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華
岳麓山西麓半山腰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圓形墓冢里,沉睡著中國地質學的奠基人丁文江先生。與岳麓山上高大巍峨、聞名遐邇的黃興墓、蔡鍔墓相比,丁文江墓顯得極為尋常而落寞,往來如織的游人罕有問津者。
民主與科學,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從西方漂洋過海而來的兩位“先生”,時人親切地稱之為“德先生”(Democracy)與“賽先生”(Science),崇拜民主與科學是當時的潮流。而科學在中國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與地質學是分不開的。
地質學是中國近代最早發(fā)展起來的一門科學。地質學史的第一頁,也就是中國科學的第一頁。地質學的成功催生了古生物學、古人類學、地圖學等相關科學,也為其他科學的發(fā)展起到了奠基并領航的作用。開創(chuàng)中國地質學的先驅便是丁文江,他被稱為“中國的赫胥黎”、“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是民國科學史上影響最大的人。
丁文江,字在君,光緒十三年(1887)生于江蘇泰興一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年少之時便負笈東洋,但因忍受不了日本人對中國人的傲慢與鄙視,憤而遠游英國,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劍橋大學,后轉至格拉斯哥大學,獲得地質學、動物學雙學位。從1911年再次踏上中國的大地開始,到1936年因在湖南譚家山煤礦考察不幸煤氣中毒逝世,在短短二十幾年的時間里,被科學浸染的丁文江,不但開創(chuàng)了中國地質學并為其擘畫了未來發(fā)展的正確方向與科學路徑,為北京大學地質學科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還通過科學論戰(zhàn)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科學精神的傳播與中國科學文化的發(fā)展。
清末,隨著半殖民地程度的加深,為服務本國資本家或政府,或找尋鉛、銅、鐵、金等各類礦產資源,或探查合適的殖民占領地,前來中國、深入腹地調查地質、勘察地形的外國人一伙強似一伙,但中國本土人習地質專業(yè)者,僅有丁文江、章鴻釗寥寥數人。丁文江與章鴻釗志同道合,學成之后同年自外返國,一同參加清政府組織的“游學畢業(yè)考試”,并同獲最后一榜“格致科進士”,共同入職工商部礦政司,而后在地質科的基礎上共同創(chuàng)辦了地質調查所,該調查所以實地調查、人才培養(yǎng)、資料積累和學術研究為主。這是中國最早的地質調查機構,也是中國現代最早的科研機構。
凡礦、工、農、文、地理,無一不與地質相需。誠如章鴻釗所言:“地質不明,則棄利于地亦必多,不知土壤所宜,工不知材料所出,商亦不知貨其所有、易其所無。如是而欲國之不貧且弱也,其可得乎?”地質學者有體有用,僅其用言之,所系已巨。國人不習地質,實為國之大憾。當時民國初創(chuàng),萬業(yè)待興,作為經濟基礎產業(yè)的礦業(yè),其發(fā)展情況關涉整個工業(yè)的基調。而礦產調查與勘探是礦業(yè)發(fā)展的生命線,這需要地質學的支撐。然而,1913年北京大學地質科(原為京師大學堂地質學門)因系新興學科、師資力量匱乏、招不到學生而不得不停辦,這讓丁文江、章鴻釗倍感痛心,立志要將時代發(fā)展急需的地質人才培養(yǎng)出來。他們將北京大學地質科的書籍、儀器借用過來,又聘請了在北京大學地質科教了三年書的德國地質學教授梭爾格(F.Solgar),以礦政司為陣地主持成立了以培養(yǎng)地質調查員為目標的“地質研究所”,開始向社會招收學生,篳路藍縷,以育英才。在教學中,丁文江、章鴻釗及后來從比利時獲得地質學博士學位的翁文灝克服困難、全力以赴,系統(tǒng)地傳授在海外學到的地質學系統(tǒng)知識,并組織翻譯了世界各國地質學的教材,特別重視實地訓練,他們帶領學生用腳步丈量了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并將考察寫成地質考察報告。至1916年,地質研究所培養(yǎng)出了中國本土的第一批地質學人,當年畢業(yè)的十八名地質學專業(yè)學生在丁文江等人的率領下,開始對中國進行大規(guī)模地質調查,地質調查所的工作因此得以展開,這批地質學人后來成為中國地質學界的中堅力量。
相比隸屬于工商部的地質調查所、地質研究所,北京大學地質科理應是更適合培養(yǎng)地質學人才的機構。為了促使地質學科的長遠發(fā)展,丁文江向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建議大力發(fā)展地質學科,又鼎力相助代為物色教授人選,設法邀請到哥倫比亞大學地質學家、古生物學教授葛利普(A.W.Grabau)和在英國伯明翰大學獲得地質學碩士學位的李四光到北京大學地質系任教(同時在地質調查所兼職),充實了師資力量,北京大學地質學的專業(yè)教育與學術研究自此走上了軌道。
為謀求中國地質學的長遠發(fā)展,丁文江等人大量搜集圖書創(chuàng)建地質圖書館、購置實驗儀器、充實地質博物館,刊行《地質匯報》《地質專報》,利用外國科學家來華考察、工作之機積極開展國際學術交流。這些對于地質學人才的培養(yǎng)極為重要。幾代地質人都認同,中國地質學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躋身于世界地質學之林,是因為受到了中國地質圖書館的長期滋養(yǎng)。而地質圖書館幾乎是丁文江一力創(chuàng)建的。地質圖書館的藏書來源有三:征調、購置與交換。丁文江代工商總長、農商總長草擬公函向各省、交通部、參謀本部、京師大學、北洋大學、京師圖書館、中國駐外公使等處征調、搜集地學圖書。關于美國、歐洲等地出版的書,丁文江一方面乘赴歐考察期間廣泛搜求,另一方面則動用私人關系委托留美人員或歐洲友人代為采購。
創(chuàng)辦地質圖書館、購買圖書與儀器的錢,有相當一部分來自礦業(yè)界企業(yè)的捐贈。他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募集到籌建圖書館的巨款,是因為這些礦產企業(yè)在經營過程中,不管是測量礦區(qū)、繪制地質圖、化驗分析礦質,還是分析地質構造、決定打鉆地點等方面,都曾得到了丁文江與地質調查所的無償幫助,是以他一倡議籌建地質圖書館,礦業(yè)界便慷慨解囊、玉成其事。蔡元培云“在君先生是一位有辦事才干的科學家,普通科學家未必長于辦事,普通能辦事的又未必精于科學。精于科學而又長于辦事,如在君先生,實為我國現代稀有人物”,此言誠不虛也。
地質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自然學科,野外調查是地質學實踐最重要的一步。雖然中國早已有探尋名山勝水的酈道元、徐霞客,但作為近代科學的地質學起源于西方,有關中國的區(qū)域地質調查方法也舶自西方。而中國地質學的調查、地質圖的測繪等方法論基礎,基本上是由丁文江奠定的。
1911年丁文江從英國回國,自滇入境,便開始對中國云南、貴州進行地質考察。他參照武昌輿地學會出版的地圖打算經驛道從平彝前往貴陽。他“用指南針步測草圖,并用氣壓表測量高度”,一路走一路測量,結果發(fā)現驛道所經路線竟與地圖所示差異甚大。幾經測查才發(fā)現,這個版本的地圖其實是以康熙年間天主教教士所繪的圖為藍本,而云、貴兩省的這條驛道則是雍正七年后修改的路線。作為一條貫通云貴兩省的驛道,在地圖上錯誤了兩百多年,竟然無人發(fā)現。關于這條驛道路線圖,不僅武昌輿地學會的圖,就是商務印書館編印的所有“最新”中國地圖,及英、德、法、日文的百萬分之一的地圖也都是錯的。丁文江通過實地調查,糾正了地圖上的這一重大錯誤,還對云、貴驛道沿線做了地質測量與記錄,為后來的正式地質調查作了準備。
丁文江是在我國野外開展區(qū)域地質調查的首位中國人。他在調查正太鐵路沿線地質時,不但采集了大量礦石標本,測繪了一批地質圖,初步弄清了石炭系煤田的構造,而且還首次明確厘定了“太行山”的概念,認為從河南的濟源、沁陽到河北的阜平這段南北行的山脈才是真正的太行山。此次野外調查標志著中國人自行調查中國地質的開端。他及其團隊在此次野外調查報告中繪制的《井陘煤田地質圖》是中國現代公開發(fā)表的第一份區(qū)域地質圖,與其后來赴云南調查繪制的《滇東路線地質圖》共同開創(chuàng)了中國人野外地質填繪中國地質圖的先河。
1914年,丁文江孤身一人前往云南、四川,對西南部進行大規(guī)模的地質調查。他研究了東川會理的銅礦、云南個舊的錫礦及宣威一帶的煤礦礦藏,繪制了西南區(qū)域的礦質分布圖,標識了地層與地質構造,糾正了外國地質學家關于中國西南部地層的錯誤劃分,不但奠定了滇東地層的理論基礎,也為西南地區(qū)礦業(yè)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
受時代需求的影響,當時調查的礦產主要是煤、鐵,丁文江與同仁幾乎對北方的所有煤礦都進行了調查、估算了中國的煤鐵儲量、繪制了地形地質圖、標示了石炭系煤層的分布。丁文江的得意門生葉良輔等人所著的《北京西山地質志》是我國第一部區(qū)域地質專著,也是地質研究所第一批學生的野外調查的總結報告。他們的調查足跡也延至南部中國。1929年,丁文江又率隊前往西南地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地質考察。由于隊伍浩大,他們配置攜帶了強大的儀器設備,每一個地質所成員,連丁文江在內,都攜帶有“地質羅盤、干氣壓計、雙筒望遠鏡、手攜擴大鏡、小鋼卷尺”各一,全隊帶有“沸點溫度儀一套、大槌一個、鋼釬若干個、皮尺數個、繪圖板及附件一套”,“用計步法測距離,用羅盤定方位”。經過本次調查,他們不但摸清了重慶、貴州、廣西等地的礦產資源,填繪了二十萬分之一的詳細地質圖,還創(chuàng)造了“丁文江測繪法”。
實地調查是地質工作的第一要務。沒有實地調查就沒有地質學。早在十九世紀上半葉,西方地理學家、探險家就前赴后繼地進入中國進行考察。這些人當中,尤以德國地質學家、近代中國地學研究先行者李?;舴遥‵erdinand von Richthofen)為最。他在1868年至1872年間,曾對中國進行了七次地質調查,足跡遍及當時十八個行省中的十三個,考察內容遍及中國的山川、氣候、人口、經濟、交通、礦產等各個方面。他曾傲慢地斷言:“中國學者只知安坐室內,不能吃苦登山,所以他種科學或能發(fā)達,唯有地質學中國人決不能做?!碑敃r中國上至政府下至普通百姓,都未認識到地質學的價值,是以地理考察少有人問津。這一局面直到丁文江、章鴻釗、翁文灝等人身體力行,率領眾弟子四處調查、繪制地質圖、探察礦產資源,才走向終結,李?;舴业恼摂嘁惨虼吮蛔C偽。丁文江“登山必到峰頂、移動必須步行”的調查精神被地質調查所傳承并發(fā)揚光大。秉持嚴格的科學方法、不畏艱難的實地調查,讓地質調查所成為民國時期最輝煌的中國科學研究機關。也因為此,中國地質學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就成績斐然,享譽世界。
丁文江還是中國早期科學精神的傳播者,對促進中國科學文化的發(fā)展甚為重要。
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科學主義激烈碰撞。在西方思想蜂擁而至的大潮下,不少傳統(tǒng)知識分子意欲堅守本土傳統(tǒng),如梁漱溟深感國內知識界“極其菲薄東方故有文化”,認為“必須在自己思想上求得解決”,將中、西、印文化概括為三種不同的路向,即西方文化是征服自然、改造環(huán)境的路向,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對新文化運動“全盤西化”的傾向進行了批判。這在當時的東、西文化論戰(zhàn)中引起了思想學術界的重視。1923年,張君勱在清華大學發(fā)表的“人生觀”主題演講,便與梁漱溟的觀點如出一轍。張君勱號召即將出國的留學生反思以科學為代表的西方“物質文明”,提倡回歸中國傳統(tǒng)修身養(yǎng)性的“精神文明”,以解決西方科學主義造成的精神危機。以梁漱溟、張君勱為首的保守主義者對“五四”時期興起的“科學”、“民主”的質疑,在當時社會上形成了一股反科學的逆流。
這遭到了“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丁文江的猛烈抨擊,他在《努力周報》上發(fā)表了《玄學與科學》一文,歷數宋明理學家空談“心性”之精神文明的惡劣影響,“這種無信仰的宗教,無方法的哲學,被前清的科學經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不曾完全打倒,不幸到了今日,歐洲玄學的余毒傳染到中國來,宋元明言心言性的余燼又有死灰復燃的樣子了”,從而拉開了二十世紀初“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也稱“科學與玄學論戰(zhàn)”)的序幕。因為擔心青年學生及社會大眾受張君勱與科學為敵的《人生觀》的誤導,丁文江利用自己在科學界的影響力,奮力號召其他科學家與學者加入這場論戰(zhàn),將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推向深入,從而將近代科學精神傳播推向高潮。丁文江認為,“科學是教育同修養(yǎng)最好的工具,因為天天求真理,時時想破除成見,不但使學科學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愛真理的誠心,無論遇見什么事,都能平心靜氣去分析研究,從復雜中求簡單,從紊亂中求秩序”。懷疑是科學的手段,求真、理性是科學的表現,科學不單是研究自然的方法,也是塑造理性精神的方式。丁文江是以在論戰(zhàn)中極力推崇懷疑精神,以達到求真的目的,這極大地顛覆了內省式的中國傳統(tǒng)方式。
這場論戰(zhàn)的兩方,丁文江以北京《努力周報》為發(fā)聲平臺,聲援者有胡適、陳獨秀、吳稚暉、章鴻釗、任鴻雋等人,而張君勱則以上?!稌r事新報》為陣地,站隊者有梁啟超、孫伏園等。這場前無古人的大論戰(zhàn),是當時南北學界波瀾壯闊的大事,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影響甚大,極大地提高了科學在中國思想界的影響力,推動了科學精神的傳播,對中國科學文化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貢獻。
尤須一提的是,論戰(zhàn)雙方雖觀點針鋒相對,但論戰(zhàn)者尤其是主將丁文江與張君勱,卻都頗有容人雅量、君子之風,一邊在各自的報刊上針尖對麥芒,一邊卻在餐桌上推杯換盞。張君勱在文中動輒稱丁文江為“吾友”,而丁文江也坦蕩與人言稱自己與張君勱私交甚篤。在致章鴻釗的信中他談到,自己之所以“出而宣戰(zhàn),純粹為真理起見”,“因張君勱《人生觀》提倡玄學,與科學為敵,深恐有誤青年學生”,所以“不得已而為此文”。傅斯年評價丁文江,說他是“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國人之代表、歐化中國過程中產生的最高的菁華、用科學知識作燃料的大馬力機器及抹殺主觀、為學術為社會為國家服務者,為公眾之進步及幸福服務者”,可謂中肯。
除地質學以外,丁文江在地理學、人種學、優(yōu)生學、歷史學、考古學、少數民族語言學等領域也有獨特貢獻,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不但是一流的科學家與組織者,而且還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他認為優(yōu)秀知識分子應該有為天下先的擔當與責任。他曾列席巴黎和會,為中國爭取權益。他又組建了政治團體“努力會”以研究、改良政治以造福萬千國民,將政治主張發(fā)表在《努力周報》上,提倡建立“好人政府”來為國民社會“認真救火,而非趁火打劫”。日本侵華之后,他以“仲淹”為名評論天下事,建議國民黨與共產黨休戰(zhàn),不搞內戰(zhàn)。積極入世、努力做實事,試圖救國濟世、達濟天下的丁文江實在是民國之典范、現世之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