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1
雞鳴五更,父親骨碌碌地起床了。院子里便傳外來,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是磨刀的聲音。
娘說幾把鐮刀都磨成片了,這是要干什么?說父親犟得狠,自己睡不著鬧得全家都別想睡。磨刀聲均勻有序地從院子里傳來,沙沙沙,沙沙沙的,令人心驚膽戰(zhàn)、失魂落魄。那恐怖的聲音,從谷雨時節(jié)開始響起,到麥收止。鐮刀锃亮、鋒利,鐮刀割倒了麥子,父親又將割完麥子的鐮刀插在墻縫上,待來年繼續(xù)拿出來磨。娘說是父親猴急,看到麥子一天天熟了,總是藏不住心里的火:麥子沒人割麥子割不完,要開鐮啦。
那磨刀聲從我有了記憶,總是在午夜夢回里響起,如金戈鐵馬在三千年家國、八萬里河山里馳騁,令人熱血沸騰。父親磨鐮刀的聲音,伴隨我走過千山萬水,如駝鈴聲聲,一路前行一路艱辛一路響起。這個聲音是在告訴我季節(jié)又要輪回,又要收麥子了,收割要趁早,年輕的腳步又何嘗不是要早起程。
沙沙沙的磨刀聲,在那些夏天響起,又戛然而止。父親吱開了院門,在一陣腳沓聲中,一個人出去了,過了許久,又夾著鐮刀回來了,待家里人起床后,他又出去了。再次回來便吆喝道要開鐮了,再不割那麥子都炸開了。
娘說,伢們也快回來了,回來再開鐮吧。
等等等,要等到何時,他們要是不回,麥就不割了?父親有點發(fā)火。娘說要割你自個去割唄,父親無言以對。有年也是麥收時節(jié),父親沒等外出的哥哥們回來按捺不住急著開鐮割麥,一個人忙活著割,顧不了后面的收,“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一場陣雨的到來將割倒的麥子淋濕,金黃的麥粒很快發(fā)黑生霉,父親還大病一場,割不了麥子。娘說父親老了,性子怎么還是那樣犟?
歲月摧磨,古稀的父親兩鬢已斑白,背已微駝,其實他已不能再料理農活了。責任田后,兒女們都出外了,農事依然塞給了他,幾十畝的小麥地,依然由他掌管。
傍晚時分,哥哥姐姐們從省城回來了,父親就拿出了明晃晃的鐮刀,說先割村頭那塊麥地。
月亮掛在坡頂,星星如燈,將黃松松的麥子照得通明。沒有白天的酷熱,沒有鄉(xiāng)野的喧鬧和吆喝,卻有不知名的蟲兒此起彼伏地伴唱,在那個夏夜,我家開鐮割麥了。五把鐮刀,所向披靡,將麥浪一層層地撲倒。
我不是一個好戰(zhàn)士,沒有足夠的體力和耐力去廝殺,面對和我比肩高的麥子,在時間的縫隙里,我無法爭分奪秒的搏擊;面對成年的哥哥姐姐們,撲倒一片又一片麥秸,我無法追趕,有點委屈有點臉紅,但不害臊,甚至有點放縱,割不贏就割不贏,誰叫我年紀小;學校的農忙假,在那個夏夜開始一層層地撕開:先是口渴去喝水,坐在坡上擦著熱汗,眼睛一閉便想睡,剛休息一會,便聽到哥哥的叫喚,無奈又硬著頭皮拿著鐮刀彎著腰去戰(zhàn)斗。過一會又是要解手(小便),又是手被割了的……月亮掛在坡上,月亮可明白我的心事?
山坡有點濕熱,到坡上走走,坡上一壟麥地哧哧有聲,嚇得我毛骨悚然。早聽說過麥地有狼有狐貍有野豬,真的出現(xiàn)了嗎?剛想逃走,聽到有人叫我,說偷懶來的,立定后便看到了同學興旺。
你們家也是晚上割麥啊,興旺說:我家也是五把鐮刀的。
你大哥當兵回來了?
嗯。我二哥也把媳婦帶回來了,在割麥呢。興旺有點興奮地用手一指,在月光的麥地,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人彎著腰揮舞著鐮刀將麥子撲哧撲哧地放倒。
你二哥有媳婦了?
興旺笑著不答。麥子熟了,他二哥的愛情也熟了。那夜在山坡的草地,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偷閑半日,坐在月光下,聞著滿野的麥香,說著興旺家的好事。
興旺家五兄弟,興旺是老幺。他父母滿腹惆悵,總是擔心農村人窮家沒業(yè)的,兒子們娶不到媳婦,分田到戶后,好不容易將老大送去當兵了,其余的除了興旺念著書,都到城里搞副業(yè)去了,兒子們娶媳婦的事還是沒有著落。去年春天,興旺三哥帶了一個女的在山坡上薅麥草呢,薅著薅著兩人便在青青的麥地里躺下了。本說順理成章娶到媳婦,還是沒等到秋收時節(jié)便散了,聽說是那女的嫌他家里窮。
興旺突然問我大哥幾時娶媳婦?我兩個姐姐都沒出嫁,大哥現(xiàn)在是娶不了媳婦的。他二哥和我大哥同齡,我反問道:你二哥要娶媳婦了?
聽我媽說,待麥割完了就辦酒席呢,興旺站起來邊走邊說,我還要去割麥。
你要去守著你二嫂吧,望著興旺的背影在月色里走遠,我有些酸酸地說,同時踮起腳尖窺視在麥地割著麥子的興旺二嫂……
2
第二天,天剛蒙亮,父親便叫醒了我們,說趁早上涼快趕工,待中午回來再休息。其實村子已醒了,農人匆匆忙忙,腳步雜沓奔向了那片河山——九涌十三凹。家鄉(xiāng)的九涌十三凹,是村子的版圖,是村人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四季耕種、綿延子孫、賴以生存的故土;當年先祖根據(jù)地形、方位、水源等特點劃成了涌和凹,涌就是水田,凹就是丘陵地,并取了22個名字稱呼鐫刻,細凹破凹荷葉凹,斗涌圓涌大侖涌……只要山河不變,九涌十三凹便如圖騰永遠永固。
九涌十三凹,坡坡坎坎,高高低低的田地,揮灑著我無以用語言述說的汗水和辛酸。我家人多,這個涌那個凹里都分得了一塊塊責任地,下學后、農忙假期,每種植完一季的莊稼,我如鄉(xiāng)下的少年人一樣,只管施肥、鋤草勞動,不管澆水、蝗蟲、災害,不問收成。季節(jié)輪回,農事更替,如果干不完的農活,我便是跑不掉的戰(zhàn)士要去完成的使命。娘說我長大了要是有出息離開了家鄉(xiāng),就可以不再干農活了,種莊稼的活兒是艱辛的。九涌十三凹——家鄉(xiāng)的山河,我永遠走不出的故土,娘總是說得我面紅耳赤的。
早上的田畈是喧鬧的,到處是早起割麥的人。星星還沒有隱褪,他們如星辰在一片黛色的畫布上閃亮,隨著撲哧撲哧鐮刀碰撞麥秸的摩擦聲,茁壯的麥子金燦燦的麥子解甲,一株株一層層光榮地倒下,成就了那一年小麥的歷史。土地裸露了,淺淺的麥茬中露出來另一種作物的生長——花生。
我們那地的麥子是不好割的,麥子成行,在空行里,四月初農人便播種了花生米,待五月麥熟時,那花生便冒出手指點長的花生苗來,杏黃嫩葉的。在割麥時不按規(guī)矩成行成行的割,就會將花生苗割掉,大姐老是說我不長記性,要成行成行的割,不要東一鐮西一鐮的亂割,都把花生苗割死了。哥哥看到我割倒的麥子中那飄浮的花生葉片,說我怎么打不怕的,專想偷懶,是不是要父親來教訓我。父親棍棒的教訓是不問青紅皂白的,打了再說,我是沒少挨打的。
晚上搞得那么晚,早上又起這么早,我是真的頂不住。眼睛蒙蒙的,咔嚓一聲,小指頭連指甲被割斷一半,頓時鮮血直流,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大姐連忙扯了一把寬葉片草替我包扎,讓我歇一下。太陽已冉冉從坡頂升上來了,散發(fā)著五月的熱情,哪一片土地上都是火一般炙熱,走到一棵矮樹下,我無限珍惜用鮮血換來的歇息時光,不想碰到了一個穿黃色衣服的女人在樹下坐著,用草帽扇著風,微風吹動她長發(fā)飄飛,挺好看的。我不認識她,她怎么來我們村,是割麥的客人嗎?正疑惑看到了興旺二哥過來,是他媳婦?興旺二哥說你家也在這里割?問我大哥媳婦幫忙來了沒?沒,我大哥不去幫忙就是好的,她怎會來幫我家呢。
興旺二哥叫我給我大哥帶個口信,說晚上來他家玩。
來看你媳婦?他望著我詭秘一笑,便攙著他媳婦走向麥地。
歇了一會,便聽到大哥叫喚我,說要去大凹了。在姐姐哥哥的庇護下,少年的我做著我多么不情愿的勞動,他們也沒有言語。在去大凹的路上,我說看到了興旺二哥的婦媳在割麥,長得好漂亮,興旺說麥收后要結婚,叫大哥晚上過去玩。
姐問大哥他媳婦是哪里的,哪個介紹的,大哥說在省城搞副業(yè)認識的。姐說不正經(jīng)。哥說不花一分錢娶到媳婦有什么不好,那女的能干得很,什么活都會干。姐沒有作聲。
太陽已老高了,頂著熱浪猛襲,我家在大凹又割了幾分地的麥子?;氐酱遄?,已是饑腸膔膔,麥收季節(jié)是沒有吃飯時間表,村頭樹下、巷子里依稀看到吃早飯的人,說著一些應景應時的話題。你家麥子割了多少我家割了多少的,人多好種田啊,記掛著一些在外搞副業(yè)沒回來的勞動力幾時回來,又念叨著半邊戶(一方在外地工作)也要回來支援。鄉(xiāng)村炊煙裊裊,麥收儼然是農人的大日子。我看到興旺捧著海碗吃面條,他瞅了我一眼,說你家割得這么晚。我沒有理他,他在炫耀他家有嫂子幫忙,我家沒有。有人問興旺,說你昨晚和誰睡,說你二嫂和哪個睡。問得興旺怪不好意思的,說興旺你是不是和你嫂子睡,興旺說你們沒臉沒皮,亂說。在一陣笑語中,興旺走回家了。突然聽到有人說興旺二哥沒有結婚就和那女的同居了,傷風敗俗的,還用手指指點點的。有人說時代變了,要看慣看破,哪個沒年輕過?
我家吃飯時,父親對大哥說:你岳父帶信來了,讓過去割麥。
我家都沒割要去幫她家?我搶著說。
娘說又不是讓你去,小孩家話多。
那我家的麥誰割,我說,也讓我姐夫過來幫忙不?
娘用手指頭敲了一下我的頭,說吃飯。
早飯后,哥換上一件散發(fā)著肥皂味的白襯衣,騎著自行車,去他岳丈人家割麥去了,望著大哥遠走的背影,感嘆有媳婦真好。
3
晌午,興旺娘來我家借雞蛋,和我娘在院子里家長里短地說了一陣,隱隱聽到說她兒媳婦的事,說一個外鄉(xiāng)人好,不講吃不講穿不講條件,什么活都干。說家里都是男的,沒人和他說話,有點悶;說待麥子搞完了,就把婚事辦了,了卻做父母一樁心事。兒多母苦,以前口糧少,為吃飽飯;現(xiàn)在責任田到戶有吃的了,母親又在憂愁,這么多兒子如何結上婚、成家過日子?盼著樹上的果子長大,長大了又盼著果子不要掉下來?這時父親進門來了,說天氣預報不準,看天熱得狠,有陣雨下,要去將昨晚和今早割的麥子挑到曬谷場。
五月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是艷陽高照,可能眨眼間就是一陣稀里嘩啦的陣雨,這就是麥收季節(jié)為何要撞上梅雨季節(jié)?對于生活在丘陵上的農人來說,季節(jié)不虞,只能不舍晝夜,搶割搶收?
大哥去未婚媳婦家了,父親是親自出馬,他老把式負責用草繩捆麥秸,我和二哥一鋪一鋪將散放的麥秸抱起來遞給父親捆好,待捆好一擔后,便讓姐姐用沖擔挑到曬谷場堆放。望著姐姐黑汗水流的,挑著一擔和她們一樣高沉甸甸的麥秸,喘著粗氣,如男孩一樣快步如飛上坡下坡,奔走在麥地和谷場,我油然地敬意,有姐姐真好,誰叫我家是先有姐姐呢。分工明確,能搶割就能搶收,村頭捆了二十多擔,父親說和往年比增產了,接著又往大凹捆早上割的。
天空烏云密布,山風陣陣,梅雨是要來了。父親不停地說姐姐們一來一往那么長時間,走路怕踩死螞蟻的,讓走快點,這樣做事到明天早上也挑不完。姐姐們不爭辯也不說話,來到麥地咬緊牙關將一擔八、九十斤重的麥秸使勁往肩上一舉,力太小有時一個趔趄,有時摔倒,父親說女的做事就是趕不上男的。姐姐挑起一擔麥秸往坡下跑,我看到姐姐們的眼淚含在眼眶往下掉……
田畈上農人沸騰了,到處有人喊叫,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們在和天爭、地斗,他們不屈服于自然,他們定要戰(zhàn)勝自然,一定要將經(jīng)歷一冬、從嚴寒中走出來的麥子顆粒歸倉。雨快要下來了,父親有點著急,讓我一人抱麥,讓二哥也去挑,但終不能阻擋一場暴雨的到來。嘩啦啦嘩啦啦的雨,說來就來了,煙霧迷蒙,將那黃松松的麥秸淋得貼在地面,失去了麥子的燦爛和光澤。如果那雨晚一點下,說不定我家麥秸可以捆完。兩個姐姐和二哥在雨中艱難地挑著一旦被雨淋得濕透的麥秸往谷場中走,是那樣的沉重。他們的頭發(fā)胋在臉頰滴著水珠,衣服淋濕了包裹著瘦弱的身軀。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恨自己挑不起一擔麥秸,恨自己沒有長大成人,擔不了農活農事。多少年,我仍忘不了姐姐在雨中挑麥秸奔跑的背影,她們仿佛挑的不是麥子,挑的是一家人的風風雨雨,挑的是我一生的風調雨順。
父親說不用捆了,讓我到坡邊的樹下避一避雨再回家。嘩嘩啦啦的雨阻擋不了農人農事農活,雨中依然有他們奔跑的身影。我看見興旺抱著一捆麥秸往村子里跑,他二哥、二嫂淋成了落湯雞,仍然挑著一擔麥秸在雨中奔走,多好的媳婦啊,還沒過門就那樣拼命干活,不由在心里一陣敬佩。
如果我大哥在家,如果我大哥媳婦來幫忙,我家肯定能在雨到來之前搶收完畢。埋怨沒有用,必須面對現(xiàn)實。
傍晚時分,雨住,天放射出魚鱗般的霞光。農諺說:天上魚鱗斑,曬谷不用翻。父親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明天的農活還要他去安排呢?
這時,興旺匆匆跑來找我娘買雞蛋。我娘說不是中午來借了嗎?興旺說他娘讓一定要給,她二嫂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我娘說好好的,怎么會這樣子?
興旺要哭的樣子說,下午去挑麥子淋了雨。
我娘明白了怎么回事,連忙從抽屜里拿出所有的雞蛋,裝在籃子里,讓興旺都拿去,不要錢。
娘搖了搖頭,對父親說興旺家太大意了,怎么讓一個懷有身孕的媳婦干重活呢?
4
一場雨將麥地濕透了,黃泥巴粘鞋根甩不掉,下不了地,麥也就割不成。父親又拿出幾把鐮刀在磨石上磨,娘有點氣呼呼,說嫌鐮刀不快,沒把你兒的手指割斷不成?父親便放下鐮刀,說要去碾稻場。裝好一筐草木灰后叫二哥一同去曬谷場拉石磙,碾干被雨水淋濕的稻場,到時好脫粒麥子。
早飯后,大姐夫和他父親來了,說是送端午節(jié),其實主要是開口提下半年婚嫁的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由兩家大人去說,這是規(guī)矩:上半年提親,做好充分的準備為下半年嫁娶。娘說大姐可憐在我家當男的用,讓嫁吧,嫁到平原上去,有機械收割麥子,不像我們坡上坡下的,機械用不上,全靠人。娘在灶下一邊燒著柴禾一邊哭,父親說有個么事哭的,大姐還沒嫁呢,嫁了有得你哭的。
大姐夫有意幫我家收割麥子,父親說不用了,我們家人多做得了,其實怕姐夫干不了我們丘陵上肩挑背扛的活。
五月的日頭,滾燙得很,烤干了昨天的雨水。下午,父親便安排姐姐們去割麥,讓我去地里拾麥穗。
小時候拾麥穗總是和興旺結伴而行,一人一塊地圈好,不許越界,我拾撿完后幫他撿,他撿完一塊地幫我拾。在九涌十三凹的圖騰上,我如每一個農家少年一樣經(jīng)歷著粿粒歸倉的喜悅與艱辛,彎著身軀眼睛盯在麥茬,收獲再干凈的麥地總會捕獲到一粿漏網(wǎng)的麥穗。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只要你不停息地捕獲,總會拾到一小捆麥穗。
在一個凹處坡地,我看到了興旺,他和他三哥、四哥在割麥子。興旺,不拾麥穗了,我叫喊道。
割麥呢。興旺回了一句。
我跑到他地頭,他頭也不抬也不看我,小小的手掌一把把將割倒的麥秸放在麥茬上,也不和我說話,怪有心事的。
興旺不再和我結伴拾麥穗了,難道他娘沒有對他承諾,將拾到的麥子磨成粉,用油炸幾盤粑吃?難道他不想吃油炸的粑嗎?那個下午我努力地拾撿,竟然拾得了兩小捆麥穗。娘笑嘻嘻地說有粙炸粑吃了。我說興旺沒和我去撿麥子?娘沉默不語。
佇立在夕陽的院門口,我聽一種叫子規(guī)的鳥嗚,聲聲啼聲聲悲,聲聲催歸,我在翹首興旺出現(xiàn)。這個和我一樣在麥地里長大的少年,經(jīng)歷著麥子的生長,冬播到麥苗返青,春天薅草施肥,五月割麥收麥,麥子的一生賦予我們也如麥子一生成長。
“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弊右?guī)啼處是“晝出耘田夜績麻”、“才了蠶桑又插田”。子規(guī)啼如戰(zhàn)鼓催,我鄉(xiāng)村的麥收季節(jié)哦,割麥捆麥脫麥,粿粒歸倉,戰(zhàn)火紛飛。
我一周的農忙假期就那樣結束,帶著疲勞和傷痕返校。搶割搶收的麥季就那樣在熱火中結束,村子里的勞動力又出外搞副業(yè)去了。候鳥總是在遷徒,我故鄉(xiāng)的男兒們,也如候鳥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中游動。
興旺沒來學校上課,一打聽,他不再讀書了?;剜l(xiāng)時我去找他,興旺和他二哥在河邊練泥,說他家做磚瓦要蓋房子。
你三哥、四哥呢,讓他們做的,你干嗎不上學?
三哥、四哥都去省城掙錢去了。
我能說什么呢?望著興旺瘦弱的身子,光著腳丫在一團亂泥中踩來踩去的,這就是生活。路遙說:生活總是這樣,不能處處都滿意,但我們還要熱情地活下去。那夜我失眠了,為我少年的伙伴,就那樣與我漸行漸遠……
5
時間是少年飛翔的趐膀。興旺家三間瓦房在過年前蓋起來了,他二哥也在新蓋的屋子里結的婚??墒桥d旺年都沒有在家過,就去了新疆。據(jù)說是他大哥的戰(zhàn)友幫忙在一個軍墾農場找了一份做機械學徒的事。
子規(guī)啼時,收到興旺的信,他說他學會了開割麥機,幾千畝的農場只有他和他師傅會開的,說那里都是機械化操作,不像我們村里都靠人工,太辛苦了。說那里就是太冷,他有些孤獨,都是外省人,沒有一個人和他說家鄉(xiāng)話,不過他會習慣的,說我們都是要長大的。在那樣的春夜,讀著興旺的信,我看到小小的興旺在成長。我忙著中考,也沒給他回信。興旺是我少年的伙伴,他就那樣在我夢中閃爍。
后來興旺的三哥因為婚姻的事也去了新疆。他談了幾個女朋友,春天時帶著女朋友在麥地里薅草,薅著薅著便不見人影了。麥收了,他的婚姻卻化為泡沫。怎么沒有搞定呢?在巷子里農人閑聊,有人說他是不是功能不行,有問題?有人說是小時候那東西被撞過?有人說他精神壓力是不是太重?有人說不要找那么漂亮的,漂亮又不當飯吃,能生孩子能干活就行。
一位外國詩人說:你要是在麥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麥田里遇到了你/我們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麥田里做游戲/請微笑請對視/態(tài)度都浮在生活的措辭里/我們都活在彼此的文字里。
在那麥收季節(jié),忙碌的農人,生活多么艱辛,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那么樸實的詮釋。麥子成熟了,等待著農人收割;青年男女的愛情成熟了,就是等待著成家立業(yè);有收割麥子的人,然后是守在麥地,看兒女們在麥田游戲。
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農人收割麥子一季又一季。父親老了,娘說來年麥收要靠我收割了??晌覅s一天天地遠離鄉(xiāng)村、麥地,遠離了我的九涌十三凹,像興旺一樣背井離鄉(xiāng),從此人生山南水北,也沒在麥田里遇到她,也沒有守在麥田看很多孩子做游戲……
興旺卻在麥田里遇到了她。十年后的春天,興旺帶著麥田遇到的妻子,還有麥田里做游戲的兒女回到了家鄉(xiāng)。我微笑、對視,十年,歲月的風霜在他的臉上分明的銘刻,麥色的臉皮布滿道道抬頭紋,粗糙的手背道道疤痕,沒有人知道十年來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他娘的眼淚一串串滴落是兒子一把桑麻一腔苦楚,他說,他是沙漠中的一株胡楊。
為什么是胡楊,不是麥穗呢?我微合著眼睛,淚光閃閃而出。那時我從幾百里的城市特地回鄉(xiāng)來和他一聚,我們在九涌十三凹的麥地,邊走邊看,一望無垠的田壟,青青的麥苗在陽光里茁壯生長;故鄉(xiāng)山河依舊,只是看不到在山河里追逐的農人。興旺說以前這時到處是薅草、施肥的人。
現(xiàn)在早科學種田了,麥子一播下去,就不管,只待收割。這樣也沒有多少人愿意種田地了。我說,你二哥、三哥、四哥都去新疆落戶了,你父母還要守著這田地干什么,誰來耕種誰來收割?我停頓了一會說,你父母老了,指望著你們來收麥嗎?
興旺嘆了一口氣說,他回來是接父母去新疆安度晚年,可他們說什么也不去,總不至于他兄弟們每年千里迢迢從新疆回鄉(xiāng)來割麥吧?他也不愿意背井離鄉(xiāng),也想陪在父母身邊做一個孝子。當年他羽翼未豐,父母狠心送他遠去,不就是要讓他在外好好活人、安身立命嗎?
微風吹蕩,麥兒青菜花黃,我們隨興來到坡上,興旺擦著淚珠說:我一個人在軍墾農場承包的麥地比我們一個村子還要多。春種棉花冬播麥,那方水土系著我的生命,是痛苦并快樂著。
我無語,也明白他說他是沙漠中的一株胡楊,其實他才是真正的麥田守望者。
6
五年后,興旺父母相繼撒手人寰,聽說他遠在新疆的四兄弟都沒有趕得回鄉(xiāng)送葬,成了興旺一生之痛。聽說他家?guī)资€麥地原是給了村人耕種,種了兩年也沒人耕了,那地一片荒蕪,雜草叢生。
土地和人的幻想,是我們不能忽視的細節(jié),農人們都渴望在土地上改變命運,春種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期盼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馬放南山。不是每一個夢想都會開花,遇著自然災害、年景不好時,抑或在生活挫折面前,特別是時代在日瑧進步、改變,土地賦予給他們的已不能滿足胸中丘壑,他們幻想著走出去改變。他們走出來了,我們村子里早年剩余勞力都跑向省城找零工搞點副業(yè)貼補家用,只是在麥收時依然眷戀土地,如候鳥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飛來飛去。后來,他們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慢慢拋棄了那方麥地,便在那方城池安營扎寨,麥收只是他們往日的回憶。我們跋山涉水都是在尋找生活美好,這樣的生活一旦出現(xiàn),讓我們必須抓緊抓實,如興旺四兄弟,一家棄土地而去,成為村人們茶余飯后的幻想。
我不是麥田的守望者。多年游離于麥收之外,年年麥收,大哥一家如何忙碌如何艱辛,只是在電話中感同身受,熟稔麥子的味道,回憶母親用新麥粉油炸的粑,然后握住電話一言不語,偷偷地灑一掬不為人知的淚珠。
有日,大哥在電話中說興旺死了,說他沒日沒夜割麥,將幾千畝的麥地割完,人也累倒了,死在機械上。對于收獲我們總是滿心歡喜,我仿如又聽到父親清晨磨刀的聲響,那是布谷催春,那是農人迫不及待的心,一生的農人一生鐘情于土地。大哥在電話中對我說了什么我全聽不進了,眼淚婆沙里是那個瘦弱的少年,興旺——我少年的伙伴,人生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你說你是一棵胡楊,生也三千年,死也三千年,永遠不倒在土地中屹立。
一聲霹靂轟向我,我努力地尋找興旺留存于我的只言片語,早年的書信已發(fā)黃,手機中的信息簡簡單單、幾幀相片一幅孬樣;尋著記憶的軌道,是興旺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新疆,還有那條美麗的孔雀湖,還有那昔日千里戈壁灘,如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軍墾農場,還有他那麥浪滾滾的麥田,還有他一家四兄弟在邊陲安居樂業(yè)的天倫之樂……那幾年,我曾終日不安,在故鄉(xiāng)異鄉(xiāng)之間尋找安身立命之所,興旺說要是沒有好的選擇,不怕吃苦,不怕和泥巴打交道,就和他一起種地。我沒有勇氣跨越自尊,也沒能去和興旺一塊種地。人生就是這樣的,在經(jīng)歷過終日以淚洗面,我們的苦難讓內心變得更務實,更懂得自己要尋找的真諦。
我們總是在尋找人生的圓滿,殊不知圓滿背后的傷痕,那是一代代人用堅實的腳步走出來的。當中國農村農業(yè)農人在大變革中邁出了行進的腳步,從當初的溫飽里走向富裕,再向經(jīng)濟市場突飛猛進,大發(fā)展。興旺,我少年的伙伴,始終如一株釘子釘在粗獷的土地上,春種秋收,瓜果飄香,從而讓土地大有作為,那不正是我們要尋找的人生的圓滿嗎?
我分別給興旺二哥、三哥、四哥發(fā)了條信息,表達了哀悼之情。收到了興旺兒子發(fā)來的信息:今年麥子熟了。他兒子怎么明白我們那一茬人的心事?過去,我們好生相送,今天我們滿心歡喜?是的,今年麥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