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婷
我最早獲得的工作是在一家民辦的小鑄石廠做合同工。當年,鑄石工藝尚屬試產(chǎn)階段。把輝綠巖加各種配方經(jīng)高爐熔煉,澆鑄成模,經(jīng)結(jié)晶窯、退火窯依次冷卻,是耐酸耐堿耐高溫的建筑材料。
我在這家風雨飄搖的小廠不足一年,留下千瘡百孔的記憶。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我亦終生受益匪淺。
若非特別事件的觸動,我仍不大有勇氣回顧那些日子,從未和朋友談起。其實,人的心理機能和生理構(gòu)造各不相同。傷害本身無所謂大小,要看它擊在什么部位。尋??雌饋砗盟齐u毛蒜皮,落在某些人身上,可能就是鋒利的彈片、喂毒的暗器,而且沒有解藥。
01
1973年秋天,我和一批社會青年成了工友。他們從15歲到30歲不等,全是逃過上山下鄉(xiāng)卻又使出全身解數(shù)通過各種渠道才擠到這份工作的,唯有我是照顧回城的知青。報到那天,我的蒼白、消瘦和高度近視眼鏡在一群精力充沛的青工中間有如一條綠色蜥蜴那樣觸目。這家瓦礫遍地的工場不能給我一張干凈的椅子,幸虧我事先帶了半張報紙,攤在斷石上墊坐,然后我掏出了書。
第一印象給人的傲慢與孤僻,立刻像油和水一樣把我從人群中分離出來。人們遠遠地用猜忌、譏嘲的目光螫我。我在書本所構(gòu)筑的地堡里自覺很安全,早已忘掉一切。
這時候我的不合群尚被看做淵博,高深莫測,至少認為我聰明,馬上分配在心臟部位的爐臺。爐臺的姑娘一直是全廠的寶貝。瞧她們腳踩咯吱咯吱響的長靴,皮手套拉到胳臂上,墨鏡推在帽檐。一個個臉蛋被炙得嬌艷欲滴,眼睛烏黑靈活,我不止一次為之目眩神搖。不料我的高度近視令我不是將模板打翻,就是讓寶貴的石漿四溢橫流,第三天我就被撤到第二道工序。
結(jié)晶窯仍是關鍵的工序。我像抓舉運動員那樣,先要蹲下,才能雙手抓起二米多長的沉重鐵釬,用腰拱、用膝蓋頂著,才能抖抖地把百來斤重的鑄模推進窯里。男工們只用鐵釬輕輕一鉤,把窯門打開,隔三米遠就能根據(jù)鑄件顏色的深淺掌握火候。我的氣力不夠指揮超過我體重的鐵釬,眼睛又不爭氣。每次都要跑到窯門用手近距離打開窯門,“嘶”地皮手套立刻洞穿,火焰呼地躥出,燎焦了我的發(fā)鬢。
幾天下來,我的左腮紅腫,殃及左耳,高燒發(fā)炎。尚未痊愈的我撐著去上班,盡心盡力想保住這份工作。當我滿地尋找鐵釬,而鐵釬實際就在我的腳邊時,班長懶洋洋走來,揮手叫我去退火窯。
02
高爐燃焦炭,結(jié)晶窯耗煤,退火窯燒的是木柴。我這塊濕木頭,被甩到這里,仍不經(jīng)燒。我們這幫被上幾道工序淘汰出來的烏合之眾,用鐵鍬將脫模后依然通紅的鑄件飛跑著送進退火窯。窯前站一高個子女孩子,操一把長柄鐵锨把各種奇形怪狀的鑄鐵疊高碼齊,其靈巧程度遠勝于今天人們所玩的電子游戲“俄羅斯方塊”。
這位姑娘自然流露的專注、熱情和優(yōu)美,她那汗水與火光輝映的臉頰、屈伸柔韌的腰肢、勻稱修長的腿,令我再次體會到人在勝任愉快的勞動時所煥發(fā)出的異彩。或許感覺到我欣賞尊敬的目光,她會抽暇向我努一努嘴,示意車間特為她準備的大碗茶。這是唯一對我表示和善的姑娘,但是她太緊張?zhí)度耄愿裼朱t腆,我們始終沒能交上朋友。
這類姑娘無論工作技術還是心地品質(zhì),都是工廠的精華,工人們無一不對她們刮目另看。我開始為自己在體力勞動中表現(xiàn)的荏弱、笨拙感到羞愧與憂慮。我一直竭盡全力,不僅未能勉強跟上,而且逐漸在無情的勞動中受到歧視和排擠。
不由得,我一再懷念我還留在山區(qū)的知青伙伴,那是一個多么溫暖友愛的集體!每次從大田挑谷回村,總有先到的男知青扔下?lián)佑址瞪韥戆肼方討摇S谢锇樯?,我也曾半夜只身翻五里墳山去供銷社買紅糖熬姜茶。每每正當我胡思亂想,就有人大聲呵斥:“瞧你又報錯了型號,眼睛不知怎么長的!”
冷言冷語自不待說,工作上有什么差錯,只要能推的都推在我身上。我的書被隨便拿去墊屁股,墊牙缸,甚至撕兩頁如廁。新發(fā)的紗手套轉(zhuǎn)眼被偷走,受一頓批評好容易再領到一副舊手套,不用時它好好在椅背上,等要用時它不翼而飛,我只好裸手去抄鐵鍬,掌沿一圈血泡。工段長見了皺皺眉頭,脫下一只扔給我,那略帶憐憫又不勝其煩的目光令我的心疼得縮成一團。
三班倒使時間錯亂,我的失眠癥變本加厲。書籍原是我的宗教、我的伴侶、我的救生圈,但是,它也不能拯救我于這場精神危機中,我對自身的存在價值產(chǎn)生了懷疑。
每天上班之前,父親都用擔憂的目光送我。雖然他不知道我在工廠的處境,但我的逐漸憔悴愈見沉默至少說明了工作的勞累。但他不敢勸我放棄,因為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在山區(qū)。我那些年長的朋友有些照顧回城,也許工作比我艱苦,但他們是男孩子,一再勸我:別做那份工,我們大家挪一點給你,你去專心寫作。
那時我寫詩,寫一艘擱淺的小船。我能感到我正在腐爛下去,而在可望不可即的地方,海,比任何時候都溫柔寬廣,卻也比任何時候都邈遠。
03
我終于離開車間,到風吹日曬的堆場,被收容在老弱病殘的包裝組。
這時,對人們的哂笑和輕蔑我已麻木,卻漸漸喜歡上堆場。我用稻草打包的出廠成品既美觀又大方,我堆疊的鑄件,人站上去蹦跳不會崩塌。我的眼睛雖不知怎么長的,作為補償,我的耳朵異軍突起,只要輕輕一敲鑄件,就能檢驗出隙縫與砂眼。手上不忙的時候,我試著揀些情節(jié)性強的故事講給工友聽,聽得兩位將退休的老工人長吁短嘆,另外兩位有病的青工淚花漣漣。
閑下來的時候,他們就要催促我:“四只眼的,啃你的紙皮去吧!”
臨近春節(jié),工廠檢修停產(chǎn),30多位青年工人擠在陽光下打鬧。我習慣性地遠離他們,獨自坐在鐵錠上看書。突然周圍變得十分安靜,有道長長的影子遮住了我的書本。我抬頭,看見一位女孩斜著眼,撅著嘴,穿一件時髦的金黃色燈芯絨外套,站在我眼前。我認得她,她是那幫淘氣包里的混世魔王,惡作劇層出不窮,身旁有一幫人前呼后擁。
她未開口,臉上已不懷好意地笑著,身后伺機而動的同伴們眉目翕動,準備大聲起哄。呼吸之間她改變了主意,問我:“什么書?”“《婦女樂園》?!薄敖栉覇??”“等我看完?!彼龜D了擠我,坐在我旁邊,亂翻書,還我,起身回去了。
奇怪,她那般神氣地用手扶著臀部,一搖一擺的背影竟然表情豐富地向我傳遞出她內(nèi)心極大的滿足與歡樂。片刻里我覺得我對她洞察無遺,同時又茫無所知。
不久,我被借去廠部描圖,當推銷員,每逢政治運動來,我就被借到宣傳組寫墻報稿,刷大標語,漸漸有了點知名度。那年的最后幾天我獲得了寶貴的轉(zhuǎn)正機會,已填了表,公司宣傳科長親自到我家要把我調(diào)離工廠當宣傳干事,我經(jīng)過幾夜無眠的思想斗爭還是拒絕了。
后來我又換了很多工作:水泥預制品廠、漂染廠、織布廠、燈泡廠。我一心一意當個好工人,凡有借我去宣傳部門臨時幫忙我都不干,甚至廣播員這樣的肥缺我也斷然拒絕。因為現(xiàn)在無論到了什么樣的人群里,第一天我就能找到朋友,很快地我就贏得一個融洽的小集體。
我學會了用技巧代替體力,例如在預制品工場上,我推不動料車,但我埋頭苦練,幾天就完全掌握了扎鋼筋的技術,碰到缺強壯的男工扶震動器,我也不怕攬這條“電鰻”在懷里六個鐘頭。次日我去門診部療傷,渾身筋骨俱損,卻得到了同伴們的尊敬和諒解。
慢慢地,我親身體會到勞動帶來的身心的舒展與韻律,體會到休息時清風的甜美與星空的遼闊。
更重要的是我學會了用溫暖去接近人,而不是筑高墻去提防人。
通往人心的道路總可以找到,我謹記在心。看書不只為了尋求安全島,可以把它攤開來,與我的伙伴共享它的悲歡離合。
對比在這之前備受呵護的溫室以及后來較為寬松的環(huán)境,如果要給這段鑄石生涯加一小標題,有個現(xiàn)成的正可以借用,那就是:一個人在途中。(本文有刪節(jié))