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wèi)峰
一
貴陽西部有個地名叫太慈橋,也叫太子橋,緣于一座長近8米寬約4米的單孔大石橋。1993年夏天,我經過它時停下打量了一陣,由于本能的好奇。那時沒手機,也就沒立此存照。
此橋據說最初系過路僧人出資助修,竣工之日僧人消失,原來此僧乃明初靖難之役逃來黔地的建文帝,為紀念其功德遂以“太子”為橋名,又為掩蔽其蹤,故意訛稱為“太慈橋”沿襲至今。類似傳說黔地不少。初時我也信。后來想想多簡單的非邏輯啊,其時即便真有落難之帝入黔,逃亡隱跡都來不及,還敢如此張揚?又有誰真見過真碰巧記下了呢?這類民間托望及傳說多與明清時的江南移民入黔有關,從口頭到譜牘到入方志,幾成信史。
其實它是1505年由太監(jiān)楊賢所建。橋成幾年后,王陽明到貴陽講學兼游玩,寫下《太子橋》一詩,其中有句:“欲把橋名尋野老,凄涼空說建文年?!闭f明這傳說當時在貴陽已有群眾基礎。之后約一個世紀后的某個夏天,又一位江南人徐霞客來了,地理學家就不信了,“有溪自西谷來,東注入南大溪;有石梁跨其上,曰太子橋”,“橋下水涌流兩崖石間,沖突甚急”,“此橋謂因建文帝得名,然何以‘太子云也?”
我覺得太子橋下的流水更像渠。徐霞客稱它為溪,大約它現(xiàn)在的名字小車河是后起的。此前的幾年我在郊區(qū)上學,太子橋是入城的關口,但當時只是因反復經過而知曉這個地名,并未想到此地是余生的一種始發(fā)站點。
橋的一邊,是一條市井氣息熱鬧濃厚的窄小長街,出街,斜道上去,順山鋪開,是幾個中小型工廠的集中區(qū)域,一片存在著高溫、粉塵、有毒氣體之類的特殊組合。這似乎有點像我當時的詩歌嘗試,熱烈,偏激,蕪雜。因為工廠的緣故,印象中太子橋下的流水總是烏黑有味的。那時一頁分行草稿早上放在桌上,晚上看已蒙上一層灰,這讓人不由不信,詩的根本,在于塵世。
從太子橋往返經過數(shù)年。有時是夜班尋食,穿著“勞動布”工作服;有時酒足飯飽,坐在街邊攤前抽煙,看長途貨車三更時分到來:這里是重慶與云南間的交通要道。司機們吃喝,又揚長而去,然后我回廠,等天亮,等另一波工作服來接班。其實這時嚴格意義上說我只是偶爾寫詩,它是自發(fā)也是偶發(fā)的,與“青春”必然的多思與寂寥有關。
只有一個孔的太子橋如果像騎著小溪的袖珍小弟,橋的另一頭,隔道相望的,則是膀大腰圓坐擁大水的老哥了,這座橋有五個孔所以叫五眼橋,兩橋之間,是黔省第一監(jiān)獄,從高墻下經過時,我都會自然地仰望一下,外面看它是一團和氣與安靜,但無法想象內部。無法想象的事物其實太多了。從太子橋到五眼橋,就進入一條黑黝黝的老路,名叫玉廠路,路不長,盡頭地名叫煤粑場。煤粑就是將碎煤粒、水和黏性土揉拌而成的東西,是市民生活必需品。當然,這是從前的情況了?,F(xiàn)在,全城生火取暖已然電氣領銜。
后來我的不少詩文就在這個地方寫出。從太子橋的單位到煤粑場的單位,用時約十年,此后不斷成為我寫作地標的這個名稱,持續(xù)也約十年。詩文末尾這么標注,不是自戀而是一種自嘲,我不算有大用的煤炭,也算是煤渣煤屑吧,多少還能發(fā)點熱。
現(xiàn)在看,若以煤粑場為圓點,太子橋在另一頭仍依稀可見,我?guī)资耆松c寫作原來也就沒有超過“半小時生活圈”。如果是道路暢通的夜晚也就十分鐘車程。這個片區(qū)后來改造了,工廠搬遷,橋梁美顏,道路拓寬,一個個小區(qū)的名字,就像原來地名的子孫。時間的意義其實就是變化。有時想起太子橋,畫面總是霧雨綿綿的小長街,樸素的行人和根根指向夜空的煙囪,它們是我寫作的背景,時常也會濃縮為一句一詞,它們略等于一段懵懂與偏執(zhí)、自然與真實的時光。
二
貴陽不是一個詩意的城市,也談不上“傳統(tǒng)”。而自然地理原因使它近千年來在崇山峻嶺中艱難拓展,擁擠,逼仄,嘈雜,同時又顯出偏安一方的自在和懶散。只有深夜才是安靜的。同時這里的生活又是世俗性或市民性明顯的。而我更像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后來我發(fā)現(xiàn)諸多貴陽詩人作品都潛在地對貴陽這種復雜古怪環(huán)境有所呈現(xiàn),或受其或多或少的影響。
換言之,在貴陽寫詩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以前我總是這樣認為,但是必須面對。如此,1995年左右我寫了一堆以各個地名為主題和標題的關于貴陽的詩作,“太子橋”也赫然在列,我給它們總冠名為“貴陽詞典”,其時感覺頗為自得,遺憾的是,也必須面對“哈扎爾辭典”“馬橋詞典”之類,只能悻悻將此標題取消。這表明我的閱讀課實在欠缺。但貴陽環(huán)境仍是不容繞過的,1999年12月,名為《斷章·九十年代》的長詩發(fā)在《山花》雜志,是一種關于貴陽現(xiàn)時的適度虛擬?,F(xiàn)在看它是粗礪的口語“拙作”,不過是它是真情與激情的。
真情與激情常與年齡有關,也是詩意之翅。那些年,有些信件和詩稿從城西太子橋邊的化工廠郵寄到城南山下的鋼鐵廠。這種現(xiàn)在看來相對落后的通訊方式,可以讓交往安詳于另一層面,充實著年輕、敏感而脆弱的我。后來這種充實過程又出現(xiàn)了另一位詩友,那時我們隨意晚餐罷,就在街巷邊瞎轉悠,邊聊文學。有時也睡一張床上繼續(xù)侃。我們臥談之地當時也隸屬于太子橋,現(xiàn)在,它據說成了國內甚至亞洲有范本意味的城市綜合體。這是一位對我支持甚大幾乎可以說改變了我簡單人生的良友。詩友們后來成了領導,只能稱為前詩人了,但我覺得他們骨子里的詩人成分是長駐的。我覺得我骨子里也是。當然,我更像莫言那個書名“晚熟的人”。
何銳老師也是一個“晚熟”甚至“不成熟”的人。他也算是移民,1994年他主持《山花》雜志后讓它成了至今昂揚的文學品牌。不讓刊物成為本省寫作的自留地,這招至今讓《山花》在省內多少有些含冤。1996年,在太子橋后山與電視臺朋友閑聊,知道我業(yè)余也習詩,遂熱情說他認識編輯,不如給他們看看。記得何老師看稿時,兩指搓動,把我的一疊手寫稿按一秒幾頁的速度刷刷地翻,中途俯身,扶著眼鏡,瞇縫著眼看了幾眼,然后折起了三頁,就是擬發(fā)三首;然后問我年齡,覺得我年齡有些大了。他后來說寫詩最好18歲左右開始。此后,連續(xù)十余年我的詩作都出現(xiàn)于《山花》,這情況在省內可能獨一無二?,F(xiàn)在說起卻有種愧疚與不適感?!渡交ā分以谠娐非靶?,但我終究不成器。貴陽有《山花》,確是幸事,讓人覺得這座很有生活氣息的城市至少還生長著詩意。
詩意來自日常的分泌,后來我越發(fā)相信這個體會。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這類俗語作為貴州及貴陽的自然狀貌寫照并不夸張,還有種說法是,四川雨,云南風,貴州風雨便成冬,這可能是貴州人性格不那么好或不穩(wěn)定的重要原因。氣候之惡劣多變,太影響日常生活的內在秩序了。記得在《山花》上發(fā)過題為《晚餐中的貴陽》《晚餐后的貴陽》以及《昨日貴陽》之類的詩作,它們的觸發(fā)點便是一下起來就不歇氣的陰雨,以及火鍋,以及證明一個青年在成長中的寂寞與慵懶的公園。那些年我可以在公園獨坐,它總體氣息是那么靜寂,適于想象與回憶,適于考慮時間。
和煤粑場毗連的重要“單位”之一是火車站。多年來我遠行不多,但和這原地不動的老家伙也常有交集。某個寒假之夜一位高校80后詩人從北京回黔,電話費都吃緊了,我趕去給他送上回家的小路費;某個午后一位素未謀面的廣州詩人突然來到辦公室,原來他出站后看地圖,原來我所在這么近,于是按圖索人,坐聊幾十分鐘然后走人;還有一次,成都詩人來貴陽游玩,臨別時我疾走十多分鐘去送別,臨時購個水果吧太俗氣了,不如送條貴煙讓俗氣更純粹些。水果也送過,有年夏天晚間,黔西北文友因為愛情要轉火車去黔東,我確實是高捧著一個小西瓜穿過人群遞給他。對了,當然,接送得最多的,是你。你是誰呢?
后來,高鐵站、更新的汽車站、機場,讓老火車站多少顯得落寞、破舊了,像個不再隨時發(fā)氣冒火的老人。這讓我想到父親,這位對少年的我從不手軟的曾經的“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后來患上腦梗,在太子橋后面那個容納50萬人的新區(qū)安靜地躺著,直到眼睛不再睜開。
把火車站放置在城中,似乎是中國城市共有現(xiàn)象。好多年,火車的憑空高叫與站上的報時之聲此伏彼起,半夜里尤其驚心。后來我寫過《火車站》《如不在路上》《如不是在路上火車又怎能叫做火車》《在路上,行者本身就似包袱》 《一月的中間·鐵軌》等詩。有時想想,對一個地方的凝望,往往是事后記憶,往往離不開“人”,人事又都歸于特定地段或時段,如此,公園與火車站和太子橋與煤粑場同理。
三
有點意思的是,貴陽官方新聞及天氣預報通常會有這樣的命名:兩城區(qū),三郊區(qū),三縣一市,有些年曾增加到五郊區(qū);這種人為區(qū)分該或不該姑且不論,事實卻是形象的,各區(qū)縣市本來是一家,而無論在地圖上還是在實際上都很有距離感。山水團結聯(lián)系著貴陽,又毫不留情地割裂扯散著它。這讓貴陽城區(qū)其實欠缺完整性。有時我以為如果俯瞰,貴陽更像一張戲曲面具,常被官方稱為主城區(qū)的兩個中心城區(qū)是眼,其他分散的區(qū)則是口耳。彼此色澤不一,譬如清鎮(zhèn)市又稱湖城,藍色的,烏當區(qū)農業(yè)為主,黃綠相間的,有的區(qū)森林覆蓋面大,青綠色,諸如此類,正所謂文旅宣傳常用主題語“多彩的貴陽”。
我就定居在其中一只眼珠里,從太子橋到煤粑場的路線,也就是其中的毛細血管。這條路連同相連的背街巷道,給我的印象一直是車輪滾滾,喧囂躁動。路上常見彎腰勞作或認真巡視路面的清潔工。她們,和路燈一樣,和標語一樣,是每條路上最平常的物象。最常見的,其實也是最詩意的但又是很難入詩的。這多少有點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之意。但我常想,熟悉等于了解和理解嗎?
曾與友人聊過“鄉(xiāng)”這種話題。中國的籍貫定義,是指祖父居住地。這種定義似乎合理但也不盡然。雖然理解中國文人慎終追遠的根源意識,但我還是以為,人在哪兒,哪兒就是鄉(xiāng);故鄉(xiāng)感的有無,常在于親人的有無;對于詩人,他本身就是“鄉(xiāng)”,或者說,其鄉(xiāng),在于詩。而詩,是語言,更是各種語言的匯集、過濾與挑選。
詩歌寫作不一定非得表現(xiàn)“地方”,但一方山水肯定是不可替代的背景?,F(xiàn)在回看幾個詩集名,似乎暗合了對“環(huán)境”的著意:《過程看見》《驀然回首》《本地之旅》《內地之札》,以及即將成集的《原地之詩》。近年來,我開始在意本地的變化,包括歷史的,文學的,民族文化的。貴陽少有全國性的作家與詩人,但有成績的也不少,認真關注他們的寫作,其實也是關注一個城市的靈性部分。重要的是,對一個為自己提供了生存、生活的環(huán)境,忽視是不道德的。對于貴州和貴陽,生于此處與終于此處,是偶然,更是不可更改的緣分。麻雀再怎么高飛也要回落枝頭,灰塵再怎么自由飛揚,終也要落回大地。
其實,不管在貴陽寫詩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對于它我從未忽視過,雖然它不是詩的方向與目的地,卻如必經的路橋與驛站。于此,我多年的詩歌寫作也一直在經驗、記憶與情感的基座上努力于語言與現(xiàn)時的連接,用心于展現(xiàn)區(qū)域時空中個體精神的演進和某種存在狀況,正如一些詩作的標題:“夜市”“樓頂”“社區(qū)”“末班車”。
“我們的身體就這樣交給城市了”,這是我一首詩的標題。某個夏天,一位來貴陽的外省作家打趣說,準備把休假的身體交給“爽爽的貴陽”了。這話恰如其分,“緯度、高度、溫度、濕度、濃度、風度”,天然天成,讓貴陽享有“中國避暑之都”的美譽,有一年,恰好也是文人的這個城市的領導,寫了一首名“爽爽的貴陽”的歌,多年來,這句話在城中晝夜周游的數(shù)萬出租車上隨時呈現(xiàn),已然得到公認。我也認。從而立到不惑到天命,終于坦然且明白,詩讓我們認識。與一個地方朝夕相處,融為一體,這也是命中注定。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淚”(曼德爾施塔姆《列寧格勒》),這種離而復返的心情何其深刻。想起一次下飛機,重返青山環(huán)立的城市,仰望機場上大大的“貴陽”,月光如舊迎接我,那時真是非常感慨,原來,我與一個地方的關系是如此親密且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