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的花,長得太不討巧了。
沒有葉掌的闊大,也沒有果桃的獨特,甚至沒有什么香氣,特別是它那多分裂的花萼,總讓我想起怒發(fā)沖冠的雞冠花。倒也不是自嘲,這情形,跟我在姊妹兄弟中所扮的角色頗為類似。
我們姊妹兄弟四個,就跟棉花一樣,一桃四室,只是這四室中,我是最“拙”的那一個。關于這一點,我一直都不敢承認,或者說不愿意承認?,F在,經過了那么多的風、那么多的雨,我坦然接受這個屬于我的宿命,與它和平共處,并且把它公之于眾,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放下”吧!背負半生,這個包袱早該放下了。此時,我也才明白,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不順心,也就不難解釋了。
此事按下不表,先說個謎語你猜:“四孩住綠桃,秋來房漸老。膨須爆裂桃,兔尾掛樹梢?!?/p>
很喜歡這樣的小詩,就像李嶠的《風》、王維的《畫》,可可愛愛,專治無聊。
棉花的花,不像別的植物的花,充滿觀賞、審美價值,它通常不被人注意,農人種棉花,不是為了欣賞它的花朵,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采它的果實——棉籽可榨油,棉絮可紡織。花朵,仿佛可有可無,如果不是因為只有開了花才能結果的話,估計棉花可能會跳過花直接結出果來。棉花的花,如果有心的話,也會覺得尷尬吧!別的花都占盡風光,而棉花的花,卻被無限忽略了。
話說回來,這對農人來說,又有什么關系呢?
田野里,棉田其實并不多,只有零星的一小塊一小塊,有的人家干脆就不種棉花。種棉花風險大呀。從準備播種起,就得防止病蟲害。棉籽可以榨油,也特別容易生蟲,或者遭到覓食動物的啃噬,因此播種前就要進行防蟲防腐處理,然后才能下種,只有躲過蟲害和動物利齒襲擾的棉籽,才能幸運地發(fā)芽出苗。剛出土的棉花幼苗,只有兩片豆瓣似的小葉;漸漸地,枝繁葉茂,此時,又要打尖掐枝,以免植株瘋長,跟花朵爭養(yǎng)料;及至花蕾坐枝,還得噴灑農藥,防止蚜蟲、火蜘蛛、棉鈴蟲等病蟲害。棉花就是這樣,需要莊稼人一路小心伺候,才能完成從播種到收獲的全過程,其間的任何一次病蟲害,都可能使前功盡棄,功虧一簣。
棉田的活,都是細活兒。愛玩愛動的小伙伴們都去玩泥巴、捉迷藏去了,我和母親就在棉花田里間苗、除草、噴藥、掰枝、除杈。許多時光就在棉田里消磨了。
棉花的花,造型酷似縮小版的蜀葵?;ㄝ喽嗔眩ㄉ鯙槿榘?,慢慢轉為深淺不一的紅,說來卻也嫵媚。凋謝后,結出綠色蒴果,狀似顆顆毛桃一般,有尖嘴兒。我們叫它棉桃,也有人叫它棉鈴。我覺得“鈴”字來得蹊蹺,還是叫棉桃更貼切些。你看,那棉桃有多飽滿,我和母親心里的希望也就有多豐饒。
長啊,盼啊,就在我們的期盼中,玉米、黃豆、谷子,該收的都已經收了,大約只剩匍匐在地的紅薯、深藏地下的花生和晚熟的豆角雜然逗秋趣時,棉桃兒也從翠綠中長出斑斑紅褐。此時,我們知道,棉絮在棉桃里越長越長,就像懷胎十月的嬰孩一樣,就要華麗出世了。已然成熟了的棉桃,在秋陽的照耀下,一顆顆漸次自然爆裂,露出我們所最需要的部分——柔軟潔白的棉花。
叮叮當當,鏗鏗鏘鏘,棉花過五關斬六將,終于戰(zhàn)勝各種害蟲的襲擾,渡過芽期、苗期、花期、蕾期,就這樣到了采摘期。
這才是真正的開放,這才是真正的棉花。
采摘時,可得要小心了。要五根指頭密切配合,捏住“兔尾”根部,這樣才能將棉花采摘得干凈利落且纖維不斷。那手勢,酷似抓娃娃機抓娃娃,蠻有技術含量的呢。
我和母親一人一壟,趟在半人高的棉田里。此時,四野闐寂,只有那些不知名的小蟲兒,不知疲倦地奏著秋日的私語。
這時候,最怕的是秋雨,只有暗自禱告,求老天爺垂憐。
別說,摘棉花看似輕巧不費力,可一天下來,也是腰酸背痛、頭重腳輕,及至夕陽西下,挎著竹籃往家趕時,雙腳就像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腳淺一腳。也因此,“去新疆摘棉花”還成了網友調侃的一個“?!薄?/p>
今夜,中秋與國慶巧遇。據說,這種巧遇,本世紀僅有4次。在這難得的“世紀之夜”,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霓虹,擠眉弄眼,爭奇斗艷。自以為比星絢,賽月明,星定妒,月應羞!嘁,星月何忍看?都躲到云后去了。而我,宅在鋼筋混凝土的“格子”樓里,突然間特別懷念那些摘棉花的日子。母親,你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如果您泉下有知,看了這篇拙文,也該明白,您的女兒,為什么總做蠢事了吧?
莊稼地里的活,一向都是大呼小叫的,只有摘棉花,可以那么安靜、那么自我,一邊摘,一邊聽微風伴蟲鳴,有那么一絲悠閑的成分。它不像收小麥,今天收不完,明天小麥就會焦裂在地里粉骨碎身給你好看。棉田本就是莊稼里的“小眾”,它慢條斯理地,陸續(xù)開放,一不小心就過成了小資們夢寐以求的“慢生活”。這樣的節(jié)奏剛好和我的脾氣暗合,所以棉花總能給我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在眾多的莊稼中,仿佛獨它是個知音似的。
我和母親一邊面帶微笑聊著零碎兒,說些“小確幸”,一邊走在銀花遍地的棉田里,有條不紊地摘棉花,左一下,右一下,再一下,毛茸茸、軟綿綿的棉絮跟著手的動作,一朵朵地就回歸到我們的籃子里。棉花的溫柔從指尖流溢到心尖,再從心尖上到眉尖。多么柔軟,多么潔白。此時,天上白云朵朵,仿佛無數朵棉花糖;地上銀花綻開,猶如天上的云朵降落人間。我和母親恍若走在云端。摘棉花這樣一種農活,于是莫名地自帶一種仙氣。
頂討厭的是,棉絮里也會生蟲,讓人心生忌憚。
在我的印象里,棉花的一生病蟲害不斷。在眾多的莊稼里,似乎也只有棉花,是非噴農藥不行的。將灌滿藥液的噴霧器背在身后,一邊走,一邊摁壓噴霧器,噴嘴里就噴出一片藥霧,所到之處,紅紅白白,死傷無數。
許多年后,當我拿起酒精藥瓶,給家居消毒以防新冠的時候,我的眼里仿佛現出一片棉田,手上的動作仿佛找回了青春之力。不過,當我買了祛病消殃的香包,回家打開看時,發(fā)現里面的香料居然都是香熏染色的棉桃殼,五顏六色的,香也倒香,卻不免有種陽錯陰差、物是人非的悵然。
如果說,世間每一個女子都對應著一種花的話,我想,我應該是棉花地里的那一朵棉花,有人也稱之為“笨花”。
乍一聽到這一別稱,我內心的那種驚訝是不言而喻的。怎么,就這么寸呢?
(作者簡介:秦娥,本名王改芳,青海公安文聯理事,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隨筆、報告文學等作品數百篇見于省內外報刊?,F就職于青海省公安廳政治部。)
責任編輯:苗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