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澤木
幾年前,我曾經(jīng)去東川看過那棵“中國香榧王”。那時候,我有幸參與《雅俗東川》的編輯工作,和朋友帶著諸暨的一幫文人,驅(qū)車至那時還不存在的香榧公園。下了車,開始步行。向?qū)谴謇锏囊晃焕险?,他一臉自豪地和我們說,那棵香榧樹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年歷史了。時光的洪流在我心中洶涌起來,我已經(jīng)可以預(yù)想到參天的樹干和巨大的樹冠。
通往香榧王的路是用石子鋪成的,蜿蜒的小路緊貼著梯地的地頭,依偎著山腰,有婉約的味道。走了幾分鐘,石子就漸漸稀疏,小路顯示出它的原生態(tài)。一棵香榧樹豁然映入眼簾,樹干粗壯,樹冠大得如同巨傘?!霸瓉磉@就是千年香榧王。”我嘆道。但向?qū)Ц嬖V我們,這只是香榧古樹群的孫輩,香榧王離這還遠呢。我不由得湊上前看樹牌上的信息,這棵樹已經(jīng)有六百多年樹齡了,居然只是孫輩,那千年香榧王的英姿……我?guī)缀醪桓蚁胂蟆?/p>
告別這棵古樹,迎來一群香榧古樹。五六棵古樹很自然地聚集在一起,好像圍擁著一段舊時光。樹叢下有小溪淙淙而過,水聲、樹影,是最和諧的畫面。
過了小溪,是一段較陡的上坡。撲入我眼簾的任何一棵樹,都讓我誤以為是香榧王,但都不是。
突然,向?qū)дf:“那棵就是香榧王。”我順勢往上望,這就是香榧王?我仔細打量起來。樹干確實很粗,五六個人也無法合抱。它長在一處坡度很大的地方,與其說長著,不如說扒著。我仰頭望了望樹冠,似乎還沒有古樹群的樹冠來得大,不由得有些失落。繼續(xù)往上走,與香榧王的距離越來越近。樹干在三四米高的地方分成五六根樹杈,其中兩根已經(jīng)斷了,斷得很不規(guī)則,斷掉的那部分垂掛下來,還沒完全脫離枝干,枝葉枯黃,這讓香榧王看起來很狼狽。另外三根樹杈還完好,但并沒多高聳。樹干已經(jīng)中空,大大的窟窿里長著茅草,有螞蟻和百足蟲在爬行。正是結(jié)果時節(jié),累累的果實把香榧王的枝葉壓得很低。
文友們拿出手機,對著香榧王“咔嚓咔嚓”拍了一通,我走到香榧王邊上的一塊巖石旁,眺望東川村的風(fēng)貌。微風(fēng)徐徐襲來,這九月的天,暑氣還是一陣接著一陣,全然沒有秋的氣息。
隨著《雅俗東川》面世,我每次去東川都是路過,沒有在村子里停留,更沒有上去看看這棵香榧樹,它成為一個符號,最小化在我的腦海里。
再次見到它,居然是七八年之后的事。
村口的古樹群旁邊,建了一個公園,兼停車場。停車場旁邊有一個用鵝卵石壘成的壇子。壇子旁,用水泥澆筑了一個“榧”字。
初夏時節(jié),滿山的綠,綠得可以掐出水來。我故地重游,卻有恍惚之感。路邊的田地清理得很干凈,新栽了香榧苗,有“士別三日”之感。溪流旁的古樹群略顯老態(tài),有的用鋼管支著,有的用腳手架架著。
我又走過那條淙淙流淌的小溪,溪中放著四塊圓柱形的石頭,供人過溪。
我們拾級而上,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香榧王。它被初夏的新綠掩映著。與上次所見不同的是,樹的下面搭了一個鋼構(gòu)的觀景臺,臺面是用木板鋪成的。我不急著上前,像老友相逢一般,先遠遠地看著。我的記憶有了偏差,它的樹干很大,別說五六個人,就是八九個人也合抱不過來。它貼著陡峭的山謹慎地生長,姿態(tài)幾乎是匍匐的,有種一不小心就會仰頭倒下來的感覺。在這么陡峭的山上站了一千多年,實在令人驚嘆。也許大自然只是給它一個試一試的機會,它卻抓住這個機會,讓生命力源源不斷地散發(fā)。
目光上移,香榧王的樹冠和沿路古樹群里的古樹一般大小,但在幾近山頂?shù)牡胤酵衅鹨话丫迋?,我感覺到它的偉岸了。它把香榧的信息舉托到最高處,那是和天空對話的氣度。
樹干的另外三根分杈直直地往空中而去,像利劍刺破蒼穹。如針一般的葉子遮天蔽日,古樹用它的精氣神,撐起了多么廣闊的一片天。
我在遠處久久地凝望著,不忍挪步。
但終歸還是要向前,來到了觀景臺。這幾年,村里的人對香榧王進行了美化。樹根處壘砌了一道道石坎,給它增加了曲折的美。我站在和它面對面的位置,得以看見樹干上的紋路,那是一條條交錯的溝壑,像老人滿是褶皺的臉,每一條溝壑,都由時光的手打磨而成。
我順著石階往上走,繞著它走了一圈,感受到了它的王者氣息。對,是一種氣息,一種氣場。我在來的路上遇到好多樹齡六百多年、八百多年的香榧古樹,覺得它們已經(jīng)足夠大、足夠有分量,可是站在它面前,我除了感到震撼,心里還有敬畏。
一千五百多年前,它在魏晉南北朝時生根發(fā)芽,在唐詩宋詞的沐浴下長大,在明清小說的世界里茁壯,在民國、新中國的懷抱中璀璨。它曾被陸游所仰望,被葉適所詠贊。
我站在它旁邊,望著來時的方向。層層綠浪在風(fēng)中翻涌,像大海漲潮一般。我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樹,把根扎進土里,往深處推進。我必須得用力,不然拿什么支撐我的身體。只有根扎得深,才能站得穩(wěn)。如果站得不穩(wěn),我怎么和一千多年的時光對抗。
目光稍微往左一點,就望見了東川村的水口。這個村子的風(fēng)云變幻,整個天地的風(fēng)起云涌,它盡收眼底、盡情吐納。
不禁為初次拜訪它時的自己所汗顏,一千多年的古樹,其神韻不在于粗大的樹干,不在于繁茂的樹冠,而在于“我在”?!拔以凇保褪亲詈玫膶Π?,還有什么比“我在”更有說服力呢?
一千多年來,它經(jīng)歷了太多事,也留下了太多傷痕。樹干中空得越來越厲害了,窟窿里長出來的樹已有杯口大小??帐菬o窮大,只有無窮大,才能裝下這天地間的那么多故事。樹干、分杈、樹冠、窟窿,是歲月留下的足跡,也是它生命的記號、存在的證明。我此刻對它的敬畏,正來于此。
我定定地看了會兒,拍了很多照,下山。
下山的途中,我回望香榧王的方向,在一大片綠色當(dāng)中,居然難以辨別香榧王的具體位置。在遠處看來,它是綠海中的一片綠,只有站在它面前,你才能感受到它是多么的與眾不同。
我把它的照片分享給朋友,并介紹說這棵樹有一千多歲,朋友聽了突然問我:“活了這么多年的樹會成精嗎?”
我愣住了。我想,事物在世界上存在了很久,經(jīng)歷了太多的故事,其實就是精。精不是一個玄乎的字眼,而是一種存在方式。
我想,我還是會來看它,面對鴻篇巨制,你怎會不一次次地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