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冶
下午接近五點,下起了悶熱預謀整天的雨。
濃重的烏云讓人膽戰(zhàn)心驚,但就像走出沙漠的人不能大口喝水一樣,雨滴降臨的起始,還算是溫柔的。
夏天的大雨,是倒懸的浮島把水分傾瀉下來,總是一片移動的云,急急地且飄且落雨。我們所處的地方,毫無疑問是云朵的中心。目光看向馬頭山后面的高鐵站方向,那里還是晴空萬里,依云朵的規(guī)模和速度,它很難覆蓋到那里。
不論多小的氣候,都能夠洗刷一切,我們在灰色的天光里,看見雨絲被大風吹著,沙沙地落向江面。江水被風吹起無數菱形,交匯,碰撞,消失,雨絲在變粗,速度在加快。
靠近對岸的江邊,我們看見一個時起時伏的頭顱,微小而清晰,那是一個泳者。
我會游泳,也喜歡游泳,但不會在閩江里游,水太渾,味道太沖太野。
呀,真夠拼命的,這樣的天氣還出來游泳。同事說。
我們看見他身體出水的幅度在變大,他在向岸邊游。離岸最近的平臺已經被水淹了半截,沒有很好能著陸的地方。前幾周漲水的時候,這個平臺被藏在水下幾米。
雨勢忽然加大,風也更狂,像鞭子抽在水面上,抽得江面四處迸起水霧。
這樣大雨,在江里游泳是什么感覺?是不是感覺不到雨?有同事說。
不,抽得很疼,我把手掌伸出窗外,雨已經成了鞭子了。要是我,就先不游了,踩踩水保持體力就好,這樣大的雨,容易心慌,浪費體力。
事實很快證明我說的不對,泳者似乎停止往前游,這導致他正離岸邊越來越遠,他在水中保持垂直,頭顱露出時間的間隔越來越長。
大雨模糊了視野,雨霧蒙蒙中,再次看見他的頭顱,是在好幾米開外,那里更靠近江心,水流很急,波流像坐蹺蹺板一樣往下滑。頭顱消失,再一次出現(xiàn),隔了挺久。
從發(fā)現(xiàn)泳者就開始的擔心得到了證實,我打電話報警了,詳細告知了地址和情況,聲音甜美的接線員說馬上有救援人員趕到。
和電影里如出一轍,做決定好像總是在操心過頭和來不及之間,隔哪個都是薄薄一層。報警之前多事的疑慮,在報警之后變成慢半拍的焦急:雨變得更大,幾乎已經看不見江對面了。
幾分鐘之后,碼頭的救援船只出動了,和警車一樣,它也有警笛和信號燈,它一出動,雨小了許多,我們又看見那個時沉時浮的頭顱,船只正迅速向它靠近。
快拍照,記錄這珍貴的一刻,有人提議。
但是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救援船只在離泳者好幾米的地方停下來,我們看見泳者的半個身子躍出水面,他伸出手臂朝船只急切地揮手,帶出濕淋淋的水花,他返身一個自由泳,又接著一個仰泳,顯出他正自得其樂。他的動作急促、快速,表示他對自己感到驕傲。船只一下停在那里,像一個被拒絕的青年,有點想回頭的意思,又有些心有不甘,慢吞吞地朝旁邊繞了個圈,意思仿佛是,這次出警,不能白費,至少也得在周圍巡查一番。
平臺上端的階梯,有穿著藍制服的人打著傘走向江邊,應該是派出所的民警,他們在水邊站住,看向水里。救援船只也明白過來,調轉回頭,繼續(xù)在泳者身邊幾米處停住。警笛嗚嗚響,那意思很明白。古人云:善泳者溺于水。饒是你游泳技巧再高超,這樣的極端天氣里,你還是得從江里起來,這是對自己生命的負責,也是我們工作職責所在。
我一下明白了他那些動作的緣由。他離岸邊越來越遠,是他不愿放棄在這樣難得的暴雨里和水流嬉戲,他的頭顱出現(xiàn)在水面的間隔不斷變長,是他潛水,避雨。潛入水底半米深,喧如雷聲的暴雨就消失了,水里是一成不變的靜謐,抬起頭,依然可以隨時觀賞切割水晶、鑿開冰雪、打碎銀瓶、揚起飛沫。這對一個喜歡水的人來說,有多大的誘惑力,我的雙腳都不禁躍躍欲試。
大暴雨是生命里的驚奇,這驚奇不常有,因而讓人流連。
然而對我們這些觀者來說,到底能明白幾分呢?觀者也有觀者的責任。
暴雨里的游泳,在他自己那里或許是自得和驕傲,在旁觀者那里是不安,在治安管理者那里,則是安全隱患。
泳者終于慢吞吞上岸之后,我覺得安全了,尷尬也隨之消失。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蘇軾的一首詞,應在這事這景上,似乎很恰當,又似乎很不恰當。這首詞我最熟稔的倒不是膾炙人口那幾句,而是“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一種自得其樂的滿足,一種不為人知的寂寞,一種對造物無盡的享用和不可避免的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