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一
天還沒亮姜三爺就從床上坐起來,老婆還在呼呼睡著。他輕輕穿衣服起床,找來個木梳子,不知啥時候摔斷了只剩一半了,他醮了點水對著鏡子把稀稀拉拉的頭發(fā)梳順,又用濕毛巾把鞋子擦了又擦。兒子米娃在院子里正洗臉,他個子不是很高,但長得很結(jié)實,仔細(xì)瞧瞧還是有模有樣的。從南方打工回來后,米娃無事可做,去給鄰村他老表幫忙做生意。天空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姜三爺剛出來,老婆扭動著身子也起床了。米娃知道爹這一收拾是要出遠門辦事了,目送他也不說話。姜三爺還沒走兩步,他老婆扣著扣子從屋里跟過來叫他:“老頭子,煙帶了嗎?”姜三爺不說話,指了指上衣兜點點頭,提起準(zhǔn)備好的禮品出發(fā)了。
比起前幾年,姜三爺這幾年心里急得慌。兒子米娃都快三十歲了,還是單身一人,在將軍寺村這是大齡青年了,這事擱誰身上誰不急。作為父親,他總覺得虧欠小兒子米娃什么,每一次想起兒子的婚事,心里都不好受。想想也是,三個孩子都是寶,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縣城當(dāng)了醫(yī)生,一個女兒也在鎮(zhèn)上當(dāng)了老師,他們都拿著國家工資,家里只剩下老三米娃沒有著落。當(dāng)初姜三爺也想供米娃上大學(xué),可兒子那時候調(diào)皮搗蛋不爭氣,初中才上兩年就因打架被開除了,從此他就輟學(xué)在家,在外面晃蕩幾年吃不了苦又回來了,到現(xiàn)在工作沒穩(wěn)定住,連對象也沒找到。姜三爺一想起米娃的婚事,他就開始怪自己,好像是因為他沒本事才導(dǎo)致米娃沒找到對象。他一直認(rèn)為這是當(dāng)?shù)膯栴},他深深自責(zé),感覺哪天突然離開人世了,這一生不圓滿。
想起十年前,姜三爺辦了個養(yǎng)雞廠,養(yǎng)了4000多只雞,行情不錯也攢了不少錢,在將軍寺村方圓十來里也算是個風(fēng)云人物。兒子米娃,那時剛二十歲。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村里經(jīng)常有人過來給兒子說媒,可姜三爺不著急。鄰村彎柳村老王是個熱心腸的人,經(jīng)常十里八村牽線搭橋給人介紹對象,有一次他專門來到將軍寺村給米娃介紹對象。那時候姜三爺感覺兒子年齡還小,他推辭道:“一個小孩子懂啥呢?”老王說:“還是讓孩子早點結(jié)婚,他又不上學(xué)了,成個家有人管他。這閨女叫桃紅,家庭不賴,長相也排場,大眼睛,雙眼皮?!毕肭跋牒螅蟽煽跊Q定讓孩子先見面為好,不見怎么知道合適不合適呢?在姜三爺老兩口的勸說下,米娃見了面,但女孩子并不像老王說的那樣,女孩子上有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弟弟,坦白地講,她個頭不怎么高,和姜三爺老婆個子差不多,至多一米六,不僅如此還胖嘟嘟的,臉上還有雀斑。見面后姜三爺問米娃感覺怎么樣,米娃支支吾吾說不出個道道來,臉一紅低頭不吭氣,老兩口就沒再問下去。盡管老王一直說彩禮可以拿少點,老兩口還是明確地拒絕了,他們家不缺那幾個彩禮錢,誰不想找個長面子的媳婦。接下來的幾年里,雖然村里陸續(xù)有人來說媒,老兩口也讓米娃不斷去見面,但沒有一個讓老兩口看上眼的,他們總感覺兒子可以娶一個更好的閨女,至于什么樣的媳婦,他們心里也不知道。
米娃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他的婚事就這樣擱置了下來,這一晃就是十年。
二
雪災(zāi)那一年,姜三爺家的養(yǎng)雞生意不太好。那個春天,雞不知得了什么病,縮著頭,一批又一批死了。姜三爺天天忙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給雞打防疫針,減少籠子里蛋雞的密度,又安了個大排風(fēng)扇增強通風(fēng),可不知為啥沒起到任何作用,雞一死就是幾十只,有時候一天死了百十只,氣得姜三爺把那些病秧秧的雞往地上摔。不到一個月時間,姜三爺辛辛苦苦養(yǎng)的幾千只雞死了近三分之一。
那年正逢村里換屆,有個養(yǎng)牛大戶也想當(dāng)村長,背地里到處拉票,甚至對村民許諾選一票給五斤牛肉。雞生病的事讓姜三爺頭疼,他哪有工夫顧選舉的事呢?結(jié)果可想而知,姜三爺沒得幾票。這樣姜三爺村長不干了,養(yǎng)雞廠也辦不下去了,村里有人說風(fēng)涼話:“養(yǎng)雞投資十來萬,打水漂了吧?!苯隣敵闪撕芏嗳送诳嗟膶ο?。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姜三爺想來想去家里呆不下去了,他想著外出打工。將軍寺村里好多人到外打工發(fā)了財,他也想碰碰運氣,不信自己運氣會比別人差,但一直沒下定決心。
雪災(zāi)第二年那個暑假,姜三爺?shù)拇髢鹤涌忌狭舜髮W(xué),當(dāng)時姜三爺想在村里唱臺大戲??墒牵瑑鹤铀阑畈辉敢?,認(rèn)為唱戲沒必要,那是在浪費錢,給誰看呢?自己考上了自己知道了不就行了嗎?沒有必要大張旗鼓。九月份兒子上大學(xué)去了,加上雞蛋的行情不穩(wěn)定,他決定南下。他曾去新疆當(dāng)過兵,也到廣州賣過煙葉,跨過黃河,游過長江,上過長城,下過沙漠,可謂走南闖北,沒有什么能嚇住他的。姜三爺一個人到了南寧,找到了一家賓館在里面打掃衛(wèi)生。等穩(wěn)定下來,老婆也跟著過去了,后來兒子米娃把雞舍的設(shè)備處理干凈,也去了南方。家里一下子沒了人,只留下了一些散發(fā)著臭味的雞屎,證明這里曾經(jīng)是養(yǎng)雞廠,風(fēng)風(fēng)光光存在過。
姜三爺南下就一個目標(biāo),那就是掙錢。如果錢掙得多,能在大城市給兒子安個家娶個媳婦,那就更好了。在南方,姜三爺和老婆都做些體力活,一心為小兒子攢錢,他們干勁兒大。大兒子和二女兒都上了大學(xué),都會在城市找到工作的,不會回到農(nóng)村受罪了。只要安排好小兒子米娃,老兩口什么都不用發(fā)愁了,他們希望小兒子米娃趕緊找個媳婦。既然家里不可以,那就在外找一個媳婦也行,他們老兩口看著來外打工的女孩子,心想兒子找一個多好啊。兒子米娃比較老實,早先處了一個對象,沒到一個月那個女孩子就騙了一千多元和一個手機,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米娃再也不敢處外地對象了。
南下打工第一個春節(jié),姜三爺沒回家過年,那時他剛打工落住腳,還沒有掙到大錢,說啥也不好意思回家過年。米娃當(dāng)然也沒有回家,他那年二十三歲,姜三爺老兩口都不急,年齡還小。到了第二年春節(jié),老兩口盤算著讓米娃回家,畢竟在外時間長了,米娃就一個人回家了。米娃那年二十四歲了,是找對象的最好時機,幾個媒人也有介紹對象的意思,可是看到家里沒有大人主事,也就不再瞎忙活了。這一次,雖然沒有人給兒子介紹對象,不過老兩口倒也不太著急,他們認(rèn)為孩子遲早會找到對象的,而且還是個比較好的兒媳婦。
在南方第三年夏天,大兒子畢業(yè)后結(jié)婚了,家里忙活著婚事,辦得很排場??墒敲淄逈]回家,姜三爺回家時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說了米娃要找對象的意思,當(dāng)時也有鄰居操心,不過女孩子在外打工,只有到過年時才能見面。這一年快過年時,老兩口讓米娃臘月二十就回家了,可是并不是想象的那樣,仍然沒人介紹對象。老兩口分析沒人介紹對象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大人不在家,他們就決定讓姜三爺老婆過年回家去。正好大兒媳婦要生了,她就回到了家,伺候大兒媳婦坐月子。不過等到過年的時候,還是沒人給兒子介紹對象。
看著周圍和米娃一樣大小的同齡人都結(jié)了婚,甚至小孩都五六歲了,姜三爺老婆開始發(fā)愁了,怎么辦呢?當(dāng)娘的心里難受,姜三爺心里更急,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想著兒子過了年都三十歲了,這可怎么辦是好呢?最后老兩口想明白了一件事:在外面有掙不完的錢,不如早點回家,先讓小兒子結(jié)婚立住攤子再說,成家后再給米娃個十萬八萬的,讓小兩口做生意,也是個不錯的打算。但是待他們都回到家,也不是他們想的那個樣子,說媒的仍然沒有。后來,他想明白了,不是沒有人愿意說媒,而是現(xiàn)在當(dāng)?shù)嘏⒆由倭恕谕獯蚬?,大部分自由戀愛嫁到外地去了,回農(nóng)村老家的少。
怎么說呢,姜三爺這幾年確實也掙了一些錢,剛開始總感到還不夠多,不足以形成回村炫耀的資本,所以每逢過年他們都不回家。姜三爺老兩口和米娃不在家的那幾年,米娃的婚事慢慢無人過問,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慢慢地飄遠了。后來姜三爺聽說村里多了一個新職業(yè),那就是說媒的新職業(yè)。老王由原來義務(wù)說媒已經(jīng)變成了專業(yè)說媒,說成一對三千元,要不然誰跑東跑西忙活呢。他決定找說媒專業(yè)戶試一下,花幾個錢也愿意。
三
沿著將軍寺河堰向上走三四里,姜三爺就到了彎柳村,他記得老婆說的話,老王家的外墻漆是紅色的,窗戶是圓形的,蓋的是歐式風(fēng)格。一進彎柳村,姜三爺大老遠就看見了那所紅房子。這幾年,老王沒少掙錢,這房子至少也要二十來萬,也沒見老王出去打工,在哪里掙的錢呢?姜三爺來到了紅鐵門前,他沒有直接進去,他把禮品放在地上,發(fā)現(xiàn)手有點痛,原來他一直用一只手提著飲料上的繩子,手指頭都勒痛了。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拍了拍褲腿上的土,又摸了摸口袋里所帶的香煙,走進院子里,他看見老王正在吃早飯,幾年不見,老王變胖了。老王拉了一個板凳讓姜三爺坐,姜三爺遞給老王一支煙并給他點上。
“你不是在南寧發(fā)財嗎?掙了不少錢?!崩贤跽f話就是讓人聽著舒服。
“早不在南寧了,去年就到北京了。掙啥錢?不餓著就不錯了。”
老王又說:“村里人都說,你包了個大超市?”
“哪有???也都是打工。一個小超市,剛接手沒幾年?!苯隣敳恢勒l在村子這樣傳,但他順著老王的話繼續(xù)往下說。他知道,自己在外混得越好,給兒子介紹對象時底氣越足,你掙了大錢,姑娘都愿意嫁到你家來。如果你說你在外面掃垃圾,誰還會給你介紹兒媳婦呢?村里人永遠不會知道你在外做什么,誰也不會去落實這個事。這也就是說,你說你在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說你掙多少,你就掙多少。兩個人繼續(xù)聊起來,最后聊到了米娃的婚事。老王有點兒為難:“老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你要先改變自己的思想,可能我們這代人接受不了,現(xiàn)在都正常了——二婚的姑娘也不錯!”老王吸了一口煙,“噗嗤”吐了一口。
姜三爺舌頭變卷了,結(jié)巴地說:“那——那是——”他看著老王,沒再多說一句話,等待著老王繼續(xù)說下去。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情很復(fù)雜很難受,盡管他強讓自己擺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咱弟兄們在這說的都是實話,這兩年,對象還真不好找,你知道,咱這兒的女孩都結(jié)婚早,不到二十就結(jié)婚了。出外打工的女孩回老家的少,大部分都嫁到外地了。米娃快三十了吧,不小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挑了!”老王的煙快吸完了,姜三爺忙遞過去一根。老王把燃盡的煙屁股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不說話了。
兩個人都開始沉默,比著吸煙。
“孩子不小了。唉!就沒有年齡相仿的?小幾歲也不要緊,大幾歲也行?!苯隣斢终f。他發(fā)現(xiàn)一切談話和預(yù)想的都不太一樣。
“這個年齡哪還有?除非——”老王拖起了長音。
“除非什么?快說,老王,我擺一桌。”姜三爺忙追問。
“我剛才都說過了,除非離過婚的有年齡符合的,不過你可能介意……”
“哦?哦,還是二婚的啊?!彼靼桌贤鯙楹卧谒麃頃r說這幾年結(jié)婚的形勢變化了。
“你別說二婚的不好,你們將軍寺村就有十來個小伙子找不到對象,俺彎柳村也有十幾個呢,都在這兒擱著呢!現(xiàn)在女孩子少,真不比以前了?!?/p>
姜三爺?shù)氖直粻C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煙已燃盡了,扔掉,然后又點了一根,深吸了一口。他一直低著頭看著腳尖,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就沒有不是二婚的?”
“應(yīng)該也有,我再問問吧,你等我的消息。不過,說實話,要在以前,以你家的條件,加上米娃這孩子老實能干,他選擇的地方多的去了??蓵r代不同了,女孩子出外見過世面,眼光也變高了,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少之又少???”
“讓你操心了……”
“咱弟兄倆還說這話?!崩贤跤治艘豢跓煛?/p>
正說著老王的小孫子出來了,手里握著一個氣球,氣球用繩子拴住,風(fēng)一吹往天上飛,然后小家伙又緊緊地拽下來?!皝恚尃敔敱П?。”老王抱著孫子往天上扔,然后接住,又往上扔,孩子“咯咯”地笑著。
姜三爺夸道:“這孩子眼睛大,長得壯實,將來肯定有出息?!彼Q起了大拇指,望著老王爺孫倆,心里羨慕。他們拉起了家常,到了半晌午,姜三爺要回家了。老王非要把姜三爺帶的禮物還給姜三爺,兩個人拉扯了一陣子。
姜三爺說:“也沒帶啥東西,給小孫子喝的?!?/p>
“看你客氣的,家里啥也不缺?!崩贤踝焐险f著讓姜三爺把飲料帶走,手卻沒把飲料遞給姜三爺。
“留下來一起吃飯吧,咱哥倆中午暈兩個?!?/p>
姜三爺哪有心情吃飯,趕緊說:“都一樣,孩他娘都做好了?!?/p>
太陽從早晨滾到中午,像燃燒的火球一樣,滾在他的身上,燒在他的心里,可他依舊非常冷。無論從哪個角度說,姜三爺心情糟糕透了,這上輩子是欠誰的呢?回去的路上,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煙,直到把帶的那盒煙抽完,然后把煙盒揉成一團,扔在了地上,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滋味。這幾里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卻沒有一次這么沉重。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姜三爺一進院子,姜三爺?shù)睦掀艔膹N房里跑出來,手上還沾有面,她問:“當(dāng)家的,咋樣?”
“別提了,他說沒合適的閨女了,他竟然讓找……”
“讓找什么?”姜三爺老婆問。
“讓找二婚的?!苯隣斝÷曕止局K氤闊?,兩只手在褲兜里找,沒找到,兩只手又在上衣兜里摸了摸,還是沒找到,這才住手。
“啥?”姜三爺老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讓找二婚的!”姜三爺又說了一遍。
姜三爺老婆好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樣,開始哭了起來,眼淚一把一把地流下來。
四
過了臘月二十,在外打工的都回到老家,家家戶戶熱鬧非凡,這可是個找對象的好時候,姜三爺和老婆逢人就說自己還有一個兒子沒結(jié)婚,讓大家操操心介紹對象。這是關(guān)鍵時刻,老兩口都知道過年的時候要好好地把握住。過年,他們感到比誰都要忙,都要累,大兒子和二女兒回來了,本來團圓的時刻,一家人卻發(fā)愁米娃的婚事來,不知道今年能否定婚。老王打電話送來了消息,姜三爺充滿了喜悅,趕快接通了電話。
“有個二婚的,剛離,人長得漂亮不說,還沒小孩。你看咋樣?”
姜三爺心里涼了一半,他按捺住內(nèi)心的失望說:“二婚?”
“別挑了,現(xiàn)在打光棍的可不少。你不同意我就找下家了,別后悔我沒提醒你?!崩贤醮笮ζ饋?。
姜三爺?shù)男脑诶贤醯男β暲镩_始破碎:“好,好吧,那啥時候見面?”
“就這兩天,將軍寺破廟旁,你等我電話?!崩贤跻徽f完就掛了電話。
當(dāng)看見兒子米娃時,姜三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見兒子,怎么給兒子說這樣的事呢?村里哪有人娶二婚的???兒子怎么能接受二婚呢?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幸福。他心里不禁為兒子的未來感到悲哀,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成為一個罪人,恨自己是怎么當(dāng)?shù)牡?,不合格,竟然讓兒子沒討到好老婆?,F(xiàn)在適齡的閨女都到哪里了呢?兒子米娃這種情況,他心里恨自己窩囊!
米娃不小了,見了一個又一個,中間也有敷衍介紹對象的,閨女年齡不足十九,要么女方要求在城里有正式工作,雖然米娃也去見面,但結(jié)局早已注定。后來竟然還有身體是殘疾的,姜三爺和老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答應(yīng)見這種女人讓老兩口也有點后悔,不應(yīng)該讓孩子去見——米娃畢竟是個孩子,也許過段時間有變化呢,說不定就有合適的閨女啦。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和人家對上眼,米娃變得煩躁不安。擺在面前最大的問題還是兒子的對象,這件事像根木樁子一樣深深地插進姜三爺?shù)男呐K。
開春后,姜三爺和老婆依然天天渴望著兒子能早點定婚,哪怕個頭矮點兒、人老實點兒也行,可這點小小的愿望都沒實現(xiàn)。他們老兩口真的有些急了,可急也不是辦法,他們慢慢分析出了原因:可能別人感覺你在外沒掙到錢——你說你有錢,誰也沒看見啊,錢又不能掛在臉上看!姜三爺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建議大兒子買輛車,當(dāng)別人問起來的時候,在老家就說是米娃的,在城里就說是大兒子的,可謂一箭雙雕。當(dāng)米娃開著車回到老家的時候,確實引起同村很多人的羨慕,但是介紹的對象仍然少之又少。
通過買車說媒的方法失敗后,姜三爺又提了禮品去找老王。這次,姜三爺遞給老王一根煙,并點上了火,老王卻像變了一個人。
“老王,你侄兒的婚事還要你操心啊?!苯隣斝χf。
“好,好啊。”老王打了個哈欠,滿口的酒味,他有人天天請。
“我已經(jīng)說好了,房子要蓋,春上就動工,沒有個落腳的地方哪能行呢?”
“這個好,米娃人不錯,你家有車,又快有房了,當(dāng)然要介紹個好的?!崩贤趺鏌o表情地說。
“二婚的也可以——沒帶孩子的看有沒有?要有孩子最好是女孩?!苯隣斈芨械秸f話時低聲下氣,這是老兩口商量過的。既然年齡相仿的黃花大閨女不好找,那就找離過婚的,不過可不能帶男孩,不能養(yǎng)活別人的孩子,再說以后財產(chǎn)怎么辦?
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天像姜三爺?shù)男囊粯樱匕迪聛怼?/p>
老王說:“在這里喝罷茶再走吧?!边@是下逐客令了。
“不了,不了,都一樣。這事兒還要麻煩你了。如果成的話,我再給你加一千!”姜三爺盡量表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咳嗽了兩聲。他又遞給老王一支煙,沒想到老王回過來一個大大的巴掌,他謝絕了。
“不吸了,喉嚨不舒服。你說這話,咱哥倆見外了不是?都是自己的事。”老王又說。
離開時天快黑了,太陽有氣無力地落山了。姜三爺走時特地回了頭,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老王身上,想尋找到一個讓自己滿意的表情,可老王卻一眼也沒瞅姜三爺。姜三爺感覺突然變得年齡大了,腰變彎了,頭發(fā)變白了,皺紋增多了,說話也慢了。老兩口在家中談?wù)摃r,突然感覺到某一天離開了人世,但孩子的婚事還沒著落,有點對不住小兒子,死也不甘心。姜三爺老兩口慢慢地認(rèn)識到,不接受現(xiàn)實也不行。沒有適齡的女孩子,那就從二婚里找最合適的,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總比讓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好。
老兩口想通了,就開始跟兒子商量二婚的也不錯,開始兒子死活不愿意。米娃說:“見了這么多,沒有一個合適的,我真有那么差嗎?我一輩子打光棍算了?!睔獾媒隣斃掀哦伎蘖?。她一哭,姜三爺就開始勸兒子:“成不成是一回事,先見一見再說。”姜三爺讓大兒子打電話勸米娃,又讓大兒媳婦勸,讓二女兒勸,一家人都開始做他工作,最后米娃總算勉強同意了。兒子米娃同意后,可不知道怎么,老兩口的內(nèi)心卻難受了好幾天。
老王介紹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二婚,二十五歲了,家庭條件也不錯,做賣化肥生意的。這個女人和男人結(jié)婚沒幾天,男人就出去打工了,再也沒回過家,后來女人才知道男人在外面又找了個相好的,現(xiàn)在男人回來了,兩個人辦了離婚手續(xù)。姜三爺想打聽兩個人真是結(jié)婚沒幾天就離開了嗎?但老王沒回答,他直接問姜三爺:“你見不見?。俊?/p>
米娃這次開著小轎車去見面了,姜三爺期待著兒子有好結(jié)果,可是到了晚上,兒子還沒有回來,老兩口有點著急了,難道米娃出了啥事?米娃確實去見面了,但在上午就見完面了。不過,米娃很失望,這次見面的女人不愛說話,基本是他問一句女人回答一句。他去女人家的時候,女人的娘還用白眼珠看了看米娃,不尊重人,這讓米娃心里更不爽。
女人問米娃:“這車是你的嗎?”
米娃說:“當(dāng)然是了。”
女人就笑了,不再說什么。女人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二十五歲的臉像三十五歲的樣子,顯得非常蒼老。
米娃對女人不滿意,那女人對他也不滿意。倆人沒對上眼。
那天見完面,米娃沒有直接回家,他一個人開著車來到將軍寺河邊,望著流動的河水,在那里靜靜地坐著抽煙。麥子拔節(jié)了向天空生成,青油油的一片片向遠處綿延。他抬起頭,天空有些暗淡,模模糊糊的,灰蒙蒙與將軍寺河要相連了。突然米娃看見一個人影左右瞅了一下,蹲在了將軍寺河溝邊,那人不見了。
米娃咽了一口吐沫,悄悄地跟過去,原來是一個女人在那里解手。米娃看了入神,竟然走向了女人。米娃盯著女人,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叫什么名字?”米娃突然問了一句。
女人猶豫了一下,說:“桃紅?!?/p>
桃紅——這個名字轟隆隆地撞擊著他的心靈,米娃一把推開了她。他想起了什么,十年前,這是他第一次見面的對象,沒想到又見面了。他惡狠狠地罵道:滾,你給我滾,不然我把你扔進將軍寺河。女人被他嚇到了,頭也不回地逃走了。米娃的內(nèi)心酸酸的,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整個世界白花花明晃晃的,澄凈如這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