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水滸暗樁一:魯智深
史進離了少華山,投關西五路,往延安府尋找?guī)煾竿踹M,陰差陽錯走到了渭州。這城里也有經略府,史進在茶坊詢問是不是有個姓王的教頭,恰遇經略相公帳下提轄魯達。二人互報家門,直是相見恨晚。魯達聽得說王進在延安老種經略府,這里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zhèn)守。因早聞九紋龍史大郎名聲,便帶他上街找地方吃酒敘談。
這條街上找不著潘家酒樓了,魯達挽了史大郎胳膊在州橋下走過兩遭,卻不見哪家門前挑出酒旆。平日盡在經略府內外盤桓,這邊街市上情形他不太熟悉。見路邊有使槍棒賣膏藥的,便上前打聽。史進猛然一看,那漢子竟是自己開手師父,江湖上人稱“打虎將”的李忠。魯達轟走看熱鬧的一眾瓜菜閑漢,史進幫著師父收拾起槍棒膏藥。寒暄之際,這李忠說東頭巷子里有兩家食鋪,魯達便拽起兩人往那邊巷內過去。巷口一家是賣馉饳的,名號“云水三千”,不是吃酒聊天的地兒。另一家鋪面不小,匾額上是“蓋世太煲”四個泥金大字,魯達說就這家了。李忠吃過這家羊肉煲,說是不錯。
李忠說此店有掌故,其原名“蓋氏太煲”,后易手他人,改以“蓋世”名之。魯達恍然記起,曾聽經略大人講過,后唐大將蓋寓精于饌事,擅治煲膳,莫不是蓋氏傳家珍味?李忠道:“提轄說得是,這家正是那檢校太保蓋寓后人所創(chuàng)。”李忠說這家不光是羊肉煲,也賣酒,有諸色好酒。提轄進去一問,樓上還有閣子。三人剛坐下,小二掀開簾子進來,說有羊肉羊舌熝肝血粉炙雞臘肉雜燴雜蔬各色砂鍋,還有數樣湯羹和腌齏,又特意推薦一種叫做龍鳳七煲膾的粥品。魯達嫌他聒噪,只教先上酒。這里伙計不認得提轄,又問要甚么酒,“柳醪還是雪醅,鳳泉還是北府兵廚,小店還有近日從南方來的藍橋風月……”史進見提轄已是十分不耐,教他不管甚么先燙來兩壺,煲飯胡亂上來幾樣就行。
小二正要轉身出去,卻被魯達叫?。骸敖置嫔显跎灰娰u唱的金家父女,是不是早就走了?”這伙計倒是知道金老和那叫翠蓮的女孩,說是他們只在潘家酒樓那邊賣藝,不往這巷子里來,如今不知去哪里了。史進不由插了一嘴:“那潘家酒樓怎生就沒了?”李忠嘆道:“你可不知,潘家酒樓成了鄭家酒樓嘍!”小二解釋說:“不是沒了,是歇業(yè)裝折??刹还馐蔷茦?,那半條街都讓狀元橋鄭大官人盤去了。他不是叫鎮(zhèn)關西么,這‘蓋世太煲早晚也得改名‘鎮(zhèn)世太煲?!彼枫凡话驳孛徱谎凵砼缘聂斶_,不禁話又到嘴邊:“街坊上都說,鄭大官人這下可抖了,土狗變麒麟,就連府尹大人也……也也……”說半句吞了半句。魯達憋著一肚子火,抬腳將他踹出簾外。
這幾日府里有傳聞,朝廷擬于秦鳳路設置宣撫司,兼理鹽茶轉運諸事,有朝中大佬舉薦鄭屠為宣撫副使;又說經略相公不久將解甲還鄉(xiāng)。以后這渭州竟是誰家之天下,亦未可知。魯達上回砸了鄭屠的肉鋪,人家鬧到府上,經略大人并未拿他問罪,這回卻叮囑他切忌上街犯渾,殺豬屠狗的都不能去招惹。魯達嘴頭上不忿:“灑家不信,他不就是個賣肉的么,縱使百般奢遮,還能成了朝廷命官?”經略大人訓斥了他一番,又謂:“膠鬲舉于魚鹽之中,百里奚舉于市,那姓鄭的舉于屠坊肉鋪,有何不可?”恩相如是道來,或有不得已之隱衷。魯達這糙人實是不糙,事到跟前都能掂量出輕重,看來上回的事情還沒完。他想:那鄭屠不知是拜到哪個大神了,自去了一趟東京,如今竟愈發(fā)囂張,不若趁早去狀元橋把他給廢了。
見酒食遲遲未上,魯達下去催促伙計。他從搭膊里掏出銀子,先押在柜上,又吩咐小二道:“快送酒上去,教他倆先吃,別等我了?!闭f著便出門去,一徑奔去狀元橋。
水滸暗樁二:林沖
那日在酒樓,讓魯智深逼問不過,林沖道出隱情,就是自家娘子差點被高衙內玷污之事。智深一聽火大,摔了酒杯,說要去把那廝做了。好歹讓林沖攔住。林沖一再說他娘子無恙,何苦要去拼命。兩人喝了七八分醉,歪斜著出了酒樓。智深思前想后,又跟林沖嘀咕一番,那高衙內必不甘休,弟媳這事情恐怕是沒完……走到閱武坊巷口,彼此正要分手,卻遇上那插標賣刀的大漢。
林沖一口價,一千貫就拿下了。好好一把寶刀,竟是“金子做生鐵賣了”,智深想想愈覺可疑。林沖卻興興頭頭道:“師兄不知,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俺這刀可以拿去比試一下?!敝巧钅眠^刀來,只見通體寒光四射,一迭聲兒夸道:“好刀!好刀!”細看之下,這刀奇特之處是兩面各色,一面是魚鱗紋,一面呈冰凌狀。他說這是當年太祖滅后蜀時繳獲的八口寶刀之一,乃西蜀鎮(zhèn)國神器,號稱“八霽風光”。林沖問道,“師兄如何識得?”智深便說起,延安老種經略府上也有這樣一口刀,是仁宗皇帝賜與種氏先人種世衡大人的。據他所知,“八霽”流入名胄之家不過兩三柄。再早就是真宗時,楊業(yè)在代州大戰(zhàn)契丹,天子特賜寶刀以致慰問,也曾聞經略相公提及。
智深想起,那賣刀漢子自稱刀是祖上留下,怕是辱沒先人不肯留名云云,或是搪塞之言,這會兒便問:“兄弟可見過高太尉那口寶刀?”林沖心頭一凜,卻道:“高太尉那刀不肯胡亂示人,不用說我,殿帥府同僚沒人見過。師兄莫非懷疑這刀是高太尉府上盜來的?”智深道:“這刀來路不明,怕是有蹊蹺。”林沖卻道:“沒聽說高太尉寶刀出自內府?!?/p>
次日巳牌時分,殿帥府來人喚林沖,說是太尉聞說他得了一口好刀,要他拿去府上比看。林沖匆忙更衣之際,忽然多了個心眼,從墻上取了另一柄刀。那是早年在夷門冷攤上淘來的宿衛(wèi)橫刀,據說是唐刀。他是想,萬一昨日入手的霽刀是太尉府上流出,豈不正好落個“捉賊捉贓”的口實?那就太冤了。反正此去是要瞧瞧太尉的寶貝,不必炫耀自己這口霽刀。出門又想,昨日買刀之事不曾與人說起,如何這就傳入太尉耳中?前后思量,只是在街邊砍價那時自然有人看見,莫非是一傳十十傳百,一宿之間傳遍了開封府?
前來傳喚的兩個承局等得久了,已是十分不耐,一路催他快走。不一時來到太尉府前,走入廳內,林沖立住了腳。府中虞候接著,說太尉已在后堂等候,便在前邊引路。轉過屏風,進了后堂,卻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虞候又道:“教頭再往里邊走,后堂還在里邊?!庇诌^了兩三重門,穿過四匝皆是綠欄桿的回廊,將林沖引至一處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太尉?!?/p>
林沖拿著刀,立在檐前。虞候進去一盞茶時,仍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入門簾去看,卻見門屏匾額上寫著“白虎節(jié)堂”四個大字。林沖猛然警省:“這節(jié)堂是商議軍機大事之地,我等身份豈能進入!”急著便回身,只聽得靴履響,有人從外邊進來。林沖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本官高太尉,便急忙執(zhí)刀上前唱喏。太尉喝道:“林沖你好大膽,竟持刀闖入白虎節(jié)堂,莫非來刺殺本官?”林沖撇了刀,剎那間不由血涌腦門,仰天大慟。這下可好,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思前想后,還是算漏了這一招。他正欲辯解,太尉大喝一聲:“來人啊!給我拿下這廝!”
水滸暗樁三:柴進、林沖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手刃仇家三人,林沖踏雪投東而去,不意走入柴進東莊,在莊客草屋與人發(fā)生沖撞,幸而又遇柴大官人。從牢城死里逃生的孤魂冤鬼由此成為江湖中人,柴進設法護送他逃出滄州,去往千里之外的梁山泊。
一路上都是雪,一腳一個雪窩。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后,上路行了二十余日,總算走入濟州地界。暮冬時節(jié),彤云密布,朔風緊起,這日一早又紛紛揚揚下起漫天大雪。林沖只顧在雪地里走著,從身旁摘開一個個村落,一排排荊籬和土墻……
此刻,想起柴進暖閣里的炭爐和酒食,心頭還是暖暖的。柴大官人給他指了一條道:事到如今,只能去投奔梁山泊了。如今有王倫、杜遷、宋萬三個好漢在那兒扎寨,聚集了七八百嘍啰,依憑八百里湖山與官軍周旋。他道:“王倫本是不第秀才,當年與杜遷流落滄州,留在這莊上住了多時。杜遷先去梁山泊開啟山林,后來王倫去了,杜遷讓他坐了頭把交椅?!辈襁M修書一封,教林沖去找王倫入伙,并給他備下豐厚的盤纏。管家托著一大盤金銀進來,柴進讓他收入行囊中,林沖推卻道:“用不著這許多銀子。”管家道:“杜遷、王倫走時,大官人給的銀兩盤纏比這還多?!辈襁M屏退管家,又與林沖徹夜飲酒長談。
雪地里,迷蒙之處,遠遠見得老樹杈枒中露出幾間草舍,隱約見得望旗翻卷。像是一處酒家,看著卻又不像。半日才走了三四十里,渾身已筋疲力盡,更是饑腸轆轆。須找地方歇口氣才是,這會兒若有一壺村醪、二斤熟牛肉,亦堪比柴大官人的酒饌??珊扪┑芈脚芩礼R,趕了一程,依然看不清楚,那茅檐下甩動的是樹枝還是望子。
柴進問他可曾見過鄆城縣的宋押司,就是人稱及時雨的宋公明宋江。他是早就聞說其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柴進說他與宋大哥常有書札來往,亦從未碰面。從柴進的言語中,林沖得知最早是宋江信中提及,梁山泊那地方可安置江湖上落難兄弟。梁山泊就在鄆城縣左近,柴進教他以后遇事可聯(lián)絡宋大哥,只說是柴某讓你去找他就成。柴進酒后絮叨不休,或是說漏嘴了,說及許多江湖秘密。柴大官人和宋押司兩人自己并非江湖中人,林沖卻分明覺出,他倆好像是牽動了大半個江湖。他不敢多問,只顧飲酒吃菜。那一桌子的珍饈美味,他都看花眼了。柴進莊里司灶的是徽宗在潛邸時的廚子,早年在府里殺了人,便流落江湖——這等角色柴大官人也敢收留。風餐露宿之際,每每想起那些鹿肝、駝唇、海參、鮑魚……他這輩子沒嘗過那么好的東西,到底是皇孫貴胄之家。但大官人如此看重他這戴罪之身,直是讓他感懷涕零。聊到昧旦時分,大官人兩眼都要睜不開了,還在說著那些江湖秘聞。但他最后鄭重叮囑林沖,關于他與宋大哥如何如何,須三緘其口,千萬不能吐露給王倫他們三個。
到茅屋近處,林沖才看清樹枝上的冰雪和檐下的酒旆,果然是一處酒家。走到門前,他揭起蘆簾,拂身入去,里邊竟無一個客人。林沖揀一副臨窗的座頭坐下,解下包袱和氈笠,將樸刀擱在桌邊,大呼店家:“燙酒來!”酒保過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燙兩碗來,待見我吃第二碗再續(xù)上?!本票K途苼恚纸星卸锸炫H?。酒保去不多時,端出一大盤子牛肉,還有幾樣菜蔬。窗外風雪迷蒙。這時不知從哪兒走出一個人,身著貂鼠皮襖,背叉著手,出后門去看雪。林沖吃了三四碗酒,猛然抬眼一看,窗外好大一片湖面,近岸處盡是枯萎的蘆葦。酒保又過來篩酒,林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泊子對面就是,須用船去,全無旱路?!?/p>
梁山泊已近在咫尺,竟無法前往。酒保只道:“你有銀子也無用!這般大雪,天色已晚,找不著船只?!绷譀_不由悵嘆:“恁地如何是好?”又吃了幾碗酒,心里悶著,驀然間想起:先前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游冶吃酒,誰想被高俅這賊坑害一場,刺配遠惡軍州,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回,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要來筆硯,趁著一時酒興,在那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仗義是林沖,為人最忠樸。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p>
林沖撇下筆,再來取酒。正飲之間,那個穿皮襖的漢子從身后過來,把林沖劈腰揪?。骸澳愫么竽?!在滄州做下彌天大罪,官家出三千貫賞錢捉你,跑到此地做啥?”林沖道:“你道我是誰?”那漢子道:“你不是豹子頭林沖?”林沖臉色大變,側身甩開那人,正欲到桌邊取刀,對方道:“林大哥莫急,俺是王頭領手下耳目,姓朱,名貴,江湖上但稱小弟旱地忽律……”見他并無惡意,林沖住手問道:“你是王倫的人,梁山泊的?”朱貴點頭道:“兄長跟俺來,里面說話。”林沖跟著他,到后園一個水亭。朱貴問:“兄長也是柴大官人舉薦而來?”林沖從懷里掏出柴進的書信,朱貴匆匆瞥一眼,便道:“兄長名震寰海,既有柴大官人書緘相薦,王頭領必當重用!”當下安排酒肉肴饌,與林沖接風。
水滸暗樁四:白勝
押送往東京的生辰綱在黃泥岡被劫,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即報知東京太師府,太師府差干臣往濟州府下公文,限期十日捉拿賊人。這是上頭督辦的大案要案,濟州知府絲毫不敢馬虎,著令緝捕使臣何濤加緊偵破。何濤四處撒網,晝夜無眠,正走投無路之際,意外獲得胞弟何清提供的線索,于是便將案發(fā)時挑擔賣酒的白日鼠白勝緝拿歸案。
白勝咬牙抵賴,死不肯招,矢口否認自己就是黃泥岡賣酒之人。進了捕房免不了一頓鞭笞,盡管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他卻死死咬定那日不曾去過案發(fā)現(xiàn)場,更未見過販棗子那七人。但何濤手下在白勝家掘地三尺,搜出埋在床下的一包金珠寶貝,正是生辰綱之物。雖說人贓俱獲,至于贓物來自何處,白勝竟打死也不說。
何緝捕沒見過這般死扛的,只能讓手下繼續(xù)拷問,但再三叮囑千萬別把人整死。白勝捱到第三日,實在熬不過,交代那些東西是從州府盜來的。差役踏門稟告時,何濤恰在用膳,聽說犯人如此供述,直是驚駭萬狀,不由將一口飯菜噴到來人臉上——“周府,哪個周府?”“還有哪個州府,就是州尹內院!”何濤實在不敢相信這話是真的,撂下碗筷親自跑去地牢里盤問。眼前戴著二十斤重枷的白勝已是奄奄一息,看這模樣,倒讓人覺得其言可信。他吩咐給白勝開了枷,喂了湯水,見人漸漸蘇醒,就蹲在柵籠里問話。問他:“這事為何不早說?”白勝只道:“哪里敢說?!焙螡龑に迹@話倒也在理。又問,怎么證明那些贓物真是從州府盜得?白勝又供認:州尹內院佛堂石龕內本來藏有兩包珍寶,當時見院內守衛(wèi)森嚴,翻墻越脊不便攜帶,他只盜走了一包。他聲氣若無地說,你們不妨去察勘,東西是否還在那兒。何濤是何等謹細之人,又讓白勝具述州尹內院廳堂廊道各處情形,見他說的大致不差,才確信這廝是潛入過府尹家中的。
白勝供認贓物出自州尹府邸,不啻指控黃泥岡劫匪背后乃是知府大人。這事情非同小可,何濤斟酌再三,不敢稟告府尹本人,只暗中知會坐鎮(zhèn)濟州的太師府虞候趙某。趙虞候寫了密札,遣人回京呈報蔡太師。很快從東京過來一隊人馬,奉太師鈞旨查抄州府,果然在佛堂石龕內查獲一大包贓物,皆是生辰綱清單上的財寶。這下坐實了府尹之罪,當下革職除名,暫押捕房地牢聽候發(fā)落。趙虞候只道:這案子自須東京來人審結,今晚可睡個太平覺了。
是夜,何緝捕讓差役往牢里給白勝送去酒食,這回破案全憑他提供線索,算是犒賞的意思。落職的太守也關在柵籠里,跟白勝隔一條過道,見白勝在那有吃有喝,直是怒不可遏。他連連破口大罵,一迭聲兒嘶喊:“賊人栽贓,加害本官!”白勝酒足飯飽,從褥墊下掣出一莖草芯,慢條斯理地剔著牙,聽著對面的罵聲,像是十分享受??墒?,他喝高了,灌了一壇子老酒,有些暈暈乎乎,有些不知所以。他扯下一塊衣襟,將盤中雞骨魚刺和剩飯裹成一個包袱,扔到對面柵籠里,奚落道:“知府大人升堂嘍,贓物在此,豈可抵賴!”這時差役來收食盒,白勝拽著人家不松手,大喊道:“將本官押上來,本官就是賊人!”轉而又是一陣狂笑:“你等不知,晁大哥做事豈能不留后手!”差役聽糊涂了,問道:“你說是哪個晁大哥?”白勝道:“除去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天下還有哪個晁大哥?”
差役收拾起杯盞,一件件裝入食盒,那醉鬼卻神神叨叨在耳邊絮叨個沒完。出了地牢,差役半晌才回過神來,從白勝胡言亂語中約略勾勒出這故事的大概:白勝和晁保正那些人是一伙的,正是那伙人劫了生辰綱。分贓時,為首的晁某特意勻出一包珠寶,教白勝藏入州府佛堂,日后若是查到某人身上,這就是栽贓和轉移視線的暗樁。這差役鬼精得很,趕緊去稟告何緝捕。何濤還在捕房,他叫了外賣,獨自守著油燈,吃著萃華坊的雜合面湯餅。剛才他還在想,這案子總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府尹大人怎地跟賊人攪到了一起?聽得差役一五一十細述,心里有甚么東西漸漸提到了喉嚨口,突然噗一下,又將滿嘴的食物噴了過去。
水滸暗樁五:雷橫、吳用
鄆城縣靠近梁山泊,新來的知縣時文彬擔憂盜賊進城,到任之日即以治安為要務,著令本縣尉司兩個巡捕都頭每晚帶隊巡邏。這兩個都頭就是朱仝、雷橫,皆非等閑之人。時知縣劃定的巡邏范圍不只限于城內,還包括縣城周邊村落,且巡察路線亦有交代。命朱、雷二人分頭由東門和西門出城,一路穿村入鄉(xiāng),最后在東溪村交互折返。
某夜,雷橫行到東溪村,與朱仝匯合,攛掇他去城北十幾里外的廟臺子村抓賭,說是有暗鉤報信,那村子里每逢初一、十五開柜坊設賭。初一小耍,十五大耍,這日正是大耍之夜。朱仝說那村子不在巡察地界,上頭讓他們抓賊治盜,沒讓他們理會鄉(xiāng)里人置柜耍錢的破事。雷橫那些歪腦筋他是心知肚明,無非是想藉抓賭之名趁機撈些銀子。朱仝自顧自打道回府,雷都頭帶著手下二十個士兵,趁著明晃晃的月光,去了廟臺子。
天黑后,廟臺子村口小樹林就拴滿了馬匹和驢車。這些馬和驢載著它們的主人從四鄉(xiāng)八村來這村里聚賭,還有從縣城來的富戶子弟。雷橫到那兒,吩咐幾個士卒守住車馬,自己帶人直撲村里。據暗鉤報告,賭柜設在村西一座青磚院里??伤麄円贿M村,就被村民發(fā)覺了,還來不及包圍那宅院,賭徒們已紛紛散去。雷橫正欲堵住院門,正恰閃出一個彪形大漢,后邊跟著個戴頭巾的秀才。覿面之際,他認出這大漢正是前些日子在東溪村靈官廟逮住的那個王小三,晁蓋說是他的外甥,倒賣棗子的行販……猛可里想起,協(xié)查公文里提到,黃泥岡劫生辰綱的就是一伙“販棗子”!月光下,對方認出是雷橫,打翻貼近的兩個士兵,便朝村外野地里奔去。雷橫一口氣猛追,到底沒能追上?;氐劫€場,見士兵已將沒跑掉的七八個賭徒捆綁在一起,柜上收繳的銀兩足有滿滿一笸籮。他認出,那堆賭徒里邊秀才模樣的是本鄉(xiāng)教學的吳用先生,便吩咐將吳用帶回縣衙,其余的痛扁一頓以示懲誡。
雷橫是喜不自禁,不曾想摟草打兔子,抓賭抓到一個黃泥岡盜賊。這面白須長的吳用準是那團伙里的智囊,靈官廟那夜與剛才跑掉的王小三斗樸刀,便是他甩出銅鏈來勸解。他們不是一伙才怪。還有那個晁保正,怕不是也牽扯其中?士兵將吳用押回衙里,雷橫到街上吃了宵夜,親自去監(jiān)所里審鞫。審到丑時,聞得頭遍雞鳴,吳用總算都撂了。據供:跑掉的大漢是赤發(fā)鬼劉唐,這教授是讓劉唐拉來陪賭的。其實吳用自己亦好賭,不經意間流露,他們窩在晁蓋莊里那些天,也盡是玩些樗蒱博戲打發(fā)日子。黃泥岡劫了生辰綱,各自分到錢財,嗜賭的劉唐更是心癢手癢,非讓吳用陪他來耍一把。雷橫見吳用一副文弱樣兒,就省了動刑吊打,吳用也是不慌不躁,像課徒似的從容道來。他說劉唐本指望這一宿賺個盆滿缽滿,不料官兵來得太快。雷橫覺得奇怪:“怎地知道穩(wěn)賺不賠?”吳用道:“牌局上有算法,他知道我會掐算?!闭f了半天賭局的事情,雷橫聽得納悶,他只是耍賭犯禁么,劫生辰綱可是殺頭之罪,怎生成了捎帶腳的事兒?雷橫略知這“智多星”大名,卻看不透他葫蘆里是甚么藥。
畫了押的供狀上寫著晁蓋、劉唐、公孫勝和阮家三兄弟姓名,雷橫雖不識字,卻托著腮在那兒瞅了半晌,心頭的欣喜已蕩然無存。晁蓋,江湖上都道是義薄云天的好漢。他想,不是惹不惹得起,難道真愿意跟他做對頭?
靜水深流,晁蓋身后是偌大個江湖。盜賊,換個說法是豪俠,是江湖中人。江湖,就是那些不吃皇糧又跟官府過不去的橛子……
想過來想過去,這吳用還真是無用,真是個燙手山芋。
雞鳴二遍,雷橫從側廊一步步踱來,天井里已隱隱見亮。走過押司房,見門內亮著燈,踅轉身子進去。宋江埋首于公文堆里,見是雷橫,沒甚理會。雷橫將吳用的供狀甩到案子上,問宋大哥怎么辦。宋押司一把推開,只道:“趕緊把人放了!”雷橫說:“早讓他走了。”說完收起那份供狀掖到衣襟里,搖搖擺擺走出去,一徑出了縣衙。
水滸暗樁六:晁蓋、吳用
濟州府緝捕使臣何濤來鄆城縣投送捉拿晁蓋等人的公文,宋江借口知縣在午休,將何濤留在茶坊里捱候,自己策馬去東溪村給晁蓋通風報信?!案绺?,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時,更待甚么?”宋江勸晁蓋趕快跑路,躲避牢獄之災。他轉身回到縣里,帶何濤來見知縣時文彬,三人當廳商議緝拿之事。宋江特意提議夜間出動,給晁蓋等人撤離留出了時間。
晁蓋送走宋江,回到后院葡萄架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該來的總要來的,教授說得沒錯,這回是找上俺們了,濟州府都來人了!”公孫勝問:“剛才那人是誰,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晁蓋道:“他,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是俺結義的心腹之交,擔著血海也似干系來報信?!眳怯玫溃骸靶∩峭肀蛔降娇h里,正是這位宋大哥教俺如何應對,才免了皮肉之苦。前幾日一直沒動靜,俺那事兒想是讓宋大哥和雷都頭壓在手里了?!标松w忙道:“現(xiàn)在是捂不住了,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連連嘆道:“卻才宋押司也教俺們走為上計,可莊里這一大攤子,怎生走得了!”
真可謂:“太師督符下州來,晁蓋逡巡受禍胎?!标松w原本就不想走。原本以為縣衙有鐵桿兄弟宋江照應,不至于找到他這莊上,現(xiàn)在事到臨頭就有些麻亂。劉唐是不懼事的主兒,嚷嚷說不如跟官軍干一場。晁蓋心里盤算著,本縣能調動的軍士不過一二百人,自己這兒搠槍弄棒的莊客好歹有數十人,趕緊叫人去招呼石碣鎮(zhèn)阮家兄弟,周邊幾個村子總能聚攏幾百人……他道是不如據守村子抵抗,官軍未必就能攻進來。公孫先生道:“不怕縣里那些兵,只是此處離濟州府太近,不消一兩日,本州兵馬就殺到了?!眳怯谜f:“人家拿著蔡太師的催命符,各路兵馬都能調來,這一個村子豈能守???”可晁蓋不知怎么想的,打定主意要堅守村子,一邊吩咐劉唐帶莊客去村外山包上準備礌石滾木,一邊吩咐吳用叫人往石碣鎮(zhèn)求援。
午后申牌時分,村口堡樓上架起了兩尊火炮,那是早幾年從兗州大營弄來的,還一直未派上用場。村巷里各家都在磨刀擦槍,女人們蒸炊餅做干糧。晁蓋已將會槍棒拳腳的莊客部署到村口要害位置,又派人在進村的幾條車道上開挖溝塹。
這當兒,阮小五火急火燎地趕來,晁蓋即引入后堂說話。見吳學究和公孫先生也在,阮小五拱一拱手,顧不上寒暄,只道:“俺哥的意思是讓晁兄帶人撤往石碣鎮(zhèn),他和七弟已去漁村找人找船,萬一抵不住官軍,大伙可往泊子里撤……”吳用截住話頭說:“這主意好!石碣鎮(zhèn)那邊靠著泊子,大有周旋余地?!标松w不知,阮家兄弟這般安排全是吳用的主張,去石碣鎮(zhèn)報信那人是吳用帶來的小廝,教授讓他交代阮家兄弟就在本村應敵。晁蓋聽他們這么說,一下就愣了,“石碣鎮(zhèn)一帶村落分散,如何抵擋官軍?”阮小五道:“不怕,抵不住就往水上跑,湖邊打漁人家都是水軍,不怕跟人水上廝搏?!标松w沉吟片刻,口氣變得游移不定——“岸上守不住,總在水上漂著哪成?”話說到這兒,吳用便將心里的主意兜底攤出:“上了船,離梁山泊就不遠了。如今山寨里好生興旺,官軍捕盜都不敢往那邊靠近。這回若是逼得緊,咱們一發(fā)上山入伙!”吳用打的主意就是上梁山。晁蓋皺眉道:“上山落草也不是不行,只恐怕人家不肯收留俺?!眳怯玫溃骸拔业冗€有生辰綱財寶,獻他一些做投名狀,不愁不讓俺入伙。”晁蓋想想也只能這樣了,眼看石碣鎮(zhèn)調不來人馬,吳用又一個勁兒攛掇投靠梁山泊,他只得改主意,決定往湖邊撤。
商量出結果,已是酉時過后。晁蓋命人叫回劉唐,讓他跟著吳先生,先帶一幫挑擔莊客去阮家安頓。晁蓋自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料理善后。莊客里邊,有些不肯走的,赍發(fā)他些錢物,由其另謀前程;愿意跟他走的,都在莊上拾掇家當,打拴行李。晁蓋還吩咐后廚敲牛宰羊,安排了一頓酒食。待酒足飯飽,都后半夜了。大伙還未來得及走,縣尉和朱仝、雷橫帶來一二百士兵已經到了莊前,明晃晃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晝。有村民來報與晁蓋:“官軍到了!滿地里都是人!”晁蓋急了,讓人四下放火,自己和公孫勝引了十幾個莊客趁亂從后門逃出。朱仝、雷橫兩個都頭并不追趕,只是在后邊虛張聲勢吶喊一氣。
晁蓋走出老遠,回頭見村子那邊仍是紅焰沖天。他放緩了腳步,心頭隱隱生出一絲疑慮,此去恐是落入了吳用的轍道……只是事到如今,不走也不行了。
水滸暗樁七:宋江
在衙前茶坊里,宋江聽濟州緝捕使臣何濤敘說生辰綱案情,得悉那七個盜賊姓名,并不覺得驚訝,好像在他眼里晁蓋從來就是作奸犯科的主兒。“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上下平日都躲著他。今番做出這等勾當,好教他受!”他問何濤:怎地打探出晁蓋那七個正賊的姓名?何濤未提白勝和濟州太守那一茬,只說是東京太師府赍發(fā)公文來要人。
晁蓋、吳用他們做出這等勾當,宋江豈能不知?江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晚,雷橫從廟臺子村抓賭回來,宋江恰在押司房歇臥,聽得廊下吵吵嚷嚷,從窗欞縫里瞄出去,脧見士兵將教授押往西院。他想起黃泥岡的事情,倏然起身跟了過去。那幾個士兵是雷橫手下,卻不見雷橫本人。他們說雷都頭上街喝酒去了。趁著這空兒,他去探問收監(jiān)的吳用。
教授見是押司,啞著嗓子喊道:“宋大哥救我!”宋江支開獄卒,問他是怎么進來的。吳用說是讓雷都頭抓賭抓來的,但要命的是,雷橫在廟臺子村發(fā)現(xiàn)劉唐跟他在一起。上回晁蓋佯稱劉唐是他外甥,曾來這里“販棗子”,偏巧他們在黃泥岡也拿“販棗子”作幌子。宋江明白了,這不難讓人與黃泥岡劫案聯(lián)系到一起。雷橫這人有些執(zhí)迷,卻是不傻。但宋江教吳用別慌,教他到時候雷橫問甚么就答甚么,也不怕將晁蓋他們都供出去。吳用不解,小心問道:“都讓他們知道了,豈不是一網打盡?”宋江道:“兄弟放心,縣里動不了晁大哥?!眳怯玫溃骸斑@回是捅破天了,怕是縣里州里都捂不住,蔡京那老兒必不甘休?!彼谓瓌裎克骸跋牒猛寺肪筒慌拢匙杂姓鲁??!闭f著湊近他耳邊,如此這般交代一番。教授聽著,不由道:“押司這主意好!兄長不光是‘及時雨,俺這‘智多星名號也該是你的了?!?/p>
宋押司在官衙歷練既久,各種案牘經眼甚多,他心里清楚得很,像劫生辰綱這類團伙作案,哪個關節(jié)都容易漏風,早晚是要東窗事發(fā)的。要緊的是,晁天王可曾安排好后路?宋江知道,晁蓋是那種膽大氣盛的狠角兒,性子倔,亦剛愎自用,不惜與官府沖撞??墒牵莾翰]有多少莊客能夠上陣御敵,到時候也只有棄家跑路一條道。他想過往何處去么?宋江替他想過了,只能是去梁山泊。卻又想,黃泥岡的事情既是七人聯(lián)手做成,須那七人共進退才是……他吩咐吳用,干脆將七人姓名一發(fā)供出,就是要將他們七人捏在一處。
果真,州府來人了,州府背后是太師府。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宋江拿定主意,這回非將晁蓋這頭倔驢逼上梁山不可。他不走,還等著押解東京受刑受戮不成?上頭限期捉拿黃泥岡盜賊,下邊那些草驢還不瘋了似的轉圈拉磨?蒙眼轉圈,這正是一個機會。
說到梁山泊那頭,也正是宋江操心的事情。宋江心里是一個一石二鳥的計劃:既要救人于危難,正好又藉此讓晁大哥去重整山寨。這些年,梁山泊是白衣秀才王倫當家,那廝將山上搞成了土匪窩,盡在四鄉(xiāng)八村打家劫舍,放縱手下?lián)屄舆^路商賈,全然壞了江湖名聲。宋江早已給柴進去信,列述王倫種種惡行,抱怨他將這般宵小弄到梁山泊來。有道是:“為今之計,亟需清理山門!”柴進兄弟不能不知道利害,必不會怪他下手太狠。不是他要摻和那些事兒,要怪只能怪王倫自己。他掂量來掂量去,江湖事自須江湖上解決,只要晁蓋上山就不難擺平,容不得王倫那廝為非作歹。
雷橫腆著肚子從街上回來,宋江已回房躺下,窗外都能聽見押司沉睡的鼾聲。
水滸暗樁八:武松
武松刀剮潘金蓮,斗殺西門慶,供人頭為武大設祭,而后押王婆去陽谷縣正堂自首??h官念武松是個有義的漢子,一心要周全他,讓衙吏將他的供狀重新做過,兩樁命案均改為斗毆致死。東平府亦將卷宗改得輕了。但人命關天,難以釋免,好在武松終而免于一死,脊杖四十,刺配孟州牢城。
武松坐了兩個多月監(jiān)房,帶枷上路已是炎炎夏日。那兩個押送公人是兄弟倆,名喚馮寅、馮卯,一路上不曾為難他,一來是懼于這打虎英雄的名聲,二來武松待他倆也不賴。武松搭膊內有街坊饋贈的金銀,但過村坊店鋪,便買酒買肉,三人一同吃喝。出了東平地界,他倆一商量,就將武松的行枷給卸了。小馮說:“人家本是投官自首,不用防范他逃脫。真要想逃,即使帶著枷誰也拘不住?!贝篑T想想也是,扛著枷行走不便,不如讓他挾在肋下。
一連幾日,平安無事。但武松說,總覺得后邊有人跟蹤。大馮道:“都頭是多慮了,驛道上哪能沒有商賈行人?!毙●T卻多了個心眼,不時留意身后,往往回眸之際似有個身影一閃就沒了。又走了七八日,卻再也不見那個人影。小馮道:“俺哥說的是,都頭怕是多慮了。”武松卻道:“那人走到前邊去了,準是候在某處要道上,等著咱們仨?!蔽渌烧f得那么肯定,二馮只相視一笑,姑妄聽之。
約摸行了二十余日,翻過一道山嶺,從漫坡下去見得一片蒼翠林子,路邊一棵枯藤纏繞的老樹尤為顯眼。行到樹下那塊刻著“十字坡”的石碑前,大馮便說坡下就是孟州道了,早年他解送犯人走過這條驛道。他不記得這地方有人家,但眼前林子邊上冒出了十幾間草屋,分明是一家客棧。武松看看四周,便說這地方有些詭異。
兩個差役帶武松進得店里,見柜上坐著一個婦人,懷里露著綠紗衫兒,滿頭的釵釧,鬢邊還插朵野花。婦人出來迎著三人,大聲招呼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好大饅頭!”兩個差役放了水火棒,揀一副座頭坐下。武松將行枷擱在門口,解下包裹和腰里的搭膊,一邊吩咐那婦人:“先上酒來,再切三五斤熟牛肉!”這時,他瞟見靠墻的桌上趴著一個醉漢,張嘴對著碗口,死魚樣瞪著眼,像是喝不動了。
婦人進后廚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個大碗,三雙箸,又去切出兩盤牛肉。武松見酒色渾濁,小心嘗一口,偷偷吐在袖子里。兩個差役哪里忍得饑渴,竟不察武松在那兒使眼色,捧起酒碗開懷暢飲。婦人篩了酒,又去灶上取了一屜饅頭,二馮兄弟也是抓過來就吃。武松取一個掰開來看了,叫道:“娘子,這饅頭餡是狗肉的,還是人肉的?”那婦人苦笑道:“客官休要說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武松道:“你來看,這饅頭餡里有幾根毛,莫不是人的毛發(fā)?”那婦人湊近來,眼睛卻瞟向別處,喊叫道:“該死的小二喲,豬毛怎未拔得干凈……”武松懟道:“還說是豬毛!”但見武松咄咄逼人,那婦人端起籠屜要拿走,武松已轉到她身后,抓起一個饅頭塞進她嘴里。
倏然,一支筷子像飛鏢似的擲來,武松側身躲過,正恰扎入婦人肩窩,滮出一注鮮血。聞得婦人哎喲一聲倒地,墻那邊的醉漢掀翻桌子,跳將起來。武松一腳勾起滾落的籠屜,轉身朝后邊踢去。這人身段極靈活,騰挪之間已飛身撲來。武松躥到大馮身邊取他的樸刀,卻見兩個差役已是口嘴歪斜倒在桌凳上,那酒里準是下了蒙汗藥。武松不暇多想,對面那人一揚手,兩支飛鏢又嗖嗖而至,他急忙揮刀格開。這時,武松已看清這人模樣,活脫脫一個白面君郎,竟是滿面殺氣,嘴里嚷嚷道:“武松,可聽說這大樹十字坡?爺在此恭候你多時了!”武松收住腳,問道:“你是何人?與我何仇?”對方并不答話,只顧猱身而上。這人雖是赤手空拳,進退都有招數,踢打十分凌厲。武松揮刀朝他腰胯間劈去,只見他身形一閃,一個飛腳踢在武松右手腕上,那刀便飛了出去。武松心頭一驚,略有些遲疑,這不是獅子橋酒樓上西門慶那一招?那人從空中接住刀,斜刺里正要砍過來,竟是身子一仰,朝后打了個旋子滾落在地。武松這才看清,是有一柄利器從他身后捅入。這時,閃出一個高顴骨的瘦漢子,從后邊一瘸一拐過來,手里持著血淋淋的二股叉。
這漢子朝武松拱手而拜,說道:“壯士莫不是陽谷縣的武都頭?”武松回道:“在下正是?!痹瓉磉@人是在此大樹坡下剪徑的張青,江湖上人稱菜園子,那婦人是他的渾家,喚作母夜叉孫二娘。張青見那白面殺手趴在地上還在動彈,又將二股叉從他后脊上刺入,然后跟武松說起,這人昨日來店里,打瘸了他的腿,綁了他夫妻倆,今日又脅迫他渾家出來應客。幸而他在地窖里掙脫了捆索,才有剛才那一幕。張青這邊對武松敘說備細,孫二娘在那廂殺豬般叫喚起來:“老娘還沒死哩!”張青忙將孫二娘攙入里屋,給她敷上藥,出來跟武松賠不是。武松讓他趕快給兩個差役調服解藥,把人弄醒。
兩個差役醒來,看到地上咽氣的白面殺手,不由大驚失色。大馮道:“都頭,你知這人是誰?是西門賡啊,有名的京東大盜!”小馮道:“他是西門慶的二弟,分明是尋仇來著!”
水滸暗樁九:李逵
宋江上梁山后,回村搬取老父,遭官軍一路追殺,逃入還道村玄女之廟,在神廚內受玄女天書,玄女娘娘稱他“星主”。法旨道:“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娘娘又特為叮囑:“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彼谓叱龃蹇跁r,正恰李逵殺到,晁蓋帶人接著,告知已讓戴宗送太公回山。宋江謝過眾頭領,絕口不提玄女廟中之事,只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神明。
山寨里平日閑得無聊,李逵到處轉悠,找不到樂子。每日操練后,大小頭目和嘍啰們幾人一伙,聚在一塊兒耍錢,只是哪一撥也不讓李逵參與。頭領中有兩人被排斥在這些賭局之外,一個是吳用,人家怕他太有算度,另一個就是李逵,因為他太會耍賴。
李逵見吳用總去宋江那院里,進得里邊好半天才出來,想來大頭們有自己的消遣。一日,又見得吳用進了那院落,忍不住要進去探個究竟。大頭們院子門口都有人把守,李逵進門須得通報,他不想驚動宋大哥,只是悄然繞到院子后面。后院墻垣貼著峭壁,他從崖坡上跳入院內,幸未驚動下人。宋大哥的宅子是兩處成犄角合抱的平房,兩頭都有回廊連接,李逵來過多次,里邊的情形都熟悉。西南這邊是臥房,也叫后房,他聽得宋太公屋里的咳嗽聲,便躡手躡腳躥到回廊上。書房和待客的地方是在前房,就是東頭連著北邊那幾個屋,拐角處有一棵歪脖樹,遮擋住好幾個窗口。他轉到窗下,透過樹蔭朝屋里窺視,只見宋大哥和吳軍師兩個腦袋挨在一處,原來是湊在一起看書,一邊說著話。
看不清誰手里捏著書卷,那書不大,能夠藏入衣袖那種,李逵在江州牢城時從入監(jiān)的讀書人手里見過這種本子,人稱巾箱本的。聽得吳軍師嘟囔道:“玄女這天書也太玄了,替天行道,這怎么說?天已不道,如何行之?”又聽宋大哥道:“愚兄以為,這說的是,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江湖出?;蚴鞘ベt所謂禮失求諸野之義?!眳擒妿煹溃骸凹仁峭跽呤苊?,亦如孟老夫子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宋江道:“賢弟如是作解,怕是過了,討賊之義乃尊君輔國,豈能以逆而立……”李逵聽不明白他們說甚么,后邊的話斷斷續(xù)續(xù)。李逵尋思:大白日躲在屋里看書,這書真的那么有趣?這時,太公跟前的小廝來喚宋大哥,說是老太爺又讓痰堵了。宋江急忙起身,吳用當下告辭。
李逵瞧得仔細,宋大哥出去時將那書擱在案子上。整個前房闃靜無人,他從東邊的廊子進了屋里,將那書揣入懷里,便從后院翻墻出去。他不識得幾個字,不知道這書好玩在哪里,卻想:宋大哥把它當作寶貝似的,一準就是個寶貝。沿著石徑走回下處,半道上遇見雷橫,見雷兄帶幾個嘍啰拿著黏桿在柳樹上粘知了,便將他拽到一邊。李逵把書給雷橫看,雷橫也不識字,道是戴院長能斷文識字,教他去找戴宗。李逵向來怕戴宗,推說怕他找自己要賭債,正躲著人家。雷橫便道:“那就只能去找你宋大哥或是吳軍師。”李逵嘿嘿苦笑,偷了人家的書,哪里還敢去自投羅網。
盤桓于無奈與無聊之中,李逵整日無所事事。最后想起一個人,就是掌管文書機要的圣手書生蕭讓。是夜,他到蕭讓屋里,把書拿給蕭讓去看。這圣手書生見書上全是蝌蚪文,驚訝不已,趕緊置于條案上焚香膜拜。他說這是天書,絕非人間之物。李逵不信,便據實告知,是從宋大哥房里拿來。蕭讓不由跌足長嘆:“天機不可泄露,啊??!鐵牛大哥,這回不光是你惹禍上身,連累兄弟我也洗煞不清??!”可他又忍不住翻開書卷,一行行看下去。那些蝌蚪文字自是難不住他,可是書里說些甚么,竟理不出頭緒,只見他連連捶胸頓足。
見蕭讓如此苦惱,李逵也讓他弄得心神慌亂,但轉念一想,何必慌亂,只道:“俺鐵牛千軍萬馬都闖過來了,還怕這本小書不成?”他拍拍蕭讓腦袋,寬慰道:“就當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話音甫落,倏然奪過那天書,湊到蠟燭上點著了。蕭讓起身來奪,卻未能攔住。一陣青煙散去,李逵撣了撣手上灰燼,便道告辭。
須臾間,只聽得雷鳴電閃,窗外滾過一個火球,直往山下而去。李逵走到外邊,見一道火光扎入水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