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研究者多認為淮南厲王劉長圖謀造反,并影響到淮南王劉安的一生。事實上,《史記》并未記載劉長謀反,錯將劉長與謀反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漢書》。從《史記》記載的各種細節(jié),如丞相張倉等諸大臣就劉長罪狀的奏議、劉長在接受漢朝召喚及發(fā)配路上的反應、袁盎的諫詞、對劉長使用檻車且不打開檻封的行為、漢文帝在劉長一案前后的態(tài)度等來判斷,劉長的確沒有謀反,他的死是漢文帝蓄意造成的?!按蠓虻笔沁@次謀反的直接主謀,其背后主使則是郎中令張武、濟北王劉興居殘部和棘蒲侯柴武。
關鍵詞:劉長;謀反;漢文帝;史記;漢書
中圖分類號:K23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672-1101(2021)03-0025-08
收稿日期:2020-08-13
基金項目:2019年度安徽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重點項目:《淮南子》重文復義與寫作模式研究(SK2019A0091)
作者簡介:鄒旻(1976-),男,安徽淮南人,講師,博士,研究方向:先秦漢魏六朝文學。
① 關于劉安謀反的辨析,參見鄒旻、方勝《淮南王劉安謀反與否的重要文獻新解——〈諫伐閩越書〉意圖辨析》(《南昌航空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39-43頁)與鄒旻《劉安謀反案“疑點”辨析及判斷——兼與馬慶洲先生商榷》(《安徽理工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51-58頁)。
Analysis of the Treason by King Li Liu Chang
ZOU M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 Technology, Huainan, Anhui 232001, China)
Abstract: Most researchers believe that King Li Liu Chang plotted a treason and influenced the life of Liu An, the king of Huainan. In fact, Historical Records did not record the treason by Liu Chang. It was The History of the Han Dynasty that wrongly connected Liu Chang with the treason. Judging from the various details recorded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Liu Chang did not betray? his country. His death was deliberately caused by Emperor Wen of Han. Minister "Dan" was the direct mastermind of this treason, and the chief envoys behind it were Chamberlain for attendants Zhang Wu, the remnants of Emperor Jibei Liu Xingju, and Jipuhou Chaiwu.
Key words:Liu Chang; treason; Emperor Wen of Han; Historical Records; The History of the Han Dynasty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劉安“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1]3082,呂思勉《讀史札記》指出:“漢人之重復仇,觀淮南王事可以知之?!妒酚洝吩瓢矔r時怨望厲王死,欲畔逆;《漢書》云江淮間多輕薄,以厲王遷死感激安。此蓋安謀反之由,他皆不足信也?!盵2]520劉安謀反,與他的父親淮南厲王劉長之死有著密切的關系①。研究者多認為劉長也圖謀造反,并因此招致殺身之禍。胡適《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第五章《淮南王書》稱“厲王在文帝時謀反,發(fā)覺后定了死罪”[3]117,朱東潤《淮南王安及其作品》一文說“在史書所見的,當然都是淮南王長如何如何地驕縱不法,陰謀叛逆”[4]373,王云度《劉安評傳》稱“劉長……網(wǎng)羅收納各郡縣和諸侯國的人以及在逃犯人,進行謀反,‘自稱東帝”[5]70,馬慶洲《淮南子考論》說“劉安身為‘叛王之子,其出身決定了他一生都要背負圖謀不軌的嫌疑”[6]67,都認定劉長有謀反的行為,并影響到劉安的一生。而事實上,《史記》并未記載劉長謀反;相反,從《史記》記載的各種細節(jié)來判斷,劉長的確沒有謀反,他的死是漢文帝蓄意造成的。由于劉長與劉安的密切關系,澄清劉長“謀反”一事,對研究劉安及其著作《淮南子》,乃至《史記》本身,都有重要的意義。
一、《史記》并未記載劉長謀反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閩越、匈奴。事覺,治之,使使召淮南王”[1]3076。漢王朝將劉長召至長安后,就召集大臣論議其罪狀,并決定把他貶謫發(fā)配到蜀郡?!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吠瑫r還記載了丞相張倉等人關于劉長罪狀的奏議,全文如下:
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為黃屋蓋乘輿,出入擬于天子,擅為法令,不用漢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為丞相,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為治家室,賜其財務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nèi)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shù)?,欲以有為。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欲以危宗廟社稷。使開章陰告長,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fā)其兵。開章之淮南見長,長數(shù)與坐語飲食,為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開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報但等。吏覺知,使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蕑忌謀,殺以閉口。為棺槨衣衾,葬之肥陵邑,謾吏曰“不知安在”。又詳聚土,樹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及長身自賊殺無罪者一人;令吏論殺無罪者六人;為亡命棄市罪詐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無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賜人爵關內(nèi)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長病,陛下憂苦之,使使者賜書、棗脯。長不欲受賜,不肯見拜使者。南海民處廬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擊之。陛下以淮南民貧苦,遣使者賜長帛五千匹,以賜吏卒勞苦者。長不欲受賜,謾言曰“無勞苦者”。南海民王織上書獻璧皇帝,忌擅燔其書,不以聞。吏請召治忌,長不遣,謾言曰“忌病”。春又請長,愿入見,長怒曰“女欲離我自附漢”。長當棄市,臣請論如法。[1]3077-3078
漢文帝下詔說不忍心對劉長用法制裁,張倉等人又上奏議說:
“臣謹與列侯吏二千石臣嬰等四十三人議,皆曰‘長不奉法度,不聽天子詔,乃陰聚徒黨及謀反者,厚養(yǎng)亡命,欲以有為。臣等議論如法。”[1]3079
根據(jù)這些奏議,劉長的罪名主要就是兩條,一是不用漢朝的法度,不聽漢文帝的詔令,具體包括住房和用車僭越制度、殺害無罪者、隨意處置罪犯、不接受漢文帝賞賜、不配合朝廷辦案等;二是招攬藏匿“士五開章”等謀反者,給他們提供衣食寢居、俸祿甚至爵位。因為“士五開章”等人涉及謀反,劉長藏匿開章,不配合朝廷的抓捕,因而受到牽連。《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記載“淮南王益橫。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謀反事覺,治,連淮南王”[1]2738,也明確指出了劉長是受到了牽連,而不是自己要謀反。張倉等人的奏議并未指責劉長自己謀反,即使刻意去尋找其中接近于謀反的表述,也不過是一句“欲以有為”。由此可見,漢王朝對劉長的審判,其實是不包含謀反的罪名的。
據(jù)《史記·孝文本紀》,“六年(公元前174年),有司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毋度,出入擬于天子,擅為法令,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遣人使閩越及匈奴,發(fā)其兵,欲以危宗廟社稷。群臣議,皆曰‘長當棄市。帝不忍致法于王,赦其罪,廢勿王?!盵1]426根據(jù)這段記載,似乎劉長確實“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罪名確鑿。但是,《史記·孝文本紀》中的這一段記載存在疑問,應為后人補改。首先,《史記·孝文本紀》中“有司”提到的劉長罪名,除了缺少“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等文字以及具體細節(jié)外,與《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張倉等人的奏議完全相同,出自同一原始史料,本來應該完全一致,而不是相互矛盾。根據(jù)張倉等人的奏議,“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的是“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劉長不相干。而在《史記·孝文本紀》中,因為缺少了“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等關鍵的文字,“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的就成了劉長。這樣,兩段出自同一原始史料的記載就相互矛盾了,其中必定有一個失實。如果把張倉奏議中“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等字刪去,那么下文“使開章陰告長”一句的主語也就變成了劉長,邏輯上不對,文法也不通。張倉奏議中還提到“開章使人告但”“春使使報但等”,都說明“士五開章”的背后主謀是“大夫但”,與“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一句文義吻合。所以失實的是《史記·孝文本紀》中“有司言”的記載。第二,《史記·孝文本紀》中的這一段記載,稱漢文帝劉桓為“帝”,與上下文體例不符,疑為后人補改?!妒酚洝ば⑽谋炯o》記載劉桓,在眾大臣迎立其就天子位之前,一概稱為“代王”;迎立之后,多稱呼為“上”,也稱呼為“孝文皇帝”“皇帝”“帝”“天子”?!傲?,有司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一段前面,還有“五月,匈奴入北地”一段、“辛卯,帝自甘泉之高奴”一段、“濟北王興居聞帝之代”一段,總共4段相連的文字稱劉桓為“帝”,這4段文字前后,稱劉桓均為“上”或“天子”,顯示出這4段文字可能有后人補改的痕跡。后人補改的時候,因為誤解了《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原文,錯將謀反的主使理解為劉長,所以刪去了“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等文字,從而導致了這一段記載與《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的記載相矛盾。
綜上所述,《史記》中其實并未記載劉長謀反,漢王朝給他定的罪名里沒有謀反一事。
二、劉長的確沒有謀反
根據(jù)張倉等人的奏議,謀反的首領其實是“大夫但”,和棘蒲侯太子奇謀反的是他,派“士五開章”到淮南國的也是他。“開章之淮南見長”后,“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fā)其兵”,劉長這才得知謀反的事情。據(jù)《中國古代道路交通史》一書的研究,漢武帝時任河內(nèi)太守的王溫舒開辦有私驛,速度驚人,“自河內(nèi)至漢都長安,直線距離也有700余里,50匹馬接力往返只需兩天時間”[7]133。秦漢時期一里大約相當于現(xiàn)在的415米,長安距離壽州約有900千米,合2 168里,即使以私驛的驚人速度,日夜兼程,一天行程也不過145.3千米,走完2 168里約需6天時間?!按蠓虻钡热藞D謀造反,未必有能力使用漢朝的公私驛站,再算上路途休息的時間,開章到達淮南國至少已在10天以后,所以“大夫但”等人開始謀反時,劉長是不知道的。開章聯(lián)絡劉長之后,本應即刻回程輔助大夫但,卻被劉長留了下來。從劉長替開章“為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來看,劉長并沒有參與謀反的打算。相反,劉長留住開章的舉動,實際上阻礙了這次謀反的順利實施,迫使開章“使人告但”,而不是親自返回報告?;茨舷啻河帧笆故箞蟮取保K于導致漢吏發(fā)覺,陰謀敗露。
大夫但等謀反案發(fā)后,漢朝“使使召淮南王?;茨贤踔灵L安”[1]3076。據(jù)《史記·高祖本紀》,“陳豨降將言豨反時,燕王盧綰使人之豨所,與陰謀。上使辟陽侯迎綰,綰稱病。辟陽侯歸,具言綰反有端矣?!盵1]391《漢書·高帝紀》記載了劉邦的一則詔書,說“燕王綰與吾有故,愛之如子,聞與陳豨有謀,吾以為亡有,故使人迎綰。綰稱疾不來,謀反明矣”[8]77。盧綰因為參與謀反,所以當漢朝召喚他的時候,他裝病拒絕了。劉長這么輕易地去了長安,顯然是他并不認為自己參與了大夫但等的謀反。劉長在發(fā)配路上說:“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1]3080細讀這句話,劉長是在抱怨一件需要勇力去做,以他的勇力可以去做,而他又沒有做的事情。不用漢朝法律、不聽皇帝詔令、椎擊達官顯貴、收容藏匿罪犯、隨意殺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情他都做了,還有什么事情是他沒敢做的呢?這件事情只能是謀反。顯然,劉長直到臨死,也拒絕認同漢朝把他和大夫但等謀反案聯(lián)系在一起的做法。
另據(jù)《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漢文帝六年淮南國一條僅記有“王無道,遷蜀,死雍,為郡”[1]831,而此表慣例,如果諸侯王謀反的話,應記“反”。例如漢景帝三年,表中記楚、濟南、菑川、膠西、膠東、吳、趙等七國“反,誅”[1]840。以此表為依據(jù),劉長也沒有謀反。
三、劉長“謀反”肇始于《漢書》
自《漢書》起,錯誤地將劉長與謀反聯(lián)系在一起,把“男子但”等的謀反理解為受到劉長的指使?!稘h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一段雖然與《史記》相同,但其上多了漢文帝派薄昭譴責劉長一事和“王得書不悅”5字,連著讀起來,“男子但”等的謀反就好像是出自劉長的指使;接下來對諸大臣奏議的記載,也在《史記》的基礎上作了改寫,首先是把“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昧死言”改作了“丞相張蒼、典客馮敬行御史大夫事,與宗正、廷尉雜奏”[8]2141,由第一人稱換成了第三人稱;其次是刪去了“使開章陰告長”等事,于是奏議中的相關段落就變成了:
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欲以危宗廟社稷,謀使閩越及匈奴發(fā)其兵。事覺,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蕑忌謀,殺以閉口,為棺槨衣衾,葬之肥陵,謾吏曰“不知安在”?!璠8]2141
這樣,劉長就被牽扯進了謀反的事情,好像剛開始謀反就有他一樣。從《漢書》對《史記》的改寫可以看出,班固是將“令男子但等七十人與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謀”一事理解為出自劉長的指使,所以他把后面群臣的奏議作了改寫,以與前文相符。荀悅《漢紀》因襲了《漢書》的理解,將此事記為“(王得書不悅。)復令人使閩越、匈奴,與棘蒲侯太子柴奇謀反”[9]103;王云度《劉安評傳》將此事記為“劉長讓大夫但、士五(但)開章等70人和棘蒲侯柴武的太子柴奇一起商議”[5]70,都直接把謀反的主使說成了劉長,而與《史記》原文意思不符。《史記·孝文本紀》記載劉長“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遣人使閩越及匈奴,發(fā)其兵,欲以危宗廟社稷”[1]426,沒有提及“令男子但等七十人”,存在后人補改的可能。而《漢書·文帝紀》將此事直接簡單改寫為一句“淮南王長謀反”[8]121,說明班固也注意到了《史記·孝文本紀》不提“令男子但等七十人”這個問題,為避免與張倉等人的奏議矛盾,只好加以改寫?!稘h書·五行志》又記載“文帝二年六月,淮南王……歸聚奸人謀逆亂,自稱東帝,見異不寤”[8]1444,所以劉長“謀反”一說應該是肇始于《漢書》,而后世學者沒有詳查,就層層因襲了下來。
《漢書》等各家史書之所以把“男子但”等的謀反誤解為劉長的指使,顯然是因為錯誤解讀了“令男子但”的“令”的意思。如果把這個“令”解讀為命令、指派,那么聯(lián)系上下文來理解,這個下“命令”的人就只能是劉長。如上文所述,這種理解與《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記載的張倉等人的奏議,以及《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等其他材料顯示的情況相矛盾。“令”在這里不應理解為命令、指派,而應與“大夫但”聯(lián)系在一起,理解為官職。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漢設置有“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屬官有大夫、郎、謁者”[8]727。“令男子但”的“令”,應為“郎中令”的意思,“男子但”是“郎中令”的屬官,官職為“大夫”,所以又稱為“大夫但”?!澳凶拥钡倪@一官職,正好能和他“以輂車四十乘反谷口”的謀反行為相符合。谷口在長安西北不遠[10]15-16,地勢險要,正處在長安北上代郡的路上,是長安的北大門。只有作為衛(wèi)戍京師的官員,“男子但”才有條件在距離長安這么近的地方起兵謀反。據(jù)《史記·孝文本紀》,漢文帝即位后,“以張武為郎中令”[1]417。據(jù)此推測,“男子但”應是張武的屬官。
四、關于“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的一些推測
由于史料缺如,現(xiàn)在對“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一事已不可確知,只能根據(jù)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當事人的身份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作一些符合常理的推測。
據(jù)《史記·孝文本紀》,漢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帝初幸甘泉”,又“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1]425。甘泉、高奴、太原均在長安以北。也正是在這一年,“濟北王興居聞帝之代,欲往擊胡,乃反,發(fā)兵欲襲滎陽”[1]425-426?!妒酚洝R悼惠王世家》也記載劉興居“聞匈奴大入漢,漢多發(fā)兵,使丞相灌嬰擊之,文帝親幸太原,以為天子自擊胡,遂發(fā)兵反于濟北”[1]2010。漢文帝經(jīng)常到長安以北的代郡附近與匈奴作戰(zhàn),濟北王劉興居正是借著漢文帝離開長安北上的機會起兵造反?!按蠓虻敝\反,應該也是看中了這個機會;而選擇在谷口起兵,是因為谷口地處長安北上代郡的要沖,可以乘漢文帝路過時加以突然襲擊。張武在本次謀反中起著什么樣的作用,史書沒有明確記載。但屬官在京城附近造反,作為“大夫但”的頂頭上司,張武顯然責無旁貸,甚至可能這次謀反原本就是出自他的授意。否則的話,僅憑大夫但的官職權(quán)力,要在京師附近集結(jié)人員車輛,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西漢時在長安駐扎有南北2個中央軍,負責京師內(nèi)外的安全守備。漢文帝入主未央宮之后,“乃夜拜宋昌為衛(wèi)將軍,鎮(zhèn)撫南北軍”[1]417,宋昌是當時南北軍的最高統(tǒng)帥。據(jù)白鋼《中國政治制度通史》的研究,南北軍內(nèi)部又分為3個指揮系統(tǒng),郎中令、衛(wèi)尉率領南軍的2個部分,分別負責皇宮內(nèi)外的警衛(wèi);北軍由中尉率領,負責長安城及周邊地區(qū)的警衛(wèi)[11]339。漢文帝三年劉桓與匈奴作戰(zhàn)時,“發(fā)中尉材官屬衛(wèi)將軍軍長安”[1]425,指的應該就是北軍。也有學者認為“漢初南北軍并不涉及殿中、省中宿衛(wèi),領京師屯兵將軍也未統(tǒng)率殿中郎官”[12]70。漢朝這樣設置京城的衛(wèi)戍部隊,就是為了讓這些部隊相互制約,所以即使是張武自己,也不能隨意調(diào)動軍隊。作為郎中令屬官的“大夫但”,能夠在谷口聚集起70個人和40輛車,背后必然有更高級的官員指使。
“士五開章”的身份,和他們造反用的“輂車”的用途,也值得思考?!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啡绱咀ⅲ骸奥伞凶锸Ч倬舴Q士五者也。開章,名?!盵1]3078開章是一個因為犯罪而失去官爵的前官員。濟北王劉興居起兵后,漢文帝下詔說:“濟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軍地邑降者,皆赦之,復官爵。與王興居去來,亦赦之?!盵1]426凡是朝廷征討軍隊還未到達就投降的,或者是率領某支軍隊、城池投降的,不但予以赦免,而且官復原職;跟隨劉興居造反而又投降的,也予以赦免,但官爵就沒有了?!笆课彘_章”正符合后一種情況,他應該是劉興居的殘部,投降后被赦免死罪,但失去了官爵,成了“士五”。大夫但派開章去聯(lián)絡劉長,正是因為他有著跟隨諸侯王反叛的經(jīng)驗,更容易說動同為諸侯王的劉長?!拜]車”,據(jù)《集解》引徐廣說,是“大車駕馬曰輂”[1]3076;《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輂車”作“輦車”,據(jù)顏師古注,是“人輓行以載兵器也”[8]2141。王叔岷《史記斠證》指出:“案《漢傳》輂作輦,《補注》引王念孫云:‘輦車,為人輓行之車,則不得言“四十乘”?!拜傑嚒?,當依《史記》作“輂車”?!墩f文》:“輂,大車駕馬也?!薄廊硕嘁娸?,少見輂,故輂偽為輦。據(jù)師古注:‘輦車,人輓行以載兵器也。是所見《漢傳》已誤作‘輦車?!锻ㄨb》亦誤從《漢傳》作‘輦車?!盵13]3201根據(jù)《中國古代道路交通史》一書,漢代的車輛可分為大車、小車、手推車三大類,其中“大車即牛車,也叫方箱車?!兑住ご笥小贩Q:‘大車以載,積中不敗也。……這種牛拉大車,可用于載人,但主要用于運載貨物”[7]139-140。大車一般是用牛來拉,而輦車用的是馬,所以徐廣要特別指出“大車駕馬”。大夫但等不僅有70個人、40輛車,還至少有40匹馬,規(guī)模不能算是太小。據(jù)顏師古注,這些車輛是用來裝載兵器的。顯然,“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用不了這多么兵器,那么,這些兵器是給誰準備的呢?結(jié)合“士五開章”的身份來判斷,這么多兵器應該是為劉興居的殘部準備的。濟北王劉興居于漢文帝三年造反,距離“大夫但”的謀反只有兩三年的時間,類似“士五開章”這樣的劉興居殘部,流竄在長安附近的應該還有不少。把他們集結(jié)起來,配上兵器,就能迅速裝備起一支小規(guī)模的軍隊。這是“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要費許多力氣帶上40輛輦車的用途。
棘蒲侯柴武在這起謀反事件中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史記·孝文本紀》記載,濟北王劉興居起兵反叛后,漢文帝“于是詔罷丞相兵,遣棘蒲侯陳武為大將軍,將十萬往擊之[1]425-426”。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七指出,“陳武,《史》《漢》中亦作‘柴武。臣瓚曰‘武有二姓,是也?!盵14]251《史記·孝文本紀》中的“棘蒲侯陳武”,就是《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的“棘蒲侯柴武”。他在漢文帝三年將兵十萬平叛濟北王劉興居,手握重兵,且距離長安不遠。他的太子柴奇正是因為有著父親的重兵作為后盾,才敢于在京師附近興風作浪。在長安及其周邊重鎮(zhèn),雖然因為漢文帝抗擊匈奴而相對空虛,但一直都有漢朝軍隊駐扎。除上文提到的南北軍之外,濟北王劉興居反叛時,劉桓又任命“祁侯賀為將軍,軍滎陽”[1]426。如果沒有柴武的十萬大軍,那么大夫但與柴奇等的謀反簡直就是白白送死,沒有人會做出這種毫無勝算的蠢事。
綜上所述,“大夫但、士伍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一事,表面上看只是大夫但等幾個小角色策動的一次不成功的造反,但背后卻很有可能是出自郎中令張武、濟北王劉興居殘部和棘蒲侯柴武的謀劃。沒有張武的默許,大夫但無法獲取70個人、40輛輦車、40匹馬和大量兵器,并在長安附近集結(jié);沒有劉興居殘部的參與,40輛輦車所裝載的兵器就沒了用處,也就無法迅速組建一支小規(guī)模的軍隊,僅憑大夫但等人難以成事;沒有柴武的十萬大軍作呼應,就算大夫但等組建起一支小軍隊,也抵擋不住漢朝大軍的鎮(zhèn)壓,而棘蒲侯太子柴奇也就失去了在這次謀反中的作用。最后,如果主謀不是張武和柴武的話,以大夫但、士五開章的身份地位,不足以和身為諸侯王的劉長平等對話,更不具備足夠的資本去說動劉長,與其共同聯(lián)絡閩越和匈奴起兵響應??v觀整個謀反計劃,其實是分為兩步。第一步以集結(jié)劉興居殘部為主,以柴武的軍隊為呼應,試圖在谷口截擊漢文帝;第二步是聯(lián)絡劉長,試圖利用劉長的影響力,說動閩越和匈奴出兵。由于長安距離壽州路途遙遠,單人輕騎往返一趟也需20天左右,在這段不算很短的時間里,大夫但應該不會只是在等待開章的消息,他必然已經(jīng)計劃好在這段時間內(nèi)該如何行動。劉長乃至閩越、匈奴,都是這次謀反中的長遠規(guī)劃,只是這些規(guī)劃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謀反就以失敗告終了。
大夫但等人謀反案發(fā)后,漢王朝“盡誅所與謀者”[1]3079,但張武卻沒有受到牽連。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張武作為車騎將軍遠征匈奴。漢文帝死后,張武受令為復土將軍,為漢文帝營造墳墓。張武沒有因為大夫但等人謀反而被處分,可能有以下4點原因:第一,這次謀反張武沒有直接出面,也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第二,與漢文帝“專務以德化民”[8]135的施政方針有關。據(jù)《漢書·文帝紀》贊,“張武等受賂金錢,覺,更加賞賜,以愧其心”[8]135,張武曾經(jīng)接受賄賂,有過違法犯罪的行為,但漢文帝非但沒有追究,反而大加賞賜,通過這種手段來激發(fā)臣子的羞恥心,進而達到籠絡人心的目的。第三,與他的出身有關。當漢文帝還是代王時,張武就是他的重要謀臣。據(jù)《史記·孝文本紀》,漢朝群臣迎立代王,“代王問左右郎中令張武等”[1]413;代王決定進京接受皇位,“乃命宋昌參乘,張武等六人乘傳詣長安”[1]414;代王入主未央宮后,又“以張武為郎中令,行殿中”[1]417。從這些事情來看,張武一直是漢文帝非常依賴的重臣,這是他沒有受到任何處罰的又一個原因。第四,自劉邦起,漢朝就經(jīng)常赦免一些造反的從犯。例如劉興居兵敗后,劉桓“赦濟北諸吏民與王反者”[1]426。濟北王劉興居的反叛,比“男子但”的謀反,規(guī)模要大得多,而除了劉興居本人自殺之外,跟隨他造反的人都得到了赦免。據(jù)鄔文玲《漢代赦免制度研究》,“漢代赦免的重要理念之一,即是布大德,赦小過,不求備于人,從而最大限度地籠絡有用的人才。因此,皇帝經(jīng)常通過赦免的方式,取消對觸犯刑律的才能之士的處罰,以便重新啟用。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對高級官吏犯罪案件的處理上”[15]128。張武沒有因為其屬官“大夫但”的謀反受到懲罰,也與劉桓的赦免政策有關。
同樣,柴武也沒有因為本次謀反而被治罪。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后元年(公元前163年),侯武薨。嗣子奇反,不得置后,國除。”[1]907柴武在“男子但”謀反案發(fā)后,又過了11年才壽終正寢。漢景帝劉啟年間,有一個類似的兒子造反而父親沒有受到牽連的例子。據(jù)《漢書·景帝紀》,漢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劉啟下詔說:“襄平侯嘉子恢說不孝,謀反,欲以殺嘉,大逆無道。其赦嘉為襄平侯,及妻子當坐者復故爵。論恢說及妻子如法?!盵8]142劉啟的這道詔書很值得玩味。據(jù)晉灼注,“恢說言嘉知反情,而實不知也”;據(jù)顏師古注,“恢說有私怨于其父,而自謀反,欲令其父坐死也”[8]142。這兩種注解都有缺陷,不能解釋劉啟詔書的意圖。第一,按照晉灼的注解,襄平侯嘉確實不知道兒子謀反,那么恢說究竟和父親有什么仇恨,一定要拉上他一起去死?況且一旦襄平侯嘉被定罪,他的妻子兒女,也就是恢說的母親和兄弟姐妹,都要受到牽連,恢說難道存心害死自己所有的親人?這是不可理解的。第二,按照顏師古的注解,恢說謀反只是為了害死父親。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簡單直接的方法多的是,何必用謀反這種費時費力又把自己搭進去的辦法?細讀劉啟的詔書,先說恢說“不孝”,又說“欲以殺嘉”,似乎有替襄平侯嘉脫罪的意思。襄平侯嘉的情況,很可能與柴武相似,都是兒子出面造反,父親在幕后支持,最后因為種種考慮,皇帝殺掉了兒子,赦免了父親。柴武早年投靠劉邦,斬殺韓王信,諸大臣迎立劉桓時也有他。又據(jù)《史記·律書》,漢文帝即位后,柴武曾建議對南越、朝鮮用兵,“征討逆黨,以一封疆”[1]1242,可見柴武也是漢文帝極為依賴的重臣。劉桓可能同樣出于籠絡人才,培植心腹的考慮,沒有對他加以制裁。
五、細節(jié)顯示劉長之死為漢文帝蓄意為之
劉長謀反案主要見于《史記·袁盎晁錯列傳》《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和《漢書·爰盎晁錯傳》《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稘h書》關于劉長的記載基本與《史記》相同,主要材料均來自史記,只是個別字句有所改動。此外,《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中還多了“上令昭予厲王書諫數(shù)之”一段,是《史記》中所沒有的記載。上述材料中記載的一些細節(jié),顯示出劉長之死為漢文帝蓄意為之。
細節(jié)之一,是漢朝將其定罪的理由。如上文所述,漢朝給劉長定的罪名就是兩條,一是不用漢朝的法度,不聽漢文帝的詔令,二是招攬藏匿“士五開章”等謀反者。在這兩條罪狀里,第一條更為主要。張倉等人第一次奏議共458字,其中涉及大夫但等謀反一事僅146字,其余列舉的都是劉長平時的各種“擅為法令,不用漢法”的行為,可見漢朝對劉長的審判,絕不是大夫但謀反案發(fā)后才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劉長椎擊辟陽侯后,漢文帝派薄昭送去了一封譴責書,借薄昭之口歷數(shù)了劉長的種種過錯,其中列舉了劉長的8條“危亡之路”:“且夫貪讓國土之名,輕廢先帝之業(yè),不可以言孝。父為之基,而不能守,不賢。不求守長陵,而求之真定,先母后父,不誼。數(shù)逆天子之令,不順。言節(jié)行以高兄,無禮。幸臣有罪,大者立斷,小者肉刑,不仁。貴布衣一劍之任,賤王侯之位,不知。不好學問大道,觸情妄行,不祥。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盵8]2138張倉等人的奏議,幾乎就是漢文帝譴責書的翻版,二者主體內(nèi)容有許多重復,體現(xiàn)的是漢文帝的意志。漢文帝給劉長送譴責書的時候,大夫但等人還沒有謀反,這就充分說明了漢文帝早已在醞釀劉長的罪狀。
細節(jié)之二,是劉長在發(fā)配路上乘坐的車輛。群臣奏議之后,漢文帝雖然赦免了劉長的死罪,卻決定將他發(fā)配到蜀郡,“載以輜車,令縣以次傳”[1]3079。“輜車”,《史記·袁盎晁錯列傳》作“轞車”,《漢書·爰盎晁錯傳》作“檻車”。王叔岷在比較了《史記》和《漢書》中的相關段落后指出:“竊疑《史》《漢》上文‘輜車本皆作‘檻車,與《袁盎傳》合。否則上文明作‘輜車,孟氏何致釋此車為檻車,裴氏又何必從其說邪?……《史》《漢》此傳上文之作‘輜車,蓋后人所改,以為文帝諱。‘載以檻車,當是群臣所為,非文帝意也?!庇忠夺屆屲嚒氛f:“‘檻車,上施欄檻,以格猛獸;亦囚禁罪人之車也。檻車之折辱,遠甚于輜車也?!盵13]3204據(jù)《中國古代道路交通史》,“輜車也是一種有帷蓋的車子,既可載物,又可作臥車?!蕾F出行,用輜車十分舒適方便,所以漢代有‘貴輜軿而輕軺車之說”[7]142。袁盎稱劉長被“暴摧折之”[1]3079,漢文帝說“吾特苦之耳”[1]3079,恐怕一路上不會給他坐舒適方便的輜車;為劉長準備的,應該如王叔岷所分析,是檻車。檻車是一種用柵欄封閉的車,用于囚禁犯人或裝載猛獸?!稘h書·張耳陳馀傳》顏師古注稱“檻車者,車而為檻形,謂以板四周之,無所通見”[8]1841。宋杰《漢代的檻車押解制度》一文考察了劉長押解的情況,也認為“檻車的車廂是封閉的,并非為有空隙的闌檻所構(gòu)成”[16]2。所以曾經(jīng)貴為王侯的劉長,是被裝進全封閉的囚車里發(fā)配蜀郡的。王叔岷說“‘載以檻車,當是群臣所為,非文帝意也”,這種理解可以商榷。劉長死后,“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fā)封饋侍者,皆棄市”,《集解》引《漢書音義》說“檻車有檻封也”[1]3080。漢文帝既然知道不開啟檻封的事情,就肯定清楚給劉長用的是檻車,說明使用檻車恰恰是漢文帝的意思,目的就是要折辱劉長。
細節(jié)之三,是袁盎諫詞中對劉長之死的推測。關于劉長的死法,《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記載袁盎上諫說“淮南王為人剛,如有遇霧露行道死”,又記載“淮南王至雍,病死”[1]2738;《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袁盎的諫詞變成了“淮南王為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霧露病死”,又記載劉長最后“不食死”[1]3079-3080。“遇霧露行道死”和“逢霧露病死”,都是袁盎的推測之辭,并且“遇霧露行道死”也可以理解為半路上遭遇風寒而“病死”,這樣“行道死”其實就是“病死”;但是,“不食死”和“病死”顯然是矛盾的。袁盎說“淮南王為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霧露病死”,這句話值得推敲。第一,袁盎明確指出劉長受到了“暴摧折之”的非人待遇,并指出這種非人的待遇可能會造成劉長的死亡。第二,劉長性格剛強,遭遇摧殘,與半路上受風寒侵襲而生病,之間沒有絲毫聯(lián)系。劉長“有材力,力能扛鼎”[1]3076,應該比常人更能抵御風寒疾病。所以袁盎所說的“逢霧露病死”,只是一句掩飾之辭,掩飾的是劉長因為“暴摧折之”而死的真相。第三,即使劉長路上真的會病死,袁盎又怎么會未卜先知,提前說了出來?唯一的解釋是,袁盎已經(jīng)推測出,或是早就知道,劉長一定會死在路上?!妒酚洝ぴ魂隋e列傳》又記載劉長死后,袁盎勸說漢文帝:“且陛下遷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過,有司衛(wèi)不謹,故病死?!盵1]2739而《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則記作“盎曰:‘不可奈何,愿陛下自寬?!盵1]3080“有司衛(wèi)不謹”與“病死”也沒有絲毫關系,這都是袁盎的托辭;而“不可奈何”一句,更有劉長自己咎由自取、不可救藥的含義。這些細節(jié),都顯示出劉長之死并非出于意外,他的死在他被發(fā)配的同時就已經(jīng)注定。
細節(jié)之四,是關于檻封的開閉。劉長被發(fā)配的路上,“縣傳淮南王者皆不敢發(fā)車封”[1]3079,一直到了雍縣,“雍令發(fā)封,以死聞”[1]3080,漢文帝于是下令“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fā)封饋侍者”。檻車是全封閉的,又加了檻封?!安话l(fā)封饋侍”,說明不打開檻封就無法遞送飲水和食物,那么“不敢發(fā)車封”的行為就不符合常理;況且別人都不敢打開車封,為什么到了雍縣就敢打開了?這些都只能用漢文帝在暗中操縱來解釋。雍縣在今陜西鳳翔縣南,距離長安約有160千米,合漢制385里多。蜀郡嚴道即今天的四川省滎經(jīng)縣,距離長安約有900千米,合漢制2 168里多。劉長只走了發(fā)配全程的不到五分之一,就死在了路上。檻車沉重,又有隨行的押解人員,速度不會很快。按一天50里的速度來計算,從長安到雍縣約需7~8天的時間。根據(jù)張愛珍《醫(yī)學營養(yǎng)學》,成人每天出入體內(nèi)的水量約為2 000~2 500毫升,即2~2.5千克;而當失水超過體重的5%到8%,即可發(fā)生口渴、疲乏、尿少、脈搏加快、體溫升高等情況[17]172。劉長孔武有力,以體重100千克來算,8%為8千克;按每天失水2千克來算,4天就會出現(xiàn)失水癥狀,7~8天的時間足以令其死亡。檻封到雍縣被打開,是算好了劉長死亡的時間;雍縣距離長安并不太遠,也方便漢文帝掌握消息并做出指示。據(jù)此判斷,劉長既不是受風寒侵襲病死的,也不是自己絕食而死,而是被關在全封閉的囚車里,由于無人打開檻封供應食物飲水,導致饑渴而死,正符合袁盎所說的“暴摧折之”。假如真的像漢文帝詔書所說的那樣,“計食長給肉日五斤,酒二斗”[1]3079,即便是關在囚車里,恐怕也談不上是“暴摧折之”。
細節(jié)之五,是漢文帝在劉長一案前后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妒酚洝せ茨虾馍搅袀鳌酚涊d劉長椎擊辟陽侯后,“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1]3076。這句記載雖然沒有提到漢文帝,但既然太后、太子都忌憚劉長,他們的態(tài)度終究也會影響到漢文帝。漢文帝在給劉長的譴責書里,警告劉長再不改過,則“高皇帝之神必不廟食于大王之手”“行之有疑,禍如發(fā)矢,不可追已”[8]2138-2140,語氣強硬,已經(jīng)有了將其治罪的念頭,是劉長最終受到制裁的前奏。劉長定罪后,袁盎上諫說“陛下為有殺弟之名,奈何”[1]3079,直接指出了漢文帝有殺害劉長的嫌疑,但漢文帝卻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說:“吾特苦之耳,今復之?!盵1]3079然而也并沒有收回成命,說明把劉長折磨至死正是出自漢文帝自己的授意。劉長死后,漢文帝又把袁盎找來,對他說“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1]3080。由于袁盎初次上諫顯示出他已經(jīng)知道真相,所以漢文帝此舉是在試探袁盎的反應,看看袁盎在劉長死后的態(tài)度。袁盎獻計說“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1]3080,但漢文帝只是抓了一些“不發(fā)封饋侍者”,殺掉了事。從這些細節(jié)來看,漢文帝對劉長之死早有準備,根本不必問袁盎“為之奈何”[1]3080;而殺掉“不發(fā)封饋侍者”,更有殺人滅口的意味,避免他們泄露幕后主使。
綜上所述,早在大夫但等謀反以前,漢文帝就有了將劉長治罪的念頭。諸大臣給劉長定罪的奏議,處處體現(xiàn)了漢文帝的意志。劉長定罪后,不論是檻車的使用,還是檻封的開閉,均由漢文帝在暗中操縱。袁盎在知道了劉長被“暴摧折之”后,上諫漢文帝,漢文帝仍一意孤行,最終導致了劉長饑渴而死。劉長死后,漢文帝又殺掉“不發(fā)封饋侍者”,掩蓋真相。劉長之死實為漢文帝蓄意為之。
六、余論
劉長在接受漢王朝的召喚,最后一次踏進長安城的時候,沒有預料到后果這么嚴重。在他看來,這次還會和以前一樣,以漢文帝不予追究告終。劉長在發(fā)配路上說“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1]3080,正說明了他的心態(tài)。劉長一生恃寵而驕,“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患害”[1]3076;漢文帝即位后,“淮南王自以為最親,驕蹇,數(shù)不奉法”[1]3076。椎擊辟陽侯、不用漢法、藏匿并謀殺士五開章,都是劉長任性胡鬧的表現(xiàn);而這些任性胡鬧的背后,則是他“驕蹇”的心態(tài)。從漢文帝給劉長列出的8條“危亡之路”來看,真正為漢文帝所不能容忍的,是“數(shù)逆天子之令,不順”和“言節(jié)行以高兄,無禮”這兩條,而這兩條也正是張倉等人奏議中的主體內(nèi)容。尤其是劉長在長安城內(nèi)椎擊辟陽侯之后,漢文帝深深感受到這個不管不顧的弟弟在人身安全上帶來的威脅,最終決心把他除掉。恰逢大夫但等人謀反,劉長藏匿士五開章,不配合漢朝辦案,給了漢文帝下手的好機會。后世史家未加詳查,給劉長安上了“謀反”的罪名,于是,這位自認“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的淮南王,就這樣背負著莫須有的“謀反”罪名,在歷史的迷霧中蒙冤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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