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自強
摘要:創(chuàng)刊于1978年的《新文學史料》是新中國第一本以刊發(fā)作家回憶錄為主的期刊。它的誕生是為了搶救“左聯(lián)”老作家的資料,但創(chuàng)刊號的辦刊策略顯示出編者“為了反映文學史全貌”采取了更多的主動性??偟膩碚f,以牛漢為代表的編者的選擇,不僅深刻塑造了刊物的面貌,也通過恢復個體文學記憶的方式為后來興起的“重寫文學史”做了史料上的準備。
關鍵詞:《新文學史料》;辦刊策略;牛漢;文學記憶
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78年創(chuàng)辦的《新文學史料》,被譽為“獨樹一幟的陣地”“奠定了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重要基石”。①在《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前,以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內部編印的《魯迅研究資料》為代表的不定期出版的研究合輯,以及一些地方文藝刊物,雖也會刊載一些老作家回憶文字,但是題材范圍有限、編發(fā)也并不固定。②以發(fā)表“五四”以來作家回憶錄、傳記為主的《新文學史料》的出現(xiàn),豐富完善了新中國文學刊物的版圖。
2018年,《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在創(chuàng)刊紀念會上提到:“四十年前人民文學出版社一批編輯名家高瞻遠矚創(chuàng)辦了這份以收集和保存‘五四以來文學史料為宗旨的刊物,呼吁老作家寫回憶錄,呼吁文學工作者挖掘考證史料,希望以一刊之力恢復文學記憶,重新溝通久已湮沒的‘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③如果把創(chuàng)辦《新文學史料》這一事件向深追溯,就能揭示更多的細節(jié)??陀^來說,《新文學史料》的問世,是政治、文化力量相互激蕩的結果;以牛漢為代表的編者的辦刊策略和實踐,超越了最初設想,不僅塑造了刊物面貌,也恢復了個體文學記憶。
一? 從“現(xiàn)代文學資料”到“新文學史料”
1976年,從“撥亂反正”的大局出發(fā)、從文藝界實際出發(fā),都有梳理左翼文學乃至現(xiàn)代文學歷史的需要?!缎挛膶W史料》正是在領導關懷下為服務這一目的而創(chuàng)辦。
《新文學史料》主編牛漢的回憶錄中有專節(jié)(“從籌備到主編《新文學史料》”)追溯創(chuàng)辦時的情況,其中提到:“那時,有事社長嚴文井他們要請示中宣部的廖井丹和文化部的陳荒煤?!薄爸軗P他們辦這刊物是為了搶救老作家的資料,請茅盾、冰心、葉圣陶、巴金等人寫回憶錄,還有他們手頭的書信、日記,以‘左聯(lián)為主,搶救年邁老作家的相關歷史資料。”“樓適夷參加了這次籌備會,周揚主其事,陳荒煤在操作。當初甚至想以社科院名義主編。但那時他們還沒有出版社,所以跟我們合作。”“有一陣子,雜志的主管不明確,后來社科院慢慢退出了?!薄皣牢木鞒珠_過一次籌備會。我參加了,看到了廖井丹的批件,同意把刊物完全交給人文社編?!?sup>④
這段回憶里有三個重要信息:一是創(chuàng)辦《新文學史料》的主要提議者是周揚;⑤二是創(chuàng)刊經過中央宣傳部的審批;三是社科院曾作為合作單位參與。下面先將與這三點有關的史實逐個還原:
1977年11月,周揚到剛成立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原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做顧問,正式復出;1978年9月開始,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研究生院院長。
1978年,由于國民經濟面臨困難,為節(jié)約紙張,對期刊出版實施了嚴格管理的審批制度。1978年4月,有關部門《關于開展節(jié)約紙張工作的報告》中明確規(guī)定“出版全國性的社會科學、文藝、體育以及工、青、婦等群眾教育期刊,要經黨中央宣傳部批準?!?sup>⑥
“社科院”是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牛漢在提到陳荒煤時將其1978年的任職搞錯了。陳荒煤是周揚的老部下,曾任文化部副部長??锘I辦時陳荒煤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所長為沙?。?,實際主持工作。
周揚是黨內重要的文藝理論家,當他“主其事”時所要解決的必然是最緊迫的問題。復出后周揚做的幾件大事都圍繞著批判“文藝黑線專政”論、正確評價20世紀30年代革命文藝的歷史來擘畫:1977年12月30日,參加《人民文學》編輯部的座談會作題為《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駁斥“文藝黑線專政”論》的發(fā)言;1978年5月支持陳荒煤在《文學評論》1978年第2期發(fā)表重評“兩個口號”論爭的文章;指導文學研究所編輯《“兩個口號”論爭資料選編》《左聯(lián)回憶錄》。⑦提議創(chuàng)辦一份文學資料刊物也正在這一整體布局中:1978年8月,“左聯(lián)”老作家林煥平曾收到陳荒煤的信,陳荒煤明確告訴他“為了澄清‘四人幫歪曲、污蔑三十年代左翼文藝運動的歷史,我們準備與文學出版社出版現(xiàn)代文學資料叢刊,《文學評論》也準備開辟一欄文學回憶錄”。⑧
“搶救老作家的資料”之所以在1978年顯得尤為迫切,一方面是因為老作家年事已高,⑨另外也與重視黨史資料征編工作有關。20世紀30年代的左翼文化運動,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斗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據(jù)牛漢回憶錄中周揚的辦刊提議,除茅盾外還列舉了冰心、葉圣陶、巴金等“進步作家”,但重點是落在了后半部分“以‘左聯(lián)為主”。在當時的語境下動議要搶救的“遺產”、要恢復的“記憶”主要是“左聯(lián)”、左翼文藝運動的歷史。把“左聯(lián)”歷史視作黨史的一部分,將創(chuàng)辦《新文學史料》置于搜集黨史資料的背景下,就能理解《新文學史料》為什么能在新時期初較早地獲得批準創(chuàng)刊。⑩
在籌備過程中,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一是刊物的最終定名。從現(xiàn)有資料看擬議過的名字至少有三個:“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刊”,見上引的1978年8月陳荒煤致林煥平的信以及1978年9月陳荒煤致周揚的信;11“新文學史資料叢刊”,見1978年10月18日蕭乾致陳原信;“新文學資料”,見牛漢的回憶錄。一般來說形成于1950年代的“現(xiàn)代文學”概念更具意識形態(tài)的鮮明印記,而“新文學”概念則與“五四”的淵源更緊密。由“資料”改為“史料”是蕭乾的提議,時間應在1978年10月18日蕭乾致陳原信之后。牛漢認為這個名字“改得好,刊物的性質都變了”。12二是把刊物完全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從陳荒煤幾封信的內容來看:1978年8月他在致林煥平的信中還強調文學所與文學出版社一起出刊;而到了1978年9月19日,在請示周揚是否發(fā)表茅盾談“兩個口號”論爭文章的信中,他明確提出將這篇頗費躊躇的文章轉給“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刊,包括一些回憶錄之類——據(jù)說也是內部發(fā)行的”,13口氣上看文學所似乎已與刊物再無瓜葛。據(jù)此可以推斷由兩家合辦到一家獨辦,最后決定的時間應是在1978年8、9月之間。
二? 從創(chuàng)刊號看《新文學史料》的辦刊策略
《新文學史料》從籌備到正式出刊經歷了將近一年,出刊的時間幾經變動,從7月、8月底、9月上旬一直推到年底。其實創(chuàng)刊號的主要內容在1978年8月時已經基本編成。14從漫長的周期可以看出對首期刊發(fā)內容的慎重態(tài)度(可能也與從“合辦”到“獨辦”的變化、刊名的變更及審批有關)?!缎挛膶W史料》創(chuàng)刊號上主要有“回憶錄”“訪問記”“傳記”“懷念老舍”“魯迅研究”“日記”“作家資料”“中國戲劇運動”“關于活的中國”“考證”“軼聞軼事”“文物”“簡訊”“補白”“悼念”等欄目。
由牛漢改定、嚴文井審閱的《新文學史料》發(fā)刊詞《致讀者》專門用了一個段落來闡釋編者方針:“在觀點上不強求一律,作者可以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觀點去回顧、敘述、分析這個時期的一切文藝現(xiàn)象,自由地發(fā)表意見”。15
編輯部在《致讀者》中提出的讀者對象是作家、編輯、記者、文學研究工作者、大專院校中文系師生、工農兵中的文藝愛好者(包括業(yè)余作者)。前5類可以稱為“專業(yè)讀者”,“工農兵中的文藝愛好者(包括業(yè)余作者)”其實就是普通讀者。此外雖然在發(fā)刊詞里沒有提及,但還有一類“讀者”——文藝界的領導者——自始至終對刊物有著重要影響?!缎挛膶W史料》如何應對這三類讀者的期待?創(chuàng)刊號提供了一個范本。
文藝界領導者周揚等人倡辦資料刊物的初衷是正本清源,搶救“左聯(lián)”的相關歷史資料。從《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內容來看:《訪問五位同志的談話記錄》(上海師大中文系魯迅著作注釋組)一文是直接與“左聯(lián)”歷史相關的。這篇文章在1978年6月已經首發(fā)在上海師大中文系內部編印的《魯迅研究資料》。但是因涉及“左聯(lián)”活動的若干重要史實如《中國文藝工作者宣言》的起草以及“兩個口號”之爭等,又由《新文學史料》再次刊發(fā)。
除了對文藝界領導者的要求作必要的響應外,對專業(yè)讀者,《新文學史料》則承諾“把這個歷史時期的生動豐富的材料收集起來”以備研究。創(chuàng)刊號的內容既有最重要的左翼作家(魯迅、郭沫若、茅盾)和最知名的進步作家(巴金、老舍、郁達夫、朱自清),也有曾長期處于文壇邊緣的作家(趙景深、趙家璧),還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西方研究者(斯諾),甚至有因失蹤、早逝等原因已久被文壇遺忘的作家(王以仁、楊剛)。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些獨家史料信息一經發(fā)掘刊出,就如投石擊水般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持續(xù)引起漣漪。例如“回憶錄”欄目中馮乃超的文章《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革命文學論爭”中“杜荃”是誰?尤其是這篇文章中所提到的1977年11月16日馮乃超當面詢問郭沫若是否用過杜荃這個筆名時得到的回應,成為了1981年版《魯迅全集》注釋援引的重要論據(jù)之一。16
1978年11月出版時,《新文學史料》還是“內部發(fā)行”刊物,只能從北京王府井一個內部書店買到。17“內部發(fā)行”制度的本意是限制讀者范圍,從而降低因發(fā)表涉密內容、敏感內容而引發(fā)的擴散風險。18但從發(fā)刊詞來看,刊物一開始就將普通讀者作為主要的對象。當時的情況是很多讀者將回憶錄作為敘事文學作品來閱讀,對內容的審美抒情以及細節(jié)的豐富、敘述的流暢都有期待和要求。19《新文學史料》的做法就是注意選發(fā)可讀性強的文章,尤其是借助名人效應刊發(fā)重量級的稿件。早在1978年3月《新文學史料》進入籌備階段時,由總編輯韋君宜帶隊首先拜訪的老作家就是茅盾。這也直接促成了茅盾的回憶文章《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生活之一》首發(fā)在《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號上,“立即引起國內外各方面的注意”。20《新文學史料》吸引了大批讀者,每期發(fā)行量曾被傳為有“十萬冊”之多,這也是《新文學史料》在后來轉為公開發(fā)行刊物的原因之一。21
法國學者菲利普·勒熱訥強調自傳的特點在于講述作者內心的、個性的歷史,而不是外部的重大歷史事件。但是對于1976年的老作家來說,回憶錄寫作則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它是證史,更是辯污。像《新文學史料》這樣主要發(fā)表回憶錄和傳記文章的刊物就是留給老作家們的發(fā)聲平臺中最重要的一個。22
《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之初的主要作者是“五四”一代老作家或其親友,這是一個較小的熟人圈子。為做好作者群體的工作,從創(chuàng)刊號開始,《新文學史料》的編輯策略包括:一是有意識地營造溫情親切的氛圍,重拾對文學圈倫常秩序的尊重:如通過“老舍專輯”以隆重的形式向逝者致敬;刊發(fā)《憶佩弦》一文紀念朱自清逝世30周年;在聞一多誕辰八十周年前夕開始連載《聞一多傳》。二是刊發(fā)當時“功過尚無蓋棺論定”的作者和傳主的文章,來推動文藝界的撥亂反正。正如《組稿:文學書寫的無名之手》一文所說,在重要刊物上占得一席之地“不僅意味著寫作者的文學榮譽,而且也直接或間接地顯示出某種‘政治的評價”。23對那些尚處困頓中的作家來說,這是實實在在的幫助。創(chuàng)刊號上《話說〈沁園春·雪〉》的作者吳祖光“反右”時即陷“二流堂”冤案之中,在1978年時還未平反。他這篇回憶重慶談判期間經手刊發(fā)毛澤東《沁園春·雪》經過的文章,實際也是在回憶自己的革命經歷。聶紺弩在創(chuàng)刊號上的露面更加隱晦,在算不上正式欄目的“補白”位置發(fā)表了他的“吊蕭紅”的詞和組詩。創(chuàng)刊號上另一頗具巧思之舉就是以“作家資料”的名義編發(fā)(實質就是專輯的規(guī)格24)的一組郁達夫史料文章。不僅以當時人的視角(胡愈之1946年撰寫的《郁達夫的流亡和失蹤》)、海外資料(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附屬東洋文獻中心出版的《郁達夫資料》來為樹立郁達夫的愛國者形象提供充分的證據(jù),還刊發(fā)了人文社老社長馮雪峰的遺稿《郁達夫生平事略》。
由此可見,與之前一段時間文學編輯在面對讀者和作者時謹小慎微、不越雷池半步不同,1978年之際,《新文學史料》的編者表現(xiàn)出更多的主動性,在堅持“實事求是”的前提下,將自己對作家的評價判斷、同情之理解代入了刊物編輯工作之中。
三? 恢復個體的文學記憶
創(chuàng)刊之前,《新文學史料》似乎并不太受重視,所以才有原擬由社科院文學所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合作出版但“社科院慢慢退出了”一事。251980年代瞿秋白、胡風、郁達夫、沈從文、朱湘、張恨水等以前因各種原因被遺忘、被批判、被遮蔽的現(xiàn)代作家通過《新文學史料》在新時期“回歸”大眾的視野。海外也通過《新文學史料》來判斷中國文藝界“撥亂反正”的進展和面貌。261981、1982年間《新文學史料》已經名噪一時,但也因有人提出“介紹 ‘左聯(lián)不夠全面”“黨內有些機密不應公開”等意見一度面臨??D的“危機”。27
眾所周知,列寧在《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中提出了出版宣傳事業(yè)的黨性原則。新中國的文學刊物向來被視為體制的一部分,高度依賴于主辦主管單位??锒ㄎ粦撘脖仨毞现髁饕庾R形態(tài)的規(guī)范。但是政策需要具體的個人來執(zhí)行,這就衍生出了所謂的“代理人”現(xiàn)象28:各個刊物可能因編者的觀念、氣質、趣味等的區(qū)別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與特質。
牛漢是《新文學史料》編輯部的靈魂人物,牛漢對辦刊的代表性意見是“絕不能回避,更不可歪曲”“不能只看重‘左聯(lián),應該反映文學史全貌。應該包括各流派的作家、作品,以供大家研究,而不僅僅是‘左聯(lián)的作家作品”。29在《新文學史料》可能被整頓時,來自社長嚴文井的支持至關重要。從現(xiàn)在的材料來看,嚴文井也是較早從個人角度開始反思當代歷史曲折探索的文壇名宿。嚴文井在1930年代曾屬于“京派”的青年作家,不少回憶文章都對嚴文井的寬厚性格有生動敘述。30牛漢回憶錄中不僅寫了嚴文井為《新文學史料》支持發(fā)表《從文自傳》的軼聞,也記載了他在私下聊天中的個人看法。
實際上,《新文學史料》的編者在對作家和內容進行選擇時,既受強烈的史家意識驅動,也與其個人的經歷交游相關,中間難免還交織著情緒和人事的因素。以牛漢為例,他在回憶錄中主要講了組稿蕭軍、趙清閣、端木蕻良、駱賓基、沈從文、葉圣陶、朱光潛、施蟄存、趙家璧、卞之琳、陳殘云、黃秋耘等人的經過;同時坦陳因有所顧慮而未向劉白羽、光未然等組稿。特別是胡風在《新文學史料》上的“露面”,更是牛漢一力襄助的結果。
1979年1月胡風恢復自由后,住在四川成都的招待所里,意外收到了牛漢寄來的第二期《新文學史料》。31牛漢當時實際負責《新文學史料》的編務,他從蕭軍處得知胡風通訊地址后,第一時間就寄去刊物:“刊物寄出去之后,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下來,似乎不是一本普通的刊物,而是一件可接通友情的信物?!?2重續(xù)聯(lián)系后,牛漢以《新文學史料》為平臺為胡風重新樹立形象、爭取徹底平反做了很多工作:1981年第1期刊發(fā)胡風的《我的小傳》,1984年第1期起開始連載胡風回憶錄。1980年代《新文學史料》上陸續(xù)刊載的除了胡風本人的回憶文章外,還有其家屬、友人的文章,林林總總不在少數(shù)?!缎挛膶W史料》對“胡風派”的態(tài)度在當時確實堪稱突出。33
文學記憶有個體和集體兩個層面。一段時間以來,為了建構新的“現(xiàn)代文學”的集體記憶,曾采取了壓抑個體記憶表達的方式,具體地來說就是選擇一批集體編著的文學史著作作為指定教材,同時排除個人所撰寫的文學史著作。1950年代末以后直到1970年代末,私人撰著文學史已無可能,發(fā)表于報刊上的回憶文字必須遵照已定之規(guī)。
《新文學史料》從1978年創(chuàng)刊號到1989年第4期刊載了950余篇回憶錄。34從深度和廣度來看,它已經超越了最初動議的歷史資料集的設想,也超越了為老作家“辯污”的層次,真正進入了推動新時期文學變革的深水區(qū)。
文化記憶理論的奠基人、德國學者阿萊達·阿斯曼指出:只有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重新建構和塑造過去的事業(yè)之后,在面對“記憶潮”時,“歷史學家”才會喪失對問題的話語壟斷。35當個人關于文學記憶的這一輪大規(guī)模書寫得以展開之時,當胡風在公開發(fā)表的回憶錄開篇提出“關于左聯(lián),大家提供的情況需要補充和相互校正”之時36,《新文學史料》上那些富有情感和張力的回憶敘事、向公眾開放的公私檔案就將左翼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內部的復雜性推到了前臺,從而對業(yè)已定型的既往的文學史敘述構成了沖擊。在1980年代的文學回憶錄寫作出版潮流中,《新文學史料》及其他一些出版物,致力于將碎片化的個人切身體驗打撈起來。這些基于個人角度的見證原先是被輕視和懷疑的,但現(xiàn)在它們被賦予了一種基于道德而作證的莊重,37被視為重構和矯正歷史的必要支柱,從而為后來興起的“重寫文學史”做了史料上的準備。
注釋:
①劉勇:《資料與研究:〈新文學史料〉的雙重價值》,《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3期。
②1978年1至4月,樓適夷和黃源的通信中多次提到《杭州文藝》在“托拉老作家稿子”、要把撰寫的回憶魯迅文章投給《杭州文藝》。1978年4月,樓適夷與黃源的書信中提到過“李何林主持的魯研室,《研究資料》已編好四集,現(xiàn)在都壓在出版社里,連第二集也印不出來”。見巴一熔、黃煒編,裘士雄注:《黃源樓適夷通信集(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第5頁,第36頁,第38頁,第40頁。
③《新文學史料》編輯部:《“〈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紀念會”在京召開》,《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2期。
④1225272932牛漢口述,何啟治、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92頁,第192頁,第192頁,第194頁,第208-209頁,第109頁。
⑤也有說法是時任文化部長黃鎮(zhèn)指示籌辦的, 1978年10月18日蕭乾致陳原的信中說“人文五四組奉黃鎮(zhèn)部長指示,正在籌辦一個‘新文學史資料叢刊”。見于淑敏《蕭乾致陳原書信兩通解讀》,《中國出版史研究》2019年第4期。
⑥《國家計委、財政部、輕工業(yè)部、商業(yè)部、供銷合作總社、國家出版局關于開展節(jié)約紙張工作的報告》,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15),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92頁。
⑦⑧13徐慶全:《風雨送春歸——新時期文壇思想解放運動記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65頁,第54-55頁,第71頁。
⑨1978年8月陳荒煤在致林煥平的信中說,“三十年代人物都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1978年9月陳云在致胡耀邦的信中說,“親身經歷和知道當時情況的人,年齡都是七十開外八十開外了,再不動手就遲了?!陛d徐慶全《風雨送春歸——新時期文壇思想解放運動記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第63-64頁。
⑩《新文學史料》誕生的1978至1979年間,正是“文革”后刊物復刊、創(chuàng)刊的高潮期。這兩年間復刊或創(chuàng)刊的主要文學刊物還有《文學評論》(復刊)、《鐘山》(創(chuàng)刊于1979年)、《文藝報》(復刊)、《十月》(創(chuàng)刊于1978年)、《收獲》(復刊)、《劇本》(復刊)、《花城》(創(chuàng)刊于1979年)、《文藝研究》(創(chuàng)刊于1979年)、《當代》(創(chuàng)刊于1979年)、《清明》(創(chuàng)刊于1979年)、《星星》(復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創(chuàng)刊于1979年);再加上之前已經復刊的《詩刊》、《人民文學》、《世界文學》、《上海文學》以及各省市的刊物等,文學刊物的種類和規(guī)模已經超過了“十七年”時期。
111978年9月19日陳荒煤致周揚的信中說“給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刊”。見徐慶全:《風雨送春歸——新時期文壇思想解放運動記事》,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5頁,第71頁。
141978年8月12日,樓適夷致黃源的信中說“《叢刊》第一輯基本編成,約三十余萬字,……很像個樣子哩?!陛d巴一熔、黃煒編,裘士雄注:《黃源樓適夷通信集(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頁。
15編輯部:《致讀者》,《新文學史料》1978年第1期。
16徐慶全:《“杜荃(郭沫若)”:驚動高層的〈魯迅全集〉一條注釋》,《縱橫》2004年第4期。
17213133曉風:《結緣〈新文學史料〉四十年》,《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3期。
181978年9月19日,在請示周揚是否發(fā)表茅盾談“兩個口號”論爭的文章的信中,陳荒煤明確提出將這篇因不宜發(fā)表而頗費躊躇的文章轉給“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出版的現(xiàn)代文學史資料叢刊,包括一些回憶錄之類——據(jù)說也是內部發(fā)行的”。
19金鑫:《八十年代老作家回憶錄初論——以〈新文學史料〉為例》,《文藝爭鳴》2014年第12期。
20本刊編輯組:《記茅公為本刊撰寫回憶錄的經過》,《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3期。
22《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不久后,1979年吳奚如就曾鄭重地向胡風推薦“《新文學史料》你訂了沒有,要訂閱,它是內部發(fā)行的,影響很大,每期發(fā)行十萬冊”。見曉風:《結緣〈新文學史料〉四十年》,《新文學史料》2019年第3期。
23吳?。骸督M稿:文學書寫的無名之手——以〈人民文學〉(1949—1966)為中心的考察》,《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241978年8月12日,樓適夷致黃源的信中說“《叢刊》第一輯基本編成,約三十余萬字,……有兩個專輯,郁達夫與老舍”。載巴一熔、黃煒編,裘士雄注:《黃源樓適夷通信集(下)》,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頁。
26陳早春:《編輯家牛漢瑣記》,《新文學史料》2014年第1期。
28張均:《報刊體制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生》,《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5期。
30涂光群:《嚴文井——一個真正的人》,《新文學史料》2006年第3期。
34徐洪軍:《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分類——以〈新文學史料〉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3期。
35[德]阿萊達·阿斯曼:《歷史與記憶之間的轉換》,教佳怡譯,《學術交流》2017年第1期。
36胡風:《回憶參加左聯(lián)前后(一)》,轉引自徐洪軍《八十年代作家回憶錄的分類——以〈新文學史料〉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3期。
37《新文學史料》1978年第1期,許杰在《憶王以仁》開篇說道“還他一個客觀的真實吧!還他一個歷史本然的真實吧!”羅念生在《新文學史料》1982年第3期發(fā)表《憶詩人朱湘》一文中說道“如今年近遲暮,再不寫點回憶錄,愧對故人?!?/p>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