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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華公主

        2021-09-05 08:25:57由甲
        飛言情A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曲梁昌寧大康

        由甲

        簡介:當(dāng)年我無意中救下異國送來的質(zhì)子,歸國時他竟然向父皇求娶我,于是不受重視的我被冊封為和親公主,風(fēng)光大嫁。原以為他對我只是感激之情,卻不料他當(dāng)年對我是一見傾心……

        引子

        秋雁掠過青空,蒼穹之下,朱墻隔出的蜿蜒宮道上,一行錦衣華服的宦官行走其間。漫漫長道的盡頭,是荒蕪許久的昌寧宮。

        自我懂事起,昌寧宮便只有我、阿月和母妃相依為命。母妃說,在偌大的皇宮中,昌寧宮處于父皇所在的長恩殿西南側(cè),可我從不知曉長恩殿究竟在何處,也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父皇。

        只記得那是個飛雪的臘月天,我正窩在小院中就著一盆小小的炭火烤栗子吃,暖融融的栗子香氣鉆進(jìn)我的鼻子里,饞得我恨不得立馬將它塞進(jìn)嘴里。

        驀地,一群宦官走進(jìn)來,有宮人掐著嗓子喊了聲“皇上駕到”,隨即一道身披玄色繡龍暗紋披風(fēng)的男人走了進(jìn)來。那個男人很是魁梧高大,圓圓的肚子將他的腰封繃得緊緊的。他好像朝我說了句話,可當(dāng)時的我只顧盯著他披風(fēng)上的那條龍,完全不記得他說了什么。

        常嬤嬤和母妃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從來安靜的昌寧宮那一天像是打仗一樣兵荒馬亂。

        后來,又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昌寧宮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再后來便是阿月降臨與我為伴。說來應(yīng)該感謝皇恩浩蕩,才沒讓母妃走后我一人在這深宮之內(nèi)太過寂寞。

        圣旨到的時候,我正在書房中練字。昌寧宮的門外響起那一聲尖細(xì)的“圣旨到”,仿佛一下子將我拉到了那個飛雪的臘月天,只是我不再是那個梳著雙髻的吃栗子小女孩了,而母妃也早已病逝多年。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今曲梁柏須王子歸國在即,朕甚為不舍。恰柏須王子求娶朔華公主,我朝歷來與曲梁交好,為表朕心,愿將朔華公主嫁予柏須王子。望朔華吾兒此去曲梁,福澤百姓,永固我朝與曲梁之誼?!?/p>

        宦官宣讀后將圣旨遞與我便悠然離去。我卻遲遲無法從那短短幾行字中回神,跪在我身側(cè)的阿月朝我倒來,我望向她,只見她眼眶泛紅,慌張不知所措地問我:“阿姐……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呢?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拿著圣旨跑出昌寧宮,在清澤院找到陳柏須,他像是早已料到我會來,將手中的書卷放下,朝我傾身作揖。少年穿著一身月白長衫,身姿清雋,姿容更堪為人中龍鳳。

        “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將圣旨拿到他面前詰問道。

        陳柏須只是掛著從容的笑意,反問我:“公主可是不愿嫁給我?”

        “我……”我被他這么一問,兀地詞窮??涩F(xiàn)下這是我愿不愿的問題嗎?他若是要娶親,也該是阿月才是。我與阿月一母同胞,而阿月與陳柏須素來更為親近。若較真來說,我與陳柏須只能算泛泛之交,況且我是阿月的長姐?。?/p>

        望著眼前的少年,我平復(fù)了自己的萬千疑慮后才道:“你可知,我年長你兩歲?”

        這話問出我便覺察了自己的愚昧,和親關(guān)乎兩國情誼,又豈只是兒女情長?明明那么多疑慮,我卻問了這么一個最為愚蠢的問題。

        果然,陳柏須聽后亦是一笑。我感覺火燒面頰,未等他開口便接著道:“其實(shí)你可以求娶阿月的?!?/p>

        我提及阿月,陳柏須沉默了。我看著他,只見他鳳眼被長睫掩住,叫人看不清他眼底是何情緒。良久,他才道:“我此次回曲梁尚不知如何安存,阿月心性單純,我怕她不能應(yīng)對我的困局?!?/p>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陳柏須作為質(zhì)子被送來多年,若不是眼見曲梁近年來勢力擴(kuò)張,父皇心生怯意,又怎會送他歸國?但歷來皇室才是最為兇險(xiǎn)的戰(zhàn)場,陳柏須此番回去,定然還是為人所忌憚的。

        他怕阿月太過單純無法應(yīng)對,因而才選擇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掉進(jìn)了無盡的旋渦中,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撕扯著我的思緒,讓我無法安心。

        阿月見我回來,忍著哭腔抱住我說:“姐姐,我該怎么辦?你和柏須都走了,那我該怎么辦?”

        荒蕪許久的昌寧宮內(nèi),阿月的哭聲令人心酸,而我又怎會看不出她對陳柏須暗生愛慕。

        “阿月心性單純,我怕她不能應(yīng)對我的困局。”

        陳柏須的話在我腦中縈繞,縱然我知道了陳柏須娶我并非因?yàn)樗角?,可阿月不知其間內(nèi)情。她喜歡的少年與我都要離她而去,這顯然對她打擊頗大。

        事已至此,我是阿月最為依賴的姐姐,自然要護(hù)著她。我神情極為認(rèn)真地看著阿月說:“如果我可以帶你一起離開,只是你就再也無法擁有公主的身份,你可愿意?”

        “姐姐……”阿月堅(jiān)定地看著我道,“只要能跟姐姐和柏須在一起,我愿意?!?/p>

        翌日,我繞了將近一個時辰曲折的宮道才終于找到了長恩殿。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處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中心。望著長階上遙遠(yuǎn)的金色匾額,烈陽的光輝仿佛能將我灼暈。

        “父皇!”守門的太監(jiān)不讓我進(jìn)門,我朝著長恩殿內(nèi)大聲呼喊。太監(jiān)們頓時慌張地想要拉我離去,我見此情形,更為不管不顧地連聲呼喚:“父皇!朔華求見父皇!”

        就在我要被拽走時,一聲威嚴(yán)而略顯疲憊的聲音自長恩殿內(nèi)傳來。

        “何人喧嘩?”

        明黃色的衣袍自門內(nèi)而出,我不敢細(xì)看他,與身旁的太監(jiān)齊齊跪下,道:“朔華求見父皇?!遍L久的沉默,我能感覺到頭頂?shù)哪抗饩头路鸾袢盏牧谊?。圣上像是在打量我,看著匍匐在地的我,?yīng)是極為陌生的吧。

        “父皇,阿月與我自幼相依為命,我此去曲梁,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可否請求父皇能讓阿月與我同去?”長恩殿雕梁畫柱,與荒蕪的昌寧宮全然不同,我跪在地上,看著光滑的琉璃地磚上映出自己的臉,那上面盡是慨然的勇氣。

        “荒唐!你們皆是我大康朝的公主,又豈能自賤同去?傳出去,叫我大康顏面何存?!”

        我已然料到了他的顧慮,待他怒氣稍有平復(fù),才謹(jǐn)慎地開口道:“若……阿月不再是朔月公主呢?”

        坊間皆知,朔華公主遠(yuǎn)嫁曲梁的前一個月,昌寧宮走水,一場大火令朔月公主香消玉殞。圣上雖痛失愛女傷痛不已,無奈曲梁王子歸國在即,只得忍痛操持曲梁王子與朔華公主的婚禮。

        陳柏須作為曲梁的三王子,送往大康為質(zhì)六載,曲梁王深感對他虧欠,只是王室間的親情向來復(fù)雜。陳柏須的母族式微,僅靠著曲梁王的那點(diǎn)兒虧欠之情是無法讓他在曲梁安享尊榮的。

        這一點(diǎn),在來曲梁前我心里便有了底。

        “朔華公主,你太過聰慧了?!?/p>

        我還記得,那一夜橘黃的火光映在我的臉上,陳柏須怔怔地看著地上燃起的火焰喃喃道?;鸸庹詹贿M(jìn)他漆黑的眸,我依舊看不懂眼前的少年,但我想那一刻的我定是世上最為可怖的人。

        因?yàn)樗慷梦覛⒘顺邒摺?/p>

        很小的時候,母妃就告訴我不要太過親近常嬤嬤,因?yàn)樗堑洛娜恕D稿鳛榈洛呐?,即使只是因?yàn)槭ド暇坪笫У?,一時寵幸,于德妃來說也是背叛。德妃跋扈囂張是人盡皆知的,當(dāng)時若母妃腹中的龍嗣出了差錯,那無論如何眾人都會認(rèn)為是德妃所為。而母妃出身卑賤,就算是誕下龍子,前面有五位皇子,母妃肚中的孩子也決然不是威脅。

        母妃便是這樣逃過了一劫,可德妃對母妃的背叛懷恨于心,將常嬤嬤放在了昌寧宮,實(shí)際是為監(jiān)視昌寧宮的一舉一動。更重要的是,她想讓母妃悄無聲息地消失。

        我在一次偶然中發(fā)現(xiàn),常嬤嬤在母妃的吃食中投放藥物,開始還以為是補(bǔ)藥,可眼見母妃的身子一日日衰敗,最終死去,才知道她的惡毒,可當(dāng)時年幼的我對此毫無辦法。我想,對于投毒一事母妃其實(shí)應(yīng)該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她根本無力反抗,因?yàn)槌邒弑澈蟮娜耸堑洛?/p>

        我對常嬤嬤有恨,但母妃彌留之際千叮萬囑不可想著報(bào)仇,而我之所以會殺了常嬤嬤也是一場意外。當(dāng)時阿月堅(jiān)持留下傷重的陳柏須,那時不知陳柏須身份的我們,只能將他偷偷地藏起來。

        我知道常嬤嬤的身份特殊,昌寧宮的一舉一動她都會匯報(bào)給德妃,若是被德妃知道我和阿月私自窩藏這身份不明的男子,那定會引來大禍,所以特意避開她。

        但常嬤嬤還是發(fā)現(xiàn)了。

        那日阿月恰好不在,常嬤嬤闖進(jìn)來不顧我百般央求堅(jiān)持要將陳柏須帶走稟告德妃,她那般冷硬刻薄的嘴臉實(shí)在令人生厭,爭執(zhí)間,我本想用來嚇唬她的剪子不知為何竟刺中了她。而這一幕,自始至終陳柏須都看在眼里。

        我不敢讓阿月知道,便將常嬤嬤的尸體藏匿起來,想等到夜深人靜之際再將她拖到林塢院的廢井口拋尸??晌医K究力氣不夠,是陳柏須幫著我一同將尸體運(yùn)到林塢院的。在林塢院的廢井旁,我燒掉了常嬤嬤的隨身物品。

        偌大的大康后宮,其實(shí)經(jīng)常有人悄然消失。

        陳柏須的話絕不是褒義,我知道。我自出生以來,母妃便教我什么是謹(jǐn)小慎微。母妃雖出身卑微,但她最懂得如何在人心復(fù)雜的皇權(quán)夾縫之中生存。我承襲了母親的作派,但人生的路那么漫長,我就算一輩子將腰壓折,也難保歲歲平安。

        在我嫁到曲梁后不久,恰逢曲梁小公主生辰,王宮內(nèi)大擺筵席。這是我第一次以三王妃的身份出席曲梁王室的家宴,侍女將趕制好的宮服送來時,阿月看到那精致的華服艷羨不已。她睜著大眼睛望向我道:“姐姐……”意識到又說漏了嘴,她心虛地住口,瞥了眼侍女,改口道,“娘娘,這衣服可真好看?!?/p>

        王室夫妻的宮服是相稱的,兩套華服靜靜地?cái)[在那兒,仿佛天成的佳偶。

        陳柏須從室外走進(jìn)來,阿月眼底霎時明亮,她與陳柏須在大康時隨意慣了,眼見她顧忌兩旁的侍女,陳柏須會意,吩咐道:“都退下吧?!?/p>

        侍女應(yīng)聲退下,屋內(nèi)便只余我們?nèi)?,阿月不再顧忌,蹦到陳柏須面前笑道:“柏須,你可回來了!你上回說要教我馬術(shù),什么時候去呀?”

        陳柏須一貫溫潤,面對阿月的撒嬌,他頗為無奈道:“近日朝中事務(wù)多,我忙著協(xié)理,倒一時抽不得空了?!?/p>

        “可我好無聊……”阿月撇了撇嘴,陳柏須只能苦笑著賠禮道歉,目光卻朝我看了過來。我沒料到突然與他對視,仿佛被抓到偷窺般下意識心虛地將視線錯開。從陳柏須來時,我始終就站在這兒,他們之間的默契與和諧令我感覺自己仿佛是個局外人。

        我笑了笑,道:“回來了?我去叫侍女將飯擺上來。”我想我確實(shí)是聰慧的人,知進(jìn)退,守本分的聰慧人。

        晚宴開始,我與陳柏須一同出席。阿月天性活潑愛湊熱鬧,便作為隨侍伴在我身側(cè)。作為初次參加家宴的我與陳柏須自然備受關(guān)注,只是這種被關(guān)注并不是件好事。

        小公主與大王子都是王后所出,小公主眼高于頂,見陛下對陳柏須青眼相待,甚為不滿。她有意刁難,但陳柏須滴水不漏讓她找不到錯處,便只能朝我發(fā)作。

        “王嫂初來曲梁,想必對曲梁知之甚少。須知我曲梁兒女皆是在馬背上長大的,素來飲酒吃肉皆是不羈,還請王嫂入鄉(xiāng)隨俗?!毙」鲗M滿的酒盅朝我推來。

        我素來不喜飲酒,一旦飲酒便會出疹子,但小公主顯然不容我推拒。阿月憤憤不已道:“娘娘不喜飲酒,公主為何強(qiáng)求?”

        我沒來得及攔住阿月為我出頭。

        小公主傲慢地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我竟不知你們大康的奴婢如此不知尊卑,竟敢這般與我說話?”

        我慌忙將阿月護(hù)在身后,道:“是我管教不嚴(yán),公主息怒,這酒我喝便是?!?/p>

        我端起酒盅,屏住呼吸,視死如歸般仰頭飲盡。只是小公主顯然并不滿意,她打量了我和阿月幾眼,道:“有意思,不過本公主現(xiàn)下被這該死的奴婢沖撞,很是生氣?!?/p>

        小公主朝侍女使了個眼色,兩名魁梧有力的侍女便朝阿月與我走來。她們一個拉住我,一個朝阿月抬手狠狠扇下一巴掌。

        “住手?!?/p>

        便是這時,陳柏須匆匆趕來喝止,小公主知道自己無事生非并不光明,見陳柏須來了便收了手,只涼涼地道:“早知你在大康也不是什么受寵的公主,果然與我這位三哥是天生一對?!?/p>

        我抱住阿月,只見她小巧的臉上紅痕明顯,高高地腫起,她伏在我懷中啜泣。我與阿月在大康雖是不受寵的公主,但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嘶——,阿姐,好疼!”

        阿月瑟縮地躲開我手上的傷藥,我卻始終板著臉將藥敷在她臉上。我心里有氣,就是想要她疼才知道收斂。阿月有些害怕地看著我,又求救般看向我身后。

        “阿姐,我就是不想讓她為難你……”

        我將藥盒蓋上,才道:“阿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則亂大謀?一次、兩次,你總是這樣任性妄為!”話說出口,我突然意識到有些重,掃了眼陳柏須,才繼續(xù)道,“我不是神仙,不是總能護(hù)住你的?!?/p>

        夜深露重,我同陳柏須回房,一路上兩人皆是沉默。在踏進(jìn)房門時,陳柏須終于開口道:“當(dāng)初救了我,你很后悔吧?”

        我停下腳步,卻遲遲不知該說什么。

        后悔嗎?

        那些年,陳柏須在大康亦是不好過。大康正是昌盛的時候,對這曲梁來的小質(zhì)子明面上厚待,實(shí)際上卻不然。朝中勢力復(fù)雜,為挑起曲梁與大康的爭端,總有人暗地里想置他于死地,我與阿月便是這樣認(rèn)識他的。

        確切地說,是阿月帶著我認(rèn)識他的。

        那是個天色將曉的清晨,阿月在昌寧宮的院門外發(fā)現(xiàn)了重傷昏迷不醒的陳柏須。我被阿月的尖叫聲驚醒,彼時,我們都以為地上的人已經(jīng)死了。阿月害怕地捂住眼睛,我強(qiáng)忍恐懼上前試探他的鼻息才發(fā)現(xiàn)他還活著。

        我本不想多生是非,拉著阿月要走,她卻拉著我哀求道:“阿姐,我們不救他,他會死的。”

        “那就讓他死!”我厲聲呵斥了阿月。

        我與她的處境本就步履維艱,怎有余力去管旁人?可阿月不同,她執(zhí)拗地要救陳柏須。

        隔著朦朧的床幔,我看著陳柏須從柜中拿出一床被褥,熟稔地鋪在地上。自我來曲梁后,我們便是這樣同住一室的。

        夜里,我又夢見了母妃。

        荒蕪的昌寧宮被大康皇宮所遺忘,夏無冷冰,冬無炭火。母妃說我虛火旺盛,才總會在夜半盜汗。尤其是在酷暑時節(jié),蚊蟲飛舞聒噪,我時常夜半被熱醒。母妃心疼我,夜里總會起來為我扇風(fēng)。

        朦朧間,我仿佛又看見了母妃,她坐在我身旁慈愛地望著我的睡顏,母妃的手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她將手憐愛地搭在我的額角,為我撥開貼在臉上的碎發(fā)。

        “母妃——”我輕喚出聲,蒙眬地睜開眼,卻看見眉頭皺起的一張俊臉。

        “你在發(fā)熱。”陳柏須見我醒來,輕聲說道。

        驀地,他驚駭?shù)囟⒅业念i間,伸手扒開我的衣領(lǐng),我嚇得頓時爬起來躲開。陳柏須也意識到自己行為的突兀,忙道:“你身上怎么起了這么多疹子?”

        我看了眼自己的手臂,難怪總覺得被蚊蟲咬噬般瘙癢,竟是起疹子了。想起晚宴上喝下的酒,我安慰他說:“無礙,我飲酒便會起疹子,過兩天便好了。”

        “我叫太醫(yī)過來。”

        陳柏須起身要去叫太醫(yī),我向來怕麻煩,若是叫了太醫(yī)過來傳到曲梁王室,免不了又是話柄,于是忙拉著他的衣擺阻止道:“沒關(guān)系的,真的?!?/p>

        我抬眼看向陳柏須,希望能夠打消他的念頭。陳柏須看向我抓著他衣擺的手,我一愣,倏然松開了。

        我雖知道疹子會自行消退,但這期間仍會吃苦頭。整夜輾轉(zhuǎn)難眠,當(dāng)我實(shí)在無法忍受這百蟻咬噬般的苦楚時,輕手輕腳地起身找出私藏的藥膏。

        冰涼的膏體緩解了我身上的燥癢,但我只能涂到自己的脖間和手臂上,背上的就鞭長莫及了。見陳柏須還在安睡,我解開了自己的衣裳,抱住錦被遮住自己的前胸,伸手試圖給后背敷上膏藥。我專注地試探著,卻不料床幔突然被掀開。

        我嚇了一跳,立時拉上錦被遮住自己。陳柏須見此情景亦是驚慌失措,一時兩人面面相覷。

        “我聽到聲響,以為你……”

        我沒想到他睡眠淺,怕我夜半不適一直留意我的動靜,沒有深睡。

        “我沒事兒,只是背上的疹子癢得厲害,不太夠得著,吵醒你了?!蔽仪敢獾?。

        陳柏須聽后沉默了一會兒,半晌,他說:“我?guī)湍闵纤幇伞!?/p>

        背上的手冰涼輕柔,如同觸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這陌生的觸感讓我很不自在,但陳柏須堅(jiān)持要為我上藥。這讓我想起以往母妃還在世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百般呵護(hù)我和阿月的。后來她病逝了,我便成了阿月的守護(hù)者。我生性剛冷,連常嬤嬤都懼我三分。可是此刻,我覺得陳柏須的溫柔竟讓人有那么一絲留戀。

        這日,我經(jīng)過陳柏須的書房,聽得里面隱約的人聲,我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鼓起勇氣推開門道:“不能去?!?/p>

        書房內(nèi)正在密談的幕僚和門客紛紛看向突然闖進(jìn)來的我,我只能故作鎮(zhèn)定道:“此次水患三王子親自前往固然能立功,但眼下王上重疾在身,就算三王子立功回來,可這段時間內(nèi)朝中的風(fēng)向無人能知。”

        陳柏須坐在桌后,我對上他黑沉的眼眸,說:“殿下何不舉薦一位自己的親信,一旦解決了水患,殿下慧眼識珠,王上定然知道殿下亦是功不可沒?!?/p>

        書房內(nèi),幕僚和門客們面面相覷,恍然大悟狀的表情讓我知道我的提議尚可,只是陳柏須始終不置一詞。

        他對我干政的舉動顯然不甚贊同,我也知道聽墻角的行為有些不齒。待眾人都散去后,我決定與他談?wù)劇?/p>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幫你解決顧慮?!?/p>

        陳柏須像是思慮了許久才對我說:“朝中勢力復(fù)雜,我不想讓你攪入這渾水。”

        “可是身在皇室,自出生不就是在渾水中了嗎?我受夠了螻蟻般輕賤的生活,我只想……為我和阿月爭條活路?!?/p>

        陳柏須垂眸道:“你是在怪我不能保護(hù)你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我輕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并非良善之人,也從不懼怕這些?!?/p>

        陳柏須走過來,牽起我的手,看著我眼睛道:“你……”我應(yīng)是錯覺了,竟會以為看見他微微露出羞赧,“還有阿月,都是對我很重要的人,相信我會保護(hù)好你們的,好嗎?”

        陳柏須其實(shí)已經(jīng)將我們庇護(hù)得很好了。若不是因?yàn)楫?dāng)初阿月的善良,我們此時應(yīng)該還在昌寧宮內(nèi),或許突然有一天被人想起大康的皇宮內(nèi)還有這么兩位公主,然后被隨意賜給某位臣子,以示皇恩浩蕩也不一定。

        為此我是感恩的,畢竟此刻我還能在院子里閑散地煮茶看詩經(jīng)。阿月自屋內(nèi)跑出來,把手中拿著的一個水藍(lán)色的荷包遞到我面前。

        “阿姐,鴛鴦的赤羽要怎么繡才不覺死板呢?”阿月說話時一副苦惱的模樣。

        難得她會靜下心來做女工,我接過她手中的荷包,卻見右下角繡著一個“言”字,不解地問她這是何意。

        阿月卻咬著唇,面上泛起紅云,別扭地嗔怪道:“哎呀,阿姐你別問了!”

        阿月支支吾吾不愿多說,但我還是知道了她如今心有所屬,那個人竟是陳柏須的親信李言。我一直以為阿月與陳柏須兩情相悅,如今阿月已然移情別戀,若是陳柏須知道……

        我不敢多想,陳柏須看似性子溫潤如玉,實(shí)則他的城府很深,野心更是滔天。阿月又給我出了個難題,但我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阿月喜歡的人不是陳柏須其實(shí)是件好事兒,她那么單純良善,若能嫁到普通的富裕人家是再好不過的。

        我入神地左右思量,連陳柏須不知何時坐在我面前也未察覺。我被他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嚇了一跳,手中的書都掉了。陳柏須忙伸手要幫我接住,慌亂中不知為何我的雙手竟是抓住了他的手。

        陳柏須的手還是那般寒涼,大概因?yàn)槲毅墩哪佑行┐羯?,他輕輕笑了一聲。

        我倏地松開他的手,臉頰卻不知為何燒紅一片。

        “我下月初三要去金谷?!彼氐?。

        金谷便是鬧水患的地方,陳柏須還是堅(jiān)持要親自去。我聽后不解地看向他,只見他臉上帶著笑。

        “固然此行于我不利,但水患淹了金谷七縣,生靈涂炭,民不聊生。我是曲梁王的兒子,自出生便受到曲梁百姓的擁戴,我不能罔顧人命?!?/p>

        聽了陳柏須的話,我為自己的心胸狹隘感到十分慚愧。他心系百姓,胸有抱負(fù)又有什么錯?曲梁王后仗著母族強(qiáng)勢,把控朝政,卻又不顧黎民百姓的死活。而他心中有的不只是王權(quán),更有百姓。

        “你去吧,這里我?guī)湍闶刂?。”沉吟良久,我朝他承諾道。

        陳柏須愣了一瞬,才又看向我。正是曲梁四月,云卷云舒,我們相視一笑,竟是意外的默契。其實(shí)來曲梁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邊的男人大多長得高大粗獷。初見陳柏須時他尚年少,不知不覺間,少年的棱角更為分明了。

        他那么靜靜地朝我笑著,我的臉頰又不自覺感到有些燥熱了。

        金谷離王都甚遠(yuǎn),此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來。我命下人將陳柏須四季該穿的衣物都備上,又張羅廚房多多備些干糧吃食。我忙前顧后腳不沾地,路過花園時險(xiǎn)些撞上來人,好在我反應(yīng)快,待站定才看清對方。

        是李言。

        李言見了我面色有些慌張,將手迅速背到身后,可我已經(jīng)瞥見那藍(lán)色的影子。

        “李言該死,冒犯三王妃了?!?/p>

        我不接他的話,兀自問:“你拿的是什么?”

        李言不語,我故意板起臉,他才慢吞吞地將手中的荷包遞過來。

        水藍(lán)色的荷包上繡著鴛鴦戲水,我微微勾唇,面上不動聲色道:“李言,你今年多大了?”

        “回三王妃,下月便雙十有一了?!?/p>

        “那你可有意中人?”

        “回三王妃,這……”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是將臉憋得通紅。我故意向前一步,李言忙向后退讓。真是好笑,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他這般怕我,以后我怎么放心將阿月托付于他?

        我拽起藏著荷包的手,笑道:“李言,你可知在我們大康,女子若送荷包與男子,算是私相授受嗎?”

        李言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定定地看著我。我話到此便沒再說下去,側(cè)身要離開的時候卻看見陳柏須站在不遠(yuǎn)處的涼亭中,正看著我們。

        是夜,朝中陳柏須的親信官員為他此去金谷擺酒餞行。陳柏須來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如水般地喝。自我認(rèn)識他以來,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他一向是個克制的人。

        我命人與我一起扶著他上榻,夜已深,我便讓下人去休息了??粗麥喩淼木茪猓腋械绞譄o奈,打了清水幫他擦拭,他竟像是鬧起性子一般拽著我的手重重一拉。我猝不及防地跌向他,又怕壓著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撐在床上。

        他渾身的酒氣沖入鼻腔,我要爬起來,他卻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陳柏須!”我氣惱地叫他。沒想到我以為熟睡的他驀然睜開眼睛,雙眸清明得仿佛沒有半點(diǎn)兒醉意。

        他就那么看著我,我一時分辨不出他是否真的清醒,就那么定定地與他對視著,直到腦后覆上一只大手,將我壓向他。

        陳柏須去了金谷,我答應(yīng)要幫他守住王都局勢。眼見曲梁王的病一日日加劇,王后幾次妄圖趁此機(jī)會讓大王子繼位,但曲梁王對王后與大王子歷來的作派顯然有顧慮,遲遲不愿松口退位。

        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在我收到陳柏須即將歸來的消息那天夜里,朝中陳柏須的親信官員神色急迫地叩響了王府的大門。我披上外衣出去,只聽他嘴里念道:“三王妃,不好了!”

        原來曲梁王今日晚膳時分便因?yàn)椴贿m而未進(jìn)食,方才宮內(nèi)匆匆傳來已是他彌留之際的消息。

        “聽聞王后將王上身旁的人都遣退,只留了自己的人在殿內(nèi)侍奉?!?/p>

        我已經(jīng)聞到了宮變的氣息,腦子里飛快地思考著此時該怎么做。我吩咐幾名護(hù)衛(wèi)護(hù)著阿月和府中的女眷藏進(jìn)密室。好在陳柏須這邊的親信官員在朝中都有實(shí)權(quán),我當(dāng)機(jī)立斷,領(lǐng)著一眾親信星夜闖進(jìn)王殿。

        王殿外守著王后的人,自是不會輕易讓我們覲見王上,一時間我別無他法,只得以金谷有急奏為名,硬是命一位將軍助我闖宮。

        我此舉已然是孤注一擲,若王上今夜真欲將王位授予大王子,那我便是死罪。但我賭不是。眼見陳柏須歸來在即,王后有此舉動,定是心內(nèi)急迫。能讓王后如此心急,定是王上定下的繼承人沒有讓她如意。

        王后在宮內(nèi)根基深厚,我?guī)У娜穗m對陳柏須忠心耿耿,但他們?nèi)硕鄤荼?,我們到底不是對手。王后與大王子氣急,命人將我們擒住,就在這時,我奪過身旁侍衛(wèi)的佩刀,架在了大王子的脖頸上。

        他們沒料到我竟有此舉,頓時大驚失色。我厲聲喝道:“都別動!”

        我將大王子挾持進(jìn)王殿,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了,能拖一時便算一時。不知我這樣堅(jiān)持了多久,宮人送上的吃食我不敢動,亦是不敢睡去,只能強(qiáng)逼自己不能有半點(diǎn)兒閃失。

        陳柏須什么時候能趕回來呢?金谷離王都車馬要行七日,若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或許只需三天三夜,可這三天三夜實(shí)在太過難熬了。我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殿外一陣響動,起初我怕自己聽錯,絲毫不敢懈怠,直到大殿的門被破開,風(fēng)塵仆仆的陳柏須手持長劍,一眼便看見了殿內(nèi)的我。

        他身旁的人將大王子帶走,而他朝我走來輕輕取走我手里的劍,我才發(fā)現(xiàn)我握著長劍的手早已僵硬得無法動彈。

        陳柏須滿臉心疼地將我納入他寬厚溫暖的懷中。

        “朔華,我回來了?!?/p>

        我汲取著他身上披星戴月而來的氣息,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在他的懷中慢慢地閉上眼睛。滾燙的淚自眼角滑落,那是我所有孤勇化作的后怕。

        一切仿佛塵埃落定。

        我站在王殿外,望著不遠(yuǎn)處低垂天邊的云層,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這么高的地方。風(fēng)獵獵卷起我的衣擺,宮人提著大桶的水沖去青石臺階上的斑斑血跡。等翌日的艷陽升起,一切便仿佛不曾發(fā)生過。

        陳柏須自身后走來,一身玄色的長袍穿在他的身上英朗威嚴(yán)。我朝他行了一禮,他將我扶起,與我并肩站立。

        “你在想什么?”

        我搖搖頭,實(shí)際上,如今的我腦子空蕩蕩的,只覺得茫然。

        “王上,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兒嗎?”

        “什么事兒?”

        “我們和離吧?!?/p>

        “其實(shí),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從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我和阿月自幼別無選擇,身在皇室,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百般算計(jì)。可是我現(xiàn)下覺得累了,若有選擇,定是想嘗嘗閑云野鶴、身無羈絆的滋味?!?/p>

        “若說我對這世間還有留戀,阿月便是我的軟肋。”

        “但如今阿月有了替代我保護(hù)她的人,我也可功成身退了?!?/p>

        我的話剛出口,肩上便襲來一股力道。陳柏須扶著我的肩,讓我不得不看著他,只見他表情難以置信地道:“你要離開我?”

        “那我呢?”他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讓我感受那激烈的跳動,他盯著我問,“那我呢?”

        他的眼像沒有星辰的夜空,黑沉沉得叫人難以琢磨。任我自幼便學(xué)會洞察人心,此刻也看不懂這墨色翻涌的眸里究竟是何意。

        卻莫名讓我心生退卻。

        “如果我也想成為被你放在心上的人,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陳柏須的表白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愣怔得反應(yīng)不過來。我喃喃道:“你不是對阿月……”

        陳柏須覺得荒謬,解釋說:“自始至終,我傾慕的人只有你啊!”

        原來,竟全是我一廂情愿的猜測。

        “可是……”

        陳柏須的唇覆上來時,我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那雙黑沉的眸子,那么幽靜深沉,就像是沒有星星的蒼穹,卻又那么誘人淪陷。

        番外

        我是陳柏須,曲梁的三王子。

        弱肉強(qiáng)食是這個世界亙古不變的定律。在大康寄人籬下的日子,很多人想要我死,彼時尚少年的我被人刺傷倒在了昌寧宮前,奄奄一息。就在我以為自己的生命將要終結(jié)于此時,我被人發(fā)現(xiàn)了。

        是兩個看似柔弱的姑娘。

        “那就讓他死!”我聽見其中一個少女厲聲道。我強(qiáng)睜開眼,看見了夜色下她冷厲的面容,其實(shí)是好看的。

        等我再次醒來,是在一間破敗的小房間里,她推門進(jìn)來,不由分說地問我:“朔月呢?”

        朔月?彼時我并不熟悉這個名字,她見我迷茫便湊近我道:“我的妹妹,昨晚照顧你的女孩呢?”

        她著一身月白的寢衣,烏發(fā)松散在腦后,精致的臉上勾勒著柳眉杏眼,此時背著屋外投進(jìn)來的陽光,周身仿佛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輝,讓剛醒來的我看呆了,一時竟忘了回答她。

        直到她凌厲的目光慢慢松動,轉(zhuǎn)向疑惑。她俯身湊近我,烏發(fā)傾瀉在胸前,素手探向我的額頭。額上的纖手帶著秋意的涼,我愣怔地看著她,恍惚覺得自己怕是已經(jīng)歸西了。后來一個老嬤嬤發(fā)現(xiàn)了我,我看見她百般哀求,老嬤嬤不為所動,執(zhí)意要將我交出去。掙扎間,利刃扎進(jìn)了老嬤嬤的身體……

        當(dāng)時我想,這位公主可真狠??!但我見慣了這種廝殺,倒也不覺得多驚奇,只是感念這都是因?yàn)槲?,便幫她一起毀尸滅跡。

        她看似心狠手辣,卻在夜半時的院子內(nèi),執(zhí)著地洗濯自己早已泡得發(fā)白的手。月光下,少女的臉上平靜無波,只是執(zhí)拗到病態(tài)般折磨著自己的雙手。那時我便知道,原來她并不是不害怕的。怪就怪在我們都沒有選擇地出身在冰冷的王室。

        回曲梁的時候,大康皇帝為了向曲梁示好,提出了和親。第一次,我感覺自己內(nèi)心是那么急迫地提出“朔華”二字。她跑來問我為什么不是朔月,看著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我竟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實(shí)不過是想掩蓋我對她那難以啟齒的私情。

        我愛她。

        她那么聰慧、勇敢。她與朔月相依為命,她那么竭盡所能地護(hù)著她的妹妹,有著在這冰冷的皇室最為缺乏的溫情,我甚至覺得有點(diǎn)兒嫉妒。

        我也想……也想……成為她內(nèi)心那個被惦念、關(guān)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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