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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殺死了那只貓

        2021-09-05 08:17:14尹大寧朱麥可
        西湖 2021年9期

        尹大寧 朱麥可

        1

        女人推開房屋中介辦公室的玻璃門,走了進(jìn)來。那一瞬間,熙淑感覺自己的身體縮緊了。她反復(fù)琢磨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就像是一個從森林大火中滿身黑灰走出來的人?

        女人穿了一件黃褐色的巴寶莉外套,圍了一條灰色圍巾,耳旁別著一個白色發(fā)卡。大概四個月前,熙淑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不過,熙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當(dāng)時是否也是這副樣子??傊跏缳M了好一陣子才認(rèn)出她。去年12月初,女人通過熙淑的房屋中介租了一套二十四坪[1]的公寓。熙淑打了個招呼,示意女人在椅子上坐下。

        “來杯速溶咖啡嗎?”

        女人看看掛鐘,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熙淑,目光渙散。熙淑望著她,身子微微發(fā)抖。

        “速溶咖啡?有別的嗎?”

        “還有綠茶和薏米茶……不過是茶包?!?/p>

        “算了,不用了?!?/p>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膝蓋上。

        “那房子我不能住了。搬來這里真是個錯誤?!?/p>

        熙淑頓了頓,冷靜地答道:

        “傳貰[2]到期前違約的話,需要支付房東的那份中介費,這個你知道吧?”

        女人沒有作答,只是表情冷漠地坐在那里。

        “我記得你才搬過來沒幾個月啊。房子有什么問題嗎?”

        女人的目光這才微微聚焦。

        “問題?”

        熙淑點了點頭。

        “冬天時并不知道這種情況,隨著天氣變暖,天花板漏水呢。我去樓上反映過,也沒有什么用。噪音又很嚴(yán)重,整夜有種搗衣物的聲音,根本睡不好。而且,鄰居家的孩子也哭個沒完。”

        熙淑猜測,搗衣服的聲音應(yīng)該是她耳鳴吧。

        “其他問題呢?”

        “幾天前,我養(yǎng)的貓死了。”

        “……”

        “晚上回家一看,客廳里到處都是腳印。陽臺窗戶和廚房碗柜的門也開著呢。死去的貓放在冰箱里?!?/p>

        熙淑記得,女人是獨居。如果她說的是事實,那只能是有人故意殺死了那只貓。知道玄關(guān)密碼的某個人,那就是女人的熟人之一。熙淑呼了一口氣,說道:“陽臺頂棚漏水確實是房東該解決的問題,房客解決不了。不過,死了貓這件事,我就不清楚了?!?/p>

        “是吧。”

        “那你為什么要搬走呢?”

        “你總算聽明白了。請盡快幫我解決吧!我想快點離開這山腳下?!?/p>

        “你白天在家嗎?”

        “晚上九點才回來?!?/p>

        女人說自己在地鐵站附近開了一家小店賣衣服,從手提包里掏出樓門和玄關(guān)的門禁卡遞給熙淑。雖然不知道二者有什么差別,女人卻說不能告訴熙淑密碼。兩張門禁卡連在一個鑰匙環(huán)上,還掛著一個魚頭狀的飾品。

        女人離開中介辦公室之后,熙淑找出女人四個月前填寫的傳貰合約。金成姬,42歲。她與熙淑同歲。

        女人來訪的那天是接近四月的周六下午,雨下了一整天,還刮著風(fēng)。熙淑打電話給房東說明情況,房東表示租來租去太麻煩了,干脆趁機賣掉。

        2

        兩天后,熙淑去看了成姬租住的房子。她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來了一對新婚夫婦模樣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女,要找傳貰房。不過,目前的房子都不符合他們的要求。

        “最近傳貰很難找,尤其是三十坪左右的。面積降一點,趁此機會直接買下來怎么樣呢?傳貰和購入的差價并不大?!?/p>

        男人看了看女人,說道:

        “這個不好說。我們可以先看看房子嗎?”

        熙淑聯(lián)系成姬,她卻說八點才打烊,讓熙淑先帶他們看房子。這對新婚夫婦年紀(jì)輕輕,倒是很有眼力,自然也就容易挑剔。他們逐一查看了里屋與小屋、洗手間、陽臺,男人說道:

        “放洗衣機的陽臺頂棚有漏水痕跡呀。你看,都已經(jīng)起皮了??蛷d是后來加寬的對吧?附加的天花板中間部分凹陷進(jìn)去了,耷拉著呢。窗框的底盤也用了便宜貨,所以要保持室溫,暖費可得貴上一倍呢。”

        旁邊的女人也插了一句。

        “擴建時,洗手間沒動呢。廚房的水池子也得全換?!?/p>

        “已經(jīng)是二十五年的老房子了,得重新裝修后才能住人?!?/p>

        “所以這房子多少錢?”

        熙淑說了一下行情,男人立刻給出了一個離譜的低價。熙淑低聲深呼了一口氣,說道:

        “那是傳貰價?!?/p>

        “被前面那一片建筑遮住了視野,即便靠山,這價格還真是不便宜呢。”

        “去年冬天的行情比現(xiàn)在還要貴兩千萬呢。從四月到六月是淡季,房價下跌。到了夏天,就會重新上漲的?!?/p>

        熙淑已經(jīng)猜到了他們不會出手。雖然這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此刻的熙淑只覺得又累又餓。

        送走他們之后,熙淑又在那間屋子里待了一段時間。因為什么緣故呢?她剛才沒有注意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裝飾柜頂上有一個小型音響,正在播放FM廣播。熙淑仔細(xì)打量著屋里??諝庵兴查g有種冷清的感覺襲來。雖說是獨居,可畢竟是女人的家,簡直像一個空蕩蕩的倉庫,這也未免太過冷清了吧?老舊的電視機上放著一頂栗色毛帽,客廳里還有一個單人沙發(fā),僅此而已。家里連個常見的相框也沒掛,里屋的窗邊只有一個簡易衣柜歪斜地立在那里。

        熙淑去廚房一看,根本沒有開伙的痕跡。熙淑很緊張,小心地打開了冰箱門。冰箱側(cè)格里有幾瓶燒酒和幾罐啤酒,沒有貓。對面陽臺的晾衣架上擺著快要枯死的天竺葵和茉莉。熙淑離開之前,給花盆加了水,關(guān)掉收音機,又重新打開。

        過了晚上九點,熙淑獨自吃著晚飯的時候,成姬來電話了。她問熙淑是否在家。熙淑說得等一會兒。熙淑正準(zhǔn)備掛電話,成姬立刻又問熙淑在不在辦公室?!安辉?,辦公室七點就關(guān)門了?!蔽跏缃K究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而是反問了一句,“怎么了?”過了片刻,成姬含糊其辭地說道:

        “沒什么,隨口問問。”

        電話啪地一聲掛斷了。

        3

        第二天,熙淑不由自主地再次去了成姬家。她看著公寓花壇里的櫻花樹上的朵朵櫻花,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個季節(jié)就是如此令人心煩意亂。熙淑先看了看陽臺上的兩盆花,天竺葵和茉莉有了水分,一天之內(nèi)便已經(jīng)起死回生。那天,收音機依然開著,播放著電影《教會》中的雙簧管演奏曲。熙淑仔細(xì)聆聽著那個聲音,重新查看了一下廚房與冰箱。看起來依然很久沒有開伙,罐裝啤酒空了兩個。

        熙淑突發(fā)奇想,進(jìn)入里屋,打開衣柜看了看。聽說成姬開服裝店,衣柜里卻沒掛幾件衣服,樣式也很單一。衣柜底層堆放著幾件內(nèi)衣與幾個包。熙淑拿起成姬之前穿過的那件黃褐色巴寶莉,站在鏡子前試穿了一下。她看著不算陌生的自己,強擠出干澀的笑容,把風(fēng)衣重新掛了回去。熙淑重新回到客廳,把單人沙發(fā)轉(zhuǎn)向陽臺,坐下來注視著窗外。春寒風(fēng)猛烈地吹著。據(jù)說晚飯時間會下雨。每到這個時間,熙淑便會很想喝一杯。不過,她在努力克制。如果喝了酒,心情便會難以控制地變得抑郁而低落。

        熙淑獨自坐在別人家的空房間里,莫名想起去年春天發(fā)生的一起恐怖事件。她當(dāng)時帶領(lǐng)一名四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去看房,在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下瞬間被逼入絕境,發(fā)生了那種事。她感覺自己被卷入了混雜著尖銳的石子的泥水之中。隨后,男人從錢包里取出現(xiàn)金放在餐桌上,慌張地跑了出去。她反抗不了男人的腕力,無助地哆嗦著。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之后才能入睡。“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她如習(xí)慣一般地反復(fù)絮叨著,卻無法從記憶中將這場事故抹除。

        從結(jié)婚初期開始,熙淑便與丈夫關(guān)系不和,一直過得稀里糊涂。從那時起,這種不和莫名變得明顯而頻繁。丈夫可能從極力避免同床的熙淑身上感覺到了什么苗頭,各種找麻煩,最后竟開始家暴。初一的女兒目擊了這一切,表示無法再與父母同住,糾纏著要去姥姥家。丈夫是一家歌手企劃公司的音響技師,平時跟隨外出公演,回家時間很不固定,也不怎么和熙淑聯(lián)系,有時十天半個月不回家都是常事。生活費雖然不多,卻也不會按時支付,熙淑覺得這樣的丈夫不如沒有的好。熙淑開始做想都沒想過的中介工作,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傊?,考慮到孩子,她一直忍耐著。不過,把孩子送去娘家之后,只剩熙淑孤身一人,想到丈夫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回家,她總是心驚膽戰(zhàn),度日如年。每次這種心情襲來,熙淑便會感到十分無力,切實意識到自己非常需要孩子。

        熙淑聽著收音機里播報的天氣情況,從沙發(fā)上起身。剛好有人打電話來,說要看房子,她便趁機離去。似乎忘了什么,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熙淑關(guān)上玄關(guān)門,走向電梯,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在屋里聽到了貓叫的聲音。

        4

        成姬每隔三四天便會給熙淑發(fā)信息或者打電話,詢問房子什么時候才能轉(zhuǎn)手。那段時間雖然來過幾波看房子的,卻都像之前的那對新婚夫婦一樣,挑各種毛病以求降低房價,或者只是毫無意義地不斷詢問能否租住。這里屬于首爾地區(qū)公寓房價的最底端,又位于山腳下,沒有什么投資價值,中介并不好做。周圍時常有這樣一個說法:一旦進(jìn)入這個小區(qū),如果不是中了彩票大獎,便再也搬不走了。生活狀況不佳或者搬來養(yǎng)老的人口比例很高。這里除了空氣質(zhì)量良好之外,不但交通不便,學(xué)區(qū)競爭力也比其他地區(qū)差一大截。

        社區(qū)內(nèi)櫻花盛開的日子,熙淑又一次獨自去了成姬家。因為想起了陽臺上的花。說不定她也想確認(rèn)一下貓的存在。又或者,她暗自渴望在那個像倉庫一般空空如也的空間里隨意放縱自己。

        熙淑打開玄關(guān)門,發(fā)現(xiàn)地上放著一雙男式皮鞋,吃了一驚。她趕快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卻已經(jīng)和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男人對視。熙淑心底像煤炭一樣累積的恐怖靜靜地蘇醒過來,身體僵在原地。坐在沙發(fā)上的白發(fā)男人看著這邊,說:

        “你是誰?成姬不會在這個時間回家。”

        男人戴著墨鏡,嗓子里發(fā)出尖銳的聲音。他一只手拿著拐杖,熙淑因此更加恐懼。

        “我問你是誰!”

        男人以威脅的嗓音督促道。熙淑不由得聲音顫抖著回答道:

        “我是從房屋中介來看房的?!?/p>

        男人看起來短暫思考著什么。

        “那你別管我,做你的事吧。不過,可以先給我倒一杯水嗎?我從剛才就口渴,剛好來人了?!?/p>

        他壓低聲音說道。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我看不清眼前,只能看到一點,朦朦朧朧。”

        那么,他是怎么進(jìn)來的呢?熙淑脫了鞋,猶豫著走進(jìn)廚房,拉開了冰箱門??床坏降V泉水或者水壺。沒辦法,熙淑只好用杯子接了自來水拿過去。男人沒有接熙淑遞過去的水杯,只是坐著一動不動。熙淑陷入了以前的熟悉感覺,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縮緊身體。

        “喝自來水倒不如喝酒!冰箱里應(yīng)該有酒吧?”

        熙淑不知不覺地顫抖著。她覺得應(yīng)該盡早離開這里,卻感覺自己像是正在被男人控制著。

        “你可以在那里站一會兒嗎?站在那里聽我說幾句話?!?/p>

        “……”

        “我也有可以進(jìn)入這個家的鑰匙,每個月的這一天來收生活費。我是住戶的父親,不過我們見不到面,因為她極力躲著我。我只能在這里待一個小時,也就是一個月一個小時的意思。操!”

        熙淑端著水杯,像個稻草人一樣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

        “你沒必要那么驚慌,難免會有這種父女關(guān)系。世界上所有父母的內(nèi)心都是如此,我也覺得女兒活到現(xiàn)在虧欠我很多。那么,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付給我生活費。難道不是嗎?而且,我又看不見。”

        熙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

        “真是一位可憐的老人?!?/p>

        他的眉毛像松毛蟲一樣慢慢地蠕動著。

        “誰說不是呢?!?/p>

        熙淑順勢挖苦道:

        “追著獨自生活的女兒,每個月像債主一樣收錢,您很開心嗎?”

        老人干咳了一聲,答道:

        “我這把年紀(jì),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事了?!?/p>

        熙淑再次挖苦道:

        “那么,貓是您殺死的嗎?”

        老人的嗓音變得凄厲。

        “你說什么?貓?”

        “是的,是您把貓殺死之后放進(jìn)了冰箱嗎?”

        如拉下閘門一般,一陣沉重的沉默之后,男人大笑起來。

        “你說什么瘋話呢?你精神正常嗎?我這副樣子,能抓住一只蒼蠅嗎?貓應(yīng)該在某個地方活得好好的,別瞎操心了,你還是給我倒杯酒吧,陪我聊聊天,就當(dāng)是行善吧?!?/p>

        “看來還不到一個小時啊?!?/p>

        熙淑有種遭到強暴的感覺,慌忙離去。她全身滲出黏糊糊的冷汗,瑟瑟發(fā)抖?;氐睫k公室,發(fā)現(xiàn)襪子上沾了一些黃色粉末??磥沓杉У募依锲≈苫ǚ勰?/p>

        那天晚上,成姬沒有聯(lián)系熙淑,卻突然來到了辦公室。當(dāng)時是七點左右。從白天開始就淅淅瀝瀝地下著春雨。成姬收起雨傘,進(jìn)入辦公室,像暈倒一樣撲通坐到了椅子上。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雨水,開口問道:

        “房子到底什么時候能賣出去?”

        她看起來焦躁不安。

        “最近的房子幾個月都賣不出去。我覺得,首先要解決陽臺漏水的問題。明天給房東打電話,讓他處理一下吧?!?/p>

        成姬嘆了一口氣,答道:

        “今天我爸來過吧?”

        “……”

        “那惡人說什么了?你沒事吧?”

        熙淑沒有正面回答,回避道:

        “你找好搬家的房子了嗎?”

        “沒有,現(xiàn)在住的那個房子先賣出去,我才能打聽新房子。想在服裝店附近找個單間,不過也不確定。月租總是上漲,生意也不太好?!?/p>

        “當(dāng)初為什么搬來這里?只要住進(jìn)來,想要搬出去可就難了。”

        “我聽熟人說的。因為在山腳下,適合散步,空氣也好,剛好適合獨自養(yǎng)生。其實,我身體不太好?!?/p>

        熙淑無話可說,整理著桌子,準(zhǔn)備下班。成姬盤腿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著熙淑。兩個女人視線相觸的瞬間,同時說出了一句話:“要不一起吃個晚飯?”

        5

        兩個女人在公寓商業(yè)街的一家烤肉店吃烤肉。熙淑點了燒酒,成姬點了啤酒。兩人喝著酒,話逐漸多了起來。成姬先談起自己想要搬離的地方。

        “我想去幸信生活?!?/p>

        “幸信?那不是京畿道嗎?比一山新都市還遠(yuǎn)?!?/p>

        “是的。你知道京義中央線吧?從汶山到砥平的往返線路,途經(jīng)幸信?!?/p>

        “是,我知道?!?/p>

        “每個周末從幸信乘坐京義中央線,去德沼或者兩水里吹吹風(fēng),不是挺好嗎?還能在鄉(xiāng)村市場吃點好吃的。砥平的米酒很有名,我也想去看看。而且,瞧著近期這勢頭,京義中央線是不是會一直通到朝鮮?。磕蔷涂梢匀ラ_城和新義州,還能去平壤吃冷面呢?!?/p>

        熙淑不經(jīng)意地笑了。

        “幸信還有高鐵呢。釜山、木浦、麗水,只要下定決心,幾個小時就到了。能看海,距離金浦機場也很近,難道不是嗎?”

        “在那里開服裝店能行嗎?”

        “我正在流動人口眾多的花井站附近打聽行情。從幸信坐區(qū)間車,只需要二十分鐘。”

        “聽起來還行,交通也很方便?!?/p>

        “是吧?”

        “如果你搬去幸信,還會把鑰匙給父親嗎?”

        成姬的臉色黯淡下來,像是被人戳了一下,皺起眉頭。

        “看來我不該說這些。肉要糊了,邊吃邊說吧?!?/p>

        熙淑舉起酒杯,和成姬碰了碰杯。

        “只要父親的眼睛沒有問題,我就不會如此束手無策。從十年前開始,他的青光眼開始加重,現(xiàn)在幾乎看不見了。父親從年輕時便一度生活放蕩,傷透了媽媽的心,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吧?!?/p>

        “你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媽媽在很久之前得癌去世了,我有一個大我五歲的哥哥,脾氣不亞于父親,所以根本指望不上。父親像只吸血蟲一樣,只追著無辜的我,不斷向我伸手。他公務(wù)員屆滿退休之后,一直拿著退休金呢?!?/p>

        熙淑借著酒勁,繼續(xù)追問道:

        “你沒有結(jié)婚嗎?”

        成姬假裝沒有聽到,不斷喝空酒杯。熙淑突然擔(dān)心她這樣喝下去會出問題,同時覺得自己似乎又說錯話了。

        “那個人,”成姬停頓了一下,又重新艱難地開口說道,“那個人五年前去世了?!?/p>

        “……”

        “算是客死他鄉(xiāng)吧。在麗水南邊盡頭,有一個叫作白也島的地方,乘船一個小時就可以到達(dá)狼島,他死在了那里的一家民宿里?!?/p>

        熙淑一陣眩暈,眼前搖晃起來。她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喝酒。外面依然在下雨,偶爾可以聽到風(fēng)聲。

        “丈夫去世一年前,因車禍?zhǔn)チ艘粭l腿。出院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努力恢復(fù)正常生活。車禍之前,他在初中當(dāng)棒球教練,出事之后就不能做了,所以去了朋友的手機店幫忙。還沒到兩個月,他就說干不下去了。此后,他每天拖著一副不便的身軀出門轉(zhuǎn)悠。他拄著拐杖,能去哪里呢?剛開始是一兩天不回家,接著是三四天,然后是一周、一個月。電話也不接。他好像去過江陵,還去過木浦、西山。我后來才知道,他每天都吃迷幻藥。最終,他也算是死在了這個藥上吧?!?/p>

        熙淑無言以對,避開了成姬的視線。

        “這人真差勁啊。在這個世界上,比我們痛苦的人多了去了,大家不都在掙扎著活下去嗎?”

        熙淑不斷點頭。

        “成姬,你說得沒錯。”

        “……”

        “對不起,跟你說這種話?!?/p>

        “沒事,都是事實嘛??傊?,從那之后我也有了罪惡感,很難忍受。很久之前,我的心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p>

        酒過三巡,這一次成姬問起熙淑的事情。

        “我都不好意思說?!?/p>

        “不想說就別說?!?/p>

        “不是,只是活得太屈辱了,有時候還會覺得很恐怖?!?/p>

        熙淑對成姬坦白了自己的故事。不過,去年空屋里發(fā)生的那場事故,她沒能說出口。成姬仔細(xì)地聆聽著熙淑的故事,說道:

        “既然你想當(dāng)歌手,唱歌一定很好吧?”

        “結(jié)婚之后,一次也沒有唱過。以后也沒有機會唱了?!?/p>

        “為什么?。课覀円黄鹑TV吧!”

        熙淑像朵枯花一般苦澀地笑了。

        6

        此后,過了十天左右,熙淑收到一條信息。當(dāng)時是周六下午五點左右。

        “熙淑,你晚上有時間的話,可以過來一趟嗎?在服裝店附近有一家濟州餐館,我以前去過幾次。我們一起過去吃晚飯吧!”

        熙淑過了片刻才回復(fù),因為她正在考慮今天或者明天去娘家看孩子。

        “最近非常適合晚上賞櫻花。到了下周,櫻花就該謝了?!?/p>

        熙淑覺得不能再猶豫下去了,于是應(yīng)了下來。她發(fā)完短信之后,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晚上出去吃飯,似乎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熙淑從公交換乘地鐵,下車之后給成姬打了一個電話。成姬說,從四號口出來直行五十米,就能看到星巴克旁邊一家名為“最佳”的服裝店。因為是周末,道路從傍晚開始便熱鬧起來。

        “最佳”服裝店非常小,只有四五坪的樣子。成姬每周去一次東大門提貨,還會順帶賣些進(jìn)口商品什么的。

        “最近一段時間,附近入駐了一些高級餐館、咖啡店什么的,慢慢熱鬧起來了。每個街區(qū)都開了一家服裝店,店鋪租金也跟著上漲?!?/p>

        兩個女人鎖上店門,悵然地向著居民中心方向走去。一群年輕人正在準(zhǔn)備路演。他們搭起舞臺,掛起幕布,正在搬運音響設(shè)備。熙淑看到這副光景,突然想起丈夫的存在,呼吸變得不穩(wěn)定起來。成姬帶熙淑去了居民中心對面的“涉地可支”餐館。她們坐在角落座位,熙淑點菜之后,生魚片、紫菜和壽司米飯端了上來。成姬在干紫菜上加了一勺米飯和沾了醬料的生魚片,一邊展示一邊告訴熙淑“像這樣卷著吃”。接著,她又打開漢拿山燒酒,為熙淑倒了一杯??厩嗷~、鮑魚、海鞘片、炸海鞘、海鞘湯,逐一端上桌來。

        “這樣一頓飯得花不少錢吧?”

        成姬咀嚼著回答道:

        “不會,每個人還不到兩萬韓幣。再加上那瓶燒酒,兩個人五萬差不多吧。跟吃五花肉差不多?!?/p>

        熙淑這才感覺到什么苗頭,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成姬不好意思地笑笑,答道:“熙淑,你還挺有眼力。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沒有人一起吃飯,就聯(lián)系了你?!?/p>

        熙淑十分吃驚。

        “那今天這頓晚飯我請吧,你請咖啡。”

        “不用啦,上次你請過了嘛?!?/p>

        熙淑趁此機會,也聊了聊房子的事情。這段時間雖然也有人來看房,卻沒有人簽約。前幾天,一位陪伴老母親一起來看房的兒子倒是挺滿意,母親卻搖搖頭,認(rèn)為距離超市太遠(yuǎn),又是高層,非常不方便。此后,便再也沒有聯(lián)系。還有一對帶著三個孩子的夫妻,他們表示翻修至少要兩千五百萬韓元,堅持要求房價減半。成姬聽完之后,說:

        “順其自然吧。反正這又不是我的房子,我也不能隨意處理?!?/p>

        熙淑平時不喝燒酒,酒性很快開始發(fā)作,身子熱乎乎的。許久不出來吃飯,感覺緊張緩和了不少。

        到了九點左右,她們出了餐館。道路上充斥著歌聲。她們走在人群中,熙淑莫名感到一陣憤懣。她總是看向櫻花,揣測著自己的心事,這種心情加重了。她們進(jìn)入咖啡館之前,熙淑去花店買了一束玫瑰花與滿天星搭配的捧花送給了成姬。

        她們坐在咖啡館里聊天,成姬突然談起一個意外的話題。

        “熙淑,如果你沒什么事,一會兒去我家再喝一杯?在地鐵站附近有一家酒類專賣店,我們?nèi)ベI瓶冰酒回家喝吧?!?/p>

        熙淑表示第二天要去娘家,小心翼翼地拒絕了成姬。

        “哦,這樣啊,那就下次吧。”

        與剛才不同的是,時間越久,熙淑的心情越是沉重而低落,逐漸變得不安起來。外面?zhèn)鱽淼泥须s的聲音,愈發(fā)加重了這種狀態(tài)。熙淑為了防止成姬察覺,壓制著內(nèi)心,又續(xù)了一杯咖啡喝下。她想盡快醒酒。到了十點,熙淑督促成姬該走了。熙淑莫名感到急躁,提議打車走,成姬也表示同意。

        十點半左右,熙淑到家。丈夫黑著臉獨自坐在沙發(fā)上喝酒。熙淑問他為什么沒有打電話就回來了。丈夫已經(jīng)微醺。他可能沒有洗漱,穿著外套,腳臭味很重。他緩緩地詢問熙淑剛才和誰見的面。熙淑把包放在餐桌上,準(zhǔn)備去里屋換衣服。

        “我問你話呢,剛才去和誰喝酒了,這么晚才回來?”

        熙淑轉(zhuǎn)身回答道:“管我見誰呢,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有我的事情,和其他人一樣,也有自己要見的人?!?/p>

        “我現(xiàn)在是作為你的丈夫在問你?!?/p>

        那一瞬間,熙淑突然一股情緒涌上心頭。她甚至不想做任何辯解。

        “平時根本不聯(lián)系,像住旅館一樣,這種人能叫丈夫嗎?算是孩子的父親嗎?”

        “所以,你就一整天和其他男人鬼混,是這個意思嗎?”

        熙淑不知不覺地嘆了一口氣。

        “這種低級的戲碼令人厭煩,能不能換個花樣?”

        丈夫從沙發(fā)上緩緩起身,走到熙淑身邊。熙淑本能地嚇得顫抖,猶豫著后退了幾步。再也無處可退時,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臉上不斷火燒火燎地疼,耳朵里傳來熟悉的辱罵聲。熙淑戰(zhàn)栗著捂住耳朵。那一瞬間,她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剛才還不如去成姬家呢。

        7

        第二天,熙淑打電話給成姬,詢問是否可以去她那里住幾天,又說不要問原因。丈夫在家躺三四天就會走。在那之前,她需要一個安身之處。回娘家,想都不敢想。她看著鏡子,左臉顴骨部位淤青紅腫。成姬像是在思考著什么,短暫沉默之后,表示熙淑隨時可以來。

        熙淑提早關(guān)了辦公室的門,去了超市。她想和成姬一起吃晚飯。雞蛋、橙汁、豆腐、蘑菇、生菜、調(diào)味大醬、半斤煮湯用的豬肉,熙淑結(jié)賬之后,立刻去了成姬家。她擔(dān)心丈夫會打電話,關(guān)閉了手機電源。

        熙淑來到成姬家,大致清掃了一下,把收納籃里的衣服放進(jìn)了洗衣機。她清掃時,看了看陽臺倉庫和衣柜,哪里也沒有看到貓。熙淑煮了泡菜湯,做了雞蛋羹和調(diào)味大醬湯,然后洗了生菜,簡單地張羅了一桌。不久之后,她在陽臺晾衣服時,成姬回來了。成姬可能也去了超市,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

        兩個女人吃過晚飯,又煮了菊花茶喝,在客廳鋪上墊子,一起坐著看電視,喝起罐裝啤酒。成姬什么也沒問,只是不斷偷看熙淑臉上的淤青。電視里正在播放鄉(xiāng)村獨居老頭的紀(jì)錄片。他與一頭驢相伴生活,一起散步,一起買菜,一起下地干活。兩個女人沉默著坐了許久。成姬先開口說道:

        “比起和一頭驢生活的老頭,咱倆現(xiàn)在這樣要好得多吧?”

        熙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沒有回答。是耳鳴嗎?熙淑聽到哪里有人在吹太平簫的聲音,其中不時混雜著搗衣物的聲音。熙淑感覺自己的身體緩緩地?zé)崃似饋?,是感冒征兆嗎?/p>

        成姬未能察覺熙淑的狀態(tài),在一旁繼續(xù)絮叨著。

        “雖然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會那樣,但我有段時間經(jīng)常自殘,認(rèn)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大概有人為我灌輸了深深的負(fù)罪感吧。熙淑,你絕對不要這么做?!?/p>

        熙淑感到一陣嚴(yán)重的眩暈。她想問成姬什么,卻沒有開口。熙淑背靠著墻,閉上了眼睛。身體明明發(fā)燙,卻又感到發(fā)冷。

        “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小貓仔,有一天打開冰箱一看,它冷冰冰地死在了里面?!?/p>

        “……”

        “是貓咪自己進(jìn)入了冰箱嗎?”

        成姬不知道怎么了,眼淚簌簌直掉。熙淑耳朵嗡嗡響,向一旁倒去。成姬這才晃著熙淑的身體,焦急地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成姬把手放在熙淑的額頭上,趕快扶她起身,從抽屜里取出體溫計。熙淑全身發(fā)冷,哆嗦個不停。她讓成姬給她拿被子,成姬卻聽不清她說的話。

        “天吶,三十九度多!怎么辦?”

        成姬慌張找了泰諾林塞到熙淑嘴里,又用濕毛巾擦拭著熙淑的額頭和臉。

        然而,熙淑卻一直沒有退燒。成姬湊到蜷縮在地板上發(fā)抖的熙淑的耳邊,大喊道:

        “我給你叫車,去急診好嗎?”

        熙淑拼命搖頭。她不想去急診。成姬拿出被子,蓋到了熙淑身上。熙淑需要退燒,成姬不斷給熙淑量體溫,并用濕毛巾為她擦拭身體。熙淑意識朦朧,思考著深深隱藏在自己生活中的恐怖。她想得越多,抖得越厲害。熙淑勉強伸出手,緊緊抓住成姬的手。

        熙淑在成姬家一動不動地躺了四天。這期間,成姬也沒有上班,隨時往返于藥店,精心照料著熙淑。熙淑十分固執(zhí),堅決不肯去醫(yī)院,一步也不愿離家。她對成姬深感抱歉,卻又極力自我辯解說,以后可以償還。

        8

        熙淑康復(fù)之后,兩個女人并肩走在櫻花已經(jīng)凋謝的路上。時間尚早,倆人卻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店門。成姬問,我們?nèi)タ磦€電影?熙淑卻說,只想在街上走走。

        兩個女人在越南餐館吃了米粉,坐在戶外咖啡館,像老友般聊了很多。

        “在春天結(jié)束之前,我們坐著京義中央線去德沼或者楊平吹吹風(fēng)怎么樣?在鄉(xiāng)村市場吃點好吃的,再去砥平喝米酒。”

        “這個想法不錯。不過,不如干脆去更遠(yuǎn)點的地方?”

        “遠(yuǎn)點?哪里?那就坐高鐵去釜山或者麗水?”

        “不,我想去更遠(yuǎn)的地方?!?/p>

        “那就去金浦機場,坐飛機去濟州島?我有不少積分呢?!?/p>

        熙淑回頭看看成姬,再次說道:

        “我啊,想去比那還要遙遠(yuǎn)的地方。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的那種遠(yuǎn)方?!?/p>

        成姬像一只鳥一樣點點頭,無聲地笑了。

        注釋:

        [1] 韓國常用土地或房屋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

        [2] 傳貰,韓國常見的租房形式,租戶付給房東較大的一筆保證金,房東拿這筆錢進(jìn)行投資,利息或收益就是房租,租房者不再每月交房租。

        尹大寧,1962年出生于韓國忠清南道禮山,畢業(yè)于檀國大學(xué)法語專業(yè)。1988年,小說《圓》當(dāng)選“大田新春文藝”,以此登上文壇。曾獲“文學(xué)思想”新人獎(1990年)、“李箱文學(xué)獎”(1996年)、“金裕貞文學(xué)獎”(2007年)等。已出版小說集《誰殺死了那只貓》《大雪注意報》《半月》《陶瓷博物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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