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ve King
破曉時分,天空像銀版照片一樣暗淡。薄霧如同一片無邊無際的銀色海洋。前一晚,我們在林間的一片空地上扎營。大地上長滿了刺槐和東非羅漢松 —— 這種樹枝葉濃密,十分壯觀,有的高達30米,你很難不注意到它們。但是當?shù)谝豢|曙光初現(xiàn)時,這些樹好像都蒸發(fā)了,消失在了迷霧中。我朝向我覺得森林所在的方向走去,慢慢地那些樹又出現(xiàn)了,一棵又一棵,它們的輪廓在茫茫的空白中幽靈般地顯現(xiàn)出來。當?shù)伛R賽人將這片森林稱為“迷失兒童之森林”,通常情況下,這個名字會讓人產生疑問,但就我那天早上所見的,就無需解釋了。
這里是位于東非大裂谷西部邊緣的洛伊塔山(Loita Hills),靠近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邊境線。我計劃跟著馬賽向導在這片區(qū)域徒步幾天。我們的起點是距離 Entasekera的貿易站不遠的Ol Lasur山谷。這條路線包括一段短暫的爬升路段,然后是漫長的下山路,再穿過 Nguruman懸崖,最后到達馬加迪湖(LakeMagadi)和那特龍湖(Lake Natron)之間灼熱的平原。
我想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個人情結。我妻子是肯尼亞人,她和我一起來這里已經(jīng)有20多年了。她的祖父母瑪麗· 利基和路易斯· 利基在這一地區(qū) —— 不是在山里而是在下面的平原,有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這些發(fā)現(xiàn)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人類進化的理解。他們家族的許多成員都住在附近。每當我想到肯尼亞,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內羅畢以南的這片馬賽人土地。盡管西部的馬賽馬拉(Maasai Mara)和東部的安博塞利(Amboseli)吸引了大量游客,但這條介于兩者之間的走廊卻少有游客。東非大裂谷寬廣平坦的大地非常炎熱。從那里升起的山丘覆蓋著整片濃密的森林,難以進入,人口稀少。但對那些愿意用耐心和毅力來換取這片驚人美景的人來說,回報將是巨大的。這里的塵土有一種我非常喜歡的特質 —— 細膩且有一股無法形容的淡淡的香味。在我看來,肯尼亞整個國家都充滿著這種難以名狀的塵土的芬芳。站在一個地方不動的時候,我就踩踩地面,揚起一點塵土,看它落在我的靴子上。
相比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肯尼亞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每次去內羅畢的一些地區(qū),所感受到的變化都是巨大的。但在這里,似乎什么都沒變,或者說肉眼難以察覺。大約50年前,在《人類誕生的樹》( The Tree Where ManWas Born)一書中,彼得· 馬蒂森(Peter Matthiessen)這樣描述洛伊塔山:“沒有道路且鮮為人知…… 是充滿希望和純真的史詩非洲?!敝钡浇裉欤松钤谶@里的馬賽人以外,這片地方仍然沒有道路,也鮮為人知。
我們沿著野生動物和馬賽人的牛常走的路行進,穿過朦朧蔥郁的 Ol Lasur山谷。在沒路的地方,我們披荊斬棘,開辟道路。這里的景色與人們更為熟悉的那部分肯尼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比如,在起伏的萊基皮亞高原(Laikipia Plateau),是一望無際的視野和無盡的天空,你在那里很容易辨別方向,也能從幾公里外觀察到遠方天氣的變化。洛伊塔山給人的印象是堵塞和封閉的。你不會感覺渺小 —— 當然這里的規(guī)模也是宏大的,卻有一種可怕的密集和令人生畏的垂直壓力感。樹冠幾乎不漏縫隙,讓我不禁想起曼哈頓下城的一些昏暗角落,那里狹窄的街道被高樓俯瞰,終日都無法接收直射的陽光。
馬賽人的服飾和配飾都極具風格,他們大概是地球上最容易被辨認出的部落。他們看似存在于時間之外,也未被時間觸及。但過去的一個世紀對他們來說,過得著實不易。肯尼亞的其他40多個部落已經(jīng)適應了后殖民時代和獨立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馬賽人總的來說還沒有適應。19世紀中后期,馬賽人的領地沿著東非大裂谷向南北擴展,并斷斷續(xù)續(xù)地向東延伸到斯瓦希里海岸,他們的部落地位在那時達到了頂峰。
20世紀早期,和殖民者簽訂的條約讓他們的土地減少了一半以上,領地的損失也加劇了進一步的分裂,土地使用權的細分和改變,包括代際反思讓馬賽人的價值觀從集體主義向個人主義轉變。他們過去所堅守的畜牧和半游牧的生活方式也越來越面臨挑戰(zhàn)。不可小覷這些變化對這個部落的影響,因為馬賽人的土地在過去并不是私人財產,而是一種共有的資源,馬賽人在共有的土地上自由流動既是一項權利,也是生存的必要 條 件。
可以預見,在接待游客最多、國際關注最多的馬賽馬拉地區(qū),這些問題顯得尤為突出。然而,同樣的力量也在影響幾乎不為人知的洛伊塔山。在短暫的徒步過程中,我們跨越了幾條無形的財產邊界,其中至少有一條正在重新劃定,以便解決部族之間的爭議。
雖然這是一種妥協(xié),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實用而簡單的方法,適用于每個人。我們經(jīng)過的許多土地目前都由當?shù)厣鐓^(qū)托管,他們與一個叫阿德里安· 休斯(Adrian Hughes)的人達成協(xié)議,休斯以馬賽步道(MaasaiTrails)的名義組織這項徒步體驗。由于土地所有權和邊界仍在正式劃定之中,他通過向森林邊緣的兩所學校支付傭金的方式來向馬賽人支付露營費。與此同時,馬賽人像他們幾個世紀以來一樣,繼續(xù)使用這片土地,這里仍是他們和他們的牲畜的必經(jīng)區(qū)域。
我與兩位向導同行,一位是恩蒂亞尼· 卡莫農(Ntiyani Kamonon),一位是萊梅利亞· 科亞提(Lemeria Koyati)。在我寫筆記的時候,萊梅利亞總是在我身后張望。他偶爾會拿起我的筆記本幫忙更正一個寫錯的單詞、一個短語或一個地名。他的筆跡醒目而清晰。我夸贊他的書法優(yōu)美,他說這是小學義務教育的好處。萊梅利亞曾在納羅克(Narok)的一所寄宿學校上學,現(xiàn)在,他的大兒子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他抱怨學費很貴,但兒子在學校的表現(xiàn)不錯。我問他是否認為上學是對馬賽人傳統(tǒng)的童年生活的顛覆 —— 過去他們會在野外學習成為一名放牧人或馬賽戰(zhàn)士,也許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妥協(xié)。但萊梅利亞搖了搖頭,“他穿校服去上學,是肯尼亞男孩中的一員?;氐郊颐撓轮品肿兓亓笋R賽人。”
馬賽人信奉恩蓋神(Engai),它有兩張臉,紅色和黑色,分別與太陽和雨水有關。顯然,在我造訪的時候,紅神耽擱在別處了,黑神在顯威。我們走過的地方本是好幾個不同面貌的棲息地,但在不合時宜的綠色中,不同點都消失了。晚上,鼓點般的雨無情地敲打在帳篷上。在傾盆大雨之間偶爾的停頓里,寂靜襲來,就像有人打破餐桌上的杯子,森林屏住了呼吸。
曾經(jīng)大量存在于肯尼亞南部的黑犀牛,如今在洛伊塔山已經(jīng)絕跡。但是大象、獅子、花豹和水牛仍然存在。也有河馬,它們在雨季四處游蕩,步履輕盈,令人驚嘆。在出發(fā)之前,我的岳父和我緬懷起這片森林里的獅子,他對獅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告訴我,這里的獅子的皮毛顏色比那些生活在大草原上的“表親”更深,而且還有一些怪癖?!氨热??”我問?!班?,有一點,就獅子而言,它們很好奇。它們會緊緊跟著你,有時一走就是幾個小時。”他笑著補充道,“如果你正在走路,這可能會讓你非常不安。”
動物是這里永恒的存在,即使你看不見它們。它們的記號無處不在 —— 蹄印、爪印、糞便、樹皮上的抓痕、被踩扁的草叢。它們的聲音也無處不在 —— 鳥鳴的嗶嗶聲和啼鳴就像爵士樂,音符要么落在節(jié)拍前,要么后,就從來沒在點兒上,從沒有絕對的規(guī)律可循。這樣的切分音音軌似乎很適合這段行走,在這段徒步中,由于地形艱難、天氣潮濕,想保持均勻的步幅和有節(jié)奏的步伐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后是馬賽人的閑聊聲。他們的人數(shù)就像他們的聲音一樣,忽高忽低。有時三四個人加入我們的行列,其中包括上了年紀的多羅波(Dorobo),他很招人喜歡,背著玩具一樣的弓和一個裝滿毒箭的箭筒。第二天晚上,他們烤了一只羊,我們的隊伍人數(shù)急劇增加,幾個小時內,我們的營地就像一個小村莊了。
我意識到,這次旅行讓我留戀的是被營火和防風燈籠罩,在一群不認識的陌生人中做一個無名的陌生人,在翻倒的水桶下沖涼,晚上躺在地上,然后在早上醒來后逃之夭夭。
對于馬賽人來說,這三天的徒步幾乎只算得上是悠閑的散步。我問萊梅利亞他是否喜歡走路?!芭?,是的?!彼f,然后又停頓了一下說:“但這并不是真正的行走,是夢游?!?/p>
我盡量不把這話當成是針對我。當然,他的意思是,按照馬賽人的標準,我們走得很慢。這并不奇怪,因為馬賽人是地球上最偉大的行走者之一。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可以一天輕松穿越60多公里。他們的步態(tài)會制造一種錯覺,看起來一點也不快 —— 雖然有彈性,但步幅并不是很大,沒有絲毫的奔忙,甚至沒有明顯用力。但是,如果你把視線從一個行走的馬賽人身上移開一分鐘,他就會消失在地平線上。
但這不是一場比賽,我越想越覺得追求速度與我做的這件事是對立的,沒有必要著急。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滿足于在保持眼睛和耳朵打開的同時,一步一步地前進。我想到克爾凱郭爾的話:“我走進了自己最好的思想,我知道沒有什么思想比它更沉重、讓人無法擺脫?!?/p>
在全天行走的最后一天,我們出發(fā)后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事,我立刻知道這件事會留在記憶中。當時我們正在穿越一片齊腰高的草地,草上掛著晶瑩的雨滴,突然我像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一陣輕風吹來了茉莉花和野羅勒混雜的香味。其他人繼續(xù)在前面走,我停了下來,既不想說話,也不想別人跟我說話;既不想繼續(xù),也不想返回。只想深深地呼吸,無限期地停留在那一刻。
上午十點左右,雨停了,烏云也散開了,紅神回來了。我們頭頂赤道強烈的陽光,從洛伊塔山走出來,花了九個小時。沿著 Nguruman懸崖的表面下降時,懸崖的表面都是中等大小的松散的巖石,底下鋪著一層更小的松散巖石,搖搖晃晃地滾來滾去。你就像走在一層板球上,而下面是一層高爾夫球,所有的球都被放置在令人發(fā)狂的陡坡上。
在這段旅程中,我借來的手杖成了特別好的朋友。那是來自綠橄欖樹的一根又直又細的樹枝,被剝得光禿禿的,頂部是平的,底部用長彎刀削尖了—— 正是馬賽人用的那種。摸起來很舒服,疲憊的時候靠在上面就像靠在琳瑯滿目的酒吧柜邊一樣舒服。
當我們終于到達平原的時候,一種強烈的情感涌上心頭:在經(jīng)歷了前幾天的崎嶇和堅硬之后,這是一片平坦的絲綢般的土地;在被森林包裹之后,這里是一片開闊的空間;在潮濕之后,這里是干熱的。我沒有什么頓悟,只有一種苦樂參半的喜悅感,夾雜著對旅程暫時結束的遺憾。我們說了再見。我放下手杖,用靴尖敲擊地面,看著一團團細小的粉狀塵土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