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華
一
這是一尊取名為“大江東去”的塑像,坐落在常州東坡公園(又名般舟亭公園)的草坪上。
塑像的主人公,自然是寫下此千古絕唱的蘇東坡。他閑處踞坐,衣襟散亂,神情陶然,與清風(fēng)明月同坐,與槳聲風(fēng)帆為伴,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或許此時,千古人生至理蘊藏在胸,一代偉詞雄文激蕩于心。
這個“艤舟亭”,正是東坡當年泊岸系舟、行吟淺唱之處。遙想東坡當年,一生宦海沉浮,屢遭貶謫,舟來楫往,穿梭南北,十余次經(jīng)過常州,亦曾數(shù)度在此泊舟上岸。
后人為了紀念東坡,于是就有了“玉局風(fēng)流”的般舟亭,也就有了如今這個東
園。
我從東坡終老地遺址的“藤花舊館”,到系舟上岸的“取舟亭”,循著東坡當年的足跡,一路追尋東坡曾經(jīng)的背影。
二
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六十六歲的東坡結(jié)束了海南的流放生活,自儋州(今海南儋州)北歸,過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金山,見到李公麟為他所畫的《東坡石像圖》。東坡呵呵一笑,便用他一貫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蘇氏詼諧語言,題詩一首: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自題金山畫像》)
這是東坡黑色幽默的生平總結(jié)。自我調(diào)侃的語氣中,卻透著無限的辛酸與凄涼。東坡理想的“平生功業(yè)”,就是圣賢倡導(dǎo)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渴望能在興邦治國上建功立業(yè)。然而“黃州惠州檐州”一貶再貶的經(jīng)歷,對東坡夢想建立“平生功業(yè)”而言,是致命的打擊,是信念的破滅,具有濃郁的反諷意味。其中的酸甜苦辣、是非曲直,非外人所能想象,只有東坡冷暖自知。
東坡宦海沉浮四十年,在朝廷任職的時間并不長,多數(shù)時間外放任地方官,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黃州、惠州、檐州”三個貶地度過的。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曲曲折折之后,他深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這艘“不系之舟”在江湖飄蕩幾十年,初貶黃州,再貶惠州,三貶檐州,貶地一處比一處遙遠,處境一處比一處荒僻。然而,東坡頑強且幸運地活了下來,終于先后接到了內(nèi)遷北歸、任便居住的詔令。他這艘“不系之舟”,又將駛向何方?在何處泊舟棲居?
此時的東坡,累了、倦了、疲憊了,渴望有個寧靜的港灣,安放他漂泊的靈魂。
三
東坡天賦異稟,大器早成。北宋嘉祐元年(1056年),父親蘇洵帶領(lǐng)蘇軾、蘇轍兄弟,離開老家眉州,上京趕考。次年,蘇軾、蘇轍兄弟聯(lián)袂中榜,名動京師,蘇氏文章盛傳于世,士子爭相傳誦,慕而效之。時年,東坡二十二歲,蘇轍十九歲,其少年聲望,堪與西晉陸機、陸云“二陸”初入洛陽時相比。
東坡天資聰穎,少年成名,又鋒芒畢露。父親蘇洵給他取了個“軾”字為名:“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保ㄌK洵《名二子說》)父親告誡東坡:“之所以取名為‘軾',就是提醒你今后要收斂鋒芒,像車軾一樣,雖然身處車子顯要位置,卻善于掩飾、保護自己?!?/p>
而蘇洵給次子取名為“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保ㄌK洵《名二子說》)也就是他想讓蘇轍明白:行車必有車轍,但如果有了翻車之禍、馬斃之災(zāi),人家也不會把罪責(zé)算到車轍的頭上,要善于避禍為福。
知子莫如父。蘇軾、蘇轍兄弟日后的經(jīng)歷真真切切地印證了這位父親的擔憂。東坡個性率真,口無遮攔,從不善于掩飾自己,結(jié)果麻煩接連不斷,仕途一貶再貶。連家中的侍妾朝云都知道東坡“一肚子不合人時宜”,東坡卻捧腹大笑,引為知己,而依然我行我素,時立獨行。
而弟弟蘇轍則要穩(wěn)健得多,性格平和內(nèi)斂,含蓄不露,雖然一生也歷經(jīng)風(fēng)波,但終以七十四歲的高壽終老林泉。不過在讀者的心中,蘇轍似乎少了許多人間煙火的趣味,缺了若干瀟灑自在的魅力,不像哥哥東坡活潑可愛,總是讓人親切而溫暖地會心一笑。
蘇軾一舉成名,文章獨步天下,本該有個錦繡前程,實現(xiàn)他“奮厲有當世志”的理想抱負。豈料,他剛在仕途上邁開步伐,便卷入了新舊黨爭的漩渦之中。北宋這場與唐末牛李黨爭、明末東林黨爭有得一拼的新舊黨爭,前后曠費四五十年,非常不幸,恰好被書生意氣、不合時宜的東坡遇上了。
東坡何等聰明絕倫,在黨爭之中,何嘗不懂得明哲保身、言多必失、進退榮辱之道?在給朝廷的奏議和與友人的書信中,東坡坦言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當政推行新法時,只要“少加附和,進用可必”(《杭州召還乞郡狀》),但他“不忍欺天負心”,決不像一些投機分子那樣假意附和新法,以求騰達。
王安石新政時,大膽起用新人,培植新黨勢力。只要贊成新法,即予賞識提拔,尤其一些年輕官員和投機取巧者,褒贊新法以求進用。一時魚龍混雜,既有一批有才干的新人得以重用,參與策劃,實施變法,逐漸成為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和新黨大僚;也有一批心術(shù)不正、投機鉆營的小人,乘機混入變法者隊伍。
東坡卻不愿走這樣的仕途捷徑。以當時東坡的名望、才干,只需說上幾句新黨、新法的好話,“進用可必”是肯定的,也許從此一條暢通快捷的仕途在他面前鋪開??墒牵瑬|坡既不愿違背天意,又不愿違背良心,始終不肯假意附和新法。
相反,東坡屢屢上書,力攻新法的激進和“失在于任人”的弊端,與王安石為首的新黨直接“杠”上了。新黨看不慣他,容不下他,“群小”粉墨登場了,群起而攻之,把他攆出京城,外放杭州擔任通判。
“群小”大都是借變法之名投機鉆營的新進之士,根底淺,聲望低,心胸窄,妒心強,最擔心像東坡那樣既有名望又堅決反對變法的舊黨人士重掌朝政,危及他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官位。于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便罩在了東坡頭上,“群小”紛紛帶上有色鏡、放大鏡,窺覬東坡的一舉一動,一旦找到合適的時機,便與東坡殘酷斗爭、對他無情打擊,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
“東海若知明主意,應(yīng)教斥鹵變桑田。”(《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這不是在譏諷皇上推行的農(nóng)田水利新政嗎?
“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載鹽?!保ā渡酱逦褰^》),這不是在嘲諷朝廷的官鹽專賣嗎?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保ā锻鯊?fù)秀才所居雙檜》),這不是對皇上不忠,存有異心嗎?
如同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群小”終于在東坡詩文中“如獲至寶”。他們捕風(fēng)捉影,歪曲誣捏;尋章摘句,穿鑿構(gòu)陷;無限上綱,網(wǎng)羅罪名……極盡牽強附會之能事,用盡羅織構(gòu)陷之招數(shù),捏造“濫名”“狂悖”“言偽”“公詆”四大罪狀,扣上“譏訕朝政”“愚弄朝廷”“指斥乘輿”三頂帽子。一夜間,東坡從二千石之官淪為階下囚,千里緝捕,解押歸京,陷于致命的“烏臺詩案”。盡管在各方的營救之下,東坡度過一百三十天險境,保全了性命,但還是落了個貶謫黃州的結(jié)果,由此開始了他漫長的貶謫生涯。
四
好不容易熬到了元祐元年(1086年),此時哲宗年齡太小,暫由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是保守派,立即召回了隱退十五年的舊黨領(lǐng)袖司馬光,主持政事。司馬光一上臺,便“推倒重來,盡廢新法”,史稱“元祐更化”。
在神宗朝遭貶斥的舊黨人物于是紛紛咸魚翻身,重新占據(jù)政壇。在此大環(huán)境下,在宰相司馬光的提攜下,東坡被召回朝廷,短短十七個月內(nèi),從一個貶州犯官一路擢升為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官階正三品,提升了六個品級,飛躍了十二個官階,紫袍金魚袋上朝,與宰相只有一步之遙。此時,于情于理,東坡都不應(yīng)該反對司馬光,但他“欲依違茍且,雷同眾人,則內(nèi)愧本心,上負明主”(《乞郡札子》),與“交契最深”且對他有提攜之恩的司馬光又“耗”上了。
以司馬光為首的舊黨要盡廢王安石“新法”,東坡上疏反對,認為“新法不可全廢”,特別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免役法更不當廢。免役法是熙寧新法之一,東坡過去也激烈地反對過,認為“青苗、助役之法行,則農(nóng)不安”(《再上皇帝書》),但后來經(jīng)過在登州、密州任上的地方實踐,東坡已認識到此法的優(yōu)點,極力主張保留此法,只需修正執(zhí)行中的一些弊端,并指出司馬光“不復(fù)較量利害,參用所長”(《辯試館職策問札子》),盡廢“新法”,是個錯誤的施政方針。
“元祐更化”領(lǐng)袖司馬光的頑固程度,與“拗相公”王安石不相上下。司馬光對新法成見太深,決意盡廢“新法”,哪里有耐心從較量利害、實事求是的原則出發(fā),在評估新法的得失之后,再議廢留呢?
逢迎司馬光的人,誣陷東坡為“王安石第二”。結(jié)果可想而知,沒過多久,東坡又被司馬光的黨羽門生攆出朝廷,“補外”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臨朝聽政的高太后病故,十八歲的哲宗開始親政,朝政格局又一次洗牌。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召回新黨,章惇再次拜相,恢復(fù)“新法”。重新得勢、重掌朝政的新黨人物,并不以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變法措施為執(zhí)政目標,而是以卑鄙殘酷的手段,瘋狂地進行政治清算,竭盡全力絞殺元祐大臣,縱情發(fā)泄這么多年來被排擠在核心權(quán)力層外的怨憤。
死去的扒墓、削謚、奪爵;活著的免職、流放、監(jiān)禁。在這場政治風(fēng)暴中,東坡又一次首當其沖?!叭盒 惫始恐匮?,又使出了炮制“烏臺詩案”的下三濫手段,扣上一頂“誹謗先帝”的帽子,對他進行了又一輪的無情打擊。東坡被貶謫到了“瘴癘之地”——惠州,三年后,又被貶至“萬里遠謫南海濱”的儋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天竺寺》)自紹圣元年(1094年)至紹圣四年(1097年),在短短的三年時間里,東坡被一降再降,一貶再貶,由一個三品高官直降至九品芝麻官,連降了七個品級、十四個官階。人生真是一場大夢,一段笑話。東坡的人生軌道,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zhuǎn)彎,重新回到“烏臺詩案”后貶謫黃州的困境,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盡管垂暮之年的東坡在惠州過著“門生饋薪米,救我廚無煙”(《和陶歸園田居》)的困窘日子,但苦中尋趣,尋求精神的解脫與心靈的釋放。歹毒的紹圣黨人將東坡遠謫惠州,本想讓蘇坡陷入茶不思飯不想夜不寐的精神折磨中,然而,“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fēng)波》),東坡身處逆境,泰然處之,吃得飽,睡得香,吃著自家種的菜,調(diào)侃味道賽過粱肉,沒有酒,自創(chuàng)釀法,取名為“真一酒”。
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蘇軾《縱筆》
東坡在惠州所作的這首詩傳到京師,宰相章悖讀罷憤憤地說道:“蘇子瞻尚爾快活!”他無法忍受東坡被貶惠州后,竟然還能如此瀟灑快活。你不是在詩中言“春睡美”嗎?看來貶得還不夠遠,飽讀詩書的章悖靈機一動:你不是字子瞻嗎?好,瞻與檐偏旁相同,就貶你去“天涯海角”的檐州吧。你弟弟不是字子由嗎?好,由與雷皆下有田字,就貶你去與檐州隔海相望的雷州吧。
元祐大臣中,東坡是受處罰最重、降職幅度最大、遭貶謫最遠的一個。迫害東坡的政敵,手段更是狠毒,東坡貶謫之遠,無以復(fù)加,“所欠唯一死”。只是礙于大宋有“不得殺士大夫及言事人”的法令,他們只好借檐州“海氛瘴霧”的無形之手,欲置東坡于死地而后快。
東坡已做好“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與王敏仲》)的打算,他從容地咀嚼命運給予的全部苦難,淡然地嘗遍人生的酸甜苦辣與生存煎熬,瀟灑地從自我桎梏中解脫出來,從而獲得心靈的自由和精神的升華,終于成就出了一個千秋東坡!
新黨看他像舊黨,舊黨看他似新黨。在這種態(tài)勢下,新舊兩黨無論哪一方來當政,東坡都不受待見,都是遭受打擊排斥的重要目標。
東坡心明如鏡,在《杭州召還乞郡狀》的奏議中這樣坦言:
臣若貪得患失,隨世俯仰,改其常度,則陛下亦安所用?
臣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cè)目,必?zé)o安理。
東坡不是不知道“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可能會造成的后果:“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貝哨I籍投荒,流離道路?!保ā渡仙褡诨实蹠罚?/p>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怕“身首異處”,不畏“削籍投荒”,這是何等的節(jié)操?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這就是東坡。一個“拙于謀身,銳于報國”的東坡;一個“忠規(guī)說論,挺挺大節(jié)”的東坡;一個有著為官擔當和立朝大義的東坡!
“守其初心”,不易;“始終不變”,更不易。東坡用他一生的道德文章垂范詮釋,其“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陸游《跋東坡帖》)的忠義大節(jié),千載之下,仍令后人肅然起敬,凜然生畏。
五
北宋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中,一葉扁舟載著東坡緩緩地駛?cè)氤V?。運河兩岸人山人海,民眾沿岸追隨而行,都想一睹東坡的仙骨神貌和絕世風(fēng)采。“蘇學(xué)士!蘇學(xué)士!”的呼喊聲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衰。
東坡頭戴便帽,身披短袖坎肩,在船艙中探出身來,頻頻拱手致意。他用一貫的蘇氏幽默語言,對船上的朋友說:“莫看煞軾否?”
眉山老家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了,同居潁昌,與弟弟蘇轍“同歸林下,夜雨對床”(《書出局詩》)的愿望,也終究落空。
那就去常州吧。經(jīng)過幾番慎重考慮,東坡“決計居常州”,了卻他“殆是前緣”的心愿。當年曾奢望“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只為溪山好”(《菩薩蠻》),如今歷盡顛沛離難,渴望有個寧靜港灣的夢想,終于成現(xiàn)實了。東坡將生命的終點站托付給了常州,不只是戀常州的“溪山好”,更是戀常州有眾多的君子。
宦海一生,奔波四方,東坡屢屢被“群小”圍攻,從內(nèi)心十分厭惡小人,格外敬重君子。在東坡的朋友圈中,有不少常州人士,如“高義凜然”的錢世雄(濟明)、“擔簦萬里,絕海往見”的葛延之,皆有君子之風(fēng)。在東坡仕途受挫、人生落魄的時候,他們不顧前途、不畏生死,或伸出援助之手,或不遠萬里探望,給困境中的東坡帶來若許的心靈慰藉和絲絲溫情。難怪東坡為常州好友錢君倚作《哀詞》時如此感嘆常州:“吾行四方而無歸兮,逝將此焉止息”“獨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p>
我想,在一生漂泊的宦海生涯中,“江南黃葉村”般的常州不只是東坡眼中山美水秀的物象,更是他理想的心靈港灣、精神棲居的意象。要想遠離朝中群小的圍攻追殺,“家在江南黃葉村”不失為一種良策。
六
東坡當年泊岸系舟的地方,早在南宋就建有艤舟亭,如今更是擴建為東坡公園。
徜徉東坡公園,不知不覺間又回到了那尊東坡塑像前。我在塑像前佇立良久,默默吟誦東坡詩詞。東坡詩詞,令人愛不釋手,回味無窮。他的生花妙筆,用最平實的筆觸,寫就世上最璀璨的詩章詞篇,引發(fā)一種“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心靈感應(yīng)。
東坡塑像后,是一方郁郁蔥蔥的竹林。幽竹蕭蕭,簇擁東坡閑坐,神情悠然的東坡似乎在且坐且吟:“回首向來瀟灑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p>
身處逆境卻擁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灑脫,和“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超然,東坡在逆境中迸發(fā)出的人生至理哲言,給人聯(lián)想與啟迪,亦給人慰藉與勉勵,這,便是千年以來人們一直喜愛東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