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睿
人類基因組計劃是人類文明史在世紀之交的一個重要里程碑,被譽為生命科學的“登月計劃”,據(jù)此,21世紀被稱為后基因組時代。在這樣一個新時代,我們顯然應該并且可以從一種新的哲學高度去思考生命,思考與之相關的科學。關于生命的哲學思考,始終貫穿著兩個永恒的主題,一個是本體論主題,即生命是什么;另一個則是方法論主題,即怎樣認識生命。
生命是質料、形式和環(huán)境之間的高度統(tǒng)一
縱觀整個人類對生命的認識過程,關于生命是什么的問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稱為“還原論”(reductionism),認為生物體與非生物體沒有本質區(qū)別,可以從簡單的非生命物質中形成生命;與之相對立的觀點則是“活力論”(vitalism):生命世界與非生命的無機世界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界線,生命具有非生物體所沒有的特殊性質——“活力”(vital force)。
從質料與形式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看生命
生命有一個別名——有機體(organism),這個術語始于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即生命是從具有活力的“種子”或“胚胎”中生長出來的。亞里士多德把在生物體中存在的“活力”用希臘語“隱德來希”來表示 ,意思是“實現(xiàn)”,即這種特殊性質能夠讓生命形式實現(xiàn)其自我完善之目的。“隱德來?!焙髞沓闪嘶盍φ摰拇~。
19世紀初期的化學家就認識到,含碳化合物是組成有機體的基本物質,他們把研究含碳化合物的化學稱為“有機化學”。在早期的有機化學家眼里,有機化合物與非生命來源的無機化合物有著不可逾越的界限,只有擁有“活力”的生物體才能夠合成有機化合物;研究者只能從動植物等有機體中提取出有機化合物,而不能在實驗室里用無機化合物合成出有機化合物。1828年,德國化學家維勒(F. Wohler)在實驗室中首次將無機化合物“氰酸銨”轉化為有機化合物“尿素”。這一實驗打破了有機化合物與無機化合物之間的人造“隔墻”,有機化學的原意從此成為歷史的傳說,而“活力論”也逐漸式微。
20世紀中葉的人工合成胰島素工作進一步表明,具有生物活性的蛋白質也可以從實驗室里產生,因此,復雜的生命物質也不過就是一些簡單的小分子化合物按照一定的物理和化學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在后基因組時代,科學家在合成生命方面取得了更多更大的成果。2010年5月20日,美國生物學家文特爾(C. Venter)宣布首個人工生命誕生——研究者采用化學合成方式,人工全合成了一個具有108萬個堿基的完整的細菌基因組,進而構成一種只含有這一人造基因組的人工細菌,并通過這個人造基因組控制和實現(xiàn)了自我復制等生命活動[1];研究者特別強調說:“這個被人造基因組控制的細胞,其性質表現(xiàn)得如同整個細胞都是人工合成的(即該DNA軟件制造了它自身的硬件)”[1]。這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實驗使得人們認為,生命可以在實驗室里被人工合成出來。美國《新聞周刊》(Newsweek)在報道該項工作的同時,在其封面刊登了文特爾的頭像,并冠以“扮演上帝”(Playing God)的標題。
這些研究工作很清楚地反映了還原論者關注生命本質的一個特定角度:生命可以還原為其組成物質或構成材料,而且與非生命的材料沒有根本上的區(qū)別。然而,如果僅僅從構成材料的角度來定義生命,那么活力論的鼻祖亞里士多德也可以被歸于還原論者。亞里士多德把當時已經知道的520多種動物,根據(jù)它們的生殖方式進行了分類,按照從低等到高等的順序構建了動物的6個等級,并聲稱最低等的動物是從泥土中自然產生的[2]。
問題的關鍵是,生命的構成材料并不等于生命。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包括生命在內的所有物體都是由“形式”和“質料”二者組成的,“形式是被構成的東西,質料是構成成分。形式決定了該物體的本質所在”[2]。換句話說,生命之所以被視為生命,不僅要考慮到其構成質料,還要看到生命擁有了無機體所不具備的特定形式。顯然,這種對生命本質的理解超越了還原論和活力論之間的簡單爭論。過去這二者的爭論建立在傳統(tǒng)哲學的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二分法之上,生命的質料和形式之間的關系被割裂:還原論者往往把生命視為構成它們的材料,而活力論者則認為生命擁有獨立于構成材料之上非物質性的“活力”。但是,生命實際上應該是由其質料和形式共同構成的,二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質料是生命的“潛能”,形式則是潛能的實現(xiàn);亞里士多德提出的“隱德來?!钡谋疽?,正是指生物體中質料和形式之間這種對立統(tǒng)一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說,生命是不可分割的一個完整呈現(xiàn)。因此,“活力論”往往又可等同于另一個概念:“整體論”(holism)。
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完成給研究者從“整體論”角度認識生命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在人類基因組中,編碼蛋白質的基因有2萬多個,它們之間存在著廣泛的相互作用;每一種生命活動不僅依賴于相應的基因或蛋白質等構成元件,而且還取決于這些元件之間形成的相互作用網(wǎng)絡。在多細胞生物中,這些生物分子的相互作用網(wǎng)絡不僅存在于細胞層面,而且跨越到組織和器官等各種層面。不久前,美國科學家通過系統(tǒng)生物學理論和大數(shù)據(jù)分析,提出了一個新的模型——“全基因模型”(omnigenic model)來解釋基因是如何控制復雜性狀:在細胞內不僅存在對某個特定性狀有直接作用的核心基因,而且存在著數(shù)量更多的與核心基因有相互作用的外圍基因,這些外圍基因對該性狀具有間接的影響。該模型認為,由于各個基因間存在著廣泛的關聯(lián)和相互作用,所以生物體的每個復雜性狀都可能受到基因組內每一個基因或多或少的影響[3]。
從質料與環(huán)境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看生命
在后基因組時代,科學家們正在從生命復雜系統(tǒng)的角度來認識生命的本質。美國哈佛大學系統(tǒng)生物學系創(chuàng)始系主任克爾斯勒(M. Kirschner)專門撰文指出:“值得問這樣一個問題:當代生物學的‘后基因組觀點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讓19世紀的活力論者接受今天人們對生命本質的理解”[4]。他進而從系統(tǒng)生物學角度提出了“分子活力論”(molecular vitalism)的觀點,“在21世紀之交,我們對活力論做一次最新的思考:必須指出,我們需要從根本上超越對細胞的RNA和蛋白質組分的基因組分析(這種類型的分析很快就將過時),而轉向對分子的、細胞的、機體的功能之‘活力性質的分析”[4]。
不久前,北京大學生物學家白書農教授等人,根據(jù)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E. Schr?dinger)的負熵和比利時化學家普利高津(I. Prigogine)的耗散結構理論,提出了關于生命本質的獨特看法,認為生命的特征是指特定的組分在一定環(huán)境條件下的特殊相互作用[6]。這種特殊的相互作用源自兩個不同化學過程之間的耦合和循環(huán),一個是生物元件通過消耗吉布斯自由能而形成分子復合物的自發(fā)組織過程,另一個則是環(huán)境提供自由能讓這種分子復合物解離的熱力學分解過程。由此他們認為,這種耦合和循環(huán)過程就是生命不同于非生命體的第一個特征——代謝(metabolism)[5]。
需要指出的是,白書農教授等人明確把特定的提供能量之環(huán)境視為生命“活力”的源泉:“這種循環(huán)過程可以被定義為‘生命(being)或‘活物(living matter)的第一個標志。人們不應該把物質性的質料單獨認定為活的,而應該要認識到這種質料參與到了一個由外部能量驅動的動力學循環(huán)之中”[5]。這一觀點引出了筆者對生命本質的一個新想法,即把環(huán)境作為生命構成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生命的形成、生存、繁殖和演化等各種生命特征都建立在特定的環(huán)境之上。
過去的還原論與活力論之爭主要集中在生命本身,關于環(huán)境對生命的意義考慮得不多。可實際上,離開了環(huán)境談生命的意義是不大的。病毒是生命嗎?在沒有遇到合適的宿主之前,病毒不過是蛋白質和核酸等生物大分子的聚合體,只有遇到了宿主以后,病毒在宿主提供的特定環(huán)境條件下才能夠成為“活”的病毒,表現(xiàn)出它的各種特性。換句話說,這正是“隱德來?!钡恼嬷B:構成生命的相關質料提供了生命的“潛能”,特定的環(huán)境條件讓這種潛能得以實現(xiàn)。筆者把這種讓生命潛能實現(xiàn)的環(huán)境稱為“活力環(huán)境”。在研究遺傳物質與性狀關系的遺傳學里,有一個著名的公式:
表型=基因型+環(huán)境
生命也可以給予類似的定義:
生命=生物材料+活力環(huán)境
根據(jù)這個公式可以為許多爭論不清的問題提供答案。例如,通過誘導蛋白質產生異常構像而引發(fā)瘋牛病的“朊病毒”(prion)是生命嗎?就其構成材料來看,“朊病毒”只不過是單純的蛋白質,不能稱之為生命。但是,一旦它進入哺乳動物大腦這個特定的“活力環(huán)境”中,其誘導蛋白質產生異常構像的潛能得以實現(xiàn),從而成為能導致疾病的一種生命體了。再如,計算機病毒是生命嗎?雖然它能夠在計算機環(huán)境下進行自我復制和“傳染”,但它沒有核酸或蛋白質等生物體構成材料,因此不能稱之為生命。
由以上論點又可以引申出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存在”與“本質”的關系。對生命而言,存在先于本質,即作為構成生命的質料,可以在沒有生命活動的狀態(tài)下穩(wěn)定地存在著,如上文提到的文特爾教授通過化學方法合成了一個完整的細菌基因組核苷酸序列,但是構成這個人造基因組的核酸材料本身并沒有表現(xiàn)出生命特征,只有當研究者把它放入一個去除了天然基因組的細菌細胞這樣一種“活力環(huán)境”中,人造基因組才表現(xiàn)出了自我復制和代謝調控等生命特征[1]。據(jù)此還可以進一步推導出:生命的存在可與本質相分離,如保存在低溫狀態(tài)下的細胞或者個體僅僅是一種材料,只有在合適的復蘇條件之“活力環(huán)境”下才能重新呈現(xiàn)出生命的跡象。換句話說,構成生命的材料僅僅是生命形成的必要條件,而特定的“活力環(huán)境”則是生命形成的充分條件,缺一不可。
數(shù)據(jù)驅動的開放型生命科學研究范式
20世紀中葉誕生的分子生物學建立在還原論的基礎上,認為生命活動遵循著基本的物理學和化學規(guī)律。正如薛定諤在其名著《生命是什么》中所指出的:對生物體而言,在它內部發(fā)生的事件必然遵循嚴格的物理學定律[6]。也就是說,在分子生物學家看來,生命是一部按照決定論規(guī)律運轉的“機器”;研究者的任務就是要提出科學假設,進而通過研究去認識和揭示這種規(guī)律。然而,后基因時代的研究揭示,生命并非是這樣一架簡單的決定論“機器”,而人類基因組計劃也催生了一種不同于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
研究不確定性的生命科學
基于還原論的生命科學決定論者往往有這樣一個潛在信念,只要掌握的知識足夠充分、信息足夠精確,就可以認識和控制一切生命活動,就能夠消滅危害人類的所有疾病?,F(xiàn)代生命科學那種研究核酸和蛋白質等生物大分子三維空間結構的熱情,正是這種決定論觀點的突出體現(xiàn):人們試圖精確到原子水平去解釋生物大分子的功能或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進而去發(fā)現(xiàn)生物體內確定的分子作用機制。換句話說,分子生物學建立在這樣一個觀念上——結構決定功能。
然而,生物體內的生物大分子種類繁多、數(shù)量巨大,即使是大腸桿菌這樣簡單的單細胞原核生物所擁有的各種蛋白質分子的總拷貝數(shù)就高達250萬個左右,其整個細胞容積的30%左右都被生物大分子占據(jù)。因此,這些生物大分子在細胞內通常處于極端擁擠環(huán)境和無序排列狀態(tài)下。更重要的是,蛋白質和核酸等各種生物大分子具有不可穿透性,不能像無機小分子那樣在溶液中自由擴散和運動,導致任何一個生物大分子的實際可及空間大大減少,被稱為“排斥體積效應”。這種擁擠的細胞液態(tài)環(huán)境和排斥體積效應導致生物大分子之間產生了相當復雜的相互作用,其中有一種相互作用被稱為“相分離”(phase separation)。生物體的相分離是指:特定的蛋白質和RNA等生物大分子可以在一定條件下組織起來,形成高濃度的特定分子聚集的“液滴”,就如同油滴從水中分離出來一樣[7]。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蛋白質相互作用,具有相分離能力的蛋白質往往是依靠一類沒有確定三維結構的“內部無序區(qū)域”(intrinsic disorder region, IDR)之間的相互作用來實現(xiàn)相分離[7]。
生物大分子不僅具有結構上的無序組織,而且在其合成的過程中也有許多隨機波動存在。這種生物大分子具有的隨機波動性通常被稱為生物學噪聲(biological noise),主要表現(xiàn)在基因轉錄和蛋白質翻譯過程中,如基因轉錄過程中它的啟動子被激活和滅活時間響應的快慢差異,或者蛋白質合成反應和降解反應的速率差異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原核細胞中,噪聲對基因轉錄的影響不大,主要影響蛋白質的合成水平;而在真核細胞中,噪聲不僅影響蛋白質的合成,而且顯著地影響基因的表達水平。
生物學噪聲導致的一種重要生物學現(xiàn)象就是,基因表達水平與蛋白質合成水平之間數(shù)量關系的相關性不高。過去人們認為基因與蛋白質的豐度變化關系是線性的,即基因轉錄產生的mRNA拷貝數(shù)多,則相應的蛋白質數(shù)量就高;反之,前者少的時候后者也少。然而,在對酵母細胞和動物細胞等不同種類生物體的轉錄組和蛋白質組的定量分析中發(fā)現(xiàn),mRNA豐度和相應的蛋白質豐度之間并沒有很好的相關性。一項對大腸桿菌的單分子研究發(fā)現(xiàn),在生物學噪聲的影響下,基因表達量和相應的蛋白質表達量之間呈現(xiàn)出隨機的關系,以至研究者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任何一個給定的基因而言,在單個細胞內的蛋白質拷貝數(shù)和mRNA拷貝數(shù)之間沒有相關性”[8]。
人們通常認為隨機性“噪聲”會對生命產生負面影響,例如在基因轉錄和蛋白質翻譯等重要的生命活動中存在的不確定性擾動,由此來看,噪聲對生命沒有好處,應該被消除。但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生命中的噪聲不僅難以消除,而且對生命也有著積極的一面,它常常具有許多重要的生物學功能。例如,生物學噪聲在 DNA復制過程中往往引發(fā)隨機突變的產生,為生命的演化提供原材料;在細胞信號轉導過程中,生物學噪聲可以利用細胞的正反饋機制來放大信號,幫助細胞做決定。此外,雖然生物學噪聲可以由細胞間的差異產生,但生物學噪聲同時可以用來維持和加強細胞的個體差異特征,影響個體的發(fā)育和生長。2020年發(fā)表在《自然·方法》上的一項研究表明,在小鼠骨髓調控血細胞發(fā)育的過程中,轉錄因子的基因表達噪聲參與到了細胞狀態(tài)的轉換中,進而影響了這些細胞的命運。
當前,對生物學噪聲及其對生命活動影響的研究正在成為一個新的科學熱點,有研究者甚至稱之為“噪聲生物學”。這類研究讓我們認識到,生物體作為一個開放的非線性復雜系統(tǒng),一方面自身具有各種內在的隨機噪聲,另一方面生存于充滿不確定性的外部環(huán)境之中??梢赃@樣說,地球上生命的演化過程就是由偶然性推動的,它的存在使得生命能夠從最簡單的原核細胞形式發(fā)展出如此復雜多樣的動植物。如果生物世界真的是由確定性所統(tǒng)治的,那么今天地球上存在的生命很可能依然只是大腸桿菌這一類簡單的單細胞生物。
還原論者推崇的現(xiàn)代生命科學是一種“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對決定論者而言,一切事物的發(fā)生發(fā)展都是遵循著一定規(guī)律的,有因必有果;生命科學研究的主要目標通常就是去證實或證偽對某種因果關系的假設。美國著名的腫瘤生物學家溫伯格(R. Weinberg)在一篇題為“假設優(yōu)先”的文章中就開宗明義地指出:“在20世紀,生物學從傳統(tǒng)的描述性科學轉變成為一門假設驅動的實驗科學。與此緊密聯(lián)系的是還原論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即對復雜生命系統(tǒng)的理解可以通過將其拆解為組成的零部件并逐個地拿出來進行研究”[9]。而對生命的決定論世界之否定,使得研究者需要重新審視這種“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
數(shù)據(jù)驅動的生命科學
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實施催生了一種全新的研究范式——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一個人的基因組具有30億個以上的堿基對,即相當于3 GB以上的數(shù)據(jù)。目前國際上儲存的個體基因組序列的數(shù)據(jù)量已達到百萬人級的規(guī)模。與此同時,基因組測序也成為了健康醫(yī)學研究的基本目標,如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在2006年牽頭啟動了國際癌癥基因組項目——“癌癥基因組圖集”(The Cancer Genome Atlas, TCGA),到2017年底,該項目分析了3.2萬多位患者的腫瘤樣本,覆蓋60個組織或器官的38個癌種及其亞型,測到311萬多個基因變異,積累了超過20 PB(1 PB = 1015 byte)的腫瘤基因組數(shù)據(jù)。此外,轉錄組、蛋白質組和代謝組等各種生命組學數(shù)據(jù)也被大量產生。生物醫(yī)學大數(shù)據(jù)正在徹底改變著生命科學和醫(yī)學的研究范式。正如2011年美國首部關于“精確醫(yī)學”(precision medicine)的戰(zhàn)略報告所指出的:“開展本項研究的動機在于,與人體有關的分子數(shù)據(jù)正在爆發(fā)性地增長,尤其是那些與患者個體相關的分子數(shù)據(jù),由此帶來了巨大的、尚未被開發(fā)的機會,即如何利用這些分子數(shù)據(jù)改善人類的健康狀況”。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一份科學報告中也做了這樣的預測:到2030年,科學不僅基于數(shù)據(jù)來開展研究,任何科學發(fā)現(xiàn)的基本產出也是數(shù)據(jù)。換句話說,后基因組時代是一個大數(shù)據(jù)時代,大數(shù)據(jù)重塑了生命科學研究,研究者不僅繼續(xù)能夠在假設驅動下開展研究工作,也可以在全新的數(shù)據(jù)驅動范式下進行研究。
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與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有著本質的區(qū)別,首先是研究的“初心”不一樣,前者不需要假設,不以解決具體科學問題為己任,其主要研究目的是去獲取研究對象的相關信息。人類基因組計劃就是數(shù)據(jù)驅動型研究的典型代表;該計劃的初衷是要測定人類基因組擁有的全部核苷酸序列。在傳統(tǒng)的生命科學研究中,研究者往往是根據(jù)某種假設把研究目標鎖定到由一段核苷酸序列組成的一個基因之上,進而深入研究其功能或調控機制;而對人類基因組計劃而言,研究者則是通過測定全基因組序列,去發(fā)現(xiàn)在這些序列中隱藏著的2萬多個基因。因此,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通常又被稱為“發(fā)現(xiàn)的科學”(discovery science)。
雖然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在現(xiàn)代生命科學的產生和發(fā)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成為科學研究的主流,但是,這種研究范式也帶有一種先天缺陷。英國科學哲學家查爾默斯(A. F. Chalmers,)在其名著《科學究竟是什么?》中指出,基于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之科學是“從事實中推導出來的”[10]。在他看來,關鍵是怎樣獲得“事實”,“其中的一個困難在于,知覺經驗在一定程度上受觀察者的背景和期望影響,因而,對一個人看來是可觀察的事實,對另一個人未必如此。第二個困難源自對觀察命題真假的判斷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已知或假設的是什么,這樣就使得可觀察事實像作為其基礎的前提一樣。這兩種困難都暗示著,科學之可觀察的基礎,可能并不像人們廣泛地和在傳統(tǒng)上認為的那樣直接和可靠”[10]。
由于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不依賴于假設,因而可以避免這種對“事實”的主觀性選擇和判斷。美國生物學家戈盧伯(T. Golub)在一篇題為“數(shù)據(jù)優(yōu)先”的文章中明確指出:“如果沒有獲得全面的腫瘤基因組數(shù)據(jù),將難以區(qū)分信號和噪聲。盡管假設驅動的實驗科學依然處于研究領域的中心位置,但不帶偏好的腫瘤基因組測量將提供前所未有的機會去催生新的想法”[11]。換言之,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不僅能夠避免研究者可能的主觀偏見,而且可以幫助其發(fā)現(xiàn)在假設或者現(xiàn)有理論范圍之外的全新知識。我們還可以進一步引申一下——經典的科學哲學認為,科學研究需要在由一系列假設和理論搭建的框架內進行,這種指導研究的“框架”被庫恩(T. Kuhn)稱為“范式”(paradigm),拉卡托斯(I. Lakatos)稱之為“研究綱領”(research program)。而數(shù)據(jù)驅動研究范式的一個“亮點”就是:可以不受現(xiàn)存研究“框架”的制約。
數(shù)據(jù)驅動的與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即研究策略不一樣,前者往往具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即把研究目標分解為若干次要目標,然后開展相應的研究工作,并在前期研究結果的基礎上反復地進行完善,通過多次研究逐漸逼近預定的總體目標,每一次重復研究的過程稱為一次“迭代”(iterate)。這種“迭代”式研究策略意味著允許每一次研究工作可以不完備,可以接受局部的或非最優(yōu)的階段性成果。而假設驅動的研究則追求研究成果的完備性,盡可能通過一次性研究工作,就可以完整地解答科學問題或證明科學假設。
后基因組時代的許多生命科學研究計劃明顯具有這種“迭代”特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依然是人類基因組計劃。雖然人類基因組計劃的終極目標是揭示人類基因組的所有核苷酸序列,但2001年2月發(fā)表的人類基因組測序的里程碑成果,不過只是覆蓋了基因組90%核苷酸序列的“草圖”;2003年4月國際人類基因組測序聯(lián)合體,才正式宣布人類基因組全圖繪制成功;2004年10月在《自然》周刊上發(fā)表的相應論文中,也只給出了常染色質區(qū)域內約99%核苷酸序列的測定結果。因此,人類基因組序列中至今仍然存在許多高度重復序列區(qū)域(如中心粒)沒有被測定。2020年9月,研究者終于在《自然》周刊上發(fā)表了第一個完整的、沒有測序“缺口”的人類X染色體測序工作(還剩下22條染色體待將來進行補測)。不久前,研究者提出了一個比“人類基因組計劃”更為宏大的“人類細胞圖譜”(Human Cell Atlas, HCA)研究計劃,其基本目標是,通過特定的分子表達譜,來辨識和確定人體擁有的40到60萬億個細胞中所有的細胞類型,采用的主要研究策略同樣具有“迭代”特征。
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之“迭代”模式既不屬于“觀察—歸納—證實” 的“實證性研究”,也不屬于“問題—猜想—反駁”的“證偽性研究”,其研究成果既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在整個數(shù)據(jù)“迭代”的過程中,每一次研究獲得的成果都不是決定性的或完備的,如2004年發(fā)表的人類基因組“全圖”并不證實或否定2001年發(fā)表的“草圖”。更重要的是,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作為一種超越理論框架的“發(fā)現(xiàn)的科學”,并不采用傳統(tǒng)的歸納方法去追求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而是通過算法和模型去探討數(shù)據(jù)之間的相關性??梢哉J為,數(shù)據(jù)驅動的研究范式克服了假設驅動的研究范式對決定論和因果關系的偏執(zhí),進而形成了開放式研究的認識論新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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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生命 生命科學 還原論 活力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