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沫末
玉煙嘴、銀紐扣、花梨木梳
是祖母的嫁妝
祖母的娘家,是桑干河邊的大戶人家
大戶人家的女子
要住雕花的門樓,照銅花的鏡子
有丫鬟伺候,有書可讀
重要的是,守著百萬年的古河灣
說不準(zhǔn),某一個春日的午后
出門遛個彎兒
就能遇見一場愛情
像戲臺上,裊娜在水袖里的唱詞
像桑干古鎮(zhèn),西廂院落里的
張生與崔鶯鶯
不過,祖母姓王
梨花樹下邂逅祖父后
姓什么似乎已不要緊
張王氏,成了她新的身份
沒了正而八經(jīng)的名字也不要緊
重要的是她沖破門第觀念
下嫁給一窮二白的私塾先生
將自己的一生,像桑干河水樣
一波三折地繞了進去
生命之河,生生不息,涓涓流長
父親、哥哥、姐姐、我、孩子們
用步履,用車轍,用文字,用鏡頭
多次觸摸過,桑干河水的溫度
玉煙嘴,明滅的間隙
祖母帶著她的銀紐扣、花梨木梳
去找祖父了
層層疊疊的泥河灣黃土塬里
一些細碎的金色,從時間的斷層中
點點篩落
因為愛與被愛
古老的泥河灣有了全新的溫度
因為,愛與被愛
南去的流水,有了永定的姓氏
更多的石器和樹種,也有了各自的族譜
淘米、煮飯、洗衣、著書
出生在大戶人家的女子
繼續(xù)在桑干河的波光中,打撈著
詩意與光陰
抬眼處,風(fēng)吹花落
零落的飛紅
正在一分一秒中,將愛變成
新的傳說
有故人自夢中歸來
老家的炕上灑滿陽光
她與我提及兒女們的婚嫁,愛吃的飯食
在煙火氣蘢罩的暮色里,我們圍著一屜
山藥魚,咀嚼泥土的芳香和初冬的氣息
說出分別時,不敢對視
語調(diào)自眼神飄向遠山
奶奶的老貓少心沒肺地在炕頭打呼嚕
調(diào)皮的孩子在窗玻璃的霧氣上拓手印
從夢中咳醒,窗前的玫瑰樹已卸下衣裝
庭院里零落的紫薇葉片
像父親二十年前咳出的血跡
許多人熟識又從未相見
許多人,并列于山岡之上后
又跑入夢里,談?wù)摶钪囊饬x
許多人,將惦念攢于心首,任其明媚
記憶中的寒暖與虛無已經(jīng)入詩
曾經(jīng)用來仰望的腦包山漸趨矮小
恍若,體重三十公斤的母親
一只野兔馳入落雪后的樹林
尋找伙伴,尋找洞穴,尋找暮色里
那枚紅紅的落日
十年前,和夕陽賽跑的少年,正在省城
練習(xí)烹飪。每到黃昏,他都要
向我咨詢,不同菜肴的做法
美味或焦糊,一如在外打拼的艱辛
而我,只能在日復(fù)一日的失眠中,細數(shù)
又一年,雪花的下落
小雪節(jié)氣,母親住進了,四個月前
我住的那個病房
忽然覺得,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
雪的更迭
潮濕在某處,零落在某處
讓草木成長,讓歲月白頭
依然懷念,故鄉(xiāng)落雪后的樣子
豬狗雞鴨在雪地里鬧騰,柴草與南瓜各得其所
麻雀在親情樹上伺機而動
而最重要的,是雪中踢毽子的我們,還小
母親,尚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