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愿堅(1929-1991),山東諸城市人,當(dāng)代作家,194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1954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黨費》,此后又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取材于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和紅軍長征的短篇小說,如《糧食的故事》《七根火柴》《三人行》等,這些作品再現(xiàn)了革命前輩的精神光輝,有強(qiáng)烈的時代精神。
每逢我領(lǐng)到了津貼費,拿出錢來繳黨費的時候;每逢我看著黨的小組長接過錢,在我的名字下面填上錢數(shù)的時候,我就不由得心里一熱,想起了一九三四年的秋天。
一九三四年是我們閩粵贛邊區(qū)斗爭最艱苦的開始。我們那兒的主力紅軍一部分參加了“抗日先遣隊”北上了,一部分和中央紅軍合編,準(zhǔn)備長征,四月天就走了。我們留下來堅持?jǐn)澈蠖窢幍囊恢〔筷?,在主力紅軍撤走以后,就遭到白匪瘋狂的“圍剿”。為了保存力量,堅持斗爭,我們被逼迫得上了山。
隊伍雖然上了山,可還是當(dāng)?shù)氐叵露窢幍念I(lǐng)導(dǎo)中心,我們支隊的政治委員魏杰同志就是這個中心縣委的書記。當(dāng)時,我們一面瞅空子打擊敵人,一面通過一條條看不見的交通線,和各地地下黨組織保持著聯(lián)系,領(lǐng)導(dǎo)著斗爭。這種活動進(jìn)行了沒多久,敵人看看整不了我們,竟使出了一個叫做“移民并村”的絕招:把山腳下、偏僻的小村子的群眾統(tǒng)統(tǒng)強(qiáng)迫遷到靠平原的大村子去了。敵人這一招來的可真絕,切斷了我們和群眾的聯(lián)系,各地的黨組織也被搞亂了,要堅持斗爭就得重新組織。
上山以前,我是干偵察員的。那時候整天在敵人窩里逛蕩,走到哪里,吃、住都有群眾照顧著,瞅準(zhǔn)了機(jī)會,一下子給敵人個“連鍋端”,殲滅個把小隊的保安團(tuán),真干得痛快??墒亲源蛏狭松?,特別是敵人來了這一手,日子不那么愜意了:生活艱苦倒不在話下,只是過去一切生活、斗爭都和群眾在一起,現(xiàn)在驀地離開了群眾,可真受不了,渾身有勁沒處使,覺得憋得慌。
正憋得難受呢,魏杰同志把我叫去了,要我當(dāng)“交通”,下山和地方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
接受了這個任務(wù),我可是打心眼里高興。當(dāng)然,這件工作跟過去當(dāng)偵察員有些不一樣,任務(wù)是秘密地把“并村”以后的地下黨組織聯(lián)絡(luò)起來,溝通各村黨支部和中心縣委—游擊隊的聯(lián)系,以便進(jìn)行有組織的斗爭。去的落腳站八角坳,是個離山較近的大村子,有三四個村的群眾新近被迫移到那里去。要接頭的人名叫黃新,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媳婦,一九三一年入黨的。一九三二年“擴(kuò)紅”的時候,她帶頭把自由結(jié)婚的丈夫送去參加了紅軍。以后,她丈夫跟著毛主席長征了,眼下家里就剩下她跟一個才五歲的小妞兒。敵人實行“并村”的時候,把她們那村子一把火燒光了,她就隨著大伙兒來到了八角坳。聽說她在“并村”以后還積極地組織黨的活動,是個忠實、可靠的同志,所以這次就去找她接頭,傳達(dá)縣委的指示,慢慢展開活動。
這些,都是魏政委交代的情況。其實我只知道八角坳的大概地勢,至于接頭的這位黃新同志,我并不認(rèn)識。魏政委怕我找錯人,在交代任務(wù)時還特別囑咐說:“你記著,她耳朵邊上有個黑痣!”
就這樣,我收拾了一下,換了身便衣,就趁天黑下山了。
八角坳離山有三十多里路,再加上要拐彎抹角地走小路,下半夜才趕到。這莊子以前我來過,那時候在根據(jù)地里像這樣大的莊子,每到夜間,田里的活兒干完了,老百姓開會啦,上夜校啦,鑼鼓喧天,山歌不斷,鬧得可熱火??墒牵F(xiàn)在呢,鴉雀無聲,連個火亮兒也沒有,黑沉沉的,活像個亂葬崗子。只有個把白鬼有氣沒力地喊兩聲,大概他們以為根據(jù)地的老百姓都被他們的“并村”制服了吧??墒俏抑?,這看起來陰森森的村莊里還埋著星星點點的火種,等這些火種越著越旺,連串起來,就會燒起漫天大火的。
我悄悄地摸進(jìn)了莊子,按著政委告訴的記號,從東頭數(shù)到第十七座窩棚,躡手躡腳地走到窩棚門口。也奇怪,天這么晚了,里面還點著燈,看樣子是使什么遮著亮兒,不近前是看不出來的。屋里有人輕輕地哼著小調(diào)兒,聽聲音是個女人,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的。哼的那個調(diào)兒那么熟,一聽就聽出是過去“擴(kuò)紅”時候最流行的《送郎當(dāng)紅軍》:
五送我郎當(dāng)紅軍,
沖鋒陷陣要爭先,
若為革命犧牲了,
偉大事業(yè)儂擔(dān)承。
……
十送我郎當(dāng)紅軍,
臨別的話兒記在心,
郎當(dāng)紅軍我心樂,
我做工作在農(nóng)村。
……
好久沒有聽這樣的歌子了,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歌子,心里真覺得熨帖。我想的一點也不錯,群眾的心還紅著哩,看,這么艱難的日月,群眾還想念著紅軍,想念著扯起紅旗鬧革命的紅火日子。興許這哼歌的就是我要找的黃新同志?要不,怎么她把歌子哼得七零八落的呢?看樣子她的心不在唱歌,她在想她那在長征路上的愛人哩。我在外面聽著,真不愿打斷這位紅軍戰(zhàn)士的妻子對紅軍、對丈夫的思念,可是不行,天快亮了。我連忙貼在門邊上,按規(guī)定的暗號,輕輕地敲了敲門。
歌聲停了,屋里頓時靜下來。我又敲了一遍,才聽見腳步聲走近來,一個老媽媽開了門。
我一步邁進(jìn)門去,不由得一怔:小窩棚里擠擠巴巴坐著三個人,有兩個女的,一個老頭,圍著一大籃青菜,頭也不抬地在摘菜葉子。他們的態(tài)度都那么從容,像沒有什么人進(jìn)來一樣。這一來我可犯難了:到底哪一個是黃新?萬一認(rèn)錯了人,我的性命事小,就會帶累了整個組織。怔了一霎,也算是急中生智,我說:“咦,該不是走錯了門了吧?”
這一著很有效,幾個人一齊抬起頭來望我了。我眼珠一轉(zhuǎn),一眼就看見在地鋪上坐著的那位大嫂耳朵上那顆黑痣了。我一步搶上去說:“黃家阿嫂,不認(rèn)得我了吧?盧大哥托我?guī)艁砹?!”末了這句話也是約好的,原來這塊兒“白”了以后,她一直說她丈夫盧進(jìn)勇在外地一家香店里給人家干活兒。
別看人家是婦道人家,可著實機(jī)靈,她滿臉堆笑,像招呼老熟人似的,一把扔給我個木凳子讓我坐,一面對另外幾個人說:“這么的吧,這些菜先分分拿回去;鹽,等以后搞到了再分!”
那幾個人眉開眼笑地望望我,每人抱起一大抱青菜,悄悄地走了。
她也跟出去了,大概是去看動靜去了吧,這工夫,按我們干偵察員的習(xí)慣,我仔細(xì)地打量了這個紅軍戰(zhàn)士的妻子、地下黨員的家:這是一間用竹籬子糊了泥搭成的窩棚,靠北墻,一堆稻草搭了個地鋪,地鋪上一堆爛棉套子底下躺著一個小孩子,小鼻子翅一扇一扇的睡得正香。這大概就是她的小妞兒。墻角里三塊石頭支著一個黑糊糊的砂罐子,這就是她煮飯的鍋,再往上看,靠房頂用幾根木棒搭了個小閣樓,上面堆著一些破爛家具和幾捆甘蔗梢子。
正打量著,她回來了,又關(guān)上了門,把小油燈遮嚴(yán)了,在我對面坐了下來,說:“剛才那幾個也是自己人,最近才聯(lián)系上的。”她大概想到了我剛進(jìn)門時的那副情景,又指著墻角上的一個破洞說:“以后再來,先從那里瞅瞅,別出了什么岔子?!薄?,她還很老練哪。
她看上去已經(jīng)不止政委說的那年紀(jì),倒像個三十開外的中年婦人了。頭發(fā)往上攏著,挽了個髻子,只是頭發(fā)嫌短了點;當(dāng)年“剪了頭發(fā)當(dāng)紅軍”的痕跡還多少可以看得出來。臉不怎么豐滿,可是兩只眼睛卻忽悠忽悠有神,看去是那么和善、安詳又機(jī)警。眼里潮潤潤的,也許是因為太激動了,不多一會兒就撩起衣角擦擦眼睛。
半天,她說話了:“同志,你不知道,跟黨斷了聯(lián)系,就跟斷了線的風(fēng)箏似的,真不是味兒啊!眼看著咱們老百姓遭了難處,咱們紅軍遭了難處,也知道該斗爭,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干,現(xiàn)在總算好了,和縣委聯(lián)系上了,有我們在,有你們在,咱們想法把紅旗再打起來!”
本來,下山時政委交代要我鼓勵鼓勵她的,我也想好了一些話要對她說,可是一看剛才這情況,聽了她的話,她是那么硬實,口口聲聲談的是怎么堅持斗爭,根本沒把困難放在心上,我還有啥好說的?干脆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勅蝿?wù)了。
我剛要開始傳達(dá)縣委的指示,她驀地像想起什么似的,說:“你看,見了你我喜歡得什么都忘了,該弄點東西給你吃?!彼议_砂罐,拿出兩個紅薯絲子拌和菜葉做的窩窩,又拉出一個破壇子,在里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塊咸蘿卜,遞到我臉前說:“自從并了村,離山遠(yuǎn)了,白鬼看得又嚴(yán),什么東西也送不上去,你們可受了苦了;好的沒有,湊合著吃點吧!”
走了一夜,也實在有些餓了,再加上好久沒見鹽味兒了,看到了咸菜,也真想吃;我沒怎么推辭就吃起來。咸菜雖說因為缺鹽,腌得帶點酸味,吃起來可真香。一吃到咸味,我不由得想起山上同志們那些黃瘦的臉色—山上缺鹽缺得兇哪。
一面吃著,我就把魏政委對地下黨活動的指示,傳達(dá)了一番??h委指示的問題很多,譬如了解敵人活動情況,組織反收租奪田等等,還有一些可能遇到的困難和辦法。她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斷不了問幾個問題,末了,她說:“魏政委說的一點也不假,是有困難哪,可咱是什么人!十八年(指‘民國十八年,即一九二九年)上剛開頭干的時候,幾次反‘圍剿的時候,咱都堅持了,現(xiàn)在的任務(wù)也能完成!”她說得那么堅決又有信心,她把困難的任務(wù)都包下來了。
我們交換了一些情況,雞就叫了。因為這次是初次接頭,我一時還落不住腳,要趁著早晨霧大趕回去。
在出門的時候,她又叫住了我。她揭起衣裳,把衣裳里子撕開,掏出了一個紙包。紙包里面是一張黨證,已經(jīng)磨損得很舊了,可那上面印的鐮刀斧頭和縣委的印章都還鮮紅鮮紅的。打開黨證,里面夾著兩塊銀洋。她把銀洋拿在手里掂了掂,遞給我說:“程同志,這是妞她爹出征以前給我留下的,我自從‘并村以后好幾個月也沒繳黨費了,你帶給政委,積少成多,對黨還有點用處。”
這怎么行呢,一來上級對這問題沒有指示,二來眼看一個女人拖著個孩子,少家沒業(yè)的,還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堅持工作,也得準(zhǔn)備著點用場。我就說:“關(guān)于黨費的事,上級沒有指示,我不能帶,你先留著吧!” 她見我不帶,想了想又說:“也對,目下這個情況,還是實用的東西好些!”
繳黨費,不繳錢,繳實用的東西,看她想得多周到!可是誰知道事情就出在這句話上頭呢!
過了半個多月,聽說白匪對“并村”以后的群眾斗爭開始注意了,并且利用個別動搖分子破壞我們,有一兩個村里黨的組織受了些損失。于是我又帶著新的指示來到了八角坳。
一到黃新同志的門口,我按她說的,順著墻縫朝里瞅了瞅。燈影里,她正忙著呢。屋里地上擺著好幾堆腌好的咸菜,也擺著上次拿咸菜給我吃的那個破壇子,有腌白菜、腌蘿卜、腌蠶豆……有黃的,有綠的。她把這各種各樣的菜理好了,放進(jìn)一個籮筐里。一邊整著,一邊哄孩子:“乖妞子,咱不要,這是媽要拿去賣的,等媽賣了菜。賺了錢,給你買個大燒餅……什么都買!咱不要,咱不要!”
妞兒不如大人經(jīng)折磨,比她媽瘦得還厲害,細(xì)長的脖子挑著瘦腦袋,有氣無力地倚在她媽的身上,大概也是輕易不大見油鹽,兩個大眼轱轆轱轆地瞪著那一堆堆的咸菜,饞得不住地咂嘴巴。她不肯聽媽媽的哄勸,還是一個勁地扭著她媽的衣服要吃。又爬到那個空空的破壇子口上,把干瘦的小手伸進(jìn)壇子里去,用指頭蘸點鹽水,填到口里吮著,最后忍不住竟伸手抓了一根腌豆角,就往嘴里填。她媽一扭頭看見了,瞅了瞅孩子,又瞅了瞅籮筐里的菜,忙伸手把那根菜拿過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
看了這情景,我直覺得鼻子尖一酸一酸的,我再也憋不住了,就敲了門進(jìn)去。一進(jìn)門我就說:“阿嫂,你這就不對了,要賣嘛,自己的孩子吃根菜也算不了啥,別委屈了孩子!”
她看我來了,又提到孩子吃菜的事,長抽了一口氣說:“老程啊,你尋思我當(dāng)真是要賣?這年頭鹽比金子還貴,哪里有咸菜賣啊!這是我們幾個黨員湊合著腌了這點咸菜,想交給黨算作黨費,興許能給山上的同志們解決點困難。這剛剛湊齊,等著你來哪!”
我想起來了,第一次接頭時碰到她們在摘青菜,就是這咸菜?。?/p>
她望望我,望望孩子,像是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似地說:“只要有咱的黨,有咱的紅軍,說不定能保住多少孩子哩!”
我看看孩子,孩子不哭了,可是還圍著個空壇子轉(zhuǎn)。我隨手抓起一把豆角遞到孩子手里,說:“千難萬難也不差這一點點,我寧愿十天不吃啥也不能讓孩子受苦!……”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門外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人跑到門口,輕輕地敲著門,急乎乎地說:“阿嫂,快,快開門!”
拉開門一看,原來就是第一次來時見到的摘菜的一個婦女。她氣喘吁吁地說:“有人走漏了消息!說山上來了人,現(xiàn)在,白鬼來搜人了,快想辦法吧!我再通知別人去?!闭f罷,悄悄地走了。
我一聽有情況,忙說:“我走!”
黃新一把拉住我說:“人家來搜人,還不圍個風(fēng)雨不透?你往哪走?快想法隱蔽起來!”
這情況我也估計到了,可是為了怕連累了她,我還想甩開她往外走。她一霎間變得嚴(yán)肅起來,板著臉,說話也完全不像剛才那么柔聲和氣了,變得又剛強(qiáng),又果斷。她斬釘截鐵地說:“按地下工作的紀(jì)律,在這里你得聽我管!為了黨,你得活著!”她指了指閣樓說:“快上去躲起來,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動,一切有我應(yīng)付!”
這時,街上亂成了一團(tuán),吆喝聲、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我上了閣樓,從樓板縫里往下看,看見她把菜筐子用草蓋了蓋,很快地抱起孩子親了親,把孩子放在地鋪上,又霍地轉(zhuǎn)過身來,朝著我說:“程同志,既然敵人已經(jīng)發(fā)覺了,看樣子是逃不脫這一關(guān)了,萬一我有個什么好歹,八角坳的黨組織還在,反‘奪田已經(jīng)布置好了,我們能搞起來!以后再聯(lián)絡(luò)你找胡敏英同志,就是剛才來的那個女同志。你記著,她住西頭從北數(shù)第四個窩棚,門前有一棵小榕樹……”她指了指那筐咸菜,又說:“你可要想著把這些菜帶上山去,這是我們繳的黨費!”
停了一會兒,她側(cè)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又說話了,只是聲音又變得那么和善了:“孩子,要是你能帶,也托你帶上山去,或者帶到外地去養(yǎng)著,將來咱們的紅軍打回來,把她交給盧進(jìn)勇同志?!痹捰滞A?,大概她的心緒激動得很厲害,“還有,上次托你繳的錢,和我的黨證,也一起帶去,有一塊錢買鹽用了。我把它放在砂罐里,你千萬記著帶走!”
話剛完,白鬼子已經(jīng)趕到門口了。她連忙轉(zhuǎn)過身來,摟著孩子坐下,慢條斯理地理著孩子的頭發(fā)。我從板縫里看她,她還像第一次見面時那么和善,那么安詳。
白匪敲門了。她慢慢地走過去,開了門。四五個白鬼闖進(jìn)來,劈胸揪住了她問:“山上來的人在哪?”
她搖搖頭:“不知道!”
白鬼們在屋里到處翻了一陣,眼看著泄氣了,忽然一個家伙兒發(fā)現(xiàn)了那一籮筐咸菜,一腳把籮筐踢翻,咸菜全撒了。白鬼用刺刀撥著咸菜,似乎看出了什么,問:“這咸菜是哪來的!”
“自己的!”
“自己的!干嗎有這么多的顏色!這不是湊了來往山上送的?”
那家伙兒打量了一下屋子,命令其他白鬼說:“給我翻!”
就這么間房子,要翻還不翻到閣樓上來?這時,只聽得她大聲地說:“知道了還問什么!”
她猛地一掙跑到了門口,直著嗓子喊:“程同志,往西跑啊!”
兩個白匪跑出去,一陣腳步聲往西去了,剩下的兩個白匪扭住她就往外走。
我原來想事情可以平安過去的,現(xiàn)在眼看她被抓走了,我能眼看著讓別人替我去犧牲?我得去!憑我這身板,赤手空拳也干個夠本!我剛打算往下跳,只見她扭回頭來,兩眼直盯著被驚呆了的孩子,拉長了聲音說:“孩子,好好地聽媽媽的話?。 ?/p>
這是我聽到她最后的一句話。
這句話使我想到剛才發(fā)生情況時她說的話,我用力抑制住了沖動。但是這句話也只有我明白,“聽媽媽的話”,媽媽,就是黨??!
當(dāng)天晚上,村里平靜了以后,我把孩子哄得不哭了。我收拾了咸菜,從砂罐里菜窩窩底下找到了黃新同志的黨證和那一塊銀洋,然后,把孩子也放到一個籮筐里,一頭是菜一頭是孩子,挑著上山了。
見了魏政委,他把孩子攬到懷里,聽我匯報。他詳細(xì)地研究了八角坳的情況以后,按照往常做的那樣,在登記黨費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地寫上:
黃新同志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繳到黨費……
他寫不下去了。他停住了筆。在他臉上我看到了一種不常見的嚴(yán)肅的神情。他久久地?fù)崦⒆拥念^,看著面前的黨證和咸菜。然后掏出手巾,蘸著草葉上的露水,輕輕地,輕輕地把孩子臉上的淚痕擦去。
在黃新的名字下面,他再也沒有寫出黨費的數(shù)目。
是的,一筐咸菜是可以用數(shù)字來計算的,一個共產(chǎn)黨員愛黨的心怎么能夠計算呢?一個黨員獻(xiàn)身的精神怎么能夠計算呢?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49-1979短篇小說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