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晨本打算正月初六回上海,可父親突然沒了。
初五晚上,一切如常。次日天蒙蒙亮,張小晨被母親搖醒。母親淌眼抹淚說,你爸過去了。他跳下床,奔到隔壁房間,只見父親氣息全無。明知希望渺茫,仍打了120。搶救半天,宣告不治,死于急性心肌梗塞——這倒在意料之中,兩年前才做過搭橋。
姐弟三個打算交給殯葬公司操辦父親的后事,但母親反對,她堅持要尊重父親的遺愿,帶回老家安葬。她和老家的執(zhí)事通過一番電話,對還在猶豫的兒女們道,明天火化后直接回老家,后天出殯。
從醫(yī)院回來后,父親的遺體被安置在客廳的折疊床上。父親雙眼猶如緊閉的門,一想到他再也不能對自己露出失望、責備或是憤怒的目光,張小晨便渾身放松下來。隨后,悲從中來。當體內(nèi)的熱流躥至腦頂,即將奪眶釋出時,卻臨陣消退。他努力搜尋著與父親相處的細枝末節(jié),企圖找到些微溫馨,卻一無所獲;倒是與其賭氣、爭吵以及冷戰(zhàn)的情景在腦海中不斷閃回。
次日一大早,張小晨尚在臥室中淺眠,便被震天的哭聲驚醒,老家來“迎接的”親戚們到了。只見一撥人從供桌前直跪到門外,大聲哀嚎。待哭聲持續(xù)一陣,母親方帶領(lǐng)家人勸住來客。男客和年輕一輩們首先止住哭聲,只剩幾個女人心有不甘地抽泣著,上來圍住母親,說著安慰的話,詢問父親去世的細節(jié)。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識,只是比張小晨記憶中的更為雜亂。以前住縣城時,經(jīng)常有老家人過來傾吐生活上的難處,或是借錢。他們坐在客廳里,身上散發(fā)出陳年的煙味、泥土味,令張小晨不舒服。周圍的空氣似乎隨之變得渾濁,他們把貧窮和落后的氣息帶到張小晨跟前,讓他意識到生活中不只有電影院、商場、快樂和明媚的憂傷,令其心情隨之消沉。
快九點時,火化車來了。人們分成幾撥跟在火化車后面趕往火葬場。抵達后,幾個人將紙棺抬到泛著寒光的不銹鋼操作臺上。等待骨灰時,親戚們在燒紙。張小晨沒有燒,人死如燈滅,他不信這一套。其實他不贊成在鄉(xiāng)下舉行葬禮,他討厭那些形式感強烈的封建糟粕。他覺得,葬禮應(yīng)該像電影中那樣肅穆、簡潔、井然有序,既給死者尊嚴,也讓生者有機會緬懷。人們身著黑色喪服,即使兒女也沒必要披麻戴孝,至多在胸前別一朵白菊。
父親的骨灰被電爐燒得透徹、勻凈,哥哥用鏟子推開,晾涼后收進了綢布中。從火葬場到鎮(zhèn)上,大概一個多小時車程。時隔多年,老家的模樣和張小晨記憶中的根本對不上號。墻頭坍塌,桑榆已不見蹤跡,枯草長滿屋頂,白花花的陽光落在院中,更覺荒涼。屋里站滿了人,炕上有幾個女人在撕扯白布。母親將孝褂子從他頭上套下,給他戴上孝帽,整理妥帖,又在其腰間系了麻繩。身著孝服,既讓張小晨覺得怪異,卻又生出一種融入當下的感覺。
院中人頭攢動,每個人看著都眼生。甬道左邊搭著帳篷,里面生著火爐,擺了十來張圓桌。右邊墻根旁有三個簡易爐灶,五六個婦女正在忙碌,切菜、洗碗、煮肉,煙氣中飄著香味。門口掛著命紙,類似訃告,上書父親的生卒年月日。靈棚搭在右側(cè),一口紅漆木棺停在正中,棺蓋敞開,等待骨灰放入,兩邊的圍屏上畫著二十四孝的典故。
靈棚里沒人,張小晨靠到柱子上,掏出手機。忽然,一個凳子出現(xiàn)在眼前,一個女聲道,歇會兒。他抬頭,只見一雙清澈的眼睛長在一張好看的臉上,朝他笑著。接過凳子,他道了謝,目光仍黏在女孩身上,忘記了剛打開的王者榮耀。
你玩這個?女孩的語氣于自來熟中透著驚喜。
是啊,你也玩?他問。
現(xiàn)在不了,我太笨,玩不好。
張小晨坐下,注意到她只在腰間系了白布,便問,你是鎮(zhèn)上的?
嗯,你不認識我,可我知道你。她道,從小就聽我媽夸你,今天總算見到真人了。
有什么可夸的?張小晨非常反感成為某種榜樣,他猜測那多半是父親回老家時炫耀的結(jié)果。他局促地一笑,別過頭,陽光照進靈棚,落在棺材前頭,白色的“奠”字很刺目。
別太難過。女孩往外站了幾步,影子剛好落在他身上。她瞄著棺材說,人總歸要死的,七十五,不算太長壽,但也不算短,我爸五十出頭就沒了。
張小晨扭頭,打量女孩,馬尾辮扎得很高,橘色羽絨服,淡藍牛仔褲,褲腿束在雪地靴內(nèi),腰間的布條勒出了苗條的腰身。她與他大膽對視,目光中帶幾分狡黠。
你女朋友沒來嗎?
目前沒有。你幾村的?張小晨記得母親說過,鎮(zhèn)上共七個村。
三村,和你舅住同個小區(qū)。她抬起胳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有幾排落寞的樓頂。那是鎮(zhèn)上唯一的住宅樓,就建在母親家的老宅上,為此,開發(fā)商補償了舅舅兩套三居室。他還想問什么,只聽有人喊道,小萌,端菜。她應(yīng)著,朝他微微一笑,進去吧,該吃飯了。他心里默念,原來你叫小萌。
午飯味道一般。小萌和另外兩個婦女負責端菜端飯,幾個小伙子對她言語輕佻,說著土味情話,她駕輕就熟地還擊。她的目光好幾次不經(jīng)意地掃過張小晨,四目相對時,又迅速移開。張小晨感覺到了其中的微妙,兩個人身體里的某個開關(guān)同時打開了。盛湯,遞給她飯碗時,他故意碰了她的手指。她飛了個眼風,透著同謀般的快樂。
張小晨想上廁所,里外繞了一圈卻沒找到,只好去問母親。母親知道他嫌旱廁臟,便帶他到院里,找舅舅沒找到,碰見小萌在盛湯,母親道,丫頭,吃完飯帶他去下你家的衛(wèi)生間。小萌笑道,沒問題。
出了大門,他掀起孝褂子問,要不要脫掉?
不用,咱們兩家是親戚,再說,我不忌諱。
哪種親戚?我都不認識你。張小晨道。
反正都姓張,我爸比你爸大一輩兒,算起來,你應(yīng)該叫我姑。
我可沒有這么小的姑。
不信去問你媽,誰讓我蘿卜不大,長在了背(輩)上呢?
什么意思?
真是個城里人。小萌奚落道,隨后講了這句歇后語的含義和蘿卜的種植方法。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農(nóng)村語言還挺有意思的。
那當然,以后寫進小說里吧。
你怎么知道我寫小說?張小晨稍感詫異。
不光知道,我還看過呢。她道,你爸給很多人都送了,簽著你的大名。
張小晨頓覺羞愧,那是他的第一個單行本,寫的是都市年輕一代的情感游戲,所謂簽名是出版時印的。出版后他就沒再看過,不僅文筆稚嫩,更因其中有些故事取材于個人經(jīng)歷,不管哪一段都令他不堪回首。這本書出版時,他并沒有告訴父親,也許是母親說的。父親為什么不經(jīng)過他允許就這么做?他的臉色瞬間有些難看。
怎么了?我是不是說錯了什么?
沒有,胃突然有點不舒服。張小晨捂著肚子。
可能是水土不服,我家有胃藥。
說話間,已到單元門口。他跟在她后面上樓,目光隨著她緊實的臀部而搖晃。在四層停下,她開門,請他進來,打開衛(wèi)生間的燈。想到她在外面,他放輕了動作,盡量讓尿柱貼著馬桶壁,免得弄出聲響。洗手時,他注意到盥洗架上擺著廉價護膚品,梳子上纏著亂發(fā),愣了幾秒。
出來后,他問,就你自己住?
還有我媽,這幾天不在,去看我姥爺了。
你怎么沒去?
我要去了,還怎么碰見你?她湊近他,近到能聞見她身上的氣息,帶著一絲青春和野蠻,讓人想到在草原自由馳騁的小馬駒。他拿不準她的話有幾分真,不由自主抓住她的手。她沒有躲避,讓他握了片刻才抽出,攤開另一只手,里面有兩顆膠囊。她道,把胃藥吃了咱們就走,該棺殮了。
棺殮之后,供品和遺像等物相繼擺好。靈棚里不能斷人,長明燈不能滅,一直持續(xù)到明日下午出殯。張小晨和哥哥、姐姐、嫂嫂等家里人守到黃昏時分已感到些許無聊,侄子和外甥女不時拿出手機玩著。天黑了,氣溫降低。張小晨覺得冷,遂跪到靈前燒紙。有人接通了電燈,靈棚里驟然明亮。略一抬頭,只見父親在遺像里朝他笑,那笑容有些茫然,張小晨被嚇到兩秒鐘,隨即意識到父親已經(jīng)真的不在了。
親戚們陸續(xù)回了家,晚飯時分,五叔來到靈棚,身后跟著四個年輕人。五叔領(lǐng)著他們鞠躬,隨后對張小晨等人說,吃飯去,讓他們守著。
飯菜還合胃口吧?飯吃到一半時,五叔過來寒暄,廚子和小萌跟在后面。
不錯,很久沒吃到老家的味道了。姐姐起身。
坐下,該吃吃。五叔伸出手臂制止。
讓你費心了。母親道,這么突然,你倒安排得周詳。
算不了什么,鎮(zhèn)子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只能找年紀大的,別看年紀大,干活兒都還行。
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母親道。
你們忙活了一整天,再熬一宿估計受不了,我找了四個人,后半夜替你們守靈,你們找地方睡個覺。五叔征求意見。
您看著辦。哥哥道,入鄉(xiāng)隨俗,都聽您安排。
那就好。五叔道,別忘了給他們喜錢。
每人兩百夠嗎?哥哥掏出八張票子,遞過去。
夠啦,是個意思就行,你們慢慢吃。五叔接過錢,轉(zhuǎn)身就走。
哪里有賣蘋果數(shù)據(jù)線?姐姐的女兒說,我手機沒電了。
沒電就別玩了。姐姐道。
我沒玩,工作上的事。
鎮(zhèn)上就有,我?guī)闳?。小萌道?/p>
張小晨的手機也快沒電了,也跟著去了店里。回來的路上,小萌加了他微信。走到靈棚時,他聽見里面在說話,順帶拐了進去,四個小伙子坐在棺材兩邊玩手機,抬頭跟張小晨打了個照面,繼續(xù)盯著屏幕。見瓦盆里沒有燒紙,張小晨便跪下點了兩沓。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你還沒轉(zhuǎn)錢給我啊,快點!另一個道,著你媽什么急,就五十塊錢我還賴你不成。沒等紙錢燃盡,張小晨起身出去了。才走幾步,只聽里面說,還是城里人大方,上次給那家看了一宿才給一百,這才半宿就一百五。
張小晨駐足,沉思兩秒,接著往前走,心想,傻瓜!
夜里十一點多,四個小伙子來換班。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女眷們?nèi)ザ碳宜X,男家屬到舅舅家。半路上,張小晨收到小萌的微信,問他在干什么。他如實回復(fù)。對方道,來找我?沒料到她這么直接,他稍作猶豫。小萌接著道,看來小說里都是吹牛,還以為你膽兒很肥呢!張小晨在小說里塑造的男主人公身上的確有自己的影子,尤其在對待男女關(guān)系上簡直如出一轍。小萌如此激將,他馬上回道,一會兒就過去。張小晨借口說要去買煙,讓哥哥等人先去舅舅家,不用等他。
第三天早上七點多,尖銳的嗩吶聲劃破了干冷的空氣,緊接著管子、笙、鐃鈸等樂器同時響起,沉痛哀怨的樂曲在鎮(zhèn)子上空飄蕩。燒紙的地方在鎮(zhèn)子西邊,吹打的人在前面開路,一隊人靠著路邊前行。風從田野深處吹來,帶著料峭寒意和泥土氣息。才過立春沒幾天,麥田還沒有返青,蒼綠的麥苗陷在黝黑的土里。軟軟的土地,像沙灘。在一個大坑旁停下,人們跪下,燒紙,燒掉父親生前的被褥、衣服、鞋子等物?;鹧骝v起老高,灰燼升到空中,飄浮,翻騰,落到地上、人們的身上。
張小晨抬頭,望著在陽光里舞蹈的灰燼、遠處的田野和墳頭,也許爺爺奶奶就躺在里面吧?親戚們跪在地上,呈半圓形圍著火堆,平靜的面容中透著悲憫、無奈。一陣陣心悸,顫抖,仿佛在發(fā)燒,他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隨著火焰燒掉了,轉(zhuǎn)而有一些新的情感在萌動——也不是新的,更像是早就存在,像是某種沉睡的基因,在天時地利的這一刻突然被喚醒。像古老的血脈一樣,從頭到腳,流遍全身。
余光中,他瞥見了小萌,她朝他露出賣弄風情的微笑。他下意識地躲開,昨晚的美好浮現(xiàn)于眼前,可是再美好也過去了,他和她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
小萌和他以前遇到的白領(lǐng)不太一樣,她粗俗,卻不粗鄙;世故,卻也單純;成熟中不失天真。她尚沒有定型,在她身上還保留著若干天性。
如果,張小晨想,自己把她帶走呢,帶她到上海,讓她離開這里,她會變得怎樣?再或者,他留下來,在這里買一套房子,和她結(jié)婚,徹底放棄城市,甩掉它的燈紅酒綠、虛偽、焦慮、急功近利。
當張小晨面對父親的棺柩三跪九叩時,他還在盤算著。他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認真地考慮過未來,或許他該安定下來,過一種穩(wěn)定的和欲望無關(guān)的生活,那是父親生前的愿望。如果早點這樣,父親也許會看到他結(jié)婚。樂隊的曲子此刻高亢、蒼涼、回腸九轉(zhuǎn)、猶如訣別。張小晨抬頭,父親的黑白遺像從供品后面閃出。一腔熱淚直沖腦頂,奪眶而出。他終于哭了出來,淚水滑到唇邊,咸咸的。
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了一下。祭拜完畢,張小晨來到靈棚后方,滑開手機。是小萌發(fā)來的微信,一張照片,只見她赤裸上身趴在同樣赤裸的他胸前,接吻。她的一只眼睛看著鏡頭,半只胳膊占據(jù)了照片的右下方,明顯是自拍。什么時候拍的?為什么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拍得怎么樣?能看出是你吧?
你想干什么?
你不想這照片出現(xiàn)在我的朋友圈或是家族群里吧?賣給你,三千塊,接受不?
張小晨手指發(fā)顫,像是被人打了一記耳光,耳朵里只剩嗡嗡聲,他不知所措。
嫌多嗎?兩千也行,不能再少。他能感覺到她的語氣里有一絲試探和害怕。
讓我考慮一下。張小晨深呼吸幾次,盡可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回復(fù)道,午飯后給你。
行,希望你說話算話,不要耍心機。
也許當初聽從父親,去學法律才是正確的選擇。張小晨想。
出殯耗時不長。從墳地一回來,張小晨便鉆進了車里。他已經(jīng)不那么擔心了,午飯后從母親那兒拿了兩千塊錢,母親問他做什么,他懶得解釋。兩個人在別人家一處隱蔽的墻角進行了交易。張小晨拿過她的手機,查看照片,只有這一張,徹底刪除。她點完錢,笑道,這么小心干嘛?就算你不刪,我也會刪的。張小晨鄙夷地盯著她,想起了五叔,從四個守靈的年輕人那里貪了兩百塊。
不給她錢也沒事兒,他直覺她不敢那么做,但拿不準,畢竟他根本不了解她。萬一她那么做,困擾最大的是母親,其他人他并不擔心。
從車窗望出去,老宅基本恢復(fù)原樣,只有地上的垃圾表明葬禮剛剛過去。在車里等了許久,告別終于完成。
突然,衣兜里手機震動,打開一看,是小萌發(fā)來的信息:我只是為了讓你記得我久一點。
(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開始在《當代》《人民文學》《長城》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
特約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