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樺
大伯家的狗,對著懸掛在屋檐上的月亮嚎叫個不停。
那只叫黑豆的老狗,嗓音沙啞,深沉,蒼涼,每一記長長的干嚎都寓意深長。大伯原以為,這只已經(jīng)瞎了左眼的老狗,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傷心往事。讓它發(fā)泄一通,無人搭理,自然會止住悲聲。可是,大伯恰恰想錯了,這條老狗越嚎越得勢,把屋檐上的月亮一直攆到山梁上還不解氣。那嚎叫聲猶如一把銹跡斑斑的刀,在靜寂的夜空中揮過來舞過去,刺辣辣地撕咬著人們的神經(jīng)。
大伯睡不著,起來過好幾次。先是拍拍黑豆的腦袋,好言勸說,再是高聲呵斥,最后不得不操起床前的棍子,讓黑豆的屁股挨了幾悶棒!黑豆哀叫著,夾著尾巴逃走后并沒有收斂的意思。大伯躺在床上,只得任由它嚎叫到天亮。這只老狗在世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把心中的怨氣訴一訴,也在情理之中。
“爹——”兒子悶悶的一聲喊,驚醒了迷迷糊糊的大伯。讓黑豆吵了一夜,老漢還在床上養(yǎng)神。大伯晚上睡覺不關大門,這個習慣已經(jīng)差不多20年了。
“啥事?”一夜沒睡好,大伯腦子昏沉沉的,他連眼皮都不想睜。
“爹,小芝回來了!”兒子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錐子一樣戳在大伯麻木的神經(jīng)上。
“啥……啥啥?你說啥……”
大伯一下結(jié)巴起來,眼睛瞪得老大。說這話的時候,大伯已經(jīng)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枯井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的大兒子。
兒子的話沒有錯。因為他的身后,有一個怯生生的身影,還不等他坐穩(wěn),就傳來了熟悉而異常遙遠的聲音:“爹——!”
這樣的情景,在夢中確實出現(xiàn)過許多次。但,這的確不是夢。大伯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早上的光線有些暗淡,大伯眼睛一下轉(zhuǎn)到門外的黑豆身上。黑豆又恢復了過去的模樣,圍著那個瘦瘦的影子刷刷刷地搖著尾巴。大伯拍了一下大腿,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死東西就是有靈性,就為這個事,昨天晚上嚎叫到天亮!”
算起來,小芝已經(jīng)離開寨子十多年了。小芝在的時候,特別疼黑豆,沒想到這個東西,還有這么好的記性。為了小芝,伯娘又氣又急,吃藥上吊折騰了幾次,最終一病不起,過早離開了人世。大伯雖然硬撐了過來,那張挺拔的背也變成了一張弓,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讓憂郁攪得渾濁不堪。
沒有電影里那些煽情的畫面,比如父女抱頭痛哭一類的情景。女兒悄悄抹了兩把眼淚,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還是大伯說話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小芝到底跟誰走的,他們不知道;小芝是怎么走的,他們不知道;小芝到了哪里,他們更不知道??傊粋€如花似玉的女兒,突然就從寨子里消失了。
就算是小貓小狗丟掉了,也得去找一找。大伯心急如焚,到鄉(xiāng)上反映,到派出所報案,折騰多次,沒有任何結(jié)果。倒是周圍謠言四起,各種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最具有殺傷力的說法,是會理老街子一帶,有幾個姑娘被人拐到山西,這個拐賣人口的人販子,就是他寶貝女兒小芝!
大伯驚得半天合不上嘴。驚愕之余,大伯流了半天淚:天老爺,你眼睛瞎了!我家姑娘,生性是個啥樣我不曉得?平時說話聲音大一點兒臉就紅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這樣缺德的事來?
大伯傷心之余,有了一個準確的判斷:女兒回不來了。
那時候伯娘還在要死要活,大伯不再找小芝,而是專心看管伯娘,直到老伴兒去世。不過,大伯從此不再關大門,為的就是方便女兒回來。
斗轉(zhuǎn)星移,日落日出,這一等就是這么多年。
當年,女兒是怎么到的山西,到現(xiàn)在為止她也說不清楚。反正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就到了山西,然后就和人家進了洞房。男人大她十來歲,沒啥缺陷,只是平時話不多。家里兩個老人對她還不錯,像親生女兒一樣疼她。如今,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小芝這樣一說,老人壓在心上的那塊大石板卸掉了一大半。和那些被拐出去的女子相比,小芝算是掉進福窩窩,找到戶好人家。想想也是,女娃娃家長大了都得找人家,嫁在哪里不是討生活?
女兒還是和過去一樣的勤勞。吃完飯,就和哥哥嫂子下地去了。正是春耕季節(jié),女兒忙前忙后。黑豆顧不得年老體弱,殷勤地在小芝身前身后護著。女兒目光呆呆的,偶爾坐在樹蔭下,再嘆上幾口氣。
這一切,都瞞不過父親的眼睛。大伯一再追問,小芝說了個大概。男人喝醉酒,就拿她撒氣,經(jīng)常打得她鼻青臉腫。想想也是,要不是在她身上花了一大筆錢,一家人的生活不至于這么窘迫。這一次,她就是挨了男人的拳頭,一氣之下跑出來的。前些年,一家人對她盯得緊,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回來。如今,兩個老人年齡大了,丈夫也經(jīng)常病歪歪的,對她就少了管束。
“回來就不要回去了,哪個還往那火坑里跳!?”
“在這里,那個龜兒的敢動你一根指頭,老子不把他的腦殼扭下來才怪!”
“把那兩個娃娃拖回來嘛。這些地方出食得很,只要你們肯出力,吃飯有啥問題?”
大伯說起這樣的話來,好像又年輕了20歲。
可是,事情不是像老漢想象中這么簡單。日子一天天過去,大哥大嫂對小芝的熱情明顯打了折扣,小芝雖然還是那么勤快,但臉上的陰霾一天比一天重。
三個月后,女兒哭喪著臉說:“爹,我還是回去算了……”
“回去?你瘋了,還要往火坑里跳?!”
女兒欲言又止,慘慘地一笑:“爹,家早就分開的?!?/p>
“那有個啥?你回來,這里就是你的家呀!”
女兒搖搖頭,說:“爹,田和地是別人的,房子也是別人的,留下來……我和誰過呀!”
買? ?牛
三叔把牛牽回寨子的那個下午,當頭就挨了一悶棒。
揮舞著那根大棒的人是他的岳父。三叔是倒插門女婿。俗話說得好:招姑爺,耍把戲,三年不分家,是個憨女婿!意思是倒插門女婿靠不住,把媳婦哄到手早晚是要翻臉的。三叔卻不是這樣,他應了這句話的后半截,憨實得如同木訥的榆樹疙瘩。
“你瞧瞧,你瞧瞧!”
岳父唾沫橫飛,用手摸著那頭瘦骨嶙峋的牛。老漢那張油光光的臉,在太陽下溝壑縱橫,咕咕咕的笑聲如鬼哭一般,一半是幸災樂禍,一半是恨鐵不成鋼。老漢搖著白了的頭,伸出食指在天空中一陣亂戳,從唾沫星子中突圍出來的話如錐子般鋒利:“這種騙局,幾年以前,人家玩膩了,你小子還會上套。豬腦殼,豬腦殼啊!”
岳父說得沒錯。還在十多年前寨子里的趙扯巴就買回這樣一頭牛。那牛看上去骨架高大,毛光水滑,連牙口都沒有長齊。可是,才牽到山上放了幾天,那畜牲就露了馬腳:害瘟的牛到了山上,高傲得很,成天揚著腦殼到處瞎逛,偶爾還要扭扭捏捏哼幾聲小調(diào),半天不會下嘴啃一口草。兩天過去,那身滑溜溜的皮毛就變得疙疙瘩瘩。趙扯巴把牛攆回去仔細一看,暗暗叫苦:這頭倒霉的畜牲,身上的毛讓人用刷子仔細刷過,在靠近牛腿的地方,梳子的齒痕還依稀可見。用手往它身上一摸,手上全是油,難怪前兩天看上去毛色鮮亮,光滑潤澤。最可氣的是,它嘴里那幾顆稀疏的牙,也讓人用鉗子拔掉了。那畜牲嘴已經(jīng)潰爛,它除了低聲哀鳴外,哪里吃得下草料?
花了錢,請了這樣一尊病懨懨的祖宗,自然成了寨子里嘲笑的對象。
趙扯巴吃了虧,趕緊采取補救措施,買了兩把上好的梳子,花了一碗清油,又把那頭畜牲仔細裝扮了一番,就往集鎮(zhèn)上趕。無奈鄉(xiāng)下人嘴臭,一夜工夫,就添油加醋把這件稀奇事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趙扯巴連著趕了幾場,人累瘦了一大圈,那牛還是賣不出去。
病怏怏的牛一天比一天贏弱,趙扯巴在閑言碎語中,忍痛蝕了一大筆錢,賣給會理城里開餐館的烀了湯鍋。
如今三叔買回這頭牛,和傳說中那頭牛相比,一點也不遜色。
有了這樣一個燙手的山芋,三叔的臉色自然不好看。三嬸呢,只顧著抽噎,一汪眼淚沒忍住,撲簌簌地砸下來,濺起一地的煙塵。
岳父瑟縮著身子,硬邦邦地扔過來一句話:“還愣著干啥,趕緊丟呀!”
沒有人敢搭腔,滿世界都是老漢凝重的呼吸。老漢那句話,幾近咆哮,生鐵般冷硬,卻不容質(zhì)疑。眼下,只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殺了,賣到會理城烀湯鍋。其二,再牽到街上賣。
那時已是入冬以后,嗚嗚的風又冷又硬,猶如一記記鞭子,抽得門前那幾棵落光了葉的樹瑟瑟發(fā)抖。家里那只黃狗出來干吠了幾聲,也不愿意湊這樣的熱鬧,夾著尾巴偷偷溜回屋里。聽到外面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那只老貓趕緊爬出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探探爪子,聳聳肩膀,看看實在是幫不上什么忙,又踡在火坑邊打起了呼嚕。
很多年以前,老漢還沒成為三叔岳父前,老是喜歡橫披一件衣服,說話的時候一手叉在腰上,讓后面的衣襟高高地聳起,另一只手伸出來,時而拳頭時而巴掌,再不濟也要伸出幾根手指在空中霍霍飛舞。就像電影里那些英雄人物一樣,看上去就不是一般的威武了。無情的歲月,把老漢那頭青絲蹉跎成白發(fā),挺直的脊背日趨佝僂,威武的棱角也漸漸磨平。很多時候,老人就會眨巴著那雙渾濁的眼睛,用沉默來彰顯自己的穩(wěn)重。
不得不說,當?shù)共彘T女婿的三叔還是很厚道的。老人上了年紀,胃口越來越差,脾氣越來越古怪,動輒為芝麻綠豆大的事發(fā)脾氣,而且不依不饒。吵過幾次架,三叔一直讓著忍著。斗爭的結(jié)果,老兩口兒單獨立灶,自己開起了小灶,烀也罷蒸也罷煮也罷,任由老兩口兒的性子。至于田里地里,從不勉強,去也罷,不去也罷,全憑老兩口兒高興。當然,對于老人的嘮叨,甚至是毫無理由的指責,三叔也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從來不會因此發(fā)生正面的摩擦。這一切,讓寨子里那些經(jīng)常被子女頂撞得涕淚橫流的老頭兒老太太羨慕不已,在背后罵兩個老不死的不識相。
老漢發(fā)一陣飆,奈何沒有人搭理,只好響亮地噴著鼻子折回了屋。過了一會兒,老漢回去提了半桶清油過來,重重地放在三叔面前。老漢什么話也沒有說,那張陰沉的臉注滿了鉛,一聲聲凝重的鼻息,就像暮氣沉沉的鼓聲,在門前并不寬敞的壩子里擂過來擂過去,讓人心煩意亂。
第二天吃過早飯,三叔猶猶豫豫,牽著那頭精心打扮過的牛出了門。為了這頭抬喪的牛,三叔顯然一夜沒有睡好,看上去比那頭毛光水滑的畜牲憔悴得多。
吼了一夜的風歇了下來,厚厚的云散得差不多了,薄薄的彩霞把天空裝扮得絢麗無比。三嬸把家里的碗筷收拾干凈,正準備下地扯些豬食回來,三叔已經(jīng)把牛牽回來了。還不等三嬸開口,三叔就悶聲悶氣地說話了:“我左想右想,自己上了當,何苦還要讓別人上當呢?”
三嬸嘴唇動了動,見男人一臉的倦容,也就忍了。
三叔沒有把牛趕上山,舀了大半桶苞谷面倒在豬食鍋里,煮成精料喂牛?!拔矣檬置怂淖?,牙還在,說明牛不老哩……”
三嬸沒有吱聲,男人決定的事,她一般不會反對。岳父卻不是這樣,聽說三叔把牛牽回來,氣得把手里的碗都摔了,噴噴地罵:“你還當祖宗,敬在神龕上了!”
老漢說得沒錯。三叔真把這頭牛當成了寶貝,白天吃草,晚上把剩下的豬食,半桶半桶地倒給它。不僅是這樣,每天三叔還專門去地埂上扯些嫩草給牛吃。那頭牛漸漸長了膘,毛發(fā)變得光滑,眼里也漸漸有了柔情,經(jīng)常在他去喂食的時候,伸出濕漉漉的舌頭,舔他汗津津的手。
沒想到來年開春以后,這頭牛發(fā)情配上了種,后來生下了一個小牛犢。岳父聽說這事兒,到他們家轉(zhuǎn)了幾圈兒,背著手笑瞇瞇地走了。
寨子里有人說:“當初,要是逼著他把牛賣掉就虧大了!”
老漢不開腔,隔了半晌,才說:“你懂個錘子!你曉得啥子叫激將法?老子要不逼他,龜兒的能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