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姥姥冒著風險在閣樓保留了一只棕色的小皮箱,里面藏了她最喜歡的書籍。我第一次看“禁書”是在扁桃腺手術(shù)之后,那時割扁桃腺盛行,用一種新的方法,不打麻藥不用刀,只是用一塊壓舌板和一把特殊的鉗子將它們摘除。母親告訴我手術(shù)后醫(yī)院會給病人吃冰激淋,從她的語氣聽起來,這簡直是一種特權(quán),我立刻同意去割扁桃腺。手術(shù)那天,我胸前戴了一枚直徑四寸的毛主席像章,心里反復背誦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手術(shù)結(jié)束后,護士把一小紙盒“紫雪糕”和小木勺遞到我手里,我卻疼得什么都不能吞咽。母親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倚在她懷里,一路上眼巴巴看著冰激淋一點點融化?;氐郊?,我把化掉的紫雪糕給了哥哥。
姥姥看我可憐,去閣樓把那只皮箱拿了下來,從里面取出一本《哈姆雷特》的連環(huán)畫給我看。接著的兩天病假里,我一遍遍地看那本連環(huán)畫,那是由英國演員Laurence Olivier演哈姆雷特的劇照組編成的,我被哈姆雷特眼睛里傳遞出來的瘋狂和痛苦深深吸引,劇中暴力和仁慈的共存,罪和恩典的和解,啟蒙了我潛意識對人性的認知。成年后我對悲劇的迷戀,也許就是從哈姆雷特開始的,它讓我在朦朧中感受到,藝術(shù)作品中呈現(xiàn)的悲劇,是對生活中悲劇的洗禮和升華。
那次以后,我時刻期待著感冒發(fā)燒不能上學的日子,讓書本領(lǐng)我走進自己內(nèi)心世界里那些陌生的角落。至今若有人提起契訶夫、狄更斯或者勃朗特,都會讓我聯(lián)想起發(fā)燒譫妄的感覺,而躺在床上讀書,仍具有治愈一切的魔力。
記得有一段時期,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母親嚴肅地跟我解釋,姥姥跟人說,毛主席是“兩論”起家(《矛盾論》和《實踐論》),而她自己是“兩精”起家(糖精和味精)。母親要我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姥姥被停職停薪,就干脆帶我坐火車出外旅行。那個年代沒有人旅游,只有人出公差。至今我不知道她哪里弄來的錢,怎么搞到的介紹信,以什么理由為我請的假。那年我的語文課本里有一篇寫南京長江大橋的課文,火車開過大橋的時刻,我非常興奮和驕傲——不只為了橋的壯觀,而是為了全校只有我一個人親眼見過它。在南京的時候,姥姥帶我去了一棟老房子,探望一位不知是舊友還是親戚,兩人低聲聊到深夜。那一晚我睡睡醒醒,直到朦朧的晨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我仍然聽到姥姥在竊竊私語。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幽暗的光線、喃喃的低語似夢似幻。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座城市曾經(jīng)有姥姥的青春和夢想,也還不懂得她走在鼓樓區(qū)大街小巷中的悵惘。
旅途上,姥姥給我補習功課。我喜歡語文,讀了不少董存瑞、黃繼光、劉胡蘭的英雄事跡的書籍,并抄寫了很多豪言壯語。我給姥姥看我的筆記本,還請她看到好的豪言壯語也幫我記錄下來。那時候的作文開頭都有類似“東風吹,戰(zhàn)鼓擂,國內(nèi)外形勢一片大好”那樣的空話。姥姥跟我說,你不需要這些豪言壯語,一個字可以講清楚的事,不要用兩個字。
“四人幫”被打倒后,搶房子的人陸續(xù)從我家搬走,姥姥終于回到她的房間,經(jīng)常有年輕人上門找她補習英文、修改文章或者閑聊。從英國回來的時候,她帶回一個手搖唱機和Linguaphone教英語的唱片及課本,喜歡英語的人會聚在她的房間聽唱片,學講純正的女皇英語。記得一個住在外交大樓里的男青年,常來陪姥姥聊天,讓姥姥給他看閣樓上的舊物,后來姥姥把一盒子我曾外祖父史蟄夫刻的圖章都送給他了??上菚r我太小,還不懂得珍惜祖上留下的舊物,沒有阻止姥姥這樣做。
1977年我主演了謝晉導演的《青春》,1979年又因電影《小花》得了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經(jīng)常有男士上門想認識我。據(jù)姥姥說,他們都是“高干子弟”,我們既不能得罪他們,也不能讓我出面。我總是躲在父母房間看書,而姥姥在隔壁倒茶遞煙,冬天點上炭爐,夏天遞把扇子,天南海北地跟人聊,頗有舍赫拉扎德《天方夜譚》的味道。來的人雖然不能滿足初衷,走時也不覺太失望,有的干脆忘記了初衷,日后還帶著禮物回來看她,成了忘年交。
我的朋友們也都喜歡她,前兩天我跟一個多年沒聯(lián)系的老同學通電話,他第一提到的就是姥姥。他回憶道,在他人生不順利之時,姥姥手里拿根煙,笑瞇瞇地說,小朋友,軍棋下下。姥姥跟他講的是上海話,軍棋“扎扎”,她的意思是人生一盤棋,有輸有贏。朋友還記得姥姥說,棋子木頭做,輸了再來過。他說的上海話“輸忒再來過”,讓我突然思念姥姥的房間,和那里的時光。
十多年前有一天,我在橫店拍戲,扮演《辛亥革命》里的葉赫那拉皇后?;陫y后,全體演員到現(xiàn)場排練。我坐在皇位上,下面站滿了宮廷的大臣。我突然看見兩位過去的老同學,在跟我同演一場戲。我們隔著幾米的距離和幾十年的光陰,互望,感慨——歲月寫在我們的臉上,生活的摔打和考驗印刻在我們的心里。導演喊停后,我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我們情不自禁地聊起了從前,普通話里夾帶著幾句上海話。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海里都是同學們朗朗的聲音,在教室、在操場、在寢室、在澡房,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復:
學好聲韻辯四聲,陰陽上去要分明。
部位方法須找準,開齊合撮屬口形。
雙唇班報必百波,舌尖當?shù)囟伏c丁。
舌根高狗工耕故,舌面積結(jié)教堅精。
……
原來我從未忘記。外人哪里會懂“舌根高狗工耕故”是什么意思,而對于我來說,它是魔咒,它是時光機。聽到它,我瞬間穿越回那個早已消失了的院子。那里永遠是初夏的早晨,微風吹動著野草,我們年輕的身心跟野草一樣,只要太陽,只要一場雨,就可以那么快樂。
我在劇團過了幾年自由散漫的生活,整天踢腿、練繞口令、打乒乓球。突然憋在上外的課堂里學習語法、記單詞、背課文、寫作業(yè),令我很不習慣。我每天盼望著星期天,可以回培訓班看望同學們,瘋玩一天。記憶里,騎車去劇團的時候街上似乎總是春夏,從劇團騎回學院的時候總是秋冬。
有時候,M會送我一程。偶爾,我們會一起去看一場電影。他還來上外看過我一回,我們把整個校園走遍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暗下來,才依依不舍地告別。我懷著惆悵的心情,轉(zhuǎn)身回到寢室,將自己投入到單調(diào)乏味的介詞里去。
學會準確地運用in、on、at真是我要的東西嗎?我到底要什么?人只活一回,既沒有上一生可以作出比較,也沒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只能走著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感到劇團的那種快活讓我空虛、窒息。我必須離開。在以后的生命里,也總是這份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這份靈魂深處的不安,在舒適的時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險境;在枯萎的時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時候,提醒我命運的軌跡、人生的歸屬。
盡管我努力參與到學院單調(diào)而高壓的生活里去,也結(jié)識了幾位日后會成為好友的同學,但是我無法快樂起來。更糟糕的是,我總是莫名其妙地違反了學院這樣或者那樣的紀律,經(jīng)常被班長或系領(lǐng)導叫去談話。英語系的黨支部副書記是一位非常和藹的趙老師,他長得矮小,褲子好像永遠拖在地上。據(jù)說他以前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小兵,被共產(chǎn)黨部隊俘虜后,經(jīng)過教育,成了一名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但由于他的歷史問題,一把年紀了還是副書記。當時的書記要比他年輕很多。有一回我穿了母親從美國寄來的大紅襯衣,在校園里顯得有些耀眼。不知是同學反映上去的,還是趙老師自己看到的,我很快被叫去談話。他說這里是學術(shù)單位,最好不要有文藝界的生活作風,這樣影響不好。搞了半天,我才明白是那件大紅襯衣的問題。每次談話結(jié)束說再見的時候,他見我沮喪,總是帶著一點歉意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有一天下課,趙老師又來找我去他辦公室。我馬上在頭腦里審視自己那幾天的穿著、表現(xiàn)。心想,這次又是犯了什么錯誤。我知道這些談話都是我政治上、道德品行上的污點,將來畢業(yè)分配的時候都會為我減分的。走進辦公室后,趙老師給我介紹了一位來客。他叫潘文展,從北影廠來上海借調(diào)我的。趙老師說具體手續(xù)還都沒有辦,院方也還沒有給出意見。潘導演是來跟我聊一聊這項工作,聽聽我的想法。
原來潘導演是受他的愛人張錚導演委派,到上海來請我演《桐柏英雄》的女主角,也就是后來的電影《小花》里的小花。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邊走邊聊,臨離開時他留了《桐柏英雄》的書給我讀。
那天下課后我一口氣念完了那本書,向往起攝制組的生活。我好像是在印度電影《大篷車》里看到,吉普賽人帶著鍋碗瓢盆和樂器,在大篷車里生活。大篷車到哪里,他們的世界和家就在哪里。我覺得拍電影的人就是一種吉普賽人,攝制組就是大篷車。
《小花》劇組的確是一輛快樂的大篷車。當時有一批北影演員培訓班的年輕人,扮演戲里的配角和群眾,他們整天變著法兒地尋開心,玩游戲,惡作劇,聽音樂。組里有人從汕頭買回來走私進口的錄音機,還有斯特勞斯圓舞曲和鄧麗君歌的磁帶。在我多年受到的革命教育里,個人情感是一個需要克服的缺點,更何況放到歌里去唱。但是鄧麗君柔軟的聲音和私密的吟誦,在一夜間融化了我心里揣了一輩子都不自知的硬塊。
記得組里每星期都開一次交際舞會,那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跟異性的身體自由接觸,而且這接觸跟談婚論嫁沒有關(guān)系,它只是為了快活。走出舞會的時候我會想,完了,我墮落了。但下一次舞會我又去了。演我母親的陶白莉在生活中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雅,她從父母那里看到過交際舞,就在宿舍里教我。在上影廠學習“參考片”時,我看過她父親陶金主演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就讓她教我跳影片里陶金和舒繡文跳過的探戈。她性子上來了,還教給我倫巴和吉特巴的步子。那些大膽的動作,啟蒙了我對自己身體的認識。記得組里有位姓隋的演員是宋慶齡的養(yǎng)女,她長得高挑摩登,雖然那時我不懂什么叫性感,那個概念要多年以后才進入我的思想,但是回想起來,小隋渾身散發(fā)著一種不羈的欲望。印象中她總是涂了睫毛膏,擦了口紅。那些是我之前沒有見過的、商店里也沒的賣的東西,令我暗地里羨慕。
戲里演我哥哥的唐國強,那段時候經(jīng)常找我一起學習英語,有時還帶我在黃山的取景地拍照片。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非常期待他的到來。每當舞會上響起慢四步音樂——尤其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時,我總是雀躍地渴望他來邀請我。他彌漫在我的每個思緒里。
當年我們穿的那種尼龍襪非常厚而不透氣,那時的球鞋也特別焐腳。我愛出腳汗,又懶得洗襪子,一穿就是好幾天,腳臭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一天,我終于自己也忍受不了了,把襪子脫下來扔在臉盆里,然后把暖壺的開水倒進去泡。誰想到我剛把滾燙的開水倒在臭襪子上,就聽到敲門聲,打開一看正是唐國強。
他走進屋,臉盆里的開水冒著蒸汽,一股臭味散發(fā)開來。我尷尬地站在臉盆和他之間,后悔莫及。那天后,我每天都換襪子洗襪子。
安徽和湖北的外景結(jié)束后,我們轉(zhuǎn)到北影廠拍內(nèi)景,住在北京招待所。唐國強那時已經(jīng)訂婚,未婚妻家是部隊的干部。他未婚妻打電話到前臺找他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惡作劇,跟她說,唐國強???他好像在劉曉慶房間里吧。
拍完全片后,我們有一次聚會,不知在誰的家里,慶祝唐國強結(jié)婚。記得桌上放滿了喜糖和酒杯,一屋子人都在嘻嘻哈哈。錄音機低聲放著鄧麗君柔情似蜜的歌聲“懷念你,懷念從前,但愿那海風再起,只因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我坐在那里強顏歡笑,克制住心里揮之不去的憂傷。不知是因為唐國強結(jié)婚了,還是因為我的大篷車,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情形下,把我放在一個陌生的四岔路口,在一片飛塵里消失了……
那時我太年輕,每一次分離,我都還沒有準備好。每拍完一部戲,我都像被戀人拋棄?;氐綄W院的日子味同嚼蠟。我在課堂里堅持著,度日如年。沒辦法,十八歲的我已是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進學院前我對英語的熱愛,已經(jīng)被跟不上學業(yè)的壓力和無趣的科班教育磨損為烏有。
珠江電影制片廠請我去演《海外赤子》的時候,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從珠影廠回來后沒幾個月,我又去演了滕文驥導演的《蘇醒》?;仡^看,這兩部電影其實都不適合我,但比起在上外,攝制組的生活要有意思得多。
《蘇醒》的男主角叫高飛,在我們相遇前,他曾經(jīng)和當時最紅的日本明星栗原小卷同拍過一部叫《望鄉(xiāng)之星》的電影,據(jù)說栗原小卷愛上了他。我從上海到達北京那天,滕文驥讓他騎著當時最新款的日本摩托車去接我。高飛穿著一條牛仔褲,蹬著一雙牛仔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等著我。用今天的眼光看,他很酷,血液里都流淌著酷。我在摩托車的后座剛一坐穩(wěn),車就嗖地飛上了大街。高飛騎得很快,拐彎時把身體壓在一邊。我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希望我們永遠都不要到達。
拍《蘇醒》給我留下最難忘的回憶是去西安郊外的山上打獵。那天我們開了兩輛軍用吉普車,同去的有幾個當?shù)氐墨C手,都是退伍軍人,還有高飛和許還山。記得他們不愿帶一個女孩子去深山老林打兔子,都極力勸阻我。可我想顯擺一下我在射擊隊學的本領(lǐng),就固執(zhí)地跟他們上了車。
我不記得我們?nèi)サ牡胤浇惺裁矗挥浀媚抢锘纳揭暗匾黄籽┌}皚,根本沒有路。我們扛著步槍,艱難地從山腳往上爬,一路尋找兔子的足跡。大概在半山腰的時候,我沒跟上,被他們幾個落下了。在我四處環(huán)顧尋找他們的時候突然一腳踏空,滾下去好幾米。起身后我意識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突然害怕起來,如果我找不到他們,就會凍死在山上。一想到這兒,我就拄著步槍拚命往高處爬。不知過了多久,在我最絕望的時候,山間突然回響起我的名字。他們大概也意識到我走丟了。我用自己能發(fā)出的最大音量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的嗓子已經(jīng)完全啞了。
我們下山的時候刮起了一陣大風,同去的獵手們把我們帶到一棟半塌的木倉庫里避風。高飛看到木壁沿上的大老鼠,舉槍就射。老鼠開始亂竄,我也舉起了槍。突然,一個形同骷髏、衣衫襤褸的人從一堆干稻草里蹦了出來。他手里緊握著一把刀,眼睛在剎那間同時閃出恐懼、兇殘和瘋狂。我們驚呆了。帶我們?nèi)サ墨C人馬上跟他說,我們來山里打獵,一會兒就走。我們離開的時候,那人突然用虛弱和可憐的聲音問,有干糧嗎?后來我才知道,那些山里藏著不少逃亡中的亡命之徒。不知那人從哪里逃出來,又想逃去哪個容身之地?我一生遇到過成千上萬的人,偶爾有人會拿出跟我的合影,給我看我們曾經(jīng)分享過的時刻,而我卻不一定記得。但是那個跟我只有過幾秒鐘對視的陌路人,卻像烙在我眼底的印記。
拍完《蘇醒》后,我原本應該回到上外繼續(xù)我的學業(yè),但是我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滯留在北京辦理出國留學的手續(xù)。《蘇醒》的編劇在北京,答應讓我住到他家里。他和愛人,還有他們不滿兩歲的女兒,住在里間。我睡在外面一間很小的廳里。每天,他領(lǐng)著我坐公車到處見領(lǐng)導或他們的子弟,解釋我的情況。有時回家后,我會聽到他和愛人在里屋壓低了嗓音激烈爭吵。每次一吵,孩子就在一旁大哭。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影響了他們的生活,便搬去一位剛認識不久的朋友在海軍大院的房子里。那以后,我又搬了好幾次家。剛在一個地方住下,就開始想下一個地方,總是怕自己住長了,會讓人嫌棄。有一天我得到消息,護照有眉目了。在等部里流程的時候,我跟著編劇的幾個哥們兒騎著幾輛摩托車去了天津。一路上陽光沐浴著我們的臉龐,勁風吹動著我們的頭發(fā),車速激發(fā)著我們的安多芬。我們旺盛的青春跟摩托車隊一樣勢不可擋。到天津后,我們下榻在一棟殖民地風格的老洋房里,主人是一個過去家底殷實的資本家公子。我在那兒吃到了這輩子最豐盛美味的早餐——八寶江米粥、狗不理包子、油條、餛飩、煎餅果子,甜的咸的、稀的脆的,熱氣騰騰的一大桌,香氣撲鼻。兩天后我興致勃勃回到北京,卻發(fā)現(xiàn)我的護照又被攔下來了。我深信忘乎所以是釀成一切悲劇的酵母,責怪自己放松了警惕,并發(fā)誓在拿到護照前決不允許自己再快樂。
很多年后,我偶然遇見這位編劇的愛人。她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離婚。她還說當年她丈夫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我,周圍的朋友都知道,只有我太天真,蒙在鼓里。驚愕之余,我回想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依稀能看見我們在夜晚的路燈下走回家的時候他突然沉默的樣子,我們目光偶爾接觸到時他眼里閃過的異樣和隨后的臉紅……那時他大概三十多歲,端正的鼻梁上架著眼鏡,中等個子,穿著黑色皮夾克。也許是因為他抽太多的煙,所以聲音有些沙啞。喝醉酒的時候,他愛摟著身邊的男人講話。記得我很喜歡聽他講故事,以及談?wù)撍?jīng)讀過的書。我跟他從進《蘇醒》攝制組開始,到我們一起辦妥我的出國手續(xù),有一年多的接觸,但他從未跟我提起過他的感情困境。
臨去美國之前,M來平江路的家里跟我告別。印象里那是黃昏,屋里只開了一盞臺燈,床上放滿了肥皂、毛巾、擦臉油、書本和相冊等等,腳邊的皮箱打開著。我們貼書桌站著,身體靠得很近。多年后我們講起那天的時候他說我哭了,我自己卻忘記了。我是那么羞于在人前流淚的人。我們互相不舍,一定說了什么重要的話,重要的囑咐,我也忘記了。但我莫名地記得,他看著我的側(cè)臉說,你像栗原小卷。記憶真是一個粗心的裁縫,把那些完全不相干的材料拼到一起。他說后悔那天沒為我擦淚,沒有抱抱我。不知為什么,最難忘的反而是那些從未發(fā)生過的擁抱。
“文革”開始后,平江路的房子到處加建水管、水槽、電線,連抽糞車都比之前來得頻繁?;S池在兩棟房子側(cè)門之間的地底下,地面上可以看到三個直徑半米的圓鐵蓋,封得很嚴實。
傳說有人為了躲避抄家的紅衛(wèi)兵,半夜里把金條用塑膠包好偷偷丟到了糞池里。上醫(yī)領(lǐng)導知道后,抽糞車就來了。記得那是穿棉襖的季節(jié),一個明亮的晴天,糞車邊上圍滿了人。抽完后,一個穿著橡皮衣服和套鞋的人拿了手電筒跳進了糞池,我們幾個孩子擠到洞口去看。一會兒,那人爬上來說,沒有找到金條,但發(fā)現(xiàn)一只金戒指。一個鄰居遞上一團擦腳踏車用過的紗頭,擦過后的金戒指在陽光里一閃一閃,遞紗頭的人說,戒指上面好像刻了波浪嘛。
我跑上樓把金戒指的事告訴姥姥,她聽了以后說那是在婚禮上,新郎新娘給對方戴的婚戒,象征他們從此屬于對方。記得那年,中國剛剛成功地制造了第一艘遠洋輪。我二姨從銀川寄回上海的信封上,有一張藍白版畫式的遠洋輪郵票。高大的船頭下面一卷卷的浪花,看上去跟戒指上的圖案一樣。那時我沒有學過世界地理,也沒有見過海。“遠洋”兩個字莫名地和刻了波浪的婚戒連在了一起,新娘新郎也莫名地跟“乘風破浪”這樣的詞匯連在了一起,變成了我對未來的憧憬。
十多年后,我跟J沒有舉行婚禮,沒有交換婚戒,也沒有在真實意義和象征意義上一起乘風破浪。我們在離洛杉磯不遠的沙漠之城度過了新婚夜,因為那里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最快捷簡便。婚后不久我到澳門拍戲,他飛來現(xiàn)場探班,一到就去了酒店的賭場。次日凌晨我聽到開門聲,接著他疲乏的腳步聲向我走來。一會兒,我的手被輕輕拉起,一只冰涼的戒指被戴到我的無名指上。我睜開一線眼睛,六顆白鉆進入焦點。他俯身在我耳邊溫柔地說,我為你贏回來的。呼吸里散發(fā)出一股威士忌酒味。蒙眬中,我感到一股悲哀,少年時代對婚戒的美妙幻想已經(jīng)蕩然無存……
我留學美國的第四年終于回家探親,別人從美國回家,總是要帶一臺電視機或冰箱什么的,那些所謂的“四大件”。我在信里問姥姥,她堅持不要任何大件,也許是不舍得我花錢,也許是真的對大件沒興趣。她請我買一個有波浪的假發(fā)套、一個前扣式文胸、一支眉筆和一塊羊奶芝士。當我把禮物一件一件遞到姥姥手上的時候,她笑得眼睛瞇起來,好像所有的貪婪都得到了滿足。也許沒有人能滿意地說出幸福的定義,但是,在那個冬日下午,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火爐上燒著水,姥姥換了內(nèi)衣,戴上發(fā)套,描好眉毛,就著蘇打餅干吃芝士的樣子,無疑就是幸福的樣子。
回頭看,姥姥雖然沒有太多物欲,但是她卻非常懂得享受。有個朋友知道我在寫姥姥的故事,到網(wǎng)上幫我買了一本姥姥在1950年代編的《吃的科學》。在第一章“怎樣吃飯”里,姥姥首先強調(diào)了享受:“我們的眼睛會看電影,耳朵會聽音樂,這些都是享受呀;為什么對于好看、好聞又好吃的食品,竟不能欣賞一陣呢?”然后她又解釋了,“如果他不帶著欣賞來享受食物時,他的口水就減少了分泌,胃液也減少了分泌……食物也因為不能充分和消化液接觸,而難以消化?!痹诶牙芽磥恚瞬恍枰嗟臇|西,他只要懂得欣賞眼前的生活。
我決定在美國拿綠卡定居,便匆匆忙忙跟J結(jié)了婚。第一次見到J是因為面試。香港歌手許冠杰到洛杉磯物色女演員,J跟他是朋友。我當時正處于情感低谷,嚴重失眠。面試前的晚上,睡眠遲遲不來,直到天亮前才恍恍惚惚睡了一會兒。起來后我畫上黑眼線,穿上高跟鞋就無精打采地去了,連個手提包都沒拿。跟許冠杰聊完后,J跟我說,我送你出去。在街上,我獨自往前走,毫無說話的欲望。他在我的身邊,偶爾看我一眼,也沒有說話。記得我拎著一大串鑰匙——到美國后搬過的每個地方的鑰匙,手舉在額前,遮擋南加州刺眼的陽光。我每走一步,手上的鑰匙就發(fā)出金屬碰觸的清脆聲音,一路響到了車前。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說,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保重。我也用憂傷的眼睛看著他,留心到他清爽利落的板刷頭,和堅如磐石的身體。想嫁人的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了他,還有他的話。他在我那么不堪的情形下,還覺得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去電說,我們?nèi)ダ咕S加斯結(jié)婚吧。那時候,我們幾乎是陌生人。
婚后,我?guī)回上海家里,結(jié)果剛到那天就大吵一架,他半夜三更搬去了酒店。第二天我沮喪地坐在姥姥房間,我們誰也沒提頭天晚上的事,但心照不宣這是一次失敗的婚姻。姥姥從石灰箱里拿出海苔餅干給我吃,她說,石灰都成粉了,要換了。我就覺得,日子還會正常過下去的。石灰箱是一只高高的長方鐵皮箱,箱底有一紙包的白石灰塊,上面的空間用來存放花生、餅干等怕潮的零食。跟那只藏書的皮箱一樣,姥姥的石灰箱也是十分美好的東西。我跟姥姥邊吃著餅干,邊聊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然后她用極其平淡的口吻說,沒事的,不要生孩子就行了。就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她知道我明白的。姥姥總是能用最簡單的舉動和語言,在關(guān)鍵時刻給我慰藉。
我最后一次見姥姥,她已經(jīng)患了胰頭癌。我陪她到醫(yī)院做檢查,其中一部分的過程很痛苦,而且缺乏尊嚴。姥姥多次用哀求的眼光看我,我無力地安慰她說,快查完了。她拉住我的手,堅決地跟我說,你讓他們停下來。我沒有能讓他們停下來,檢查結(jié)束后醫(yī)生說她得馬上住院開刀。
黃昏,我跟姥姥回家拿生活用具,她呆立在房間的中央,似乎不知所措。我把她的牙刷、杯子和毛巾放在一個小臉盆里,再從抽屜里取出替換的內(nèi)衣。我說我們走吧,她不動,我輕輕拽她,她說再想想還有什么忘記了。姥姥的房間很簡單,沒有一件多余的物件或裝飾,只有外公的遺像掛在畫鏡線下。光線漸暗,我催她說,忘了什么我再回來幫你拿。她還是不動,瘦弱的身體好像一幅剪影。那時我太年輕,哪里想得到,她不想忘記的東西,不是我可以替她帶去醫(yī)院的。她曾經(jīng)在這里做愛,在這里哺乳,在這里心碎,在這里療傷,在這里創(chuàng)作。她也曾經(jīng)被關(guān)在這間房門外,像一頭母獅一樣憤怒地徘徊和咆哮。我喜歡一篇弗吉尼亞·伍爾芙寫的關(guān)于女性與小說的演講稿,《一間自己的房間》。姥姥的房間,讓我想到那篇文章里講的房間,那是她可以關(guān)起門來天馬行空為所欲為的世界。
住院當晚,姥姥就動員同病房的病人一起逃回家,護士們只能把她的鞋藏起來。手術(shù)后,姥姥再也沒有恢復清醒,兩個月后就去世了。她死后的半年里,我?guī)缀趺客韷粢娝?。夢境總是那么生動,好像她還活著。
在拍攝中央電視臺《客從何處來》的節(jié)目時,我偶然從資料中發(fā)現(xiàn),當年著名文人柳亞子在1932年為姥姥作的一首詞。
浪淘沙·文藝茶話會座上贈史伊凡女士
珠玉瀉鶯喉,
鋼里含柔,
吳娃燕語最風流。
一闕新詞低唱罷,
怎不嬌羞。
京兆畫眉儔,
是幾生修,
天教韻事繼紅樓。
為恐石涼人睡去,
芍藥輕兜。
詩人特意注釋史女士愛人叫張弓——外公的別名,這樣的“風流”和“嬌羞”是跟外公戀愛的模樣吧,那年他們新婚,對人生充滿無限的夢想和憧憬。前記我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還是露天放電影的年代?!笆吣觌娪啊保?949年至1967年中國大陸電影),是我人生之初看到的電影。 如魚在水中,感覺不到水,魚可能覺得是在飛。人在傳統(tǒng)里,感覺不到傳統(tǒng),革命發(fā)生在舊世界,舊世界被新文藝保留下來,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大規(guī)模的音像資料了。 以前寫影評,論述材料盡量是名家文章、名導語錄,很少以個人見聞當證明。那時年輕,不好意思,現(xiàn)在年近半百,終于可以了。已不知要探討電影,還是要探討我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