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吳王夫差打敗了越王勾踐,這時他可以對越國趕盡殺絕,也可以接受越國求和。夫差選擇了和平,后來越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反而滅掉了吳國。
清華簡《越公其事》中講到夫差不滅越國,實在是因為力有不逮,被認為是提供了一個關于吳越爭霸的新觀點。
當時越國的土地開發(fā)很不充分,這意味著吳國打越國,后勤壓力很大。接下來,如果勾踐不決戰(zhàn)而是扭頭往山里一鉆打游擊,吳國要想繼續(xù)推進掃蕩,有限的國力很快就會被拖垮;但如果收兵回去,那勾踐還是隨時會從山里出來繼續(xù)對吳國騷擾劫掠。這時和越國和談,差不多也就是最合理的選擇了。
《左傳》這春秋史最早最可靠的資料里,沒有睿智超群的范蠡,更沒有美麗動人的西施,吳王夫差倒實在是非常有特點的一位,和歷代亡國之君都不重樣。
夫差特別重禮法,講規(guī)矩。
吳國和楚國爭奪對陳國的控制權,戰(zhàn)爭期間楚昭王死了,夫差也就撤兵回去了,并不乘人之危。因為按照周禮,在人家國喪期間打人,是很不道德的。吳國和齊國鬧了爭端,齊國自知打不過吳國,齊國貴族就殺了國君向吳國認錯。結果吳王夫差因此痛哭三天,因為一個懂周禮的國君,聽說別國國君遇害,就該這么哭。
要知道,僻處東南的吳國,本是被中原國家當蠻夷看待的,吳國人也以無視規(guī)則出名。聽說人家國君去世,就是沖過去趁火打劫一番,一直到夫差的父親闔閭當吳王的時候,這都是吳國的標志性舉動。
但到了夫差的時代,吳國陡然轉變了作風。一方面,吳國經(jīng)濟發(fā)展了;另一方面,夫差也是真向往華夏文明,喜歡照中原的規(guī)矩辦事。不過有個難處:吳國人蠻族的習氣,實在根深蒂固;中原的禮法,又實在博大精深。所以想學習卻學不到位,也在所難免。
就拿吳齊之間那場著名的艾陵之戰(zhàn)來說。吳國拉了魯國、郯國、邾國幾個小國和自己一起,這是春秋霸主的典型作風:不是指望人家能出啥力,而是集體行動才能顯得這不是個人野心,而是國際社會共同的意志。但吳國人出手實在有點太狠,獲勝后給魯國國君送戰(zhàn)利品,一出手就送了三千顆人頭,起碼也會把魯哀公嚇得一激靈。
另一個“花絮”:夫差為了勉勵魯國的司馬好好作戰(zhàn),賜了一柄劍給他。但這把人家嚇得半死。因為按照中原的禮,君主賜劍給大臣,差不多就是讓人家自殺,幸虧當時有孔子的高足子貢在場打了圓場,不然真不知道如何了局。
總之,《左傳》中夫差的行為風格,在恪守禮法的浮夸和野蠻人的狂暴之間隨時切換。中原貴族和他相處時,則恐懼、鄙視、嫌棄、調戲等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但歸根結底,沒有誰會把夫差當作自己人。
史書中隱隱約約給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信息:滅掉吳國,實際上是晉國、楚國、齊國這些老牌強國的共同意愿,越王勾踐,或許只是殺人的那把刀而已。
勾踐滅吳的戰(zhàn)爭,耗時長達三年。這期間,晉國的表現(xiàn)非常值得玩味。一方面,因為曾經(jīng)與吳國有“好惡同之”的盟約,它對吳國的危難局勢表示深切哀悼;另一方面,晉國絕不會真的去救吳國。這是春秋稱霸時間最長的國家,既達成了目的又逃避道德指控的技巧,這也是吳王夫差永遠沒有機會學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