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白玉
沐子往車廂里望了望,車廂盡頭有一個人蜷在硬座上眼睛閉著。這車現(xiàn)在沒什么人坐。雪一束束吹進來,火車鉆進白色的霧幛中。
天越來越暗,也才五點鐘。沒有列車員也沒有廣播報站名,沐子看沿途的小鎮(zhèn)都長一個樣,幾座低矮的緩坡,遠山襯著原野,原野上多是黃色藍頂兒的平房,家家都有自己的院子,煙囪到六點左右就開始冒煙。
火車慢悠悠地停下了,她看到白牌子上的站名,抓起包就往車門去??吹絼偛潘哪莻€人已經(jīng)站在車門那兒了。站臺的地上亮晶晶的,雪在地上鹽一樣鋪了薄薄的一層,站臺昏黃的燈光下,雪花沒頭沒腦地向四面八方撲動。候車室還是黃色的一排平房,里面一個人也沒有,一個小門上寫著警務(wù)室,沐子推門進去,桌子上放著一個牛皮紙袋,手向里摸到了鑰匙。
沐子拿了鑰匙開始往鎮(zhèn)上走,整個鎮(zhèn)子就快要在夜色中沉沒。她踩著薄雪走,穿過一條無人的大街,路兩邊的商鋪都緊閉著。走到中心大街,開始有人。每個人都穿得黯淡,秋冬的大襖把人裹得嚴嚴實實。他們是鎮(zhèn)子上所剩不多的居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愿意走,或者是壓根無處可去。
一片片居民樓,每個樓里都參差亮著幾扇窗。沐子拐個彎,遠遠看到那座橋。那橋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座橋,小時站在上面看河水,面朝著河流奔過來的方向,橋就會像大船一樣地移動向前。
沐子過橋的時候看著河水還流著,凍結(jié)河面要再過一個月。雪花落在河上,河水自顧自地流著,過了橋再走一會兒就到了。
專家土樓,其實就是黃色的聯(lián)排小二層。一排住著七戶。每家都用木板做起一個柵欄,伸著頭就能和鄰居說話。沐子緊攥著那把鑰匙,把手機調(diào)亮,對準鑰匙孔。一條短信跳了出來:“小沐子,鑰匙在我桌子上拿著了嗎?因為我要趁下雪前騎摩托去林場,否則路滑會摔。爐子給你燒了一星期了,房子暖和了。你真不該來,不聽話。還缺啥說話。平時吃飯去小學對面的紅房子,只有那兒還開著。于叔?!?/p>
沐子站在院子里看見一側(cè)碼好的小木塊兒,林區(qū)都燒這個,一樓小廚房有個土暖氣,爐子燒好后,墻就熱了,熱氣一直通到二樓的墻壁上去,煙再順著墻道從煙囪里出去。
沐子到一樓,手往右邊一伸,燈繩二十多年前在那兒,現(xiàn)在還在那兒。一拉,燈泡就亮了。走廊里是緊貼著墻的一排空書架,一塊舊的磨光了毛的地毯。
沐子背著包上了二樓,從前這里是她父母的臥室,是她父母的秘密生活,她很少上來,她住在一樓。二十六年前,父母離婚后,他們便都離開了這兒,沒人想要這幢房子。房子交給車站派出所的于叔看著,荒草一個夏天就能長一人多高,到秋冬時他會來除除草。誰也沒想到過了二十幾年,沐子說要這房子。
沐子躺在床上,薄薄的褥子,于叔臨時給鋪的,床板像在用力頂著她的背。想著她父母幾十年前在這床上翻云覆雨才有了她,有了她又怎么樣。最后她就像是跟著火車行駛的碎葉子,胡亂飛舞了一番。
現(xiàn)在她回到這兒,心里什么滋味也沒有。
小鎮(zhèn)的時間凝固在二十六年前,面前這扇窗不會變,這個胡同和那晚巨大的一輪滿月也不會變。
沐子把小圓凳上的臺燈扭到最暗,伸手去拉窗簾。雪停了,月牙升起。沐子望著院落外的胡同,胡同幽暗,地上的薄雪閃著光。對面那一排平房整排的窗戶都黑著,從左數(shù)第四個窗也黑著。
那年沐子八歲,在走廊書架上正翻著書,她母親從廚房伸出頭來,頭發(fā)上擰著的那塊毛巾滴著水說:“沐子,你去力力家拿一點煤油去?!蹦赣H手里拿著一個暖瓶上的鋁蓋兒,“就拿這個裝?!?/p>
“我害怕,讓我爸去?!便遄优潞?。
“你快去,”母親把暖瓶蓋塞在她手里,“這次他買的煤燒不起來,沒一件事兒能弄好,我想洗個頭水半天都燒不熱,你去拿煤油,我要淋到煤爐里?!?/p>
“媽的,別找事兒!”父親把書房門重重甩上。
沐子揣著瓶蓋開門就走,她不想因為煤油的事兒讓那倆人又火拼起來。
她一出門就覺得原來外面并不是她想的那么黑,今天是滿月,月亮照著院子里的磚地,清清楚楚。沐子打開院子的大鐵門出門就往左轉(zhuǎn),力力家就和她家隔三戶。
沐子屏住了呼吸,一個男人站在她家和力力家的中間,按說迎面遇到人也并不出奇,但是這男人在月光底下就這么靜止地站著,一動不動,沐子也從沒見過這個人。這一排“專家土樓”的七戶,每家都有一個主人是同一所高中的老師,大人孩子互相都認識,除了偶有訪客,幾乎不會有什么陌生人非要走進這個胡同。
這男人依舊紋絲不動,臉沖著前排平房的后院,正望向一扇燈光明亮的窗。這平房每家都會有一個房后的小園子,種菜種花都有。這男人就這么隔著這個花園從籬障外面望著那扇窗。
沐子躊躇起來,不知是該轉(zhuǎn)身返回,還是從男人身后繼續(xù)走過去。這個安靜呆站的人給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不是恐懼,是比恐懼更深的畏懼。
沐子硬著頭皮緩緩地向前走,慢騰騰經(jīng)過那男人身后,生怕驚擾了他。再走了幾步便飛跑起來,撞開力力家的大門,穿過院子,快速地敲擊著房門。
力力在里面稍一開門,沐子幾乎是全身撞了進去。他父母正在吃晚飯,嚇了一跳,一起站了起來。
“我媽要點兒煤油?!便遄诱f,他父母松了口氣,又坐下。
“煤不好燒是嗎?我說讓你爸買那批貴的,給他弄了票他不要?!绷αΦ母赣H笑道,一邊去小倉儲室拿煤油桶,“沒吵架吧?你這么跑進來我以為又吵起來了?!?/p>
沐子拿著盛好的煤油,小心端著,走到門口說:“你們送我吧,我不敢自己回去?!?/p>
“那你咋來的?”力力嘲笑她。
“我來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一個人,就站在胡同里,不認識的人!”
力力父母起身換鞋:“送你送你?!?/p>
從院子里走出來,男人還站在那兒。
沐子騰出一只手抓住力力的胳臂,他的胳臂繃緊了,又晃她一下,意思是別大驚小怪。四個人自動沉默著,從男人身邊經(jīng)過。月亮比剛才更圓更明亮了,就像是這如白晝的月光使一切變得必須平靜才行,必須無聲。
忽然,一道尖厲的聲音劃破這靜默,沐子慣性地撒腿就向家奔去,力力一家也緊隨其后。一進院子,吼叫廝打的父母已經(jīng)從打開的房門一起沖了出來,糾纏成一團,力力的父母撲上去,奮力地拉開他們,四個人滾在一起,東倒西歪。身體滾在花叢里,三角梅、向日葵、車前菊,頃刻變得殘亂頹唐。
四個大人都大口地喘著氣,倆孩子呆望著。沐子手里還拿著暖瓶蓋,煤油早灑了。
“你知道嗎,每次拉架我腿都是軟的?!绷αΦ哪赣H突然哭起來,“明天就去法院,我給判。”她是離婚法庭的法官,“不能這樣過日子了,不能,知道嗎,太暴力了?!彼纱喾怕暣罂蕖?/p>
其他人都沉默著,沐子和她母親都面無表情,發(fā)生太多次已經(jīng)麻木了。力力的父母站起來:“我們要回去了?!?/p>
沐子和母親躺在床上,緊緊地抱著她的胳臂:“你如果半夜走,你要帶上我?!?/p>
“我會的,你先睡?!蹦赣H說。
樓下在砸東西和墻。
“你別還嘴,我求求你了。”沐子按著母親,“天亮了我們再走。”沐子只要受到驚懼,最大的反應(yīng)就是疲累,現(xiàn)在她困得睜不開眼,又怕母親沖下樓去,“我跟你說,我去拿煤油的時候,外面站著個人?!?/p>
“什么樣的人?”母親問。
“就是一個男的,一直站在那兒看前排人家的一個窗子,從左邊數(shù)的第四個,誰家?”
“嗯,不知道,你快睡?!蹦赣H站起身來走到窗子前,站了好一會兒,她才回到床上,說:“想起來了,是一個女的,牙齒很不好,頭發(fā)亂亂的,好像是兩口子借了親戚的房子?!便遄涌焖?。
“嗯。你別走啊,你要是半夜走一定要把我叫起來!”沐子又強挺著困意囑咐了一句,然后用兩只腳用力地夾住母親的小腿,把母親的胳臂扯到自己的頭下枕著。
那晚,沐子在極度安靜中猛然醒來,近乎橘色的巨輪月亮就在窗外,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馬上伸手往身邊撈,母親已經(jīng)不知去向。
那晚沐子跌跌撞撞地下了樓,父親頹然地死一般地坐在地上。沐子站在走廊里從胸腔里發(fā)出一聲無法抑制的悲泣,但很快就忍住了,屋子四壁的柜子被掀倒了,顯得空空蕩蕩,她的那聲抽泣像在屋子里發(fā)出回響。沐子穿上衣服,找不到襪子,光著腳在雜亂中摸出一雙鞋,想了想又找出了書包。她想去找母親,但是她沒忘了不管能不能找到,天亮了還是要去上學。
“你媽走了,我吃了藥,一會兒就死了。”父親說了一句。
沐子頭也不回,父親總是威脅母親,威脅她,她已習慣了,他是生是死,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
沐子走出門外想著向左還是向右。向右走二百米就是小街,向左走,是條隱秘的小路,平時罕有人走,小徑被兩旁的野花灌木擠成生機勃勃的樣子。如果母親是要逃走,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好了。沐子背著書包走進小徑,花蔓不時纏著她的腿。平時她不會夜晚走這里,但是今晚有月亮,月光幾乎照得宛若白晝。從這小徑出來,就會走到一個鐵柵欄,其實形同擺設(shè),因為從這邁進,就是一片原野。
原野上白色風車在轉(zhuǎn),每隔二十米就有小白箱子,里面是天氣監(jiān)測儀。沐子聞到野草的味兒,靠著一個白木箱子坐下來,她想在這兒等到天亮,然后去上學。中午放學時,母親就會去接她。
沐子再見到她母親已經(jīng)是四年后。母親沒再回來,只是讓人來接走了沐子。從此她和母親相安地在遙遠的南方生活著,直到她讀完大學越走越遠去了法國。
現(xiàn)在,對面那扇窗亮了起來。是什么人還住在那扇窗子里呢,她想起母親說的里面有個頭發(fā)亂亂牙齒不好的女人,那個晚上,沐子睡在氣象站的田野,睡在月光下,那個她已經(jīng)死去了。
沐子一大早將爐子燒熱。前夜的薄雪化掉后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冰,她從家出來,走到前排房子的正門去,她要看看是什么人住進了這個房子。木門因為年久失修而沉重,已經(jīng)變形了,兩扇木門間,視線可以筆直地看到里面的房子,院子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枯枝,只是在中間蹚出了行走的痕跡,像是一條船瞠過了荒野,留下一條不散的水痕,卻看不到里面。
沐子只能離開,走路去小學對面的餐館吃飯,紅房子,白窗簾,窗臺上的水瓶子里插著假花。鎮(zhèn)上一些老房子還保持著東歐風格。沐子點了一份手搟面,一份魚香肉絲,和一瓶當?shù)仄【啤?/p>
餐館就三張桌子,沐子靠著窗,窗戶擦得锃亮,雪融后的水沿著房檐不斷地滴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站在黑板前看了半天,問了一道黑板上沒有的菜。老板說,那菜早沒人吃了,也不做了。男人愣了一會兒,說那就來一碗熗鍋面。
老板把沐子點的東西端出來放在桌上,問:“你不是本地的吧?!便遄又钢复巴庹f:“我在這兒上過小學的?!?/p>
“那你這時候回來干啥呢?”老板問,“啥玩的也沒有,夏天來還能上山。”
“我回來看看老房子?!?/p>
“那你家是河東的吧,就那邊還有一片房子沒拆了,沒幾戶人住了?!?/p>
對面那男人的熗鍋面出鍋了,他悶頭吃著。
“對,河東的,專家土樓?!便遄诱f。
“那你爹媽有一個人是老師,早調(diào)走了吧。”
沐子說是,看到那男人幾口就把面吃光了,開始從口袋里掏錢。
“沒微信嗎?掃碼啊?!崩习逭f。
男人說:“不會?!?/p>
男人朝門口走,沐子認出他就是那個在火車車廂里睡覺的人,和她那天同時下的車。一個黑的薄羽絨服,棕黃色的脖套兒,棉衣的帽子扣在頭上,身體有點佝僂,但看得出年輕時個子挺高。這一身兒都顯得挺新的,但是款式又是舊的,和這個小鎮(zhèn)很般配。
沐子加快腳步,想著回去把爐火續(xù)上,從男人身邊走過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他一眼,他脖子縮在毛線脖套里。再走一會兒,沐子聽到身后咚的一聲,他在一小片薄冰上摔倒了。她停在那兒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扶他。他慢騰騰起身,身上的土也沒拍落就繼續(xù)走。到了河東小街上,沐子往自家胡同走,男人繼續(xù)向前,沐子想了想又跟了上去。
男人走到那個荒落的院子,把變形的木門推開,走進那荒草叢去了。沐子喊他:“你出來一下。”他正走在院子中央,聽到聲音就站住了。
沐子問:“你住這兒嗎?”
男人說:“對?!?/p>
沐子問:“那你認識這家的人。”
男人說:“認識?!?/p>
沐子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你是前面那排土樓的小孩兒,你是她的女兒?!蹦腥苏f,“你長大了?!?/p>
沐子說:“我能問你個事兒嗎?”
“行,”男人從院子里走出來,“去氣象站?!?/p>
沐子和他都輕車熟路地穿過小徑走到氣象站去。那些白色的大風車不見了,小白箱子風吹日曬后露出了原來的木頭顏色,這個氣象站早就廢棄了。只有原野還保持著以前的樣子,被薄雪和冰蓋著,一片片枯黃的草等著春天。
沒有真正地進入冬天,原野上的風從山間吹來,卻是小刀子一般割在臉上?!拔抑滥阋獑柹?,我可以都告訴你,你先給我根煙,你在火車上抽煙來著。”
沐子掏出煙,點燃兩支,遞給男人一支。
“住那房子里的女的,是你愛人嗎?”沐子問。
“是我愛人,她要是能活下來,今年應(yīng)該五十五了?!蹦腥嗣鏌o表情地說。
“二十多年前我家就住這個土樓,有天晚上月亮特別大,我看到有個男的站在她窗后?!便遄踊貞浾f。
“是?!蹦械恼掠鸾q帽子,又摘下毛線帽子,頭發(fā)稀疏,“那時我們都還挺年輕的呢,你再給我根煙。”
“你為什么愿意和我說這些呢?”沐子問。
“你不是要寫故事嗎,你寫比我寫強。我看過你的書?!蹦腥擞残σ幌?,牙齒黃黃的,稀稀落落。
“許梅梅是從上面林場來的,她媽是日本遺孤,嫁了個林場老工人,生完她,女人就被接走了。許梅梅頭發(fā)自來卷,牙是四環(huán)素牙,以前的藥不好,牙爛了邊兒。但她大眼睛,眼仁黑,眉毛黑,高顴骨,克夫。她小時候愛美,零下三十度戴個羊皮手套,騎自行車手都凍麻了,到屋里凍得一烤火,手壞了,還截了一小段無名指。一開始她在林場的幼兒園當幼師,后來沒耐心就辭了,不知道到底要干啥,晃蕩幾年后也嫁了個林場的小子。”
“就是你唄?!便遄诱f。
男人一抿嘴,沒回答她。
“許梅梅不愿在林場過日子,想到鎮(zhèn)上來,但在鎮(zhèn)上沒房子沒工作,她姑家的表姐說還有套學校的平房,現(xiàn)在不住了,可以先借給她住。她和這小子就搬了進去。她就在職工食堂打下手,下了班就回家化妝去舞場跳舞,禮拜天呢就在家看書。她表姐家東西沒拿走,還有一柜子書,她就看小說。每本小說都是她表姐夫的,上面簽著名,唐爭榮。
“她把一柜子書都看完了,就問唐爭榮到底是干什么的,別人就說他什么也不干,成天口袋里插著個筆,褲子口袋別著一本書。有一天許梅梅在食堂后面忙著,前面盛飯的大姐有事請假,就叫她到前面幫忙,許梅梅給人盛著飯,看到她表姐的飯卡,一抬頭卻是一男的,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衣服前面別個筆,戴一眼鏡,肯定是唐爭榮。許梅梅就張嘴笑,說:‘姐夫。唐爭榮瞅瞅她就端著飯走了。
“許梅梅從食堂追出來,姐夫,我是梅梅,謝謝你讓我住你們家房子。唐爭榮說:‘不關(guān)我事兒。他走了。過了幾天,她表姐和唐爭榮就來了,說要把放在這兒的書拿回去。許梅梅就找了個紙箱子準備把書都收拾進去,唐爭榮說了句:‘我餓了。”
“許梅梅怔了怔,就趕緊去做飯,表姐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畢竟是自己的房子。許梅梅抽煙喝酒,聽錄音機里放著的歌,桌子上還放著小半瓶指甲油。屋里到處是煙味兒,表姐就對許梅梅說:‘你丈夫不管你,他怎么不在家?你成天干活涂指甲油干什么呢?快蹭下去吧。你姐夫最看不了這些俗艷的玩藝兒?!?/p>
沐子忍不住問面前這個男人:“你當時不在場,你怎么知道這些的?!?/p>
“因為我就是唐爭榮?!蹦腥嘶卮?,“我就是許梅梅愛的人?!?/p>
沐子一下子呆了,說不出話。
“我覺得許梅梅很粗俗,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俗?!蹦腥苏f。
“你不是這兒長大的吧?”沐子問。
“我父母北大一畢業(yè)就過來了,支邊來了,我父母兩邊都是知識分子?!便遄哟蛄克环亩d頂,他的黃的帶缺口的牙,抽著煙屁股的虬結(jié)大手。
“你走神了,你聽不聽了?”男人說。
“聽?!便遄蛹泵φf。
“許梅梅穿著個紫毛衣,那毛衣襟前面還織了幾串葡萄,她的頭發(fā)蓬蓬的,又厚又卷,好像從來沒梳過頭。我懷疑她父親那邊可能有什么別的血統(tǒng),她一點日本女人的血統(tǒng)都沒有,像個野人,跟著錄音機唱了起來,口紅蹭在牙齒上。她跟她表姐說話的時候,眼睛卻看著我,又黑又大的眼仁兒,帶著譏諷似的——但是我不可能要她!
“可我又不想動地方,這房子我從來不來。我厭煩一屋子的煙臭味兒,聽著這種俗音樂,我坐在那兒一動不想動,她衣服上的葡萄在亂顫。我覺得她在勾引我,我能感覺到,我不可能要她!她表姐又像個白癡似的在那兒告訴許梅梅應(yīng)該咋活。她怎么活關(guān)我們什么事兒呢?
“那天幾點走的我也忘了,一出門滿天都是繁星,密密麻麻,我心里生出一股子異樣。她表姐問我怎么了。我就說再也別來,扛著書箱子大步流星地走。到家后我翻我的書,許梅梅竟然在我所有書上的筆記后面都拿紅筆瞎亂畫了。氣得我想煽她耳光。
“三天后,我從家出來,就一直走,走到這兒。我就站在窗戶后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看許梅梅在做什么,她和平時一樣走來走去,沒穿那個葡萄毛衣,但是那頭亂頭發(fā)一直在晃。我繞到房子前面去,推門就進院子了,敲了幾下房門,聽到許梅梅趿拉著鞋來開門,我一進門她就撲到我身上?!?/p>
沐子說:“梅梅知道你會愛上她,你討厭的東西是因為你害怕?!?/p>
“對,我那幾天把這件事想得明明白白。丑陋的,艷俗的,毀滅的東西都是誘人的。許梅梅和漂亮一點關(guān)系沒有,和她表姐比就是兩種動物,在二十五瓦的燈泡下面她臉上和腦門上布滿了痘坑,她的嗓子喑啞,那一頭亂發(fā)和有點泛灰的牙,都不能細看,可是她的眼仁又黑又大。我的心跳個不停,我把她的毛衣扯下來,他媽的,居然是個平胸,兩排黃黃的皮包肋骨。她怎么配得上我?但是我動彈不得。她就像個雜技團的女演員,瘦弱憔悴,又生機勃勃,艷光四射,我就想干她。
“林場那小子到上面的森林武警去當炊事員了。我三天兩頭都去找許梅梅,有時我沒空去找她,晚上我閉著眼睛就在那兒想她,她表姐身體靠著我,那么白凈溫潤,我就死死抱住,不想干她,有時她想要,我也就把她當作許梅梅干了。就這么過了大半年,我考上了。”
“考上什么了?”沐子問。
“我考上大學了,我考了七年。北大,我一直在考大學?!蹦腥苏f。
“她表姐和我全家都支持我,只有考上大學我才能離開這兒,我趴在許梅梅的瘦肋骨上,告訴她我要去上大學了,她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地笑著:‘那你是要離開我了嗎?
“‘我會回來看你,放假的時候你也可以去看我。我說。許梅梅穿上那件葡萄毛衣,下面沒穿褲子,亂頭發(fā)在那兒晃悠,她說:‘你不可能回來看我,我也不可能去。你哪兒也去不了,我非要你不可。
“我盯著她的肚子,她一樂:‘你別看了,我沒懷孕。我覺得許梅梅是灑脫的人,她的情人也不會只有我一個,我心里嫉妒過,但不想承認,也不想問。她為什么這么傷感呢?我和她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就算沒有她表姐也不可能。我父母二十多歲到最北邊來,把一輩子扔在這兒,我母親剛過五十多就滿頭銀發(fā)了,她說你不上大學,就得一輩子留在這兒,我不可能留在這兒。
“夏天快過去了,許梅梅來我家借書,還書的時候里面夾著信,讓我去她家再找她一次。月亮最大的那晚我去了,和第一次時一樣,我就站在她窗后看著她在屋里,這次她只是坐著,沒有唱歌也沒有跳舞,一頭亂發(fā)沒有亂晃。我在窗后站了很久很久,想著她在信里說,一直沒和我說的是林場小子轉(zhuǎn)成正式武警了,我一直在破壞軍婚。我要和許梅梅正式談?wù)?,我只是不打算當情人了,我站在窗后面看了她有一個小時吧,那個昏黃的燈光總讓我覺得我是最后一次看,我還買了一包煙,站那么一會兒就全抽完了,嘴里苦得很?!?/p>
沐子說:“那時我才八歲,晚上出來時我看見你了?!?/p>
“我知道你看見了?!蹦腥苏f。
“那天我把許梅梅叫出來,她說穿過這個氣象站去上山。山上平時很黑,你知道順著那個緩坡走一口氣能走到山頂上的瞭望塔,那個小屋子你知道嗎?”
“我小時候聽說有人一談戀愛就會去那個小屋過夜?!便遄诱f。
“對,我和許梅梅去過那兒,她想和我還去一次。我倆誰也不說話,走到半山腰,月亮就升起來了,大到不可思議,我從來沒見過那么亮的月光,把她臉上的眼淚和痘印都照得清清楚楚。她的黑眼仁是很哀怨的,我沒有見過,平時她的眼神總是帶著促狹,有那么點惡作劇的東西。我們開始爭吵,她停了下來,說別走了,就在這兒。我說在這兒干什么。她黑眼睛里又回來了那種促狹氣:‘就在這兒殺了我。她說。
“我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走。她在月亮地里大聲喊我的名字,我回頭看了一眼,她從后面跳上我的背開始咬我,我背上像有只瘋狂的猴子,我拼命想甩脫,她撓我,指甲直嵌到肉里,讓我必須在今天晚上了結(jié)她,她一次次地跳到我身上,赴死的決心。‘你殺了我,不會有人知道的,現(xiàn)在還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但是如果我能活著下山,我就會把今天晚上寫好的五封信分別貼出去,給你爸當院長的醫(yī)院,你媽當校長的小學,給北大,部隊,我表姐?!?/p>
“我頭回意識到她以前吸引我的是什么,是她的邪惡。她瘦巴巴的,像巫婆一樣上竄下跳,張牙舞爪,要把自己撕成碎片,也把我的將來撕成碎片。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脖子上,讓我掐死她。鬼使神差的我開始用力,她讓自己放松下來,一丁點反抗也沒有。我干脆把她按倒在地,她的黑眼仁里有種很深的期待,想從這個世界上解脫。過一會兒她徹底軟了下來,躺了一會兒她又開始跳起來打我。這時我心里有一種憤怒升起來了,就不想讓她這么擺弄我。”
男人停頓了下來,看著沐子,說:“我和你說這個,你一點也不害怕嗎?”
“過幾天我可能會害怕,但是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怕,我想聽完這個故事。”沐子說。
“我想到如果她下山,我一輩子就完蛋了,我就把她拖到林子里開始揍她,一下下地。她胸前的葡萄顫著,因為我在踢她的肋骨,她蜷在地上,發(fā)出幾聲干笑。她的頭發(fā)因為我對她又踹又打在地上亂晃著,就和她平時在家里聽著音樂跳舞時那樣。后來她一聲也不吭了。我坐到地上把她的頭放在我的腿上,她的臉上還掛著笑。我摸摸她,還有氣。我就把她背起來,背她下山。
“那個緩坡太長了,長到我足夠回憶起和她第一次在食堂見面,第一次去那個房子取書,第一次把她的毛衣從肩上從頭上扯下來,還有她和我講她在林場的故事,她用她的小爪子牢牢抓住了我,她知道我被她誘惑了,而她不是為了讓我愛她,而是毀滅她。
“她的瘦胳膊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喃喃地說讓我不要送她去醫(yī)院,讓我在半山腰將她埋了,她說那兒永遠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央求著我把她埋了。”
男人看著不遠處的氣象站,說:“我背著她,放聲大哭,她那么輕,她還有呼吸,我走到了這個氣象站,就在這片原野上,巨輪的月亮照著地面,雛菊還開著,風車轉(zhuǎn)著,好像我倆的命運都寫好了。”
“你為什么要聽她的?”沐子說。
“我背著她走到那條路上,才意識到不是她的邪惡吸引我,是她的純潔在吸引我。我想過把她送回到半山腰,這樣沒人知道是我埋了她,誰也不會往我身上想。我就站在這兒猶豫的時候。”男的比劃著,指著那個氣象箱,“然后我看到一個孩子坐在那兒,看著我們。”
“我沒看見,我睡著了?!便遄記]撒謊,她記得睡醒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躺在那兒看到草上的露珠。
“你睜著眼睛的,我看了你半天,確定了你看著我們的。我就繼續(xù)走路,我逃不掉的。我把她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她還有最后一口氣,她說了句和他沒關(guān)系,就死了?!?/p>
“我一點都不記得我那天看到你們,我在這兒是為了等天亮。”天色暗了下來,沐子掏出一根煙點燃遞給他,“然后呢,你自首了,被關(guān)了起來,卻沒判死刑,現(xiàn)在你回來了?!便遄诱f。
“對,我覺得小孩的你看到了我們,我跑不掉的。我從死刑改到無期,我老婆和父母為了保我的命花了很多錢,其實我倒無所謂。她從沒和我提離婚,但是再也不見我。我父母也沒去看過我,這個小平房沒人要。許梅梅死了,我老婆也不可能住。我在牢里寫東西,也看書,我看過你寫這個鎮(zhèn)子的事兒。幾次減刑,坐了二十六年牢,我就這么回來了。我無處可去,父母早死了,就埋在山上。我寧愿無期,對我來說在這兒和在里面是一回事兒?!?/p>
“那你現(xiàn)在住在以前許梅梅住的地方了。”沐子問。
“對,二十多年我背上好像一直有那么股子重量,就是當時我背著她下山時那個感覺。我一直背著她,被她的瘦胳膊繞著脖子,然后回到這個房子,和她一起生活了?!蹦腥苏f。
月牙墜在天邊兒,暗色的田野吹起的風將薄雪一層層吹起。那天沐子和男人又聊了一陣,男人將棉衣的帽子扣在頭上,佝僂著身體,從氣象站的破柵欄走過去。
沐子跟在他身后,一起穿過小徑,他向他的小平房走去。分手時,他對沐子說,當年看見她的母親背著一個包,站在街角。兩個人就站在小徑上說了幾句。沐子回到家里,心里堵著,母親扔下她!爐火將熄,沐子添了一個煤塊,明天一早她就會離開鎮(zhèn)子。
對面小平房的燈亮了起來。沐子拉上窗簾,躺在二樓的木床上和衣而眠。
夜半的時候,火光從窗簾后面亮了起來,她半睡半醒之中,掀起窗簾看到那排平房著火了,默默地在黑夜里燃燒著,老木頭被燒得噼啪作響,房椽一根根慢慢地倒了下來。沐子感到驚悚無比,在這空蕩的小山村也無能為力。
早上沐子下樓,她想起昨夜那平房著火的情況,她跑過去,平房燒成了斷壁殘垣,幾個老人在那指指點點。他們說,當時沒有人喊叫,連消防車的聲音都沒有。
“哎呀,那個人剛放出來就被燒死了啊?!崩先藫u搖頭,“什么也不剩?!?/p>
沐子在空無一人的候車室里等著每天那一班綠皮車,把鑰匙放回到信封口袋里扔在警務(wù)室的桌子上。短信響了:“小沐子,我還是趕不回來,你回就回吧,這兒實在沒什么好待的,明年于叔退休了要去海南了?!?/p>
“我不會再來了,你把房子處理掉吧?!便遄踊亓硕绦拧?/p>
車廂里只有沐子一個人,她不用顧及誰還會害怕冷,不假思索地把窗子拉了上去,冷風吹了進來,沐子抽著煙把頭探了出去,鎮(zhèn)子被丟進暮色里了?;疖嚭蛠頃r一樣照樣在森林里蜿蜒,再過六七個小時就會到達城市,那兒燈火通明。毀滅的人在二十六年前已經(jīng)毀滅了,或者毀滅的更早,沐子一直猜故事的結(jié)局,一直在想如何結(jié)局,沒想到,在這個冬天結(jié)局了,也許可以寫這個故事,現(xiàn)在終于可以寫了。
母親當年不是一個人走的。那個死掉的男人說他親眼看見,母親緊緊握著一個人的手,一起走上火車。母親當時想過她嗎?她扶著車門,有些猶豫,是走,或是不走?沐子希望母親內(nèi)心掙扎,痛得臉上都是淚。那個人給她出主意,斷了這個后路,盡管母女關(guān)系之后也真像斷了一樣?;鹧嫒紵饋砗芩{,整個天藍得不真實。她站在窗前,那么害怕,那么不知所措,讓那個身影,就留在那個窗前吧,不要讓這列火車帶走。
沐子想,母親何其幸運,雖然后來母親是一個人生活,但是有一個人肯跟她一起走,真是上天給足了福分。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