距一百多里路,西峰也有油田許多機構,班車是油田的通勤車,買票都可以乘坐。我要去的地方是西峰?;丶叶?,趕往下一個乘車點二十里,何去何從?只剩兩個多小時,能不能趕上下一個乘車點,萬一沒車怎么辦?那里是一個陜甘寧三地的交通樞紐,卻在荒山野嶺,方圓幾里荒無人煙?;丶野?,實在不想回家,再說,明天再等不到車又該如何?路邊徘徊一會兒,決心下了,還是不回家為好。冬天,太陽落山很早,此時,那顆冰冷的太陽,距離山頂只有一人高低了。
那人已經(jīng)走遠了,我也沒有與他搭伴的意思,男兒行世,當獨往獨來。積雪覆蓋原野,早上隨手扒拉的幾口食物,在冷風中早已耗盡了熱量,此時,真的覺出冷來了??諘绲脑吧希L失去羈絆,好似從西伯利亞一下子蹦到了這里,人的軀體像是用牛皮紙裝裱起來的,一陣風,直接洞穿骨肉,從前心到后背。積雪盈野,這是一個冬天從來沒有消融過的積雪,從初雪到最近的一場雪。我知道,白雪下蜷縮著冬小麥。對于冬小麥,積雪像是一床棉被,雪越厚,麥苗越安全,開春后,照例是春旱,雪融水就是農(nóng)田的底墑。奔命一樣離開了農(nóng)村,莊稼事務仍是心心念念,農(nóng)家子弟,土地是生命的源泉。公路兩邊的白楊,已經(jīng)沒了風吹簌簌的柔和聲響,干枯的樹枝在風中互相擊刺,錚錚有聲,偶爾有被磕斷的殘枝摔在冷硬的路面上,像蹦到岸上的魚兒,還要掙扎著蹦跶幾下。樹梢上一片樹葉都沒有,一個冬天,罡風搜刮了一遍又一遍,而掉到地上的樹葉,未落雪前,一部分讓饑餓的羊吃掉了,落雪后,讓附近的農(nóng)民用鐵耙一般鋒利的竹掃帚搜羅一空,拿回去燒炕了。
大地無余物,連同地畔的雜草都讓人連根剜去,當成燃料了,我們都算是時代的幸運兒,又被稱作天之驕子,新時代的大學生,但相當一部分同學仍是老虎下山一張皮,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有的,甚至穿著補丁衣服。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人們?nèi)匀回毟F,但可公開承認,貧窮是一種恥辱,人們普遍缺少文化,但可理直氣壯追求文化了。我走在去學校的路上,盡管天寒地凍,一地荒寒。走在我前面的那一位,據(jù)說也是本地考出去的大學生,我是十七歲進考場,而他進考場時,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此前,他在四川某地當了十幾年工人,高考恢復后,他毅然走進考場,成為一個父親輩的大學生。沒有任何猶豫,迎著寒風,他朝著下一個車站走去,也許,他曾經(jīng)錯過了許多人生的車站,當下,再也不能錯過了。我也飽受人生挫折,為了搭上通往大學的時代列車,早已身心俱疲。好在,我還年輕,正是正常的求學年齡,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時間,時間對我來說似乎碗大湯寬,足夠我消磨許多年。我只是不愿待在家里,整日人來人往,農(nóng)閑時節(jié),什么事兒也沒有,一天吃好幾頓飯,從大清早一直吃到天昏地暗星月燦爛,許多人把腸胃都吃壞了,還在趕場子吃。一天喝幾頓酒,稀里糊涂上酒桌,不省人事醉臥別人家。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是這樣,改革開放幾年了,一切仍舊。懵懂記事起,我對這種風俗習慣便深惡痛絕。過年時吃死喝死,在農(nóng)忙季節(jié),需要食物帶來的能量了,又青黃不接,整天餓得三昏五迷,卻要大干苦干晝夜不息。老話說,寧窮一年,不窮一天。這一天就是過年。不止一天,我們這里過年,大約要延續(xù)一個月。我粗略估計,這一個月耗費的糧食,夠得上三四個月的口糧。
我無力改變?nèi)魏维F(xiàn)狀,我只有逃避和逃離,以逃離的方式逃避。
走完幾里坦途,就是危途了。黃土高原的自然地形正是千奇百怪氣象萬千,要是作為一個閑游者,哪怕是在荒寒時期的荒無人煙地帶,都會讓人驚嘆于造物主在造物時的神經(jīng)錯亂。川塬交錯,墚峁梗阻,一眼望去,萬千氣象。此時,我從川里爬上來,正行走在塬上。這個“塬”字,誕生于黃土高原,也只有在黃土高原用得上,代表一種特殊地形。我曾這樣描述過,好比一個蛋糕,讓熊孩子用一根柴棍兒隨手劃拉,劃破的就是川或溝,沒有劃到的就是塬。殘塬,黃土殘塬。塬與塬之間,遠看完全斷裂,走近了,卻有盈盈一線黃土勾連。這種地形名曰:崾峴。我寫過一篇散文《崾峴論》,詳細描述過這種地形的構成元素,以及崾峴人生。這是上天賜予或者給一方生命預留的自然橋梁,一條崾峴被阻絕,周邊幾個或幾十個黃土塬,隔溝可以說話,要是互相往來,那可得周轉老半天。眼下,要通過的第一個崾峴名為瞎婆娘崾峴。聽聽這名字,多寒磣的。先前隨大人走過,那是夏秋季,兩邊土塬上,農(nóng)田連片,雞犬相聞。而對于這個崾峴的古怪傳說,聽聽都讓人驚悚,也無非就是神鬼狼狐之類。大冬天,又是過年,崾峴周遭數(shù)里遠近,什么也沒有,只有風。那種刮著地皮飛奔的寒風。積雪盈尺,寒風無所刮,只能寒風刮寒雪,如鐵鏟刮鍋底,刺耳驚心。從這面塬邊踏著深深的車轍,一步步滑下去,到了崾峴口,兩邊都是幽深的黃土溝,正好是風道,雪片劈頭蓋臉砸下來。此時并未下雪,但雪片如潮。風將地上的積雪揭起來,扔向空中,再落下來,名為風攪雪。再從那邊溝坡一步一滑爬上去,又是一片土塬。
我不明白,在這樣的路上,汽車還可以照常行走,也沒聽說出過什么車禍,那時候的車很少,司機個個訓練有素,這趟班車雖然甩站了,但我祝福他。過年還要出行的人需要安全,過年還在開車的司機需要安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過錯,當一個人手中的權力不受限制時,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無論好事壞事。當一個人什么好事都可做出來時,同時意味著,什么壞事他也可做得出來。好事壞事其實都是有邊界有底線的,當易牙將自己的兒子蒸熟了奉獻給齊桓公時,齊桓公理應馬上心生警惕,最好將這種人趕得遠遠的,他能夠“殺子以適君”,便沒有做不出來的事情。齊桓公一頓嬰兒肉吃美了,卻被餓死了,斷他伙食的不出意外,就是那個易牙。意外的是,易牙卻被奉為廚師的祖師爺,享受著裊裊渺渺的不絕香火,無底線的人被無底線的追捧,也實在讓人無話可說。經(jīng)常有人炫耀自己手中的權力有多大,一定要抬杠,誰都沒有權利,誰都有權利,要緊的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誰會遇到誰,比如,這趟車的方向盤掌握在司機手里,公司的規(guī)矩肯定是有的,但現(xiàn)權現(xiàn)用,一堆人就被他輕易地撂在了寒天野地中。
走過瞎婆娘崾峴,照例還有漫長的黃土塬。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光暈還隱現(xiàn)在大地上,遍地積雪的白光與土紅的光暈攪和在一起,白雪是那種陰冷的白,光暈是那種回光返照的絕望之光。天地都是一派死亡的景象,原野上沒有一個人,公路上也沒有一輛車通過,只有偶爾有一只兩只烏鴉落在枯樹枝上叫嚷,和我一樣,它們也處在饑寒交迫中。要是早幾年,在我最困頓最無助的時候,我馬上會把我和眼前的烏鴉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如今不同了,我覺得我怎么都比烏鴉優(yōu)越,我的饑寒交迫是因為我正在尋找理想的征途中,是自找的,是自覺自愿的。
太陽徹底落山了,收走了今天最后一抹光暈,天空陷入黑暗,而原野因為有雪地的反光,好似一個全裸的人,被子沒有蓋嚴實,留出一溜兒白光,我借著這層冷寂的白光,看得清周圍一大片地界。又一個崾峴到了,這是甘寧陜?nèi)〗Y合部廣大地界最重要的一條崾峴,一道洪水留下的天然黃土橋,如果這條崾峴被阻斷,至少要繞行上百里路程,互相間才可互通聯(lián)系。這是一個深溝中的丁字路口,一條東西向的公路連通陜甘,從崾峴口伸出一條岔口,下到馬蓮河川,北上寧夏。長慶油田的汽車,就是通過這條崾峴,連通慶陽縣城和西峰鎮(zhèn)的。崾峴有二百米長短,剛能錯開兩輛車寬窄,兩邊都是數(shù)十米深的懸崖,兩條大溝從這里展開,一條向南,一條向北,不知道延伸到了哪里。黃土溝都是洪水切割出來的,不能不說是奇跡,洪水在將一個整體的黃土大塬切割為殘片時,偏偏留出這么一道土橋。像是兩人站在兩面土塬的邊上,扽扯一匹布,力氣不夠,或是有意為之,布匹沒有扯直,中間大幅度凹陷下去,但卻沒有落地。那就是公路,長慶油田車輛去往西峰,南下西安的必經(jīng)之地。崾峴兩邊的土塬上都是農(nóng)田,但沒有人家,農(nóng)戶家的土窯洞離這里都很遠。原因沒有別的,這是要命的地方,兵家必爭之地,離得近了,就是離死近了。明朝前七子領袖李夢陽就出生在這里,他家是世襲軍戶,這里是控制西安北部的要隘險關。崾峴口只有一棟孤零零的平房,兩間連在一起的小小的房子,給來往司機售賣煙酒之類的雜貨。后來,我才知道,這家人可是有大來頭的,民國間本地一個軍閥的遺脈,我詳細研究過那位軍閥的事跡,亂世出英雄,平民舉義起事,起初為了保一方平安,聲勢一度很大,成為全省幾路諸侯之一,后來遭人暗算,但他本人并無多少劣跡,這也許就是他的后代能夠太平的因素吧。
有班車過來了,這是今天最后一班車,幸運之神在這個寒夜里,以一聲凌厲的剎車聲,??吭谖业拿媲啊?/p>
謝了,生活!
五
多年來,我走啊走,在有些人那里,走,走出家門,走出自己居住的地方,可能是為了觀光旅游,或謀生,也有“為功名走遍天涯路”的意思,可我不是,真的不是。我的走,只是為了走,不要讓自己的腳步停下來,為了走而走。走,是生命的常態(tài),從出生到死亡,只不過是一場走,從起跑線到終點,無論百米短跑,還是馬拉松。不能出城的日子,我每天黃昏在黃河邊步行兩個小時,二十年春夏秋冬風雨無阻??袋S河水清水濁水漲水落,看河邊柳,青了,綠了,黃了,灰了,看河邊人,來了,去了,歡樂了,憂傷了。人說生命就是一條河,我也說過,生命就是一條河,還是孔圣人說得好: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這都是自我安慰自我激勵的話語,河流千年萬年滔滔不息,而人生不過百年。當然,這是將每個人割裂為一個個個體而言的,如果將人看作一個整體,一個涓涓細流匯成的泱泱大河,那便是人生如何了。于是,一個人的生命到底有無價值,或價值大小,任何貌似客觀的標準其實都充滿著主觀臆斷,還是看看眼前的黃河水吧,誰給我說說,哪滴水重要哪滴水不重要,哪怕其中的某一滴水曾經(jīng)是污水,當匯入大河以后,那也是大河的組成部分啊。又有人說,水流十里自凈,說的是河流的自凈自潔功能。也許是吧,可是,如果污水過量呢,即便是滔天大河,其自凈自潔能力都是有限度的。這和人類社會何其相似。無論在什么時代,罪惡的時代,清明盛世,惡人壞人何曾徹底斷絕過,可是,如果讓罪惡演變?yōu)橹髁?,這個群體便再也無以為系了,正如一條河流如果污染過度,或者河流死亡,或者依河而居的眾生群體絕滅。
人類歷史上有過這樣的不幸時代,眾多河流也經(jīng)歷過這種慘淡歲月。我生長在黃河流域,不過那只是一條黃河的三級支流,先是注入涇河,涇河攜帶著它的成分進入渭河,再由渭河匯入黃河。那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尋找之旅,像許多小河一樣,匯入主流的過程,都是一場湮滅,也是一場再生。必須湮滅,然后再生。任何人何嘗不是呢,泯然眾人,又特立獨行,復歸于泯然眾人。我真正定居于黃河邊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那是我人生逃脫童年少年苦難之后的又一個艱難時期。有區(qū)別的是,童年少年更多的是物質(zhì)匱乏帶來的生計困頓,而此時的困頓,更多的則是精神上的迷茫。正如那時候蘭州的天空,老是灰蒙蒙的,只有大風起兮,天空方可晴朗一二日。這與我的精神狀況多么契合啊,心頭整日迷霧繚繞,偶或看到一本書,心頭豁然一亮,再度陷入迷茫。比先前的迷茫更甚。而周身的疾病讓我坐臥不安。肩周,頸椎,腰椎,時時火辣辣的。一位同事也患有此種惡疾,有一天,他說他找到一位高明的大夫,只需一個小手術,就可治愈,邀我同去。我是一個諱疾忌醫(yī)的人,長那么大,幾乎沒有去過醫(yī)院。不便拒絕同事的好意,我以含糊其詞而婉謝之??蓯杭苍谏?,無以安生。
一天黃昏,我去了黃河邊。那時候門十公里周圍的黃河邊還是一片荒灘,采沙場,砂石堆積場,垃圾堆,蘆葦蕩,一派雜亂。河灘無人,我轉了一圈。那也是黃河最為艱難的時日,河源草地遭破壞,中游工業(yè)污染,加之過度用水,下游頻頻斷流,保衛(wèi)黃河之聲不絕于媒體??烊攵耍菟镜狞S河恰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母親,步履蹣跚,神情委頓,氣息奄奄,朝不慮夕。那一刻,我無限悲涼,從黃河中看到了自己。此日黃昏,鬼使神差我又去了黃河邊,散步,打水漂,目送黃河東去,間或憶起曾經(jīng)歲月。一個多月間的每個黃昏,撂下飯碗,似乎聽到了某種不可拒絕的召喚,我都會來到黃河邊,散步玩耍到夜深人靜。忽而有一天,必須要寫一篇文章時,坐在書桌前,身體毫無不適感,而且心情大好。不信,站起來,在房間走幾步,這是真的?;腥晃虻?,長時間的河邊行走,治愈了身體疾病,消散了心中塊壘。
從此,我與黃河結緣,從身體,到內(nèi)心,皈依于黃河。
那真的是一種皈依。許多年間,只要在蘭州,每天必須到黃河邊散步兩小時。有時候在城區(qū)開會,只要沒有超過晚上十點,我打車到安寧橋頭,便下車步行回家。不斷有人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接受朋友的好意,但我心里卻在抬杠:黃河邊都不安全,世界上還有安全之地么。走在夜晚的黃河邊,在天氣不好的時日,或寒冬季節(jié),有時河邊就我一個人,一邊是什么也看不見,但可聽見的嘩嘩黃河水聲,一邊是黑黢黢的寬闊的濱河公園,樹叢,花叢,水池。我并不害怕什么。我的內(nèi)心是安然的。遇到不順心的時候,我不會去找朋友訴說。這是習慣。很早我就認為,歡樂可以共享,煩惱只可獨領。向人傾訴煩惱,如同嫁禍于人,將一人之災難,蔓延為多人或眾人之災難,好比一家著火,自己不趕緊撲火,反而引火延燒街坊。那次心情煩悶,信步來到黃河邊,一眼看見黃河水時,原來感覺被什么東西堵塞的胸口,如河堤潰決,一泄無余,此時恍然驚覺,原以為是多么過不去的事情,不過是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障礙。心障,魔障,庸人自擾之之障。人有很多不順心,他人設置的障礙固然在所多有,更多的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不該得而心欲得之,本該失而勉力挽之,力有不逮而強為之,如此等等,又怎么會順心??纯袋S河吧,遇到高山阻隔,或者力劈重山,闖出一條路來,或者因地制宜,從不以避實就虛為恥,反而以九曲十八彎相尚。
一條河流,往往勝過車載斗量的圣訓格言,河流以自身的姿勢和聲音告訴我們,世界是什么,人生是什么。
是的,許多年來,我在無數(shù)的河流邊流連過。我得不厭其煩地說,我生長在馬蓮河邊,那是一條橫穿隴東高原腹地的小河,自北而南,拉通了塞上寧夏和關中平原。在我幼小的世界中,這是一條大河,浩浩乎,洋洋乎,無休無止,無始無終,枯水季,溫婉如好女,洪水季,暴烈如莽漢。然而,當我走出家鄉(xiāng)百里遠近,第一眼看見涇河時,方知馬蓮河僅是涇河的一條支流。涇河仍是小河,涇河注入渭河以后,渭河宛然大河,可是,在黃河那里,渭河仍是支流。認識世界從一條小河開始,也正如,體察人生從一個人起步。誰也無法遍覽地球上所有的河流,同樣的,誰也遍嘗人間況味,大略而已,管中窺豹而已。從馬蓮河開始,涇河,渭河,黃河,汾河,洛河,滹沱河,海河,遼河,白龍江,岷江,嘉陵江,長江,瀾滄江,怒江,珠江,伏爾加河,涅瓦河,約旦河,墨累河,塔納河,加拉那河,等等,等等。河流被造物主分派在地球上的不同區(qū)域,但河流的功能從來沒有過變化,就是為眾生提供生命的可能性。河流有大小長短,但每一條河流都是一部史詩,或恢宏壯麗,或蜿蜒千轉,水濤聲就是荷馬的吟唱,就是屈原的行吟,而兩岸生靈的愛恨情仇,構成了史詩的元素。
人類從來不缺才子,每一個才子大約都曾表達過河流,但又有誰曾經(jīng)完整準確地復原過一條河流,哪怕是一條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河?任何一條小河都比任何一個偉大人物都偉大,其偉大在于其不絕如縷,在于其百折不回,在于其滋養(yǎng)眾生,在于其劈開路障的勇氣和能力,在于其自我清潔的品質(zhì)。
那么山呢。我自小生長在黃土溝壑區(qū),背山而居,出門望山。注意,是黃土溝壑區(qū),而非黃土山區(qū)。人在山下,爬上任何一道黃土高坡,看似到了山頂,其實山頂是平原。那種叫作塬的平原,或大或小,大者百里方圓,小者一個足球場而已。自懂事以來,每天都得爬幾趟黃土高坡,那可真是愁死人了。也因此,長大成人后,每見到一座山,無論高低,內(nèi)心的第一沖動就是爬上山頂看看。年輕力壯時,狂妄自大,心想世間沒有我登不上去的山,包括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年老體衰后,登山的沖動仍在心底激蕩,但也只是激蕩而已,如同扣緊了瓶蓋的瓶中之水,無論怎么激蕩,也只是在瓶中晃蕩。
其實,我見過的山多,在山中轉悠的多,登上山頂?shù)拇螖?shù)卻很少。在故鄉(xiāng)工作時,經(jīng)常去蘭州出差,六盤山是必經(jīng)之地。那時候六盤山隧道還沒有開通,坐上四面漏風的班車,一盤一盤,從這邊盤上去,從那邊盤下去。坐在車上,翻越過多高的山都不算登山。而且,車路是從山埡口穿過的,距離頂峰很遠。但登頂?shù)脑竿恢痹谛牡准な?。有一次,乘坐專車翻越六盤山,在山埡口停車,遙望山頂,心旌搖蕩。正是冬天,盤山路上積雪被車輪碾壓為冰溜子,山坡上懸掛著好幾輛翻到的卡車,還沒有被清理。四季我都曾多次翻越過六盤山,春夏秋三季,山下熱滾滾,山上冷風嗖嗖。在冬季,寒風襲來,身體很快進入凝滯狀態(tài)。沒有登頂?shù)牡缆?,稀落的灌木叢在阻擋人的腳步時,好似一個訓練有素的隊伍,看似有空隙,只要抬腳,就像古代戰(zhàn)陣中的陷坑,無數(shù)荊棘圍攏過來,抓鉤撓扯,寸步難行。荊棘叢中的積雪也沒有閑著,看似平整無垠,腳步落上去,卻凹凸難料,走出幾十米,只好知難而退。六盤山是我長大成人后見到的第一座大山,這讓我激動不安。在小學課本上,已經(jīng)背熟了那首著名的詞作,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屈指行程二萬,不到長城非好漢,何等開闊,何等氣魄。六盤山,以及所有的山,凡是超越地平線的高度,都讓我神往不已。因為考古實習,第一次從六盤山下經(jīng)過時,我心下明白,此生,將與山結緣。
這是一次啟蒙,來自大山的啟蒙。
套用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世界上本無風景,有名望的人曾經(jīng)駐足嘆賞過,便也成了風景。我去過許多號稱名山勝水的地方,有的,確實算得上一方名勝,所在的地理位置,在歷史長河中凸顯的價值,山的形狀,水的顏色,等等,都無愧于名勝。正如被追捧的古代四大美女之類,其實,誰也不真的知道這些美女究竟美不美,到底有多美,美的具體指標是什么。揆諸常情常理,當下推舉出來的我們可以一睹芳華的美女,僅以天賜外形而論,固然無愧于一時尤物,可是,當世美女僅限于走向公眾視野的這些嗎,顯然不盡然?!梆B(yǎng)在深閨人未識”,“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不是所有的美女都會走向歷史的前臺,不是所有的美女都會在街頭招搖。在傳統(tǒng)時代,因為山河相隔,因為信息閉塞,因為盡可能多的因素,人的眼界有限,號稱見多識廣的人,其實所見所識都是有限的,說白了,是極其有限的。有限的見識往往會導致兩種結果,一是盲區(qū)太多,一是以偏概全。有“千古奇人”之譽的徐霞客,毫無疑問,徐霞客之前,沒有徐霞客,徐霞客之后,依然沒有徐霞客,至少至今為止沒有。“達人之所未達,探人之所未知”,是的。但,這只是空前,而非絕后。洋洋六十萬字的游記,涉及的華夏版圖內(nèi)省份,也只二十一個,即便涉及了,也沒有窮盡該省份的所有山水,何況,國門之外的世界呢。
古人訪山問水,受限于出行條件,一天緊走慢走,也不過走出上百里路程。賞游山水不是傻乎乎一味低頭走路,旅行家不是走路家,需要賞游山水的資質(zhì)。徐霞客在出發(fā)前,已經(jīng)裝滿了一肚子典籍,案頭功課業(yè)已做足了,尤其對于過往的地理著作諳熟于心,身體也已長成,一生走在旅途上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年。最終,還是病倒在旅途上,被人從遙遠的云南護送回到江陰故鄉(xiāng)。以人的行走能力計算,權當每天都在路上,按一天一百里計算,三十年,也不過百萬里,對于整個世界而言,也只是一個小小的角落。慢有慢的好處,有時間觀察,有旅途的體會,山水之真意,人生之況味,在沙啦沙啦的腳步聲中,在忽上忽下的心潮起伏中,在柳暗花明的惆悵與驚喜中?!靶行兄匦行校c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與人,此一別,也許是永別,與景,此番邂逅,一生可能僅此一緣。
六
應邀出去講課,已經(jīng)是生活的常態(tài),雖然我身兼幾所大學的教職,但我并非體制內(nèi)的職業(yè)教師。起初,覺得這是一種榮譽,至少在別人眼里,自己還有值得向社會傳播的東西,諸如學問、人生見識之類。后來,每次講課結束,總有一種莫名的惶惑和空虛。我講的這些對他人有用嗎,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呼喚嗎,是以血為燃料迸發(fā)的熱量嗎?三番五次地反求諸己,仿佛云里霧里。不能說自己的出發(fā)點是虛偽的,無論懷著多么巨大的真誠,當面對眾人時,總是不由自主地口將言而囁嚅。無法判定禁忌從何而來,禁忌卻無所不在無時不在,幾乎成為內(nèi)心的一種自覺。這難道就是某位西方大哲所斷言的:自由即自律?如果真是這樣,對自己那顆懸浮的心將是多么溫柔敦厚的慰藉。然而,不是。這是禁忌。禁忌源于恐懼、控制和自保,而自律則是對于規(guī)矩的敬畏,只有尊重和熱愛他人,才可主動約束自己。為什么要主動約束自己?人性共有的一切弱點,自己概莫能外,當我們說誰誰在人性上的某些欠缺時,在那一刻,千萬不要把自己排除在外,任何人都是自己的一面鏡子??墒牵覀兛偸怯X得鏡子里的那個人是另外一個人,自己在指斥他人時,便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了剪裁他人的尺度。這其實很可怕,可怕并非來自禁忌,而是自律的變異或缺席。也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逢有講課的邀約,哪怕是針對純粹專業(yè)性的問題,哪怕是多么優(yōu)厚的待遇,第一反應幾乎都是婉拒。當內(nèi)心獨白不能化為大語叫叫時,分裂人格已然形成,若不及時自省剎車,被分裂的不僅是自己,還有那些真誠的聽眾。
無疑,這是一種辜負,一種欺蒙。
面對大音希聲的山川原野時,彼此之間無須多言,多言亦無益。于是,我常常面對曠野發(fā)呆。其時也,心中無所思,亦無須思。滔滔流水,隨季節(jié)或漲或落或清或濁,誰謂河廣,河何言哉,誰謂河狹,河何言哉。廣者自廣,狹者自狹耳!有時候抬眼望天,或晴或陰,或亂云飛渡,或碧空萬里,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故:予欲無言,而小子何述焉??资ト嗽谧匀蝗f物前的慎言自律,當然是圣人的至高境界,普通如我,面對自然萬物,唯有望物忘我,僥幸得其潤澤而已。
也因此,很多人都會看見身在山野的我。知我者,謂我不過是聳身紅塵之外,暫時擺脫繁雜事務,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類似于車輛加油,為此后的繼續(xù)活著接續(xù)動力。不知我者,不由分說,與我的職業(yè)發(fā)生聯(lián)系,好像我是為了什么新的作品而搜尋材料。固然,我的許多作品,從材料到靈感,都來自日月的朗照風雨的浸潤,但這只是結果,不是目的。事實上,大多的鄉(xiāng)野之游,有的地方去過許多次,熟稔其山川田野人文風俗,但至今卻無一字一句文字面世。即便是奔著寫文章而來,不是沒有什么可寫,也未必寫不出若干文字。在我看來,有的地方適合用文字表達,而有的地方,對視,凝視,審視,以無言而言之,似乎是無上的選擇。隴坂地界我去過多次,許多村莊,舊時代的古道,我都曾徒步勘查過。春夏秋冬,陰晴風雪天,我都曾去過。當?shù)貙亦l(xiāng)懷有無限深情的朋友,也希望我能寫一寫相關文字,而且,我也答應過。好幾次,都是沖著寫文章而去的,至今卻沒有寫出成形的文字。好幾次,感覺有東西呼之即出了,坐在電腦前要動手時,眼前卻如電腦屏幕一樣白茫茫一片。我與隴坂隔了一層屏幕。從古到今,隴坂都是關中平原進入西北大地的主要通道,也是艱險高地。渭水從這里沖破崇山峻嶺,傾瀉關中,而河谷地帶便成為天然通道。正如河水的百折千回,河邊道路,也是百關千隘,每一步都在考驗著來往旅人的心力腳力。秦始皇的祖先在這里為周天子牧馬,實力壯大后,西卻游牧民族襲擾,東進關中平原,與諸侯爭衡天下。任何天然通道都是造物主對一方生靈的恩賜,但要讓天然通道成為人文通道,那是需要人力開辟和維護的。這里面有著物資的調(diào)劑余缺,有著不同血脈之間匯合融通,同樣也少不了金戈鐵馬血雨腥風。
要從認知的角度說,所謂隴坂,不過就是六盤山或隴山與秦嶺的結合部,六盤山南北走向,秦嶺東西走向,在這里沖撞出一片山地,渭河以及眾多支流,自西向東,從斜刺里殺來,劃開山脈,開辟出許多夾縫式的通道,一些通道便也成為溝通人文往來的古道。
在一條古道上承載的東西太多太豐富了,以至于用任何一種邏輯,站在任何一種立場上去言說,都會掛一漏萬錯訛百出,漫不說一篇小文章,即使一本大部頭的書,仍然會讓一條萬年古道語焉不詳支離破碎。一條漫長的古道,主干道以外,支線,岔路,便道,捷徑,像是一棵被砍伐的大樹,橫披在這片山地中。張騫第一次從西域歸來后,將他的匈奴妻子暫時安置在古道上的一個驛站里,他先去長安向皇上奏報出使西域的情況。當他返回古道驛站時,接到的只是妻子冰冷的遺體。兩國敵對,無論誰是誰非,相互對抗的都是熱血生命,落實到每一個人身上,他們都是具體的兒子、丈夫和父親,想想張騫當年踏上西行之路時,一個堪稱龐大的使團,最終回來復命的只有九死一生的他自己。一路隨行東返的妻子,曾經(jīng)是敵國的女子,在他被羈留異域期間,死的魅影時時刻刻纏繞在身前身后,生還的可能猶如水中月鏡中花,這個時候,一個敵國的妙齡女子來到他的身邊,為他做飯縫衣,并且生兒育女。盡管這不是我們奢望的出自男歡女愛的婚姻,但,人世間永遠這樣吊詭,精心撒下的龍種,生出的往往是跳蚤,而充滿陰謀詭計的婚姻陷阱,也常常會盛開愛情之花。這個匈奴女子,當初或出于無奈,或出于對本族的責任,以形影不離的方式,奉命監(jiān)視或感化這個來自中原敵對國的男人,然而,當兩具熱血肉體碰撞在一起的時候,情形悄然發(fā)生了改變。也許,這種改變,最初,他未必是情愿的,她也未必是情愿的??墒牵淖兞?,就是改變了,改變是一種事實。他們成為一對人間正常的夫妻,像所有夫權時代的女子一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兔子滿山走,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如同隴坂一帶民歌中所唱的那樣:死死活活都要相跟上。
古道入山口,有一個小村莊,百十口人家,像當下大多村莊一樣,年輕人帶著孩子遠走他鄉(xiāng),留守村莊的都是老弱病殘。這個村莊也不例外。漫長的街道,寬敞的宅院,兩邊聳立的山梁,一道從幽深處蜿蜒流出的小溪,一條曲折崚嶒的溪邊小道,都曾暗示著,這里曾經(jīng)有著不凡的過往。是的,這是一條古道,馬蹄踩踏過的巖石,車輪碾壓過的粗麻石,還時斷時續(xù)。僅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莊,現(xiàn)存廟宇仍有十三座,每座廟里都有香火供奉。有的神祇典籍有載,有的神祇純屬信奉者的臆造??墒?,有神就有廟,有廟就有香火。見神就拜,未必能夠得到神的護佑,但卻有望規(guī)避來自冥冥的損害。神祇只能給活著的人提供有可能的安全保障,要求得顯而易見的安全,還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村莊的制高點,矗立著一座宏大的土城,山坡上漫撒著碎磚破瓦,據(jù)說,這座土城存在過幾百年,而且長年駐軍。我查閱過史料,是的,這是西風古道上的一處重要驛站,軍政郵傳民政關稅,一應設施俱全。詢問現(xiàn)有居民,姓氏很雜,先祖來自天南地北,士農(nóng)工商,五行八作,一個發(fā)育完善的小社會。驛站廢棄后,有的人離開了,有的人留了下來,扎根于這里,成為古道居民的一分子。古道落寞了,生業(yè)蕭條了,世事變易了,一些曾經(jīng)的盛況,仍以廢墟的形式存留下來,烈士暮年,英雄氣概依稀可見,美人遲暮,曾有的韶華還在殘陽夕照中浮現(xiàn)。
過往的一切都隱藏在天地之間,化為天地的一部分,成為天地本身,并與天地相始終,我們這些遲到者,注定也要化為一方天地的一部分。臻乎此,我們還能說什么,又把什么能說得清楚。
行走在天地間,每一次日出日落,每一輪月缺月圓,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脈,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村莊,乃至每一塊被人踢來踢去的土坷垃,真正要像韓愈所說那樣做足了“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功夫,每一樣都是一本大書,永遠寫不完也讀不完的大書。
七
從走出家門獨立生活那一刻起,我似乎一直都在走,在大地上走,在書中走,即便躺在床上,或在夢中,心心念念都在走。無數(shù)次,在夢中,走啊走,走之不足,便奔跑。走著跑著,前面路已斷絕,回頭,來路已渺不可尋,左看,無路,右看,無路。幸好,我的腳下還有剛夠立足的硬地。我就這樣呆站著,風從四面席卷而上,揭起衣擺,前心后背都是涼??晌抑荒苓@樣呆站著,雙腳不敢動,雙手不敢動,稍一動彈,都有可能失去重心,從任何一個方位墮入無盡的深淵。其實,在這個時候,肉體不能動,精氣神也得完全固化。眼睛當然是不能回身看的,只能向上向前向左右,眼睛所見都是空茫,自己像一朵浮云一片枯葉一顆雨滴,隨時都可消失于虛空大化中。這個時候,還需要屏氣凝神,一縷神思的奔逸,都可能連帶腳步的蠢動,那樣的話,神思有可能消融于虛空大化中,化為可有可無的一絲氣息,而肉體則一定會失足于某個不可知的境地中。
夢醒過后,明明可以真切地觸摸到床鋪,乃至起身連抽幾支煙,喝了幾杯茶,乃至看了一會書,而神思卻仍在夢境中,四肢僵硬,思維呆滯,眼前的一切猶如海市蜃樓,似真似幻,一時不敢確定。
這種情形還不限于在夢境之后,有時,明明在做事,在與人說話,在大街上行走,恍惚間,魂魄如被驚飛的麻雀,不知所蹤,空余一個軀殼,稻草人似的。此種情形有時候被人發(fā)覺了,比如正在與人說話時,與人來往對答,并無言語上的重大差錯,也許對方從散亂的目光中,或言辭間的空洞中察覺到了某種變化。對此,我也是有體會的。在與人言談中,有時候,專心的對話,哪怕詞不達意,語氣卻是飽滿的,當走神以后,對方雖然應對及時,且對答如流,但說出的話來,好似空谷回音,說話人和說出的話之間隔著一層什么物事。有了這種見識,每當與人說話時,我都要時刻提醒自己:傾聽,凝神傾聽,這是對他人的尊重。饒是如此,自己的神思好似一個不聽命令的搗蛋士兵,總是開小差。這真的非我本意,卻常常不由自主。
對此,我往往以走神自嘲,并自諒。我也因此不開車。這種情形在我很小的時候便經(jīng)常發(fā)生,因為耽擱事兒,沒有少受大人的懲戒。以至于正在遭受懲戒的當兒,神思已不知跑哪了,好像被懲戒的不是我。剛參加工作時,年方弱冠,正是青年男子想入非非亂說亂動年紀,我代管著單位的公車,很多車,好幾個司機與我同齡,盡管再三強調(diào),稍一松懈,他們便會遭人逗引,讓別人用公車學著開車。那時候,沒有私家車,只有公車。而他們,特別愿意教我學開車,我卻從來沒有摸過一把方向盤,不是因為自律,而是完全不感興趣,并且,對大型機械有著一種天生的恐懼。至今,自家的車,我都沒有摸過方向盤。
我深知,我非但控制不了車輛,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不敢確定,這是否就是古詩文中所說的精神狀態(tài):心焉忉忉,或,心焉惕惕?如果真是,那就是一種病態(tài)了?!端貑枴分姓f:惕惕如人將捕之。后世的醫(yī)學家將此種狀態(tài)與具體病癥予以對接,臨床表現(xiàn)大約是:寒不甚,熱不甚,惡見人,見人心惕惕然,熱多汗出甚,刺足少陽。
當然,這已經(jīng)涉嫌妄解中醫(yī)了。不過,那確實是一種忉忉焉惕惕焉的不良精神狀態(tài)。深層的病因到底來自哪里?旁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高明的醫(yī)生也未必診斷得出。也許,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從獨立走上社會以來,我一直在努力克服這種病癥,時時刻刻都在克服。但是效果并不明顯。有些病癥的根是扎在骨髓血液中的,后來的所有努力,未必完全是徒勞,也確實不由自主。說到底,這種病根就是一種不安全感。從幾位哥哥和姐姐那里得知,母親在世時,我可真是難纏,因為在小,雖生活貧困,真可謂家貧出嬌兒,經(jīng)常弄得家無寧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這些,我也略有片段記憶。模糊記得,那時候大約家境艱難,糧食不夠吃,母親做飯時,總是將面片剁成斜尖形狀,大概是顯得面片多一些,鍋里的飯看起來稠一些。這可難為了哥哥姐姐,每到吃飯時,撈起一頁面片,總要他們把斜尖咬掉,我才吃。說是面尖兒會把我的喉嚨眼兒刺破,若無人幫忙,我便鬧著不吃飯。
這一切優(yōu)厚待遇,隨著在我不滿三歲時母親的病逝,都畫上了最后的句號。在我能清晰記事時,侄兒們陸續(xù)出生,親戚的孩子也與我郎當歲,在日常,在吃飯時,我總是那個最不受歡迎,最被忽視的人。在家里,孩子們所犯的錯誤總是被推在我頭上,即使當著大人們的面所犯的錯誤,處罰總會由我承擔,所犯同樣的錯誤,即使集體被處罰,我總是被處罰最重的那一個。在我需要被呵護,被關愛的年齡,所有能夠帶來溫暖的事物,包括普照天地的太陽,都是別人的,理所當然是別人的。以至于,我從小就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明明是自己的家,家的感覺卻總是比兜里的錢還少。我家雖然敗落得一塌糊涂,從上輩那里繼承來的待人禮節(jié),非但沒有絲毫減損,還得到了發(fā)揚光大。而我卻很少得到家人的禮遇,在這個家,我倒像一個不速之客,一個不受歡迎的多余人。
我深知,這個家里的任何東西都不屬于我,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不屬于我,哪怕撂在墻角無人搭理的柴棍兒,都不屬于我。我也從無占有任何東西的欲望,有的人將此褒獎為慷慨仗義,那可真是想當然拔高了,包括我掙的血汗錢,給誰花都行,所謂我掙的錢,只是我暫時保管,過一下手而已。十七歲出門遠行時,父親一反常態(tài),主動讓我?guī)н@帶那的,我一概不帶,哪怕是生活必需品,我都不會帶的。我覺得,我能帶走的都帶上了,我終于長大了,能夠獨立生活了,自由,獨立自主,就是我能帶走的一切。此后,每次回家看望父親,父親也會讓我?guī)н@帶那的,我都是盡可能滿載回家,而空手離家。我的理由是,帶著東西趕班車麻煩。父親以為我只是懶,我也以懶為借口。我不愿讓親人難堪,從小背黑鍋習慣了,如今我長大了,懶,這口黑鍋,我是背得起的。我差點明確告訴父親,正是因為懶,生長于這樣的家庭,小時候我沒有變成不良少年,因為我懶得干壞事,長大獨立后,也因為懶,不義之財不虞之譽不勞而獲,這種人見人愛的東西,哪怕唾手可得,我也懶得伸出手去。一個懶字,省卻無數(shù)煩人事。
獨立自主了,但一種自小種植在心底的不安全感,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我。直到現(xiàn)在,每在飯館吃飯,如果有可能,我都會選擇靠墻的座位上,在戰(zhàn)場上,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交給戰(zhàn)友,這才是戰(zhàn)友之間的友誼、擔當和責任,而我只有把后背交給堅實的墻壁,心底才會踏實。后背如果不靠墻,我一直會感覺到,背后會有人偷襲,不由自主頻頻回頭。相術中,把有這種習慣的人稱之為“狼顧之相”,據(jù)說司馬懿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大多都心懷異志或圖謀不軌,可是,我非但對他人對世界無所圖,對屬于自己的東西,都不怎么在意的人,為什么會這樣呢。在很長時間內(nèi),好心的人經(jīng)常提醒我,這個事情要注意,那個事情要注意,我并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更不會做什么違規(guī)的事,如果這些都要注意,都要如履薄冰謹小慎微,那活著可真是一種煎熬,對生命是一種辜負。我自信,我對任何人都無惡意,半點惡意都不會有,一位多年的同事曾不無惋惜地對我說,老大不小的人了,經(jīng)歷過那么多挫折,為什么在你的眼里,總是天下無壞人呢。是的,在我的眼里,確實天下無壞人。我曾經(jīng)宣稱,我就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然而,日常不經(jīng)意的行為習慣,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夢境,都在明白告訴我,童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會給一個人造成多么深沉而無法真正克服的影響。在北京師范大學進修時,童慶炳先生專門開設了一門課,就叫心里創(chuàng)傷與藝術創(chuàng)作的關系。這門課,我前后聽過兩個學期。我恍惚有些明白,每個國家都有自己國家的歷史,每個個人都有自己的個人史,一個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會有著自己形成過程的烙印,個人更是如此,現(xiàn)在流行什么原生家庭說法,我以前是不怎么認可這些的,后來,從自己身上,越來越明顯看到父輩祖輩身上的影子。那曾經(jīng)是我從心底深處厭惡的影子,在很長時間內(nèi),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從思維方式到行為方式上,徹底斬斷與家族的聯(lián)系,我認為,一個人要是活成那樣,比死了還可悲。爺爺飽讀詩書,一生無所作為,雖有時代變遷的因素,難道沒有自己的責任么。他去世時,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正是告別史無前例時代的前夕,在我將人能夠分辨出誰是誰以后,我就不怎么喜歡他。年近古稀了,和奶奶分居,分居以后還經(jīng)常吵架,和自己的六個兒子同在一村居住,卻老死不相往來。小時候,我經(jīng)??吹?,社員群眾都在虎口奪糧,揮汗如雨,他卻一把農(nóng)活不干,站在一邊,披著長發(fā),腦后垂著一條辮子,滔滔不絕,在給人講誰也聽不懂的海天奇譚,礙于馬家的家族龐大,生產(chǎn)隊長的臉吊得老長,內(nèi)心的怒火好似地下洶涌的熔巖,只是不便發(fā)作。他的一幫兒子孫子,怒火估計不比隊長少多少,也是礙于長輩,不便發(fā)作,只是把各自的臉色,調(diào)整到最為難看的程度。爺爺卻渾然不覺,一扯就是老半天。
晚年的爺爺還要自己下深溝,給自己弄飲用水,挑回一擔水,要歇息幾次。他自己吃的糧食也要自己動手加工,從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申請到一頭驢子,在自家的石磨上磨面,他邊籮面,便吼秦腔,聲音傳遍整個村莊。他又愛管閑事,孩子們的正常玩鬧,他總要罵這個打那個。其實,誰也不聽他的,包括他的親孫子。更是誰也打不著,徒遭孩子們厭煩。招惹了鄉(xiāng)村頑童,等于結仇了,我們這一幫野孩子,一有時間便去欺負他,故意在他的門前亂喊亂叫,等他煩透了,出門干涉,孩子們一哄四散。他高聲咒罵一會兒,回到家中,孩子們又呼嘯而上,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大人們,包括他的幾個兒子,為此一般也不大管教自己的孩子。依照大人的話說:孩子要哄,老漢要整。默許孩子們將爺爺整治幾回,爺爺累了,沒有精力煩人了,他消停了,孩子們也消停了。他要是不消停了,孩子們立即就不消停了。可見,人們多么討厭他,不僅是上面討厭他,他的兒孫都不待見他。
爺爺少年時,染上了抽大煙的惡習,因此賣掉了家中的大片田產(chǎn)。奶奶一輩子都不原諒他。奶奶是家庭婦女,不懂得摧枯拉朽的世道變遷,她將土地被沒收以后家族的一窮二白,都看成是爺爺不學好的結果。晚年的奶奶,一輩子受夠了,再也無法忍受爺爺了,與爺爺各居一個窯洞,院子相連,各自開伙。每當在院子相遇時,奶奶會以右手食指狠狠地伸出去,兩眼努力擠成兩條縫兒,好像兩把剪刀,要把誰剪碎似的,咬牙切齒嘶喊一聲:你這個老賣血的!起初,爺爺還進行分辨,言稱因為他的抽大煙,賣了許多地,才讓全家躲過了政治災難。言下之意,他是挽救全家的功臣。他的分辨往往會引發(fā)奶奶積聚了幾十年的憤怒。后來,遇到奶奶的攻擊,爺爺往往會擺出一副好男不和女斗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的高姿態(tài),縮腦低眉,趿拉著鞋子,躲進自己的窯洞。他的這種態(tài)度更能激發(fā)奶奶的斗志,奶奶在院子跳腳叫罵半天,直到累得沒力氣了才肯罷休。
那時候,我堅定地站在奶奶一邊,奶奶不喜歡的人,不用找什么理由,跟著不喜歡一定是對的。漸漸經(jīng)歷一些人間曲折以后,我仍然不喜歡爺爺,卻有點理解爺爺,至少愿意去理解了。我無法準確知道,他的人生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在很年輕時,已經(jīng)患上了心灰意冷癥,至此,日益嚴重,不可逆轉,成為人生的絕癥。
父親年輕時,倒是興致勃勃的,身為農(nóng)民,年僅十八歲,就成為中共黨員。從此,他的心里只有他所投身的偉大事業(yè),長年不顧家,一堆孩子全部扔給母親。大集體是以所掙的工分分配口糧的,而農(nóng)活大都是重體力勞動,一天兩頭星月,無休無止。哥哥們還小,母親拖著病體,夜以繼日戰(zhàn)天斗地,回到家,還有一堆孩子的吃飯穿衣。我一直把母親的早逝歸罪于父親。當母親去世后,父親無奈才回歸家庭,按說,他是一位偉大的負責任的父親,一人獨立支撐家庭,在外掙口糧,回家負責孩子們的吃飯穿衣。那時候,沒有買衣服那一說,沒錢,也沒有那個習慣,所有衣服和鞋子,都是家庭婦女在工余一針一線做出來的。父親由一個不管家的人,猛然同時成為父親母親。那種艱難——僅我所見,后來我也自省過——這種擔子要是擱在我身上,我是絕對挑不起來的,我寧可自行了斷,也不愿這樣活著。準確說,是不敢這樣活著。然而,父親當過干部的那些毛病,即便在無錢購買二分錢一盒火柴的情境下,都沒有多少改變。他完全徹底地繼承了爺爺?shù)臒煱a。當然不是大煙,而是旱煙。每年有限的自留地,他總要留出幾分來,給自己種旱煙。他種旱煙的水平很高,也很盡心,他的旱煙葉總是品質(zhì)優(yōu)良。在我年滿十二歲以后,長慶油田開發(fā),大量的油田工人拖家?guī)Э?,抽不起香煙,只能抽旱煙。在寒冬季?jié),周六放學回家后,我便伙同幾個親族,半夜起床,挑著旱煙葉,抄荒僻小路,趕赴四十里外的油田基地賣旱煙葉。很快出手后,立即返回,又背上干糧去學校。父親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哥哥們一個個或出外,或分門另居,這類活兒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當孩子們一個個長大,父親似乎覺得自己已經(jīng)勞苦功高了,像爺爺一樣,心灰意冷,而把自己不得不干的事情都一股腦兒壓在我依然孱弱的肩膀上。那時候,我真的是不堪重負。
父親身上沾染的干部毛病,按說也不是什么壞毛病,而是那個時代所宣傳和提倡的典范干部作風,除此之外,父親還時刻沒有丟掉家族的急公好義基因。自家都經(jīng)常揭不開鍋,他已經(jīng)無官一身輕了,卻總是把公共事情和他人的事情放在第一位。生產(chǎn)隊有什么難題,在隊長還沒有明確主意時,他已經(jīng)有主意了。也許,他從心底認為他是老共產(chǎn)黨員,思想覺悟和責任心要高于生產(chǎn)隊長。因為幾任隊長都不是共產(chǎn)動員,整個生產(chǎn)隊,三十年來,只有他和我的一個嬸子是黨員。自家和別人家同時有事,他的第一反應都是先人后己,我和哪個孩子發(fā)生沖突,他問都不會問誰是誰非,理所當然先懲戒自己的兒子。至于鄰里糾紛和各家的家庭矛盾,他總是大家首選的調(diào)解人,別人這樣看,有事就找他,他自己也這樣認為,常常不請自到。那時候,所有的人日子都很艱難,全村沒有哪一家是和睦的,按照長輩們的話說就是,打臣跑將,雞飛狗跳,父子不和,兄弟結仇,婆媳火拼,夫妻反目。每到黃昏時分,不是這家與那家,就是一家人這個與那個之間,大打出手,形同最后決戰(zhàn)。一會兒,這個男人明火執(zhí)仗宣稱要滅誰家的門,這個女人要上吊,那個女人又要跳崖。此時,隊長出面是沒有用的。父親出面后,把這個臭罵一頓,把那個勸解一番,場面很快就能得到控制。遇到積怨很深情況復雜的,他還會連夜晚給說和,鄉(xiāng)村稱之為說家務。父親將事主家所有成員召集起來,先由當事人陳述矛盾產(chǎn)生的緣由和過程,事實擺清楚以后,父親給判定是非,該罵的罵,該安慰的安慰,就像單位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會議,每個人必須認識到自己的不是,對今后的行為方式必須當面表明態(tài)度。
說一次家務,那家人能夠安定許多時日。在傳統(tǒng)農(nóng)村,每個村莊都有父親這樣的人,他們是鄉(xiāng)村真正“拿事兒”的,在對待公共事務上,他們說的話,就是村里的憲法,誰違反了,就會有人說,誰誰誰是怎么說的,你連誰誰誰的話都不聽,你還是人不是?對于父親這種人,鄉(xiāng)村有一個特殊名號:人器。就是一個村莊的衡器量器。我所惱恨的是,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我,哪怕一次也行,而我正是需要親人呵護的年紀。那個時候,大集體事實上已經(jīng)崩潰了,只是誰也不敢也不愿承認這個現(xiàn)實,大家都在混日子,人在大集體心在自己的小家,誰的心思活膽子大路子野,誰的日子就可過得好一些。但是,父親卻從不貪占集體半點便宜,哪怕是集體的一撮麥草,也不會往家里拿。哪怕是人人有份的分配集體糧食或財物的活動,父親非但拒絕領取,還干涉生產(chǎn)隊長的行動。也因為這樣,我家的日子總是要艱難一些,我的日子更不好過。
說良心話,在那個年月,擱到哪兒,父親都算得上一個難能可貴之人。于公,心底無私,于私,一念在公??芍钡浆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去世近三十年了,我仍無法釋懷,我堅定地認為,正是因為他的不顧家,讓我很早失去母親,造成了他的人生苦難,和我,和兄長們以及姐姐的人生苦難,也因為他的大公無私和先人后己,讓我童年的天空,總是陰云密布。我知道,我對父親的要求過于嚴苛了,但我無法真正說服自己,他的所有辛苦,都換不回我的母親,他的所有堪稱高尚的品質(zhì),都以損害我的利益為代價。不惜一切代價,這個激發(fā)人們斗志的口號,用在父親那里,我的苦難便是他付出的代價。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自家屋子都掃不了,又何談掃天下。父親便是一個掃不了自家屋子,而一心掃天下的男人。
很不幸,在我三十五歲時,有一天忽然驚覺,我已經(jīng)患上了家族病,心灰意冷,萎靡不振,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功名利祿什么的,對我來說,統(tǒng)統(tǒng)都是扯淡,都是笑話。這種病癥的起因,大約就在我的童年。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父親的一些作為,讓我的這種病癥成為絕癥,無藥可治,累積為帶有家族遺傳性質(zhì)的絕癥。經(jīng)過青年時的潛伏期,在人到中年時大發(fā)作,連帶著許多并發(fā)癥。我曾經(jīng)公開宣布,在我年滿四十歲時,我將辭去公職,一無所有,云游天下。在肉體還沒有踏上云游之旅時,我的魂魄早已踏上不可知的漫漫之旅了。
要說還有什么能讓我心動,那就是荒涼,無盡的荒涼。我曾說,我的生命中有一種天生的荒原感。我對荒原向來情有獨鐘。有時候,一整天時間,我都躺在床上幻想一種情境。那是太平洋中的一個小島,只有我一個人,沒有飛禽走獸,沒有任何喧囂,鴻蒙未開時的古樸,死亡一般的靜謐。想著想著,又覺得這樣還是不夠理想。要是有一片沙漠,一望無際,遠離人間的沙漠中心,正好有一眼泉水,一片籃球場大小的土地,一間茅屋,僅我一人,我或揚清波而踏歌,或沙丘間無所事事溜達。這還不是最為理想的狀態(tài)。這種事我會幻想一整天,幻想出來的情景與真實一般無二,時時會為自己幻想出來的快樂笑出聲來。在這許多年,在我的無邊幻想中,自己幾乎無所不能無所不為,俠客槍手,流氓乞丐,各種角色輪流做,今天做這個,明天做那個,有時候,在床上躺半天,就可以輪換擔任許多角色。更可怕的是獨自走在馬路上,也是思接千載,沉溺于新鮮的角色中,自得其樂,旁若無人。
這種神游天外的幻想生活,我至少過了二十年,不能說每天都在幻想,稍有空閑,心就像一只出籠的鳥兒,不知飛哪了。而且,我染上了嚴重的煙癮。當然,不是大煙,不是旱煙,是香煙,是一種很廉價的劣質(zhì)香煙,別的煙,哪怕是什么天價香煙,都不會引起興趣。家族的這份不良嗜好,在我這里臻于極致。我雖然還在讀書,還在寫作,看起來是一樁不失為高尚的愛好,其實,只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另一種形式。這種逃避仍嫌不夠,我的游走山野,便成為逃避的補充。只有在荒僻的山野里,并將心思放飛在自己都能夠真切看到的所在,此時,方可稍稍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才可找到有限的安全感。人在山野,看見山是真的山,我在山中行走,眼里有山,心中有山,全神貫注與山對視,與山為友。有風襲來,在熱風里能覺出真切的熱,在冷風中,感知到的是與身體有關的冷。我回到了自身,我的肉體負載著我的靈魂,我的靈與肉不再分離。
風在大地上行走,或微風吹拂,或大風浩蕩,我在風中,或漫步,或疾行。云在天上流蕩,或黑云壓城,或白云繚繞,我的心思,或陰沉,或明麗。無法確切知道,究竟是哪一次的野外行走,我的靈與肉達成了共識,反正自那以后,每當我心神不定時,就會想辦法來到曠野,隨便哪一處曠野,最好是沙漠戈壁,一眼望不到任何俗世的繁華,心口那兒的堵塞物,在這一刻便會化為一團清氣,頓時不見蹤影,而此時,心境便格外澄澈明敏。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距離沙漠戈壁畢竟還有不小的距離,自己又不會開車,而去黃河邊則是抬腳即到的所在,在這里,眼見滔滔濁水東流去,與在曠野的感受可以等同。在黃河邊定居以后的歲月里,只要不出差,每天晚飯后,一年中,除了除夕夜,我必須來到黃河邊,風雨無阻,而且越是下雨下雪,我一定在黃河邊。雨雪天的黃河邊往往只有我一個人,我完全屬于黃河,黃河完全屬于我。在冬夜,黃河邊行人很少,大多的時間里也只有我一個人,河水是自帶冷風的,從西邊塞外長途奔襲而至的寒風依然如剛剛淬火的利刃,與河谷冷風匯合后,每一股風,都是對人的體質(zhì)和意志的雙重考驗。在冬夜,我往往穿著單薄的衣服,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寒冷,也許是在整個童年少年時代,在比當下寒冷得多的漫長歲月里,我從來沒有穿過當下這么暖和的衣服。在身體尚未長成時,已然飽經(jīng)世間寒涼,自立了,無根無形的寒風又算得了什么。所謂功不唐捐,天底下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舍與得。
知道我在夜晚常去黃河邊的朋友,都為我的安全著想,還可舉出許多血腥恐怖的事件,我非但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安全,卻從中覺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想想,黃河萬古奔流,哺育了多少生靈,我有幸成為每天都可陪伴黃河的人,這是多大的造化。我在天地間,長天是護佑我的屋宇,大地是載渡我的不沉之舟,每個人都從天地渺渺中來,最終都要回歸于天地渺渺,風走流云,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這一層人走了,那一層人來了,瓜瓞綿綿,生生不息,都是匆匆過客,誰又能萬世永年呢。
終于,我還得繼續(xù)活在滾滾紅塵中,我也默認了這種人生狀態(tài),我生長于紅塵,必將繼續(xù)生長于紅塵中。我也懂得了,人的肉體必須活在紅塵中,任何生命都離不開陽光大地。所謂的離群索居,不過只是一廂情愿,只要頭頂還有陽光雨露,腳下還有大地滄桑,一句話,只要活著,就得遵守生命的法則。當然,也不拒絕心靈的走神。走神之時,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凝神之際,半城煙火半城花,一杯清茶話桑麻。向命運低頭,向生活投降,并非權宜,而是必須。以讀書養(yǎng)神,以寫作凝神,以幻想走神,把天空大地生靈萬物以神供奉之,或許,眼前才會出現(xiàn)一個惠風和暢的世界。
一經(jīng)這樣想,便覺天高云淡,大地無限,天空中時時祥云,大地上無處不芳草,能夠在人世間走一趟,無論人生際遇如何,來到世間,活好此生,那是多么了不得的幸運??!
(責任編輯: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