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雷

一

張屠夫是我們最恨的人，恨得咬牙切齒。

張屠夫其實(shí)是父親部隊(duì)后勤部食堂的炊事員，由于參軍前家里是干屠夫這一行的，所以，他參軍后每逢部隊(duì)各食堂殺豬，主刀者必定是他。他身上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那雙又黑又大的手掌，掄起來像一對蒲扇。那把寒光閃閃的牛耳尖刀被他攥在手里，就如同握著一把小孩的玩具匕首。因此，黑手張屠夫這個名字就代替了他的真名。

那時候，父親的部隊(duì)駐扎在川西大山深處，孩子們最期盼的就是每年春游坐三個小時的班車去一趟省城動物園。而平時我們最喜愛的動物就是食堂養(yǎng)的豬。因此，豬圈就成了我們平時的動物園。

毫無疑問，每當(dāng)豬圈又少了一頭我們熟悉的大肥豬時，年紀(jì)小的孩子就會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喊：“??？！嗚嗚……花耳朵不見啦！……嗚嗚……花耳朵昨天還在呢，肯定是被黑手張屠夫殺了……”

年紀(jì)大的孩子則會咬牙切齒地說：“黑手張屠夫，你等著，等我長大了，一定打斷你的黑手！”

黑手張屠夫殺豬的場景極為恐怖。

一般來講，殺豬臺就是各食堂前的水泥乒乓球臺。

炊事員們趕豬、綁豬的場景極為滑稽，由于都是半路出家，所以整個過程會格外漫長。

趕豬是由飼養(yǎng)員將豬從豬圈趕到殺豬臺，其實(shí)路沒多遠(yuǎn)，也就五百米左右。但豬不聽話，它會跑向其他地方，有時會跑進(jìn)操場上正在進(jìn)行隊(duì)列訓(xùn)練的新兵中，有時會闖進(jìn)機(jī)要區(qū)。機(jī)要區(qū)站崗的衛(wèi)兵不管豬，只管人。往往是豬跑進(jìn)了機(jī)要區(qū)，可后面的飼養(yǎng)員卻被衛(wèi)兵攔住了。后勤部官兵都沒有機(jī)要區(qū)的通行證，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待殺的豬悠閑地在機(jī)要區(qū)里閑逛。

綁豬的過程更加搞笑，一旦飼養(yǎng)員經(jīng)過千辛萬苦將豬趕到殺豬臺，早就等候在那里的炊事員，就會一擁而上，把豬按住，用繩子將其四肢緊緊綁住，然后四腳朝天地抬上殺豬臺。也就是這個過程，往往會變得驚天動地。

每到這個時候，豬就會明白自己大限將至，它們會拼命地掙扎，拼命地慘叫。于是，飼養(yǎng)員千辛萬苦趕過來的豬，就會在這個時候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掙脫捆得并不牢固的繩子，倉皇逃竄。

如果說趕豬和綁豬的過程是喜劇或鬧劇的話，那么殺豬就是真正的悲劇。

飼養(yǎng)員、炊事員們趕豬和綁豬的搞笑過程反襯出黑手張屠夫殺豬的專業(yè)。

當(dāng)豬終于被炊事員們緊緊地綁住并死死地按在殺豬臺上時，黑手張屠夫終于出現(xiàn)了。

黑手張屠夫殺豬，極快極準(zhǔn)。

他快步上去，高舉牛耳尖刀直捅豬頸部下一寸的地方，然后拿刀的手再向斜下狠狠一帶，剛才還拼命慘叫的豬，此時，立刻從慘叫變成了哼哼，瘋狂掙扎的身體立馬癱軟下來。

也往往是在這個時候，許多人才會真正敬佩黑手張屠夫。

這一特長還真讓他在部隊(duì)有了用武之地，據(jù)說他最想轉(zhuǎn)成志愿兵，在部隊(duì)長期干下去。

二

然而黑手張屠夫當(dāng)上了豬圈飼養(yǎng)員，這是我們誰都沒想到的，就連他本人也沒有想到。

“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duì)和地方搞共建活動，畜牧局特意送來了一頭棕紅色的半大豬。

部隊(duì)飼養(yǎng)的豬，有黑豬、白豬、花豬，可從來沒有這種棕紅色的豬。畜牧師特意交代說它是瘦肉型豬。

畜牧師的話讓后勤部對這頭豬刮目相看，特意“以權(quán)謀私”將它留在了自己的豬圈里。但不巧的是，后勤部豬圈的飼養(yǎng)員患了肝炎住進(jìn)了陸軍醫(yī)院。

于是，黑手張屠夫便被領(lǐng)導(dǎo)指派成了飼養(yǎng)員。一個雙手沾滿豬血的“劊子手”，竟然養(yǎng)起了豬，這讓我們幸災(zāi)樂禍，興奮不已。

當(dāng)了飼養(yǎng)員的黑手張屠夫好像霜打了似的，蔫了，總是提不起精神。每天無精打采地一邊罵著豬，一邊給豬圈打掃衛(wèi)生、給豬喂食。

我們決定乘機(jī)狠狠報復(fù)一下他，為死去的豬報仇。

黑手張屠夫每天早上給豬圈打掃衛(wèi)生的程序是這樣的：他噘著嘴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穿著高腰雨靴推著一輛小推車來到豬圈前，然后打開圈門，站在門邊用鐵鍬將豬圈里的豬糞鏟到小推車?yán)铩?/p>

豬圈在一處山坡上，總共五個圈舍，等他鏟完最后一個圈舍時，小推車?yán)锏呢i糞會積得滿滿的。他會把這車豬糞卸到距離豬圈五十米外的糞池中。

我們決定在這個時候動手，我們就藏在糞池上面山坡巖石的后面。

這一天，黑手張屠夫好像不似剛當(dāng)飼養(yǎng)員時的樣子，不再噘著嘴，不再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

他平靜地推著車，認(rèn)真地在豬圈中鏟著糞。

終于，我們等到了那個時刻。

當(dāng)黑手張屠夫推著小車來到糞池邊停好，然后走到車前彎腰準(zhǔn)備打開車門搭扣時，大東小聲地喊：“扔！”

我們?nèi)送瑫r將手中的半塊磚頭砸向糞池。頓時，糞池中激起三股黑色的浪花。

黑手張屠夫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聲響感到奇怪，他不自覺地朝糞池看去。

三股糞浪同時撲向黑手張屠夫。

與此同時，我們看到他的臉上、身上濺滿了豬糞?？吹剿仟N的樣子，我們跳上巖石，一邊夸張地笑著，一邊挑釁地喊：“黑手張屠夫，這就是你殺豬的報應(yīng)。”

黑手張屠夫瞪圓了眼睛，露出宰豬時的殺氣。

他的滿臉殺氣卻嚇不住我們，我們知道從糞池到山坡巖石雖然直線距離很短，但根本沒有路，要想爬上來，必須繞很遠(yuǎn)的路。

“黑手張屠夫……”大東朝他喊，“你知道你殺了多少頭可愛的豬嗎？”

“龜兒子，老子不殺豬，你們吃什么？”黑手張屠夫一邊喊，一邊痛苦地半瞇著眼睛，估計是被惡臭熏的。

大東并不理會，繼續(xù)怒斥著：“黑手張屠夫，我們的花耳朵、大白虎、小奶牛、大黑熊……”

大東有些想不起來了，打起了磕巴。

二東接過話茬：“我們數(shù)啦，自從你當(dāng)屠夫以來，一共殺了十頭豬……”

“我們今天就是來給它們報仇的?！贝髺|又接了回來，“我長大后一定打斷你的黑手?！?/p>

“好你個龜兒子，老子等你長大。”黑手張屠夫惡狠狠地說，卻拿我們毫無辦法。

三

必須承認(rèn)，那頭棕紅色的半大豬在黑手張屠夫的飼養(yǎng)下，居然長勢喜人。

那豬長得很快，毛色又紅又亮。而且它是單獨(dú)一個豬舍。其他豬都是兩三頭一個豬舍。

“給它起個名字吧？”二東扒在豬舍的鐵柵欄門上喜滋滋地說。

“叫小棕熊吧。”我提議，“等它長大，再叫它大棕熊。”

“行?！贝髺|爽快，同意了。

二東當(dāng)然是聽他哥的，自然也同意了。

小棕熊看到我們?nèi)?，竟哼哼著走到門前，仰頭看著我們，鼻子一吸一吸的，像是非常認(rèn)同這個名字。

“小棕熊長大后，不會也被黑手張屠夫殺了吧？”二東一邊把手放到豬鼻子前，一邊望著大東和我。

“唉……”大東嘆了一口氣，“真說不準(zhǔn)，豬長大了都會被殺?！?/p>

“??？那小棕熊就別長大了。”二東最不愿意聽到豬被殺。

“怎么可能？”我回答。

“咱們得想想辦法呀?！倍|仰頭可憐巴巴望了望我倆，又低頭看著豬。

這個辦法是第二年五月才想出來的。

此時，小棕熊早已長成了大棕熊，按專業(yè)說法，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公斤，可以出欄了。我們急得不行，但仍想不出好辦法。

恰巧部隊(duì)在這個時候舉辦籃球比賽。

一天，后勤部對司令部。黑手張屠夫在場上只會使蠻力，先后撞傷對方兩名球員。

終于，司令部一個身材更加強(qiáng)壯的隊(duì)員忍無可忍，將他撞倒在地。

黑手張屠夫倒地的時候，右手下意識地扶地保護(hù)身體，就是這樣也摔得不輕。

躺在地上的他用左手捂著右手，齜著牙，痛苦地呻吟著。

一旁觀戰(zhàn)的后勤部部長代替教練喊：“換人，換人，趕緊扶他起來，他的右手可千萬不能受傷?！ㄜ姽?jié)’還得殺豬呢。”

這句話，讓在場的觀眾哄笑不止，也讓我和大東如夢初醒。

搞傷黑手張屠夫的右手，就可以阻止他殺豬。

但怎么才能搞傷黑手張屠夫的右手呢？

我們設(shè)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但最終又將其否定。

最后只有一個辦法最冒險但也最可行，那就是在黑手張屠夫殺豬舉起牛耳尖刀的時候，用彈弓打他高高舉起的右手。

彈弓我們從小就玩，但打擊對象不是高掛枝頭的芭蕉就是丟棄的罐頭盒，還真沒用它打過人。

大東仗義地承擔(dān)起這項(xiàng)危險而又艱巨的任務(wù)，每天放學(xué)之后，大東就會跑到河邊練習(xí)，我和二東則專門負(fù)責(zé)為他撿罐頭盒。

當(dāng)大東的彈弓技藝練得爐火純青的時候，“建軍節(jié)”快到了。

四

部隊(duì)?wèi)c?！敖ㄜ姽?jié)”大體是這樣安排的：八月一日的晚餐提前到下午五點(diǎn)進(jìn)行，因?yàn)橐写胤轿繂枅F(tuán)，慰問團(tuán)包括地縣級領(lǐng)導(dǎo)、縣歌舞團(tuán)或雜技團(tuán)。晚餐后還會在禮堂進(jìn)行慰問演出。

殺豬往往在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三十一日。

我們早在七月中旬就開始偵察黑手張屠夫的舉動。

黑手張屠夫的舉止極不尋常。

平時不抽煙的他，竟開始抽起了煙，而且一邊抽一邊盯著豬圈里的大棕熊。

每每看到這個情景，我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

二東則會著急地望著大東小聲叫道：“哥，他在打大棕熊的壞主意呢?！?/p>

更特別的是張屠夫特意給大棕熊安排了小灶，他從食堂推出的泔水車，車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鐵桶。他先用木勺從小鐵桶中舀出豬食給大棕熊，待看到大棕熊心滿意足地吃完，走回陰涼處臥下后，才會推車走向下一個豬舍，從大鐵桶中舀出豬食喂別的豬。

看到這個情景，二東天真地說：“看，黑手張屠夫?qū)Υ笞匦苓€挺好?！?/p>

“嘁……”大東不屑地看了看二東，“古代殺頭，都要給死刑犯吃頓好的。”

一句話，就讓二東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再次緊鎖起來。

七月三十一日這一天，后勤部食堂要?dú)⒌墓婢褪谴笞匦堋?/p>

我們早早地來到食堂前的橘子樹林里，那里距離殺豬臺不超過十米，而且便于隱藏。

可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到黑手張屠夫磨磨嘰嘰地在幾個炊事員的簇?fù)硐纶s著大棕熊走了過來。

大棕熊出奇安靜，根本沒有其他豬上刑場時的恐慌。它慢悠悠地走著，仿佛這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去散步。

等到大棕熊走到殺豬臺前，幾個炊事員一擁而上，將大棕熊死死按住，然后捆上繩子。這時大棕熊才反應(yīng)過來，它憤怒地叫了起來，但顯然為時已晚。

躲在橘子樹后的大東走了出來，他將握在手中的彈弓舉起，狠狠地拉開，然后屏住呼吸，閉上右眼，左眼睜得大大的。

我和二東緊張得不敢出氣，生怕呼出的氣息會影響大東瞄準(zhǔn)。

這時，我們看到黑手張屠夫慢慢地舉起了那把寒光閃閃的牛耳尖刀。

“嗖……”

大東打出了憤怒的石子。

我們欣喜地看到黑手張屠夫手中的尖刀“咣當(dāng)”落地。

隨著這“咣當(dāng)”聲，我們看到他先是左手捂著右手腕，之后是痛苦地呻吟：“哎喲……我的手?！?/p>

張屠夫痛苦的表情非常夸張和恐怖，仿佛這石子打中的不是他的手腕，而是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一輛吉普車飛速開了過來，還沒停穩(wěn)，就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一個是后勤部部長，一個是去年送大棕熊的畜牧師。

此時，大棕熊仍被三個炊事員死死地按在水泥乒乓球臺上。

“放了，放了，快放了，殺哪頭豬不行，偏殺它！”后勤部部長埋怨著。

“怪我，怪我沒交代清楚?！毙竽翈煔獯跤醯卣f，“我忘了交代這頭豬是剛引進(jìn)的新品種，是讓部隊(duì)當(dāng)種豬的?！?/p>

“真懸，豬還活著?！焙笄诓坎块L一邊慶幸著，一邊看著蹲在地上的黑手張屠夫。

張屠夫仰起頭沖自己的領(lǐng)導(dǎo)咧了咧嘴。

“我剛聽說部隊(duì)有建軍節(jié)殺豬慶祝的習(xí)慣，這才想起去年忘了囑咐你們它是做種用的，這不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畜牧師也慶幸著。

五

黑手張屠夫的手傷得不輕。

可X光檢查的結(jié)果卻是未見異常。但無論如何黑手張屠夫都再也殺不了豬了。從那天起他就落下了毛病，不能再拿殺豬的尖刀，一拿就哆嗦。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nèi)f分高興，雖然沒能打斷他的黑手，但也算達(dá)到了目的。

可是后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雖然黑手張屠夫不殺豬了，卻又有人代替了他。

有一次，大東在豬圈旁若有所悟地說：“張屠夫說得對呀，他不殺豬，咱們吃什么？”

慢慢地，我和大東都有了新的興趣，二東也被我們的新興趣所吸引，我們都不像從前那樣關(guān)心豬圈里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的一天，大東告訴我，黑手張屠夫復(fù)員了，三天后的早晨就要離開部隊(duì)。

這個消息使我們陷入了沉思和內(nèi)疚，我們覺得黑手張屠夫的復(fù)員是我們造成的。如果我們沒有打傷他的手，如果他的手還能拿殺豬刀，他就不會離開部隊(duì)。

我們決定送別張屠夫，告訴他真相，并向他道歉。

三天后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們就來到操場前，我們看到黑手張屠夫正和戰(zhàn)友們一一擁抱告別。

待擁抱完畢，黑手張屠夫正要爬上卡車。

我們鼓起勇氣喊：“黑手張屠夫……”

二東的聲音仿佛還帶著哭腔。

張屠夫扭頭驚訝地看著我們。

“你的手是我打傷的。”大東率先走了過去，“對不起，是我害得你離開了部隊(duì)。”

我和二東也跟了上去。

張屠夫回過身走向我們。

待他走到我們面前，突然抬起他那蒲扇般的右手。

我們?nèi)送瑫r閉上了眼睛，等待著他的巴掌狠狠地打到我們臉上。

可是很快我們就感到那只大手在我們頭上撫摸著，我們詫異地睜開眼睛。

這時，黑手張屠夫彎下腰對我們神秘地笑了笑，然后說：“龜兒子，早就知道是你們打的?！?/p>

“那你怎么不找我們算賬，告到學(xué)校也行呀？”二東問。

“可你們沒打中我呀，石子擦著我的手飛了過去，倒是提醒了我怎樣才能不再殺豬了?！焙谑謴埻婪虻靡獾卣f。

我們再次詫異地望著張屠夫。

黑手張屠夫又一次撫摸我們的腦袋，然后轉(zhuǎn)過身去，跑向卡車，翻身跳了上去。

卡車啟動了。

“黑手張屠夫，我們會想你的，再見！”我們朝他揮著手。

張屠夫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那雙蒲扇般的黑手也朝我們揮動起來。

這時，我們看到一輪朝陽正躍出遠(yuǎn)方的山脊，噴薄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